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回汉唐
我已期待了很久。我是说对这次丝绸之路之行。这里我用了“期待”这个词,实际上是一种比较克制的说法。
在此之前,我曾私下多次筹划类似的旅行,其结果都是搁浅。我去过丝绸之路上的很多点,却没有一次贯穿的经历。而我固执地认为,散点的接触与连续的穿越的区别,就像阅读一本散页的小说,到最后依然不知所云;就像有过多次恋爱而没有一次刻骨铭心的爱情,最后依然不知情为何物。
然而机会就这样突然不期而至了。
原定出发的日期是7月20日,后因故推迟。那段时间我总是有点沉不住气地打电话去问:出发的时间定了没有?一直到8月1日下午,组织单位国家文物局举办“出发仪式”,我才定下心来。从国家文物局那栋也是“国家级重点保护文物”的办公楼出来,我便找朋友喝酒去了。那天喝得大醉而归。朋友说,我那天至少告诉他们十几遍“我要走丝绸之路啦!”并问我:“你怎么那么兴奋?”
走丝绸之路,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兴奋的事吗?
在所有的路中,这是一条最奇异、最了不起,也是最神秘、最富传奇色彩的一条路。
如果没有这条路,中国的发展脉路,西方的演化轨迹,世界的过去与未来,都将发生任何人也难相象的逆转。也就是说,这条路曾经以无可比拟的巨大力量改变了我们和我们生存其中的这个世界。
然而,这又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啊!
它似路非路,有着路的名字却没有路的形态,有着路的实质而又缺乏路的足够承载;它似乎是抽象,又似乎是具体的;它似乎是狭义的确指,又似乎是内涵复杂广博的模糊概称……它似存非存,似断非断,若隐若现地穿行在戈壁大漠、雪山草原之间,像一条突然受惊、快速爬行的蛇,稍一愣神,倏忽间便不见了踪影。
它似乎有一种梦幻的色彩,一种超现实的性质,然而又是如此实实在在地卧伏在欧亚大陆辽阔的土地上。
它是一条由骆驼柔软的脚掌,在坚硬的砾石上踏出的、纤细而渺远的路。
在这条道路上,源源不断的各种商品以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流动着;世界几大古老文明以如此细微的孔道沟通、交流、碰撞,各种音乐、绘画、雕塑、舞蹈艺术,各种饮食文化、服饰文化,生活方式都在这里一一呈现;印度的佛陀、伊斯兰的真主、基督教的耶稣也从这里翩然走来……
它是如此朴素、平凡、原始,你简直无法相信,就是这样一条路,在海路开通并彻底取代陆上丝路前的一千多年时间里,将我们地球上相互隔离的不同族群,联系成一个充满巨大创造力的整体。
丝绸之路,在东方造就了中国汉唐盛世;在西方,激发了西方人寻找黄金和丝绸之国——也就是探求外部世界的热情,而中国传出的指南针恰恰为这种热情的实现提供了科学的关键性保证;中国的纸,印刷术是文明得以传播的翅膀,火药则以强烈爆炸力宣告了中世纪的结束,西方因此进入了文艺复兴时期,一个崭新的世界展现在人们面前。
丝调之路的起点是汉唐的长安,也就是现在的西安。据专家的研究,英语中“china”这个词,有可能来自汉语“长安”的古读音。专家们还说,盛唐的中国与当时世界上300多个国家和地区有联系,仅常驻长安的外国或外族使节便达70余处。长安是当时世界上最繁华、最大的国际大都市,在长安做生意的胡人外商有20多万人。
但我们这次重走丝绸之路的起点并没有选在西安,而是选在了天水。在火车有节奏的“哐噹哐噹”声响中,我们驰过西安向西进发。
