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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中国戏剧的分道扬镳及唱剧

时间:2023-04-1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这与中国京剧的观众喝彩,有异曲同工之妙。与中国小说戏曲中塑造的刘备其人,全然一致。

与中国戏剧的分道扬镳及唱剧

第二节 与中国戏剧的分道扬镳及唱剧

元代前期,中国戏剧面貌是“本色”的,元后期已雕琢雅致起来,到明代其典雅渐至登峰造极,诞生了“雅文化”之集大成——昆曲;而朝鲜半岛,却在山台剧的基础上突然停止了脚步,只与傩礼携起手来,或谓“躲”进傩的外壳寻求延续,以至于今天的民间假面剧,还大致是中世戏剧的样子。故从今天韩国戏剧身上,能看到中日两国戏剧较为原初的面貌。

两宋出现了瓦舍,瓦舍是哺育当时中国艺能的摇篮。有了瓦舍才有“勾栏”,才有“书会才人”,才有市民观众“终日居此,不觉抵暮”,[3]就像后世北京天桥,上海大世界的商业性、日常性观演。高丽朝没有出现“瓦舍”,山台杂戏还是在祭典节会上表演。高丽时代民间艺人称“广大”,处于“流浪民”的状态,社会地位非常低。

当今韩国戏剧可分为传统戏剧与现代戏剧两部分。前者又可再分为宫廷剧与民间剧,现代戏剧的主要形式称作“新剧”,传统戏剧相当于中国戏曲。

1394—1910年为朝鲜半岛的近世,名“朝鲜朝”。这一时期歌舞演艺已基本停止从外国“进口”,而将“拿来”的外来形式进行朝鲜化的改造。各种艺术样式的融汇嫁接,综合成一种新的样式。傩礼与“山台杂剧”在这一阶段融合成“山台傩戏”,“盘骚里”也在这一时期形成,并逐渐演变为国剧——唱剧,这一地位在今天的韩国仍得以维持。

“唱剧”之名是一个由“唱”和“剧”合成的词汇。唱剧由说唱艺术“盘骚里”脱胎而来,中国一些辞书把它意译为“清唱”,[4]而韩国有的学者则把“剧歌”用作它的汉文名称。[5]其实,“盘骚里”是一个合成词,是“盘”(广场、舞台之义)与“骚里”(曲、歌)的合成。至今保留在日本雅乐“右方乐”中的高丽乐“纳曾(古音为“骚”)利(里)”,也是合“纳(傩)”与“曾利(歌)”而成的,它的汉文名是“傩歌”。两者的合成法一样,“盘骚里”意为“场上之曲”。唱剧之“唱”,即指歌唱盘骚里。所以韩国有学者云:唱剧也可叫“盘骚里剧”。[6]

“盘骚里”只有两个登场人物,一名歌手,一名鼓手,是在(全罗)南道曲调的基础上产生的说唱形式,其三大要素是唱、白、动作。笔者曾在韩国首尔观赏过盘骚里,舞台底幕是一排书画屏风,比中国戏曲“一桌两椅”还要简洁。演出开始,见鼓手一手持棒,在太鼓两面忽击忽拍,忽重忽轻,忽急促忽舒缓,配合着歌词内容、歌曲节奏,嘴里不失时机地发出“哼哈”、“呼呀”之呼应声,与歌者配合默契,相得益彰,尽显“盘骚里”简洁洗练、从容高雅之品格。虽只有打击乐太鼓伴奏,但整个场面并不觉单调。鼓手在表演中的作用很大,唱者手持扇子或手绢,有“一鼓二唱”[7]之谓。盘骚里颇似中国的京韵大鼓,但更接近戏剧。如为表现春香入大牢受尽刑罚,演员竟像戏剧表演一样蹲坐在地,躺下身子旋转。这样的身段动作在中国各类曲艺中见不到。说唱艺术盘骚里与真正的戏剧表演只有一步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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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骚里演出场面(采自《箕山风俗图》)

