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几十年中,女性主义社会心理学从新的研究视角出发,提出了许多新看法,引起了人们的重视。它以性别作为批判工具来审视主流社会心理学对女性的排斥,否定了二元论的合法性,揭示了实证主义和实验主义方法论的局限性,提倡研究方法的多样性,关注女性的各种经验等,这些都扩展了社会心理学的视野。但是也应看到,女性主义社会心理学还存在着诸多的内在冲突和缺陷,这一方面反映了自20世纪60年代中期以来社会心理学主流认识论的纷繁复杂,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女性主义在其自身社会经验与可供选择的理论框架之间寻求沟通、建立联系的桥梁时所遇到的困难。毫无疑问,女性社会心理学的进一步发展将有赖于人们对这些问题的反思和解决。
一、女性主义社会心理学的困难
女性主义在心理学中虽然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但有研究表明,女性主义研究“既没有被整合进心理学领域,也没有能够使心理学领域产生重大变化”。莱基斯等在一项关于“女性主义对社会与人格心理学的影响”的研究中,通过对1963—1983年间《人格与社会心理学杂志》(JPSP)与《女性心理学季刊》(PWQ)中女性作者的人数、研究方法的类型以及与性别相关的研究课题的数量的比较,得出这样的结论:女性主义对社会与人格心理学的影响是有限的。(Lykes & Stewart,1986)
威尔金森认为(Willkinson,2001),女性主义之所以没能给主流社会心理学带来重大的变化,关键在于很多主流社会心理学家把女性主义社会心理学看作“不合法的科学”(not legitimate science),因而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因而女性主义社会心理学所面临的主要是地位问题。她认为,该学科和其他学科比较起来,历史很短,缺乏相关学术组织的支持。因此,女性主义社会心理学家之间难以建立顺畅的沟通渠道以维持学术对话、整合研究结果,故也难以影响主流心理学。同时,学科的年轻也意味着地位的低下,而目前从事女性主义研究的心理学家大部分都是女性,而女性人数占优势又强化了其地位低下的现状。
由于女性主义社会心理学的研究倾向是“政治的”,带有明显的价值取向,挑战了实证主义科学的中立性和客观性,这对于主流心理学家来说是难以接受的,且女性主义研究的目的是改造社会,促进有利于女性的社会与政治的变化,这与主流科学家将“政治从来与科学无关”的信仰是相悖的。再者,女性主义社会心理学一直努力揭示主流心理学的男性中心主义偏见,将社会性别作为一个重要的研究变量,这虽然为拓展心理学研究提供了更大的可能性,也“为主流心理学家改善自身研究提供了相当大的动力”(Lott,1985),但是这同时也意味着,女性合法的拥有掌握与他人(男性)不同的知识或观点的权力,而这与主流心理学的优势观念是相对立的。在主流心理学家看来,知识是一般的、普遍的,科学不受认知者个人价值的影响,主流心理学家从来都不愿意承认其男权中心的偏见。事实上,女性主义不仅挑战主流心理学的研究实践,而且挑战其认识论假设,从而在根本上动摇了主流心理学的权力基础。主流心理学为了维持其合法的地位,必然会从制度上拒绝这一女性主义思维。
如其他新学科的发展历程一样,女性主义社会心理学必定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然而学科的成熟和发展正是在克服和解决困难的努力中获得的。
二、女性主义社会心理学的矛盾
女性主义社会心理学对主流心理学进行批判的重要哲学依据是,后现代主义对普遍性及主体性的消解。恰恰是这种消解使女性主义通过“性别批判”进入主流科学界的愿望成为可能,否则女性主义所张扬的差异性正好成为其非科学性的证据。
女性主义社会心理学是建立在对西方思想二分法进行批判的基础之上的,也就是说,女性主义反对主流社会心理学之理论基础的二元对立、世界二分,并认为它是女性遭受不公平待遇和无地位的根源。然而对性别问题的研究和讨论、对社会心理学的重新建构,却得出了一种凸显和张扬女性意识的结论,似乎又在肯定二分法。女性主义对性别区分的本身就是对自己所批判的二元论的支持,这使女性主义对传统社会心理学的批判陷入自相矛盾之中。为此,后现代女性主义提出平等的相对性和差异的绝对性,赋予“差异”以特殊的地位,将其概念范围扩展到不仅包括男女之间生理、心理、社会地位和文化的差别,而且还包括这些差异之外的女性与女性之间、男性与男性之间的阶级、国家、种族等多方面的差别。这样就避免了抹杀不同女性群体经验的差异性和多样性,使女性主义理论呈现出流派纷呈、观点殊异而又共存的局面,丰富了女性主义理论。
尽管女性主义不断地强调对于差异的关注,但在某种意义上讲,“女性”这一概念本身成为了女性主义最大的问题,因为它假设存在一个普遍的女性身份的可能性,至少预设了三个前提。其一,每个人都有一个相对稳定的、深层的自我;其二,这个“深层的自我”虽然在男性和女性间有重大的差异,但在女性间却是大致相似的;其三,这个深层的自我使人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带上了个人色彩,无论哪一种行为,即使是微小的,皆带有一个人的男性或女性性别的踪迹。但是“女性”一词若要担负所有与其相关的意义,则有些勉为其难了。许多女性学家的研究结果都显示,在不同的文化和时代中,“女性”有着许多不同的意义。(www.xing528.com)