西安的兵马俑、西安的华清池,包括西安的羊肉泡馍,我们都已经相当熟悉了,也许从一个新的起点回溯,能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发现;重要的是,长安这个引人注目的舞台上的精彩演出,都与天水这个大家陌生的地方大有关系。
因此,从天水这样一个孤独、寂寞的地方开始,去寻访同样孤独、寂寞,已消失于荒沙蔓草之中的丝绸之路,是一个恰如其分的选择。
不知道是西安的雨下到了天水,还是天水的雨下到了西安;总之,路过西安时西安在下雨,而到达天水时天水也在下雨,并且下的都是细雨。
但我说的到天水一下火车就有些异样的感觉,还不仅指的这些。
火车站的站台很现代、很气派,但火车站本身既破旧,又寒酸,也就相当于个小县城的火车站;我们住的宾馆距市区有20多公里远,却偏偏叫“亚太宾馆”,并且门面金壁辉煌,里面设施一般;天水人自称爱酒并希望让客人朋友喝好,而他们的酒杯却小得可怜,这与整个西北大碗大杯喝酒的风习多少有些不协调……
“亚洲宾馆”就在谓河边上,我从窗户上就可清晰看到渭河这条中国历史中的名河宽阔的河道,所谓“泾渭分明”、“泾清渭浊”之“渭”也。然而,我现在面对的渭河一滴水也没有,河床上种植着蔬菜和庄稼。
我还能从渭河中听到它那曾在历史上奔流不息的喧响吗?
(2000年8月6日夜甘肃天水县亚太宾馆)
二:天水寻源(上)
到天水的这两天,一直在下雨,忽大忽小,似断又续,给我们的采访带来不少困难。我们不禁叹道:天水果然名副其实,天上的水就这样淅淅沥沥地不停地往下流!我甚至想当然地以为,“天水”这个名字可能来自李白“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名句。
可我们都错了。
天水的同志说:“哪是呀,今年天一直旱着,就这几天下了点雨!”
可不是嘛。昨天我们下榻的宾馆就在大名鼎鼎的渭河旁,而渭河是干的;今天我们住在秦安县,听说秦安县的领导为了保证我们一行人的用水,很费了一番心思。供应全县城用水的21口水井,干涸了13口,余下的8口水井水量也很少,根本无法保证县城3万多人的用水,只在中午和晚上才定时供应一段时间。
“天水”入渭,渭水东流汇入黄河。天水与黄河有关,“天水”这个名字也并非来自诗人李白的“黄河”名句。“天水”之名汉代即有,与李白隔着好几百年。尽管后来人们考证,李白也是天水人,所谓“天下李姓出天水”也。
我在一本《天水史话》的小书中看到这么两条记载:一是《水经注》上说:“上(圭阝)北城中有湖,水有白龙出,风雨随之,故汉武帝改为天水郡。”一是《秦州志》记载,“郡前有湖,冬夏无增减,故有天水之名。”
无论天水这个名字怎么来的,但“天水”的确是个非同寻常的好名字,它神奇,超拔,富有诗意,给你诸如纯净、圣洁、丰沛等等美妙的感觉,以及“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动感气势。
其实“天水”这个名字还有着更为深刻的意蕴。
秦岭是长江与黄河两大水系的分水岭,天水大小河流90多条,也分属这两大水系。流入黄河的渭河,较大的支流有漳河、榜沙河、葫芦河、牛头河等;流入长江的嘉陵江则收编了西汉水、永宁河、红崖河等。
一块土地,同属华夏两大河流和这两大河流所代表的文明体系,这并不是自然地理上的无意义的巧合。相反的却对整个华夏文明的走向产生了深远影响。时至今日,人们对这种影响有着愈来愈多的认识,天水,一个被历史的烟雾掩盖了很久的地方,即将闪射出熠熠光华。
大地湾
大地竟然有湾吗?
大地又如何有湾呢?
如果有,它在哪里?