“盘骚里”演员称“广大”,多数出身于巫人阶级和才人(杂技艺人)阶级,也有少数出身于士族阶级的。“盘骚里”原本在故乡全罗道、庆尚道一带流行,开始时为一般庶民演出,渐渐进豪门入高堂,为两班家唱“堂会”,又常被地方长官派遣到监司或兵营去表演,如中国剧史上的“唤官身”。在其全盛期19世纪,每年冬至全州府与全罗监营还联手举办“全州大私习”,召集所有的名演员亮相竞演。有些“广大”因此得以进入宫内,为国王作御前演唱。宪宗、哲宗两朝(1834—1863),因御前演唱成功,有的演员获得“同知”、“先达”称号。朝鲜朝末期的名歌手李东伯(1867—1950),1900年在高宗寿宴上演唱“盘骚里”,竟被赐通政大夫(正三品)之官职。[8]

唱剧来自盘骚里。其之所以能够博得民众经久不衰的爱好,之所以能够登上韩国“国剧”宝座,取决于内容和形式两个方面。在形式上,靠的是盘骚里的音乐传承;内容上,靠的是古典小说的故事传承,前者具有“共感性”,后者具有“流通性”,故韩国学界把它看作一种邀请观众“共同参与的艺术”。[9]这一点,与中国戏曲非常相似。笔者于2002年5月在韩国国立中央剧场观看《春香传》,亲身感受“共同参与”的盛况,听演员在舞台上紧锣密鼓地歌唱时,台下观众如何用“长短句”与台上作呼应、交流,这些“长短句”起着赞叹、点评和烘托气氛的作用。这与中国京剧的观众喝彩,有异曲同工之妙。

“盘骚里”成形于17世纪末18世纪初。其脚本,据文人官员宋晚载《观优戏》诗所载,共有十二篇:《春香歌》、《沈清歌》、《兴夫歌》、《赤壁歌》、《裴裨将打令》、《横负歌》、《江陵梅花传》、《雍固执打令》、《雄雉打令》、《曰字打令》、《淑英娘子传》、《水宫歌》,由朝鲜朝有名的剧作家申在孝(亦写作“申在考”,1812—1884),在民间艺人口传基础上,整理或再创作而成。脚本的出现为盘骚里的戏剧化演进奠定了基础。后来,其发展分为两途:一人演唱制依然存在,但也有多名演员分扮多角色,基本上改叙述体为代言体,改称作“唱剧”。唱剧开始时只在广场和内苑等处演出,到19世纪末期,首次被首尔的协律社搬上舞台,从此成长为舞台剧形式。

十二种脚本现留存六种:《春香歌》、《沈清歌》、《兴夫歌》、《水宫歌》(又名《兔鳖歌》)、《横负歌》、《赤壁歌》。《赤壁歌》是一出中国题材的唱剧作品,将中国三国时代曹操刘备孙权三方在赤壁交战的故事,搬上“盘骚里”和唱剧舞台,现已不再演全本,但《朝鲜唱剧史》里还载有它的片段,相当于中国戏曲的折子戏,计有《赵子龙弹弓》、《三顾草庐》等。后者一开始的唱词是:“堂堂刘皇叔,身长七尺五,面如冠玉,自顾其耳,手垂过膝。”与中国小说戏曲中塑造的刘备其人,全然一致。

这六个本子,有歌颂真挚爱情的,有赞美孝行的,有惩恶扬善、警戒世人的,也有神话剧历史剧,而且其历史题材还来自中国,本身就是东亚戏剧互动的成果。

韩国学者多认为唱剧发端于古代巫术,后逐渐用于娱乐,内容上多以民间传说为题材,始行于农村、渔村,慢慢进入上流社会,得以发展成为现在的形式与规模。盘骚里“广大”出身于巫人阶级的颇多,世代承袭的叙事巫歌、巫乐和巫俗艺能,理当成为唱剧母胎。至今,巫歌、巫舞在唱剧中还有插演,如《春香传》之第八场“萨尔布利”,整个就是一段由驱厄巫女行事派生出来的民俗歌舞,[10]说明巫艺对唱剧有过深刻的影响。但唱剧毕竟不是巫艺,它还接受过其他艺术的影响,尤其是来自中国古文艺的影响。韩国演剧史家李杜铉先生就曾说:“盘骚里”受到过中国的讲唱,特别是北方流行的鼓词的影响,但这一影响程度如何,又是怎样影响的,却不甚了了。[11]