女性主义陷入了矛盾之中:既想反对把“女性”作为一个固定的或基本的身份,又想保留“女性”为思维的焦点。也就是说,既假定存在一个有受压迫的共同经验和经历的普遍意义的“女性”范畴,同时又认为女性经验是一个变化、多元的概念,不同阶级、种族、民族、文化的女性其经验是各不相同的。由于每一个认知主体都是一个拥有具体文化和历史背景的个体,断言存在共同的女性心理特征,而在女性经验和男性经验之间难以划定清楚的界限,简单地肯定一方、否定另一方,其结果必然强化传统的两分法。
后现代主义坚持主体的消解,认为不存在真正的生产知识的主体,因为主体都是社会建构且不断变化的。由此,女性气质或男性气质在本质上并非与生俱来,而是通过一种特定的思维方式和谈话方式产生的。福柯等学者都拒斥一个统一的、理性的和富有表现力的现代性主体观念,尝试去发现一种新的、非中心的、从统一的固定身份中解放出来的个体。他们质疑我们如何成为生产知识的特殊主体?如何构成我们自己知识的主体?如何屈服权力关系?以及如何成为我们行为的道德主体?也就是说,统一的女性主体身份被解构后已变得支离破碎,但统一的政治立场、解放目标和经验认同,是追求女性群体利益所必需的前提条件,否则会导致女性主义四分五裂,甚至完全丧失存在的基础。因此,一些女性主义者对后现代学者的主体消解提出了强烈的批评,认为在女性刚刚登上主体地位之伊始,后现代的学者就宣布主体的消亡,这是针对女性和其他相关弱势群体的,是不公正的。
事实上,这一矛盾恰恰是在女性主义社会心理学中同时存在的现代启蒙性和后现代解构性这两种格格不入、而在当下女性主义理论中又缺一不可的状况下造成的。不夸张地说,这两者之间的平衡和消长的确关系到女性主义社会心理学未来的前景。
三、女性主义社会心理学展望
后现代主义女性社会心理学近年来的研究为女性主义社会心理学带来了希望,学者们在女性身份建构和研究范式两方面提出了新的思路。
首先是对身份危机作出了回应。巴特勒批判了先验主体的社会和文化建构性,更重要的是,她指出之前的女性主义者是在用一个“认知女性”来代表所有的“女性”讲话。她说:“任何给女性这一范畴以普遍或具体内容的努力,都暗含着需要假设女性这一团体的团结,但是女性作为一个团体必然是分裂的,所以作为出发点的‘身份’也永远不能成为女性主义政治运动的巩固基础。身份范畴永远不只是描述性的,它永远是标准化的,而且还具有排他性。”她认为解构不是否定或抛弃,而是进行质疑,也许更为重要的是,使一个术语开放。她说:“如果女性主义事先假设‘女性’这个词指定了一个不可指定的充满差异的领域,一个不能用描述性的身份范畴来概括的领域,那么这个词本身就变成了永远开放的可重塑含义的‘场所’。”她的观点是:“女性之间关于这个词(女性)内容上的不同意见应该受到保护和珍视,这种长久不断的歧义应该作为女性主义没有根基的根基来加以肯定。那么解构女性主义主体不是批判对‘女性主体’这个范畴的利用,而恰恰相反,解构女性主义主体是要将这个词在未来的多重意义释放出来,把它从母性或种族主义的本体论中解放出来,是要使之成为一个能够承载未预料到的意义的场所。”同时她论证了主体并非一次产生,而是通过多次重复才能产生。对于女性身份的如此概说,既保留了女性主义本身的特色,又为之容纳异质性创造了条件。(Butler,1990)
同时,在研究范式方面,布劳恩的主张也看似可行,她认为女性主义社会心理学必须推进到一个更为后设(meta)的阶段。她要求女性主义心理学家质疑现有的研究范式,重新设想一个更宽广的与多元的现实,以便对所有女性有更为深刻的理解。未来女性主义心理学应更多地采取后现代的研究取向来解构和颠覆当下的研究范式和研究理路,并在此基础上,建构一个可容纳多元性和差异性的社会心理学研究框架作为自己的追求目标。(Brown,1997)后现代女性主义心理学家艾伦和巴博指出:“实质上,后现代主义并不会威胁到女性主义目标,它为更精确和全面地研究多元化的女性需要与经验提供了实践指导。因为多元女性生活的知识应该会导致一种更为全面的女性主义事业,而不是仅仅对某一优势群体经验的推论。”(Allen&Barber,1992)
另外,谢利夫指出:“心理学中的女性主义者需要克服心理学的一系列问题,比如,没有考虑文化制度的影响、跨学科交流的缺乏以及田野研究与自然研究的缺乏。虽然当代女性主义心理学已汲取了科学心理学、后现代主义心理学的许多优秀及合理的成分,并在自身内部不同观点的对话中不断地深化自己的理论,但是处于建构之中的当代女性主义心理学还应继续与不同的心理学理论对话,同时也应打破学科界限,与其他学科进行对话,它的发展也仰仗各个相关学科、各个领域的完善与发展。”(Sherif,1979)事实上,当代西方女性主义心理学是在跨学科、跨领域的边缘地带产生的,是哲学、政治学、生态学、伦理学等学科与心理学互相作用的结果,它的发展也仰仗着各门学科、各个领域的发展与完善,同时它也以自己独特的魅力成为各个学科、各个领域中的一支奇葩。
无论如何,女性主义社会心理学若要保持其恒久的生命力,批判和解构不过是最初的准备,建构一个可以与当下学术氛围相称,与当下研究框架接轨并合理超越的框架和研究理路,才是最终的保证其影响甚至成为主流的唯一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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