一位农民伸手指了指一块黄土断崖:就在那里。
“那里”在天水市秦安县城东北45公里处的五营乡邵店村东。
“那里”是清水河南岸一片黄土高坡,上下都是梯田,梯田里长着茂盛的庄稼。
清水河是葫芦河的支流,葫芦河是渭河的支流,渭河是黄河的支流。
大地湾是一处距今7800年—4800年的史前遗址。这是个什么概念呢?这么说吧,它是我国新石器时代目前发现的最早的遗址,比广为人们所知的河南渑池仰韶村和陕西西安的半坡村遗址都要早,也就是说,这里是中华文明的发源地。
过去我们一般都认为,华夏文明的发源地要靠东一些,天水,实际上已经是初期华夏文明的边缘地带。华夏文明在中心地带发育之后,向四方,包括天水在内的中国西部地区辐射。
大地湾遗址的发现,证明华夏文明的发源区域比以前估计的范围要大得多。大地湾遗址可能不是它的唯一的中心,但起码是中心之一。
中国著名考古学家苏秉琦说,大地湾遗址是“中国原始社会的小太阳”。
大地湾遗址覆盖在清水河谷南岸110万平方米的黄土崖坡上,考古人员幸运地找到了这片遗址的中心建筑。
这是一座大型房址,前后墙各有8根巨大的圆形木质立柱,外表敷有厚厚的泥层;房屋中心还有两根更高更粗的大型圆木立柱,立柱半径达半米。房间数量一共有9间,专家们说,中国皇宫的建制形式可能就来源于此。
更令考古工作者惊叹的是,地面竟然有原始水泥涂抹过。这种“原始水泥”强度可达现代的100号水泥,处理后的地面光滑如镜,坚硬如石。
5000年前的水泥,你能够想象吗?
大地湾人不仅有惊人的创造力,还有着惊人的审美能力。这既体现在他们建造的高大、舒适、漂亮的房子上,还体现在他们制造的各种各样的精美陶器上。
这哪是用来盛饭、用来汲水的实用品啊,它们分别是美妙绝伦的艺术品———造型奇特,色彩神秘,图案抽象,简洁、流畅、对称,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美感!
有一个人头形彩陶瓶,高32厘米。人头形口塑有清秀的五官,整齐的刘海,微微翘起的鼻翼,稍尖的下巴,表情非常生动,整个一个东方美人。红色的瓶身以优美的弧线为轮廓,由深色的弧线三角纹和柳叶纹组成生动流畅的图案。如此造型优美的瓶子,让人望上一眼一辈子也难以忘怀。
这些披头散发、赤裸身体仅仅围着一块动物毛皮用来遮羞的我们的先人啊,这些每天追逐着动物、经常食不裹腹的我们的血液源头啊,你们哪来的这么伟大的艺术想象力和创造力,在那么简陋原始的生活状态下,却源源不断地随便一弄,就弄出让你5000年后的子孙崇拜不已的杰出作品?你们随心所欲、漫不经心的制作,竟成了你们的子孙永远也无法超越的艺术和生命法则,我们怎样才能得到你们那种规天则地,游刃有余的生命活力呢?
伏羲伏羲
“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中国人喜欢历史,喜欢完整,什么事都爱从头说起,于是,这句话便成了一句口头禅,甚至成为中国人思维方式的一种表征。
可是细究起来,你知道“三皇五帝”是谁吗?
如果不是这次到天水参观了伏羲庙,我也说不上来。按通行说法,“三皇”为伏羲、燧人、神农;“五帝”为黄帝、颛顼、帝喾、尧、舜。
关于伏羲名字的含义,有人解释说:“伏者,别也,变化;戏者,献也,法也。伏戏始别八卦,以变化天下,天下法则,感伏贡献,故曰伏戏也。”也有人解释:“羲”和“曦”相通,表示“日”,而“伏”和“父”音相近,表示男性,所以伏羲是“父羲”,也就是“太阳”的意思。
据史书自古以来众辞一致的记载,伏羲生于成纪,也就是今天的天水。中国人以12年为一纪,而伏羲的母亲怀孕12年才生下伏羲,因此他的出生地被称作“成纪”,成纪也就是天水,也理所当然成为“羲皇故里”。
其实,伏羲并不一定确有其人,他只是一种历史转折时期或某个民族部落的代表。但史书将伏羲的出生地定在天水,说明华夏文明走出鸿蒙可能肇始于天水。
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不是呼应了大地湾遗址的考古发现?