笔者愿意尽己所见,参加这个问题的探讨。首先令我们注目的是,唱剧还有个古名叫“打令”。它总名“打令”,且在具体曲目上,也常使用“打令”一词,《兴甫歌》又名《朴打令》,《赤壁歌》又名《华容道打令》,《横负歌》又名《卞强钊打令》,《淑英娘子传》又名《假神仙打令》,有的本名、别名都叫“打令”,如《曰字打令》又名《武叔打令》。“盘骚里”古曲十二本竟有十本名“打令”。在中国,“打令”是十分古老的音乐游艺术语。溯其源,须从唐代酒令说起。唐代酒令中最为歌舞化、艺术内容最丰富的一类,名“抛打令”。[12]“抛打令”也常简称为“抛令”或“打令”,或将具体曲名夹在中间称作“打×令”。至宋,“打令”在更广泛、更艺术化的意义上使用,不再局限于行酒令。北宋人王谠《唐语林》卷七载:晚唐饮席之间,将【望远行】、【上行杯】等多用为“打令曲”;同书卷八:北宋“优伶家犹用手打令”。揣摩其含义,已是打拍、合曲的意思了。唐时酒令,至北宋已“皆不能晓”(《直斋书录解题》),但“打令”一词,却以另一种意义沿用下来。长短句中的大量“令”词,民间说唱中的大量“令”曲,正是这种含义。宋代歌令之曲有嘌唱、唱耍令、[13]叫声、缠令、缠达、唱赚、复赚等,已经有说唱爱情故事和历史战争题材了,主要以鼓板伴奏,或再加一两件打击乐或弦乐。主要以鼓伴奏的演唱,无论是否讲述故事,其辞都称作“鼓子词”,赵令畤所作《元微之崔莺莺商调蝶恋花》,说唱相间,是敷演故事的宋代鼓子词之代表作。

应当说,朝鲜半岛演艺中的“打令”,已是打拍歌曲而不再是打酒令的意思。从结构上看,唱剧的名目每由两部分组成:内容+形式。如《春香歌》,“春香”二字表明敷演春香故事,“歌”则交代了形式,前者是“what”,后者是“how”。它们的别名也这样结构,《赤壁歌》又名《华容道打令》,后者表明以“打令”的样式展演“华容道”上的故事。由此可见,别名中“打令”一词相当于本名中的“歌”,只是“打令”更为强调节拍。“盘骚里”只有一歌手一鼓手,或许我们可以这样认为:“盘骚里”曲目以“歌”名之的侧重于歌手,以“打令”名之的则侧重于鼓手。

唱剧名目的结构,与中国宋元时代讲唱杂剧名目正同。赵令畤鼓子词,“元微之崔莺莺”是故事内容,“商调蝶恋花”是所用音乐之牌,相当于《春香歌》中的“歌”、《华容道打令》里的“打令”。再如《王子高六幺》、《郑生遇龙女薄媚》、[14]西厢记诸宫调》、《破幽梦孤雁汉宫秋杂剧》等,都是“内容+形式”的结构。剧名的这种二段结构法,在中国明代以后不见了。剧目不再出现表明形式之词,习惯用法是:昆曲《牡丹亭》、京剧《空城记》、京韵大鼓《夜探》等。“盘骚里”曲名构成,保留着中国宋元时代杂剧讲唱的遗风。

宋之歌令讲唱依然多出演于酒席宴会,依然多用于佐餐助酒。宋元笔记里,元旦朝会或皇上寿筵,在“御酒”与“御酒”间,或“御酒”与“臣酒”间,照例要表演节目,其中包括歌令讲唱。一般官僚、显族之家亦然,“歌舞剧演当筵”,是“唱堂会”的特色。即使在勾栏瓦舍演出,市民观众亦往往边饮食边观赏。[15]

这一风习,也曾东渐朝鲜半岛。有一幅《平安监司欢迎图》,表明早期“盘骚里”还是广场演出,但观客面前摆有食桌,桌上置有食品,也是“歌舞剧演当筵”。“盘骚里”一成不变的舞台背景——诗画屏风,也透露出与“唱堂会”不无关系。故此我们说:“打令”虽称不上直接的唐酒令技艺的域外后裔,却也曾受过其间接的、经由宋歌令讲唱中介的影响。

高丽时期的朝鲜半岛,受宋王朝影响很大。高丽初曾从宋朝廷输入过“教坊乐歌舞戏”,中有“抛球乐”,“抛球乐”正是唐酒令“抛打令”中最常用的。高丽朝将“抛球乐”等教坊乐歌舞戏,用于“八关会”、“燃灯会”等宴会,演出时,十六名演员分作八人一队两组,一边歌唱,一边将彩球依次抛掷,每段歌词不一样,共十六段,“抛球乐”“在宴会上助酒兴”。[16]这不正是唐“抛打令”的功用么?

