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崇拜是世界性的信仰母题,这在日本——这个被称为“日出之国”的国度,也有突出表现。古代中国人很早就把这个隔海相望的邻邦与太阳联系在一起。《山海经》称那里是太阳沐浴的地方,称那里生长着太阳鸟借以安栖的神树——扶桑。而日本人更自认和太阳有不解之缘:他们称日本是太阳神所创造,自称是太阳神“天照大神”的后代,天皇是太阳神的儿子,称自己的民族为“大和”,这些表述都明显带有太阳神崇拜的意味。[4]在《古事记》的“神代卷”中,我们发现许多神灵都以“日”或“日子”命名,如高御产巢日神、神产巢日神、速秋津日之神、向日神、庭津日神、天津日子根命、奥津日子神等。
在东亚戏剧中,日本太阳神崇拜和戏剧的关系最为明晰。这只要我们阅读一下日本最早的史书《日本书纪》、《古事记》就能体味到。《日本书纪》、《古事记》成书于8世纪。两书中都有天照大神(《古事记》中称天照大御神)故事的记叙。下面转述的片段是戏剧研究界众多方家屡屡谈及的日本戏剧起源故事,其概略如下:天照大神奉父亲伊奘诺尊(《古事记》中称伊邪那岐命)之命管理高天原,而她的小弟素盏鸣尊(《古事记》作速须佐之男命)被父亲委派去治理大海,但他却无心治国,一心想至高原与姐姐道别,然后再去寻找母亲。天照大神误解了弟弟的来意,以为其企图谋夺自己的领地,就防范有加。弟弟虽无心夺取领地,却恣意胡闹。天照大神又怕又气,却无计可施,只得躲进了“天之岩屋”,闭门不出以求自保。天照大神掌管着光明,其躲避“天之岩屋”之举,致使高天原与芦原中国都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八百万众神集聚天安河原,终于商议出搬请天照大神出“屋”之计。他们举行了很多仪式,使用了很多道具,还招来常世长鸣鸟(公鸡)啼叫,用天坚石(砧)打铁造镜,制作八尺勾玉的珠饰串,取天香山公鹿的肩胛骨、朱樱树皮占卜,真贤木上挂勾玉饰串,中挂八咫镜,下挂白和币、青和币,一神捧供物,一神致祷词,让天手力男神躲在门边,请天宇受卖命跳舞。天宇受卖命用藤萝蔓束袖、葛藤当发髻,手持竹叶,“立于天之岩屋门前,巧作俳优”,把反扣的空桶踩得咚咚作响,样子如同神魂附体一般,敞胸露乳,腰带一直拖到阴部。此举惹得八百万众神齐声哄笑。天照大神觉得奇怪,心想:我躲起来了,外边一片漆黑,如何还会如此热闹?一个女巫回答说:“有比您更尊贵的神来了。”并让她看镜子。果然她在镜子里看到另一个天照(其实是她自己)。于是她坐不住了,刚走出屋门,就被天手力男神抓住了手,将注连绳套在她背后,这样她就回不去了。“当此之时,上天初晴,众俱相见,伸手歌舞。”[5]
这段传说,有人认为是日食时祈祷太阳恢复原状的舞蹈,有人则认为是属于萨满教的仪式,也可能是祈求免遭风暴侵扰、希望阳光普照的舞蹈。[6]但是不可否认,它们都与太阳神的崇拜有关。在这个故事中,虽没有说明是否有其他乐器的伴奏,但天宇受卖命袒胸露乳,以半裸的姿态跳舞迎日的场面表现得非常生动,其中“巧作俳优”之句更让人想到戏剧的装扮与表演。
日本学人向来将此神话作为其民族戏剧之发端。而在“天之岩屋”前歌舞的巫女天宇受卖命,其舞蹈被看作后世文艺表演的开端,其本人也被当作日本的专司舞乐的艺能之神及日本的第一位戏剧演员。[7]