天水的伏羲庙有两座,一建于金代,已历时800余年;一建于明代,也有500多年的历史。我们去的明代伏羲庙位于天水市西关,古柏参天,浓荫盖地,果真有些与众不同的肃穆氛围。大门的牌匾上写着“与天地准”几个刚劲有力的大字,走进大厅,立有一碑,正面是当代书法家舒同题写的“羲皇故里”,背面则是唐代史学家司马贞在《三皇本纪》中的一段文字:
“太(白皋)庖牺氏风姓,代燧人氏继天而王。母曰华胥,履大人迹于雷泽而生庖牺于成纪。蛇身人首,有圣德。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旁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始画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造书契以代法绳之政。于是始制嫁娶,以俪皮为礼。
结网罟以教佃渔,故曰宓牺氏。养牺牲以庖厨,故曰庖牺。有龙瑞,以龙纪官,号曰龙师。作三十五弦之瑟。”
这段引文较长,但把散落在史籍中的有关伏羲的事迹都说得比较完全了,所以照录于此。总起来说,伏羲对华夏文明的初成有7大贡献,所谓始作八卦,总结出对立统一的阴阳八卦思想,构成了中华民族认识世界的独特思维方式;发明渔猎工具,开创原始畜牧和渔业;制嫁娶之礼,结束“男子杂游,不媒不聘”的血缘杂婚阶段;另外还有造书契,作历法,改进取火方法,给人类带来音乐等等。
伏羲,一个传说中的虚幻人物,为我们带来了一个虚幻的动物“龙”,和一个现实的龙的文化;而大地湾现实的原始祖先又给我们带来了现实的生活方式和虚幻的审美原则,于是,华夏文明的曙光初现了。
(2000年8月7日秦安县政府招待所)
三:天水寻源(下)
秦时明月
一个咸阳农民打井,结果挖出了不少陶制的头和其他肢体物件,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吓得够呛。
不久,把这个农民吓得够呛的的东西,使整个世界大吃一惊:这是一支庞大的部队,已经在地下站立千年。
这就是中国第一个皇帝——秦始皇死后的卫戍部队:兵马俑。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简略的历史记载,已经使我们约略知道了秦王灭六国、统一天下的事迹,但只有站立在规模宏大的兵马俑军阵前,我们才能强烈地感受到始皇帝“并吞八荒,囊括宇内”的雄心和不可战胜的威严。
似乎“咚咚”的战鼓又在敲起,战车辚辚辗过,马蹄踏起遮天蔽日的尘烟。战马嘶鸣,杀声阵阵,戈矛刀剑发出激烈的撞击声,大地微微颤抖,顷刻间,血流成河,只有站立在高高战车上的秦王赢政,一边无表情地观察着战场局势,一边不停地发布进攻的命令……
1000多年后,始皇帝这位勇敢而暴戾的君主,用他的一支无生命的陶俑部队,再次征服了世界。
人们称始皇帝的陶俑部队,为“世界第八大奇迹”。
一个人在其短暂的一生中,竟然创造了人类产生以来“八大奇迹”中的两个,他的一生真是让人震惊的了!(www.xing528.com)
他创造的另一个奇迹,是让我们华夏子孙引以为豪的长城——一座连绵万里的“伟大的墙”,GreatWall。
美国总统里根到中国访问时参观兵马俑,面对那些表情肃穆凝重的士兵,轻轻说了声:“解散。”
是的,刻解散了!
皇帝已经死去,战争已经结束,而你们这些忠诚而勇敢的战士,也该返乡了。你们不想念早已白发苍苍的父母吗?你们不想念每天在村头遥望远方盼你们归来的妻儿吗?还有你的那个千娇百媚、有着异域血统的刚烈情人,你不想念吗?