同时出演的还有《惜奴娇曲破》、《踏莎行》、《九张机别伎》等。《惜奴娇曲破》在《高丽史》卷七十一“乐志”中载有汉文歌辞,曲牌下注“曲破”,表明是截取大曲中的一段用之,共八遍,双叠者三遍,内容是歌功颂德的溢美、贺祝之词,其中“正值元宵”云,正与高丽朝将其用于正月十五“燃灯会”相吻合。《踏莎行》是宋词词牌之一,始见于北宋寇准、晏殊词。[17]高丽朝所用《踏莎行》注明“唐乐”,舞队由十三人组成。《九张机》,宋曾慥所编《乐府雅词》将其列于“传踏”,但与“调笑传踏”一诗一词分咏一故事者不同,可见是“别体”,不知这与高丽朝在“九张机”下注“别体”二字是否有关。中国有两则《九张机》留存,其中之一前有“勾队词”,“口号”后有“放队词”,中有十一遍组成,前九遍开头都是“×张机”,后两遍换头。其“勾队词”中有“恭对华宴,敢陈口号”,可见也是供奉酒筵的。[18]与《踏莎行》一样,《九张机别伎》在高丽朝也由十三人组成舞队。[19]

由此可见,中国唐宋间的歌令讲唱,包括大曲(曲破)、文人词、转踏、鼓子词,都曾对朝鲜半岛演艺界发生影响。这对后世集大成而确立的“唱剧”,不会不发生作用,单单笼统地说唱剧可能受过来自中国北方“鼓词”的影响,显然很不够。

毫无疑问,唱剧在剧情内容上也接受过中国文艺的影响。《赤壁歌》是中国三国史演义剧,《兴夫歌》写兴夫用燕子所给的种子种出的葫芦,里面走出了杨贵妃,而他哥种出的葫芦里却走出了张飞。在这里“杨贵妃”是美人的代名,“张飞”则成为惩罚的象征,可见这两个中国人物在韩国家喻户晓,成为约定俗成的典故。另外,《淑英娘子传》又名《假神仙打令》,其剧中当有扮演“假神仙”,与中国自唐宋以来的“弄假×”,[20]“装神弄鬼”[21]等演艺传统,当十分接近。《春香传》最主要的形式和版本有:全州土版《烈女春香守节歌》,汉文《水山广寒楼记》,谚文《春香传》等。被译成中文的《烈女春香守节歌》是“盘骚里”脚本,还是个叙述体说唱本子,很像中国“词话”形式。[22]2002年5月,笔者于韩国国立中央剧场观赏全本唱剧《春香传》,并获得四部唱剧本之日译本,从中详览到中国古文艺洒落的种种面影。中国古典文艺中,每每会在主人公身上附会一个神话人物,以表明他们的非凡神奇,《春香传》说春香“前世为洛神”,住在“广寒殿”里,与“赤松子有缠绵”。洛神与赤松子,都是中国的神话传说人物。洛神又名“宓妃”,传说为“伏羲氏之女,溺死洛水,为神”。[23]赤松子,据《列仙传》云,是“神农时雨师”,服“水玉”,能“入火自烧”,故登仙。又云“炎帝少女追之,亦得仙俱去”。[24]但在《春香传》里,与这位“神农时雨师”有瓜葛的不是神农炎帝之少女,而是“雷神之子”伏羲的女儿“洛神”,真是“乱点鸳鸯谱”。《沈清歌》中沈清是“西王母的女儿”,“因为在献蟠桃途中,遇到王真妃子,与她杂谈了一小会儿,耽误了时间,被上帝问罪下放到人间,在梦思寺佛的指引下,知道自己该投身到沈家,于是就恭恭敬敬地来访了”。下面,便表演沈妻在仙鹤的围舞中生下了天仙般的女儿。

