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即自然发展的分析介绍

〔美〕杜 威

“我们对于儿童毫无所知,只用我们错误的见解去办教育,愈办愈错了。那些最聪明的著作家,竭尽心力,去讨论一个人所应知道的是什么,却不问一个儿童所能学习的是什么。”这几句话在卢梭所著《爱弥儿》一书中是有代表性的。卢梭以为当时教育的败坏,都因父母和教师只想着成年人的造诣,而一切改革的成败,则全看大家能否集中注意于儿童的能力和弱点。卢梭一生所说的话,所做的事,有许多是愚蠢的。但他认定教育应当根据受教育者的天赋能力,根据研究儿童以发现这些天赋的能力,这种主张却是现代一切发展教育事业的努力的基调。他的意思是说,教育不是把外面的东西强迫儿童或青年去吸收,而是要使人类与生俱来的能力得以生长。从这个观念出发,就产生卢梭以后许多教育改革家所竭力强调的种种主张。

首先,他使人注意到从事教育的人常常忘记的一个事实,就是:学校内所学的东西至多不过是教育的一小部分,还是比较粗浅的一部分;然而在学校所学的东西却在社会中造成种种人为的区别,使人们彼此划分界限。结果我们就轻视日常生活所得的经验而把学校中的学习夸大了。但是,我们要纠正这种夸大,办法不在于轻视学校中的学习,而在于注意考察我们从日常生活中得来的极多极有用的训练,从这中间寻出教训来,使我们知道学校的教学工作应怎样进行才是最好。未进学校以前的几年,儿童的学习进行得快而且稳,因为这时的学习是和他们自身能力所提供的各种动机以及自身处境所促成的各项需要密切关联着的。卢梭差不多是第一个认为学习是一种必需;它是自我保存和生长过程的一部分。如果我们要明白教育怎样才能最有成效地进行,让我们求助于儿童的经验,在这里,学习是一种必需;而不是求助于学校里的实际做法,因为学校教育大部分是一种装饰品,一种多余的东西,甚至竟是一种不受欢迎的强迫接受。

但一般学校进行的方向总是与这个原理相反。他们不去研究儿童在生长中所需要的究竟是什么,只是拿了许多成人所积聚的学问,和生长的需求毫不相关的东西,想把它强加给儿童。卢梭说:“一个成年人确实必须知道许多对儿童似乎无用的东西。可是,成年人所应当知道的一切,难道儿童都该学、都能学吗？把做儿童时用得着的东西教给儿童,你可以见到那已是很够他忙的了。为什么要叫他去求那也许终身用不着的学问,而忽略了那些足以满足他现时需要的学问呢？但是,你要问:等到要用的时候再去学那应当知道的东西,不嫌太晚吗？这个我不能说。但我知道,教的太早是不行的,因为我们的真正教师是经验和感情,即使是成人,要不是适合他本身的情况,也决不会去学他那应该学的东西。儿童知道他一定要成人;他可能有的关于成人的种种思想,都是使他受教育的机会,但对于他所不能领会的那些思想,却不应该使他知道。我的全书,只是反复阐明这个教育上的根本原理。”

我们大家最常犯的最大错误,恐怕就是忘记学习是应付种种现实情况的一种不可缺少的事。我们竟武断人心自然厌恶学习——这个正同断定人的消化器官厌恶食物,必须哄骗或威吓使他不得不吃一样。看了现在的教育方法,我们可以知道确有人相信人心是反对学习的,是不愿操心的。殊不知这种嫌恶的发生,实际上就是对于我们所用方法的一种谴责;正因此证明我们现在所提供的教材,是人心在当前的生长状态中所不需要的,要不然就是提供不得其法,把真实的需要蒙住了。我们再进一步讨论。我们说只有成年人才能真正学习成年人所需要的东西。成年人如果继续保持着他学习的欲望,要比没有到成年时期就给以成年人的学问知识,因而丧失了他的求知欲念,一定更加愿意学习他所应学的东西。我们缺乏信心,而又不轻易相信。我们不断地对我们成年人所知道的东西感到不安,深恐儿童永不会去学它,除非儿童在智力上或实际上运用到这些东西之前,就用训练的方法把它灌进去。如果我们能够真正相信,注意当前生长的需要,就可以使儿童和教师都有事做,并且对将来需要的学习能够给予最好的可能的保证,那么,教育理想的革新也许早就成功,而我们所渴望的别种改革,也大都自然而然地跟着来了。

这样看来,怪不得卢梭劝我们必须情愿失去时间。他说:“那最大最重要而又最有用的教育法则就是:不要爱惜时间,要失去时间。假如一个婴儿能从母怀一跳就到达了通达理性的时期,那么现在的教育就是很适当的了;但是他自然的生长,要求一种完全不同的训练。”他又说:“我们现在所用的方法全是残酷的,因为它是为了遥远而不可捉摸的将来而牺牲现在。我从远处听见那老是拖住我们的假聪明大声喊叫,认为现在不值什么,气也透不过来地去追逐那赶不上的将来;这种假聪明,把我们引离唯一的立足地,却又永远不能引导我们到达别的什么地方。”(www.xing528.com)