只是千年以后的今天,你们还能找到归乡的路吗?你们还能记起你们的故乡在哪里吗?
你们是秦人,你们的故乡在古秦州,那地方现在叫天水。
从天水市的秦安县出发,西北行往去兰州,280公里的路程,整整走了7个小时。我们的车子在黄土高原的沟壑峁梁中左盘右旋,似乎总也走不出黄土的迷宫。
过去我只知道陕北在黄土高原上,这次的旅行校正了我那点可怜的地理知识,原来黄土高原从陕北一直向西延伸,到达兰州附近。这本有着黄金般色泽的土壤所覆盖的广大区域,孕育了一个黄皮肤民族的黄河文明。而秦人,就生在黄土地的西部边缘上。
行进在这片黄色波浪般起伏不定的土地上,我感到一种来自大地深处的强硬之气。裸露的黄土以焦干的方式拒绝着植物的生长,间或的小片梯田上的庄稼,只是浓烈的黄色底片上的一点绿色点缀,更显出黄色的强大、突出、不可改变。
植物生存的艰难,实际上就是人类生存的艰难;而生存的艰难,又造就了生命的韧性与顽强,甚至,造就了生命强悍、凶蛮、烈性。
仅靠这些,秦人能够入主中原,并开辟中国的千年基业吗?
恐怕有点玄。
那么,处于文化边缘地带的秦人,又是何以走到前台,并最终成为一段伟大历史的主角的?
1921年,天水市附近出土了一件“秦公簋”的青铜器,上面刻有铭文曰:“非子居犬丘,好马及畜,善养息之。犬丘人言之周孝王,孝王台使主马于汧、渭之间。马大番息。孝王曰:‘昔伯翳为舜主畜,畜多息,故有土,赐姓嬴。今其后世亦为朕息马,朕其分土为附庸。’邑之秦,使复续嬴氏祀,号曰秦嬴。”
这篇铭文非常重要,因为它与司马迁《史记•秦本记》的记载文字相同,证明司马迁记述秦事的准确性。
这里“非子”是秦的祖先,“犬丘”即现在的天水附近。非子在汧、渭之间为周孝王养马养得好,被周孝王赐姓“嬴”,并封于秦地。
《汉书•地理志》说,天水、陇西及安定、北地诸郡,“皆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尚气力,以射猎为先”;唐人杜佑也称河陇“接近胡戎,多尚武节”,像唐诗中写道,“此处寺中无竹树,家家壁上有弓刀”。可见秦人民风强悍。
秦人与羌人为邻,双方之间既有战争,也有交流。羌人之“羌”,是“西方的牧羊人”的意思,羌人以游牧为生,逐水草而居,他们在黄河九曲之地,培养出了被称为“河曲马”的良马。秦人从羌人那里得到了河曲马,并运用于军事,训练组织了强大的骑兵部队。
今天,我们从秦始皇的兵马俑中还可以看到秦人河曲马部队的风采。满身铠甲的武士坐在高大的马上,威风凛凛。马队排列成整齐的方阵,仿佛在等待着指挥官一声令下。暴风雨般的马蹄骤然响起,烟尘飞拂,大地震颤,青铜的戈矛在阳光下闪射出道道寒光。骑兵过处,战场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这就是骑兵,一种集速度、力量、高度为一体的令人生畏的力量,就像现代战场的坦克集团军,一出现,便给对手以致命的打击。
所以有人说,没有羌人河曲马装备起来的秦国骑兵,就没有中国第一个统一的王朝。
靠骑兵的力量,秦国在夷灭六国的过程中锐不可当,赢得了整个战争。
这是中国古代战争史上的一次重要革命。在商周时代,战争的主要形式是车战,即以马、牛牵引的战车去撞击持刀执弓的敌人,军事力量的强弱也就往往以拥有多少乘战车来体现。
尽管以战车作战在北方很有威力,但在河网密布、树木丛生的南方楚地却很难奏效,而一人一马的骑战,较车战迅速、灵活,较步战凶悍,是古代战争中有决定性意义的手段。