唱剧剧本使用了大量的中国典故。李梦龙初到南原,问房子(书童)何处好玩,还引经据典说:“昔日文章大家,哪一个不是饱览山水风光?箕山颍水别有天地之所,有巢父、许由之游;采石江之明月夜,有谪仙李白之游;柴桑里五柳村,有陶渊明之游;赤壁江的秋夜月里,有苏东坡之游;在商山之麓下围棋,是四皓先生之游。我也是一豪侠,为何不可游?”他骑上“中国产的赤驹”,到南原,看见在野外荡秋千的春香,惊其艳:“想当初,范少伯泛扁舟游五湖,有西施作伴。”接着提到楚霸王与虞姬王昭君出塞和亲、班婕妤作《白头吟》、“身轻能作掌上舞”的赵飞燕……罗列中国历史上这么多美女,总觉得比不上眼前这位。有情人终成眷属后,春香还口吟《爱歌》,歌中遍提中国历史上或文学作品中的著名爱情故事:霸王虞姬、明皇杨妃、张生莺莺,有英雄美女、帝妃之恋、才子佳人。再后,春香被拘在狱,梦中化蝶,与历代美人仙女会面,提到的尽是中国美人。春香表明自己立志守节时说:“你纵有孟贲之勇,夺不去我心;有苏秦、张仪之辩,说不动我心;有孔明借东风之智,移不动我心。”具有神话色彩的唱剧中,中国典故也俯拾皆是。《兴夫歌》中兴夫发现一只被其兄打断了腿的燕子,一边为燕子包扎,一边说:“楚汉时韩信只有一只手,拜为齐国大将;以前孙膑失了两腿,照样举旗上阵,成为凯旋将军。”兴夫之兄诺夫后来得到的葫芦籽上,有一个“仇”字,是燕子要复仇的意思,诺夫却想这是“君子好逑”的“逑”之意,“兴夫的葫芦里走出了杨贵妃,我的葫芦里一定会走出越国美人西施的”。《水宫歌》里提到过伏羲女娲、神农氏、屈原、伍子胥、曹操的铜雀台、王羲之的洗砚池、“唐太宗弟弟造的”滕王阁……这些典故用得相当熟练恰当。提到中国地名,直接说出,从不前标“中国”一词,完全像是说自己国家的地名。例如《兴夫歌》中兴夫盼望燕子飞回:“它登上祝融峰与朱雀嬉戏;它眺望黄牛滩和乌鹊桥,听到吴国、楚国舟中的击鼓声;它越过回雁峰来到黄陵庙,在月夜聆听二十五弦琴;它飞临黄鹤楼,仙人已骑黄鹤去,此地白云空悠悠;它穿过金陵酒市,人家窗前开满着桃李芳菲;它越过离水上鸡鸣山,没能遇到张子房;南屏山上,残留着诸葛亮祭风的七星坛;一过燕赵之境,就是万里长城;一过碣石山,就进到了燕京,皇宫华丽庄严,正阳门、天安门;一口气飞过辽东七百里,到达义州;渡过鸭绿江,见到宁古塔;内南山、外南山、石壁川、龙泉川,宿场山川一过,平壤的炼光亭、浮碧楼就在目前;跨过大同江原始林、急渡临津江,金华山、桂山、道峰山、望月山一过,就是全罗道云峰、庆尚道咸阳,我兴夫的家就在云峰和咸阳间。”地域和典故结合,美妙而天衣无缝。可以想见,这会激起听众对中华大地的多少向往!

唱剧剧本中对中国古典诗文的引用也很多。《春香传》引用中国古诗二十九处,其中引用14位唐代诗人的诗句27处,所引用的大多很有民歌风味:如王勃的《采莲曲》、金昌绪的《春香怨》、岑参的《春梦》、杜牧的《清明》等。男女主人公难舍难分地离别时,用《长恨歌》中“黄埃散漫风萧索”,“旌旗无光日色薄”以表达春香所怀之“长恨”。《长恨歌》原诗是:“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峨眉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春香传》挑用其中两句,而把有具体地名的两句删去,却又没有伤及原有的诗情画意。春香离别思念,泪吟“相思苦,佳期不可驻。塞外征夫犹未还,江南采莲今已暮”。《沈清歌》第三场一开始表现宫廷花园之美,也有“暗香浮动月黄昏”、“尽是刘伶去后栽”的曲词。

