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有心人对有心人——《孽海记·下山》
《下山》紧接着《思凡》，是一出很诙谐的戏。小尼姑色空十分向往凡人结婚生子的生活。一日庵内无人，她散步至回廊看罗汉像，越思越想，越发愁闷，终于率性逃了下山。下山途中，巧遇同是不甘寂寞逃离寺庙的小和尚本无。两人都明白对方的心思却不好意思开口，各自撒谎离去，后来又心有灵犀地在土地祠再遇。他们互诉衷肠，相约夕阳西沉时再会。一对有心人双双下山，奔向俗世，那儿才是神仙般的生活。
小和尚本无一出场，就毫不遮掩地说出自己的人生理想。他唱道：
【赏宫花】和尚出家受尽了波查，被师傅打骂，我就逃往回家。一年二年，养起了头发；三年四年，做起了人家；五年六年，讨一个浑家；七年八年，养一个娃娃；九年十年，只落得叫一声和尚我的爹爹，和尚爹爹。
想到小娃娃可以叫自己一声和尚爹爹，他简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
本无下山的途中，遇见了小尼姑色空。都是青春年少，都是出家人，就忍不住用话来试探，又撒了一个圆滑的谎，隐瞒自己下山的目的。随即，又装作若无其事，准备各奔前程。最有意思的是，小和尚一边走一边缩头探脑地看小尼姑，恰被小尼姑发现了。小尼姑问他：既然各走各的，你为什么转回头来瞧我？小和尚说：你那边有一个小和尚走过来，我想指点他一下而已。两个人再次装作若无其事各自分开。这时候小尼姑也忍不住回过身去看小和尚，小和尚看到了也责问她：你看我干什么？小尼姑用同样的借口回敬他。如此几个回合，本无与色空欲离又合、欲扬又抑的心绪，很巧妙地展现了出来。
色空寻思，小和尚聪明俊秀，似乎有意于自己。看见前面有一个土地祠，不如进去假装烧香等等他。本无的心里想的是同一件事，果然跟踪进入土地祠。小和尚看到小尼姑在打盹，想出了一个噱头，趁她似醒非醒的时候喊一声老尼姑来了，假如她害怕就说明是逃下山来的。哪想到，色空趁小和尚不注意，在他背后喊道：前面有一个老和尚来了！这下子吓坏了小和尚。这一吓，将小和尚的心事全部暴露了。一个仙桃庵的尼姑，一个碧桃庵的和尚，两个人坦然相对，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仙桃也是桃，碧桃也是桃。和尚与尼姑，多是桃之夭夭。”小和尚很风雅地用《诗经》的话答了一句：“你既知桃之夭夭，须知其叶蓁蓁。我和你做个之子于归，宜其家人。”以这样优雅的方式表明心迹，只有昆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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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遏云阁曲谱·孽海记》书影
本无与色空在舞台上有很多虚拟情景的表演。小和尚要背着小尼姑，所以叼着靴子过河，脖子里的一串念珠绕着脖子飞转，把内心的欢欣表露得淋漓尽致。加上两个演员身段的配合、声腔的配合、情绪的配合，舞台上呈现十分热烈的气氛。这两个离经叛道的出家人，嘴巴里还不停地叨念“南无阿弥陀佛”，愈加令人忍俊不禁。
《下山》一折，没有说教，也没有道德和伦理的批判，只是从人类最基本的感情需要，从爱的需求出发，叙述故事，塑造人物形象。你看本无所唱的【江头金桂】，丝毫也没有隐瞒青春的想法：
须要谨遵五戒，断酒除荤，烧香扫地，念佛看经。香醪美酒全无份，嗳，红，嗳，红粉佳人不许瞧。雪夜孤眠寒悄悄，霜天削发冷萧萧。似这等万苦千辛，受尽了折挫！我前日，打从一家门首经过，见几个年少娇娥，生得来十分标致。看他脸似桃腮，鬓若堆鸦，十指尖尖，金莲三寸。啊呀，莫说是个凡间女子了，就是那月里嫦娥，月里嫦娥也赛不过了他。因此上心中牵挂，暮暮朝朝我就撇他不下！
在真诚而又炽烈的爱情面前，任何清规戒律都显得苍白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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