秦人取得了胜利,完成了民族统一的伟大事业,并将秦文化带到了中原。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采取郡县制……这一切对华夏文明的发展走向给予了关键性影响。
尽管秦人的统治仅仅维持了很短时间,但秦人的文化却没有消失,它汇入了华夏文明的长河,成为我们中华民族的共有部分。
在从秦安到兰州的途中,我们在路边突然看到一块“秦长城遗址”的牌子,忙喊司机停车。据随行的甘肃省文物局的专家介绍,这是我国战国时期秦修的长城,西起临洮,蜿延东北而去。
秦始皇以修长城的方式阻止游牧民族的侵袭,尽管有一定效果,却因耗费人力物力巨大,使国库亏空,民怨沸腾,并最终导致了“万世之业”仅二世便告中断。做了皇帝的秦始皇,完全是农民的心态和思维,想以修院墙的方式保证自己的安全,结果却适得其反。他成于农耕和游牧文明的交流碰撞兼容并蓄,却毁于农民式的封闭和固执。
秦时明月,照在万里长城的巨大身躯上,月光清冷,月儿皎洁;千里明月寄相思,夜深还过女墙东。远处传来孟姜女幽咽的哭声,突然,“轰隆”一声,长城坍塌了一片……
(2000年8月8日,兰州市兰州饭店)
四:功名只向马上取
司马迁的《史记》中,曾记载过这么一件事:公元前201年,匈奴大举南下,刘邦亲率30万大军迎战,结果在今天的山西大同附近被围了7天7夜。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白登之围”。最后,汉高祖派人重赂匈奴的皇后阏氏才得以脱身。
以30万大军出战匈奴,却只有靠暗地里买通女人才侥幸捡了条命回来,这已经够没用了。后来刘邦是连仗也不敢打了,就采取所谓的“和亲”政策,说白了,还是靠女人那柔弱的身体,去抵挡千军万马,而自己却躲在女人的背后。
这算什么男人!
这算什么一国之君!
刘邦本为沛县街头的一个无赖,趁天下大乱之机,拉了一帮亡命之徒瞎起哄,没想到后来居然当上了皇帝,这恐怕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项羽真是过于纯真、过于理想主义、过于恪守某些信念和原则了。这不就是争权夺利、争谁当皇帝吗?只要能当皇帝,何必过于拘泥于一些玄而又空的东西呢?
然而正因为此,刘邦和项羽之争才不是什么简单的权力之争,而是两种理想、两种原则、两种生命追求、两种文化的最后较量。
刘邦的胜利是实用主义、无赖文化的胜利,而项羽的失败则是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的失败。
自此以后,中国文化中最恶劣的部分便发扬光大,绵延千年而成为一种无法战胜的可怕的力量,充斥在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彻底地改变了中国人的生存状态。
我们只看到一些为蝇头小利而纷争不休的猥猥琐琐的人,而很少看到那些“风萧萧兮易水寒”、慷慨悲歌的真正烈士和义士了。
悲夫!为什么美丽的东西总是如此孤独、脆弱?
据历史记载,从高祖到武帝,汉朝前后与匈奴和亲7次,并以“嫁女”的名义陪送了大量的酒、粮、绸帛等物。
7个女子悲悲切切一边抹眼泪一边无可奈何地从皇宫大院到了“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草原。她们住得惯四处透风的毡帐吗?吃得惯腥膻的羊肉吗?更重要的是,语言不通、礼俗不合、生活习惯相殊,她们和丈夫能够交流沟通产生爱情吗?