唱剧中提到引到的中国古代典籍,数量也十分可观。仍以《春香传》为例,计有《论语》、《大学》、《周易》、《孟子》、《千字文》等。有的地方用得非常有趣,如李梦龙“惊艳”之后,与春香相约,晚上去她家拜访。当天他觉得度日如年,读什么书都会读出“春香”的字样来。他读《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春香”;读《周易》:“元,为亨,为贞,为春香”;又读《孟子》:“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安,不远千里而来,见春香。’”将极为严肃的古代经典用来调侃,收到了意外的喜剧效果,把一个初恋者的痴迷与骚动不安,活脱脱地和盘凸显了出来。

唱剧剧本与中国文化渊源颇深。汉文《山水广寒楼记》标明:是“海叟”采用中国《西厢记》的形式写就的;《烈女春香守节歌》中也有爱情剧《西厢记》的影子。李梦龙渴望黄昏后去与春香约会,太阳却高挂中天不肯移动,心焦如焚,嘴里念念有词,祈求太阳早些回“咸池”,他与心上人是一刻不见如三秋。无论是文辞、氛围还是主人公的神情举止,都与《西厢记》中的张生如出一辙。春香为卞学道抓获遭毒打,打一杖,就在她身体上留下一道血痕,共打二十五杖,春香利用这“一道”至“二十五道”,唱了二十五首长短句,“一道”之“道”,原本是量词,指一道伤痕,这里取其谐音,移用为“说道”之“道”:“二道我的心,我心明如镜”云。又,“一道”表明“一心一意”,“七道”联想到七巧会,“十五道”感叹十五月圆人不圆,运用得十分巧妙,很像中国的民歌时调,如宋代的转踏【九张机】、【九转货郎担】,明清的小调【五更调】、【四季调】、【十二月叹】等。

孝文化是中华民族和朝鲜民族共同弘扬的文化。一个人如果在行乞的艰难处境中依旧能够孝敬父母,那可谓是至孝了。因此,两国的历史上都有些关于“孝丐”的记录,如中国明代《孝子传》里,就记有“吴市一丐,每以所丐酒食捧罂而跪进其母,歌唱以侑之”。这段佳话亦被记录在清代的《元明事类抄》里,可惜这一孝丐的名字不得而知。清人俞樾《耳邮》中记载的太仓孝丐,事迹与此相类似,可是也只记录这一孝丐的姓氏——姓冯,没有记录名字。[25]以文艺形式传播、歌颂孝丐的孝行,中国远不如韩国做得好。

唱剧《沈清传》里的沈清,就是一位孝丐的典型形象。从李朝开始,孝女沈清的故事就广泛在民间流传,约18世纪无名氏据此创作小说《沈清传》,19世纪《沈清传》被改编成唱剧上演,成为今天韩国三大古典名剧之一。情节是:两班(贵族)后裔沈鹤圭双目失明,又死了妻子,家中一贫如洗,靠孝女沈清四处乞讨为生。有一天,沈清听梦云寺的住持说,只要能化缘三百石供养米,沈父的眼睛便能复明,沈清即把自己卖给了南京商人,典作海的牺牲品,以自己身体换来了三百石供养米。她自沉在名为印塘水的荒海之中,来到了龙宫,与已在龙宫成为王妃的母亲见了面。沈清的孝行感动了玉皇大帝,玉皇把沈清包在一朵莲花之中,漂上了海面。生还后的沈清成为国王的王后,但依然不能忘却失明的父亲。于是她召开了全国盲人大会,见到了父亲。沈父以为女儿早已死了,听到女儿的声音,又惊又喜,双目竟奇迹般为之复明。

唱剧《沈清传》共有两幕十四场,其中第一幕第二场“讨饭的沈清”、第三场“张政丞的邸宅”,全然是乞讨场面的舞台化表现;第二幕中“孝女之碑”、“向汉阳进发的沈奉事”、“逃跑的蹁肚库”等场次,也含有许多乞讨场景和乞丐习俗。在“讨饭的沈清”和“张政丞的邸宅”里,先是沈奉事抱着婴儿沈清讨乳,转而沈清五岁,由她外出乞讨、讨来饭喂养盲人父亲。“张政丞的邸宅”一场的导唱歌词里,就有对乞讨中的沈清的外貌描写:“步出家门的沈清,穿着旧麻布衣,腰里系了根带子,破青头巾裹头,手里捧了个讨饭用的瓢箪,挨家挨户地走在人家门口。”小沈清一边走一边喊:“我妈妈在生下我七天就死了,我爸爸眼睛看不见,抱着我讨乳把我养大,现在我爸正在寒冷的屋子里等我讨饭回去,行行好,老爷太太行行好,多少不论,给我一点饭吧!”后来沈清十五岁了,张政丞夫人看她为人孝诚,女红灵巧,想招她当婢女,她为了父亲婉言谢绝了。直至自卖给南京商人。