在日本,天皇被看作天照大神万世一系之神裔,大和民族是天照大神的后代。所以无论是宫廷,还是民间,都对天照大神祭祀有加。如《日本书纪》记载:“(景行天皇)廿年春二月,辛巳朔甲申,遣五百野皇女,令祭天照大神。”又载:“帝(指斋王)二十五年三月,令倭姬代丰锹入姬命更祭天照大神。”民间的祭祀更是丰富多彩。日本民间神乐(里神乐)中,凡是名为“神代神乐”或“岩户神乐”的,都以表演“天之岩屋”故事为己任。如群马县群马郡榛名町的“榛名神社神代神乐”、甘乐郡南牧村快桧泽神社的“桧泽岩户神乐”、广岛县双三郡作木村伊贺和志的“伊贺和志神代神乐”、熊本县阿苏郡南小国町吉原天满宫的“吉原传承岩户神乐”等,正是它的传承和流布。(www.xing528.com)
考察天照大神有关的故事,我们发现这个神话与中国神话有颇多类似之处。根据《古事记》与《日本书纪》记载,日本神话中开天辟地之祖伊邪那岐命与伊邪那美命是一对兄妹,他们绕柱子相遇后才结为夫妻,他们创造了日本的国土和很多后代(诸神),伊邪那岐命洗左眼生成了天照大神,洗右眼生成了月亮女神月读命,洗鼻孔生成了速须佐之男命。在中国神话故事中,伏羲、女娲也是一对兄妹,他们绕树结合成为夫妻后也创造并繁衍了自然万物和人类。中国神话中,开天辟地的盘古死后左眼化为日,右眼化为月。
这些神话传说细节上不尽相同,但仍能看出属于同一原型。日本神话中,天照大神在高天原开垦田地,传授养蚕、织布技艺,在这些故事中,我们也容易看出传授人类播种五谷的农业祖先神农氏、先蚕娘娘嫘祖等事迹的影子。这些都暗示远古中国文明与日本文明有着深刻的历史关系。
中国古书中,多次提及羲和与日本的关系,尽管带有神话传说的成分,但并非尽是荒诞不经。如《八纮译史》说:“羲和为黄帝日官,赐土扶桑。”此中的“扶桑”研究者一般认为就是日本,就是说日本是羲和受赐所管辖的地区,亦即羲和之国就是日本。羲和之国,在《山海经》中也被多次提及。《山海经·大荒南经》说:“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日浴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对照此处羲和之国的记载,与今天日本的地理方位并无矛盾。在此我们还知道了羲和是一位女性。何新认为,北方一系的颛顼称太阳为羲。在日语中,日照大神就是女性,日语中的“日”和中文中表示太阳的“羲”读音一样都读“狓犻”,日神则称“ouxi”,当是羲和的转语。[8]种种迹象表明,日本的太阳神话很可能受到中国大陆的影响。
考古学证据表明,中日民族在远古时代就有密切的渊源关系。根据研究,今天日本民族主体的先民就是由中国大陆迁徙过去的。在漫长岁月里,中国大陆与日本间形成了两条通道:一是北路经朝鲜半岛到日本,二是南路在吴越航海到日本。只是到了1万多年前,随着气候日趋变暖,海平面逐渐抬升,日本渐渐为海包围,从此逐渐脱离大陆,形成今日的日本列岛。但是中国大陆的居民,仍利用日本海左旋环流(黑潮)和季风,渡过朝鲜海峡来到日本。弥生时代是日本的整个历史文化产生质的变化的决定性时期,其最重要的文化现象便是稻作文化的传入。诸多证据表明,这批稻作民来自中国。[9]
当中国太阳神崇拜的种子伴随着大陆移民来到日本这一片新的世界后,其必然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有所变化,最后经过日本民族的改造,与日本的自然环境、历史文化、宗教信仰、民族风俗相结合,融入日本文明,进入到本国的文化体系中。以致在今天,我们探讨戏剧萌芽阶段的中日交流时,需要借助民俗学、考古学、神话学等知识,才能窥见其中的门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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