这些史书上都没有说,不知是有意的遗漏还是无意的忽略。
但史书却记载了这种“和亲”的办法并不管用,匈奴在接受了公主、嫁妆、粮帛之后,仍旧是随心所欲地发动掠夺战争。曾经内战内行的刘邦,在与匈奴的交往中,几乎每次都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从天水的秦安出发,沿古老的丝绸之路西北而行,奔往扼河西走廊入口的兰州。在长达7个小时的旅程中,我的思绪一直随着窗外的黄土高原起伏,一会上升,一会沉降;一会盘旋到亢奋的颠峰,一会跌入情绪的谷底。这片黄壤厚土,这片制造了中国历史无数次惊天骇浪的地方,现在是如此寂寞、荒凉,被人忽略和遗忘。我想,导致这一结局的最初因子,也许在刘邦称帝一统天下的时候便埋下了。
班固在《后汉书》中曾经总结出一种特殊的历史现象,即“山西出将,山东出相”。
战国时期,中国曾有以“山东”为诸夏,以“山西”为戎狄的概念。此处之“山”是指函谷关所在的崤山,“山西”即战国时秦国所占有的今陕西、甘肃、四川等地;“山东”则指韩、魏、赵、楚、燕、齐所占有的今河北、山西、山东、江苏、安徽、湖北、湖南等省。“山东”与“山西”在文化和民族上曾有极大的差别。
秦灭六国,秦人由“西戎”成为华夏之首,“山西”人一度取得优势;不过好景不长,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振臂一呼,“山东”人群起而攻秦,“山东”人由汉而兴。
这就是汉代名将“飞将军”李广郁郁不得志,最后不得不以自杀的方式结束生命的悲剧根源所在。
离开天水时,我突然发现这次采访,遗漏了一个不该遗漏的点,那就是没法去李广墓看看。
李广是天水人,相传现在天水市西关的“飞将军巷”即为李广故里。当地文物部门的人告诉我,李广墓坐落在距天水市中心只有2公里远的文峰山腰石马墓上,墓旁有大如真马的石马两匹,造型古朴,据考证为汉代遗物,“石马坪”之名由此得来。
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李广的威名,“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度阴山。”“飞将军”,一个多么生动传神的称谓,这是当时李广的对手匈奴人送给李广的绰号。匈奴是“以杀戮为耕作”的游牧民族,他们如此称呼自己的战场对手,可见李广的真正厉害。
人人都知道李广是名将,是无与伦比的军事天才,但李广就是得不到重用,除了给皇帝当保镖外,就是被派到边关做一个小小的太守。李广曾历任上谷、上郡、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等7郡太守,他大概是当时担任此职时间最长、换地方最多的太守。他一生身经70多战,屡建奇功,匈奴闻其名不敢逾边,但就是未能封侯。这个在战场骁勇无比的将军不禁叹道:“岂吾相不当侯耶?且固命也?”
其实哪里是什么长相和命的问题,在当政者的眼中,关键是看你是那条线上的,而不是你的能力。即便是汉武帝这样雄才大略的人,也无法摆脱这种统治者的局限。
因为是“山西”人,李广虽有威名,却一直屈居在外戚卫青、霍去病的麾下,连出征的机会都很少。好不容易争取到一次“随行”出征匈奴的机会,汉武帝却暗中警告卫青,“李广老,数奇,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数奇”就是奇数,古人以偶数为吉利,奇数则运气不好。于是卫青侦察到单于的驻地后,自己带精兵追逐,故意让李广从东路迂回。那是一条水草缺乏并且绕远的路,李广因途中迷失方向落在大军之后,交战无功的卫青把责任推到李广身上,责令李广军幕受审对质。一世英名的李广哪能忍受这般的欺侮,遂愤而拔刀自刎。李广自杀的消息传出后,三军将士为之痛哭,黎民百姓为之落泪。将军没能战死在疆场,却因屈辱死于自己的刀剑之下,人间痛悲以此为极。