与《春香传》一样,《沈清传》也深为朝鲜半岛上的人民喜爱。朝鲜朝高宗时人李建昌,曾赋《沈清歌》二首,小序云:“灵光裴喜根,伶人也,作《沈清歌》悲壮感慨,近所罕有。”其诗是:“裴伶一出《沈清歌》,四座无端唤奈何。……休道笑啼皆幻境,百年几向此中过!”虽是表彰某艺人的,可当时演出的盛况也能见一二,特别是“四座无端唤奈何”句,形象地描述了唱剧剧场台上台下一呼百应的氛围。

沈清的父亲沈鹤圭是个盲人,为盲丐。唱剧中称乞丐叫“奉事”,是为尊称。像中国一样,朝鲜半岛上古代盲人乞丐很多。盲丐由于丧失了劳动的能力,所以用卖艺作为行乞手段的十分多见。南宋都城临安“十三军大教场”等宽阔场所,艺丐“路岐人在内作场”,唱“陶真”,与许多艺丐(相扑、举重、弄棒舞枪、拉面做饼)在一起表演。[26]陶真是一种用鼓伴奏演唱的曲艺形式,特别受到乡村之人(村人)的喜欢。南宋诗人陆游曾写《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诗,其中第四首:“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一般认为写的即是当时农村盲丐唱陶真的景况。盲人等残疾人乞讨,容易引起人们的同情,乞讨也容易成功些,故后来也有人假装残疾人外出乞食的,从模拟到戏剧扮演,只一步之遥。

《沈清传》第一场表现沈夫人生育、死亡和出殡,第二场,就是表现沈奉事四处乞讨哀告的情景:“只生下两三天妈妈就死了,妈妈死的时候孩子还含着她的乳头,可怜可怜,让嗷嗷待哺的孩子喝一口谁的奶水吧!……”

《沈清传》更为后世多个剧种搬演,还搬上过银幕。笔者于1989年在日本的人见纪念堂,观赏过韩国国立芭蕾舞团的具有国际水平的芭蕾舞《沈清传》。近年,韩中两国都把眼光聚焦于这一孝女沈清的故事,韩国把这个古典唱剧作为“国家品牌公演”计划搬上国立剧场,力图把它纳入“韩流”影响全世界;中国舟山市已经建立韩中文化园,正在筹拍韩中合作电影《沈清传》。(www.xing528.com)

盲艺人在中国出现很早,历史很长。秦耕教授在论文里指出,早在西周,宫廷就有数百人的盲人乐队。到了宋代,盲人甚至可以说唱长篇陶真吸引听众[27]。直至今天,江西新干一带来自乞丐之艺的民间小戏“莲花落”,还叫“瞎子戏”。

《沈清传》表演出丧沈夫人,沈奉事和抬棺人前唱后合,歌曲的内容形式都极像中国民俗歌曲“哭丧歌”。

唱剧的表演风格亦与中国传统剧一样,悲喜交并,没有纯悲剧或纯喜剧,哪怕在肃穆悲哀的剧情中,都有滑稽调笑、插科打诨,所谓“不插科不打诨,不谓之传奇”。[28]《水宫歌》首场,鳖主簿“自报家门”:“我祖父住在汨罗江边,吃过屈原的肉,祖母也吃过同样是忠臣的伍子胥的肉,所以他们生育的子孙都具有与生俱来的忠魂。”所以他自以为堪当忠臣。《沈清传》以“孝”为主题,悲剧意味浓,可调笑诙谐的“作料”也比比皆是。第五场沈奉事去京城,说“要是能骑赵子龙去就好了”,诨说赵子龙是条龙;沈奉事一个人生活,来了个叫“蹁肚库”的女人,给沈奉事做媒,说了半天,原来就是她自己,于是沈奉事就和她生活在了一起,与“蹁肚库”夫唱妇随、满口胡柴。沈奉事上京,蹁肚库同行,要沈唱“道连歌”,她为沈奉事行“口拍子”,沈问她是不是“口三味线(三弦)”,她说是,两人便一唱一奏起来;乐极生悲,沈奉事快活地又唱又说又搔痒,“蹁肚库”骗取了他包袱逃走了,他嚎啕大哭。用嘴伴奏,中国戏剧中也十分多见。“蹁肚库”这一角色,在中国戏曲是“丑婆”,浓妆点痣,动作表情夸张,也不能说有多坏,所谓“不坏那么多,只坏一点点”。沈奉事和“蹁肚库”对手戏是一段插演,是朝鲜半岛上古老“笑噱之戏”在唱剧里的遗存,和中国宋元时代勾栏瓦舍滑稽模拟表演,如模拟盲人、瘸子的滑稽动作也是一脉相承。