简言之,如果教育就是人类天性能力的正常生长,那么,注意他在生长过程中每天所具有的特殊形式,是使成年时期的种种成就牢固可靠的唯一方法。人的成长是各种能力慢慢生长的结果。成熟要经过一定的时间,“揠苗助长”没有不反致伤害的。儿童时期的意义实际就是生长和发展的时期。所以,为了成人生活的造诣,而不管儿童的能力和需要,是一种自杀的政策。因此卢梭说:“应当尊重儿童时期,不要急于断定他是好是坏。没有到你接替自然的职务时,你要让自然有时间去做它的工作,以免干扰它的措施。你以为你知道时间的价值,唯恐荒废它。你没有认识到误用时间比虚掷光阴浪费更大,教育不当的儿童离开美德比毫没受过教育的儿童离开得更远。你怕他虚度童年,未做一事。什么叫虚度！难道快乐不算什么吗？终日跑跳不算什么吗？他一生永不会再有这样忙碌的了。……假使有人唯恐荒废他一部分时间而不愿睡眠,你以为这个人怎么样？”尊重儿童时期,就是尊重生长的需要和时机。我们可悲的一种错误,就是急于要得到生长的结果,以致忽视了生长的过程。他又说:“自然要求儿童在成年以前保存儿童的本色。如果我们想要颠倒这个程序,就会产生一种不自然的果子,没有成熟,没有果味;这种果子,不到成熟早就烂了。……儿童自有儿童的思想、见解和感情。”

指导自然生长的教育和强行注入成年人造诣的教育,二者之间还有一层不同之处应当注意。后者很重视积累许多符号式的知识,强调知识的量而不是知识的质;所要求的只是表现作业的成绩,而不是个人的态度和使用的方法。至于启发式的教育方法,则其所注重之点是要真切而广泛地亲自熟悉少数典型性的情境,以求掌握处理经验中各项问题的方法,而不是要积聚许多现成知识。照卢梭说,儿童容易屈从我们那些错误方法,这是我们经常受骗的根源。我们懂得——或自以为懂得——某些词句是什么意思,因而当儿童用词适当时,我们就说他也有同样的了解。他说:“儿童学习东西表面上容易,实是他们的不幸。我们没有看到那样容易就会了,适足以证明他们没有好好学习。他们那光洁的头脑仅仅如镜子一样把我们所指示的事物反映了出来而已。”当时的教学方法,不使儿童自己去领会事物的关系,只从事物的表面指示一下。卢梭有一句简短的话描写了这种方法的缺点。他说:“你以为你在那儿教他世界是什么样子,其实他只是在学地图。”从这个学地理的例子类推到整个广泛的知识领域,你就可以明白,从初等小学到专门学校我们的教学工作多半是什么一回事了。

在卢梭的心中,有与这个相反的方法。他说:“在学习各种科学的许多捷径中间,我们非常需要一条捷径使我们能够使用困而后知的方法。”他这意思当然不是为了学习困难故意把学习的东西弄得很艰深,不过要避去那种重述现成公式的假学习,而用慢而稳的自行发现的方法去代替它。课本和课堂讲授的是别人发现的成果,似乎可以作为获得知识的捷径;但其结果正像镜子里毫无意义地反映出来的许多符号一样,对于事物本身一点也没有了解。再进一步,就弄得学生思想混乱;使他把内心本来所有的一点把握失去了;他的辨别真伪的能力被伤害了。卢梭说:“第一句叫学生记忆的意义不明的话,或者第一件叫他盲从而不让他自己了解其意义的事物,就是使学生判断力毁灭的开始。”又说:“你把思考的事情全都替他做完了,你还要他去想什么呢？”(我们不要忘记,课本中组织好了的教材和预先排定的功课,都是代表他人的思想。)“此外,他所有的一点推理能力,你再叫他用于对他似乎极少用处的东西上去,这一来,你叫他不相信他自己心中所有理智的工作就做完了。”

以知识本身作为目的,“浩如烟海,深不可测”。如果在卢梭时代是这样,那么,卢梭以后科学日益发展,就更可确信把单纯积累知识和教育等同起来乃是荒唐的。对于现行教育常有的批评,说教育不过是替大量杂乱的科目留下一种肤浅的印象,这个批评是公正的。但要补救这种弊病,却不是回到那种机械贫乏的读、写、算的教学上去所能奏效,而是要放弃我们想把全部知识都列入课程以期“包括一切”的狂热愿望。我们必须除去这种有害无益的奢望,而代之以较好的理想:把少量典型性的经验加以充分地运用,使学生掌握学习的工具,同时提供种种环境,使学生渴求更多的知识。照传统的教学法来教,学生学习的是几张地图而不是学习世界——学的是符号而不是事实。学生所真正需要的,并不是关于地形学的精密知识,而是要晓得自己去寻求知识的方法。卢梭说:“你的学生学习地图;我的学生制作地图。这就是你的学生有知识和我的学生无知识的区别。”所以学校中求知识的真正目的,不在知识本身,而在学得制造知识以应需求的方法。

【注释】

[1]选自《杜威教育论著选》,〔美〕杜威著,赵祥麟、王承绪编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