汉武帝对“山西”人的遏制政策,并不仅李广身上,还有出使匈奴被强留、牧羊19年方才得归的苏武,以生命为代价“凿空”西域、开辟丝绸之路的张骞,还有兵败不敢返汉的李陵,都曾遭到不公正的对待。司马迁甚至仅仅因为为李陵辩护了几句,便遭到了汉武帝宫刑的残酷处罚。
什么是“宫刑”?“宫刑”就是把男人的生殖器割掉,让男人不再是男人,制造出不男不女、不伦不类、不阴不阳的中性人。人之屈辱,唯此为极;人性之恶,为此为大;专制之残忍与卑劣,于此暴露无遗。
这件事本身极具象征意义,专制制度就是要去除人身上的所有雄性因素,所有独立、自由、奔放之精神,让人不再成为其人,让那种有棱有角有个性有想法的人,永远小心翼翼、唯唯喏喏,夹着尾巴做人。所以我们在皇帝的深宫大院里,看到的都是些假嗓子的太监;在一些有点权力的人的身边,看到的都是奉迎拍马、膝盖永远站不直的势利小人。
那位写过“万马齐喑究可哀”诗句的龚自珍说,那些专制代表者的帝王,“未尝不仇天下之士,去人之廉,以快号令,去人之耻,以崇高其身,一人为刚,万夫为柔。。。。。。。”
法国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说的更加直截了当:“凡专制之国,间或有贤明之主,而臣民之有德者则甚稀。试征历史,乃君主之国,其号称大臣近臣者,大率皆庸劣卑屈嫉妒阴险之人,此古今东西之所同也。”
明白了这些,我们才可能理解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的满纸悲凉和屈辱,也才能理解鲁迅先生文章中的阴冷和激愤。这里,正是中国文化最黑暗的一角。
汉武帝猜忌“山西”之将,却使外戚的卫青、霍去病、李广利得到了建功立业的机会,因为汉代毕竟是处于中华民族的上升时期,秦完成的统一大业顺应了历史发展的要求,需要汉来继承延续和进一步发扬光大。
卫青和霍去病都出身低微,他们成为历史的主角有一定的偶然中的必然,因为他们的升迁都与女人、或者说与后宫有关。汉武帝在姐姐阳平公主家看上了女奴隶卫子夫,带进宫中宠幸并后来封为皇后。卫青是卫子夫的兄弟,得以与武帝攀上关系。而霍去病是卫青的姐姐卫少儿的私生子,因卫子夫当了皇后,卫少儿得以嫁给刘邦功臣陈平的曾孙陈掌,由此卫家得以进入贵族阶层。
卫青少小贫苦,相面的人说他“贵人也,官至封侯!”他自己却不相信,说“人奴之生,得毋笞郎足矣,安得封侯事乎!”但他带兵进攻匈奴所占河套之地时,避实就虚,一战千捷,并在此建朔方城,移民10万屯田戍边,成为抗击匈奴的前哨阵地,卫青由此确立了从奴隶到将军的地位。
霍去病18岁随舅舅卫青出征,“与轻勇骑八百直奔大军数百里赴利”,“斩首虏二千二十八级,及相国、当户,斩单于大父行籍若侯产,生捕季父罗姑此”,被汉武帝封为“冠将军”;21岁即任骠骑将军,率万骑出陇西,从匈奴手中夺取了河西之地。
卫青、霍去病的显赫战功中,有着“山西”将军的卓越贡献,因为这两位将军的麾下,大多来自“山西”。其深刻历史原因在于,骑兵已成为当时决定战争胜负的手段,“山西”人住地接近西北胡人,就文化习俗而言,较内地更习惯于胡服骑射的生活。
唐代著名边塞诗人岑参在《送李副使真诚碛西官军》中写道:“脱鞍暂入酒家炉,送君万里西击胡。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一个英雄的时代,才会产生英雄的豪气,才会有创功立业的热情。而英雄时代的一个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开放、宽容,给所有有才能的人创造成功的机会。一旦一个社会阻碍了有才能的人从低层走向高层的通道,这个社会也就失去了源源不断的生机和活力,就会走向僵化与停滞。
汉唐盛世,就是汇入了不同习俗、不同群体的共同创造,尤其是丝绸之路,还吸纳了不同文化、不同民族的精华,这正是汉唐辉煌的根本所在。
(2000年8月9日,兰州市兰州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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