当然,唱剧和中国戏曲也有一些不同。《春香传》里月梅拜月,面前设一碗清水作祈祷,和中国人焚香祈月就不一样;李梦龙出游,骑的“马”有两人装扮,前一个直着腰头上套马脸,后一个哈着腰身上披马皮布幌,李梦龙夹在中间算骑在马上,路途中后半匹“马”总是开小差想溜到别处,被房子(书童)打屁股,诙谐幽默。这与中国戏剧以马鞭代马的做法很不同,韩国的较原始,接近古代的“竹马舞”,而中国“趟马”程式,就抽象多了。

中国古代文化对朝鲜半岛上的演剧影响是多方面的,这里只展开论说“盘骚里”——唱剧之一途。影响又可分为内容与形式,内容方面较为显见,形式上的影响则犹如潜流滋养,表面上不易发现。总之,成形于朝鲜朝的“盘骚里”——唱剧,曾大量吸收过中国文化,特别是唐宋文化的养分。其中,唐文化的养分是经过宋、高丽朝两度消化后再为唱剧所吸收的。

【注释】

[1]金东旭:《朝鲜文学史》,日本放送出版协会1975年版。

[2]钱茀:《韩国傩史》,学苑出版社2001年版,第186页。

[3]《东京梦华录》卷二“东角楼街巷”条,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14页。

[4]见《辞海》“春香传”条。

[5](韩)李杜铉:《朝鲜艺能史》,东京大学出版会1990年版,第106页。

[6]见韩国国立中央剧场《韩国的唱剧》金大幸文。1995年日文版,第8页。

[7]见(日)仓桥健、竹内敏晴:《演剧百科》“パンソリ”条,平凡社1983年版。

[8]参见《东京梦华录(外四种)》,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100页。

[9]韩国国立中央剧场《韩国的唱剧》金大幸文。1995年日文版,第9页。

[10]韩国国立中央剧场《韩国的唱剧》金大幸文。1995年日文版,第36页。

[11](韩)李杜铉:《朝鲜艺能史》,东京大学出版会1990年版,第110页。

[12]王小盾:《唐代酒令艺术》,《文史》第十三辑,中华书局1988年版。

[13]“唱耍令”的提法见宋周密《武林旧事》卷六“诸色伎艺人”条。

[14]周密:《武林旧事》卷十“官本杂剧段数”条。

[15]翁敏华:《两宋的饮食习俗与戏剧演进》,《中国戏剧与民俗》,(台北)学海出版社1997年版,第85页。

[16](韩)李杜铉:《朝鲜艺能史》,东京大学出版会1990年版,第64页。

[17]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二册,欧阳修《踏莎行》“候馆梅残”解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18]刘永济:《宋代歌舞剧曲录要》,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117页。

[19](韩)李杜铉:《朝鲜艺能史》,东京大学出版会1990年版,第106页。

[20]任半塘:《唐戏弄》“索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378页。

[21]《东京梦华录》卷十“十二月”条有“装妇女神鬼”,《武林旧事》卷二“舞队”有“乔乐神(马明王)”等。

[22]本节主要参考冰蔚、张友鸾:《春香传》,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

[23]《昭明文选》卷十九《洛神赋》注引《汉书音义》。

[24]《列仙传》卷上,转引自袁珂:《中国神话传说词典》“赤松子”条,上海辞书出版社1985年版。

[25]参见王光照:《中国古代乞丐风俗》,陕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58、57页。

[26]见《西湖老人繁胜录》,《东京梦华录(外四种)》,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120页。

[27]《草根文化散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1页。

[28]首见高明《琵琶记》第一出“副末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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