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一年曹云祥在清华大学毕业典礼上的训词

大学生之利益与责任——一九三一年曹云祥在清华大学毕业典礼上的训词

主席卜校长，诸位教职员，诸位本年毕业生，诸位男女来宾：

鄙人是一九○○年之毕业生，与张君锡良同时毕业，今日来参加毕业典礼。重游旧地，与相差卅年之同学会聚一堂，非常荣幸愉快。鄙人毕业时，母校只有两所房屋，即备馆与格致室，现在已添圣玛利亚女校校址、兆丰花园以及江东新建筑。其扩充之大，进步之速，全是卜校长之功，有人说卜校长每次回美国，口袋里终要带一所新房屋回来，近年并不回美国，亦能就地变戏法，当场出彩，如纪念前卜夫人之新建筑又落成了。

中国近代教育发达史中，曾受许多波折，母校实首当其冲。而四十年来，卜校长曾经解决无数难题，有益于后来开办之学校，亦为不少。但是廿五年前，母校曾一度走入迷途，甚至退步，而引起反对。就是本来新学生之初步英语，须有A、B、C之程度。谁知廿五年前，母校忽宣布，本校毕业生只能有A、B之程度。如此比算，学问岂非减少三分之一？又照字典解说A、B是身体康强之水手、彬彬文人变作赳赳武夫，岂不更骇人听闻？如此说来，不独毕业生受冤屈，而我们所尊敬之校长，亦要降级了。譬如美国纽约大学，授人以“小弟弟”（D、D）之学位。大众都以为此种意义，就是谦让，就是正智慧之基础，断没有真正认为无知无识之小弟弟的。

今日之毕业礼，西语谓之“开始”礼，是毕业后开始为人之意，犹如从前读书人中秀才谓之“进学”，是一样意思。故今日是诸位毕业同学开始为人之期，应当再一度审察大学生所得之特别利益，与应负之责任。

常听得人批评大学生：但能唱校歌、呼口号、踢皮球，或称之谓囫囵吞枣之理想家，能知而不能行。此种无谓之批评，自无须辩驳。只要大学生将训练所得之三大利益：（一）见界之宽大，（二）理想之深切，（三）知己知彼之体谅心，一一表显于大众，就无人批评了。

（一）大学生既研究天下各国之历史、政治及经济，其见界必不止于一国。华谚云“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既有天下世界之眼见，就可减少坐井观天之弊。中国现在天天讨论统一，而国中之领袖，尚有省界之主张。常听得说“山东人之山东”，而其结果大受山东人张宗昌之害，哪里能得统一？将来诸位在社会上服务，就无此见界狭小之弊了。

现今世界交通便利，思想易于传达。文化之进步，当如交通之进步，由小车而黄包车，而马车，而汽车。空中且有飞艇，海中又有快轮，每小时速度已达四十五海里。如此环境之中，大学生不能不具世界之眼光。即在爱国之热忱中，再进一步而有顾及世界大同之观念，是为大学生见界宽大的利益。

（二）大学生第二利益，是思想之深切。思想须受训练，否则肤浅而无层次，且不彻底。譬如群众之心理，易于煽动，受人利用。若大学生则已受过训练，胸有成竹，是非分明，自不致迷惑不决。

又如开辩论会时，往往听一面之词，思想即随而转移。及至最后，尚不能断定其是非。但大学生若已研究过哲学，则曾一度追随世界上历代最深奥之思想家，能启发个人之人生观，如船已有舵，不致在汪洋大海中飘摇无定。思想之深切及独立，实为大学生之第二利益。

（三）第三利益为体谅心。书中之学识是不变的，一天功课念不通，明后天可以再念，终可以通。但人与人之关系是活的，变化无穷的。大学生在校四五六年，日与同学相处，可多得知彼知己之经验及体谅心，是为大学生第三利益。

譬如拍网球，有抽球压球，有硬球切球，有高低快慢等等不一。铁尔顿万国名将说“要练成健将，须辨明球之来势，而后应付”，人类亦是如此。虽则人之心理千变万化，但如球之来势，一样可分其类别，如好坏、精粗、缓急、虚实、新旧，等等是也。此种类别，有因祖传而然的，有因环境而然的，殊难转移。在学校受训练之时，或能更正。久而久之，便可变成正当个性，甚至印入面相。故将来遇人，亦可辨别人之性地，是为第三大利益。但一人之终身事业，颇赖合作之力量，往往极有学问、极能干之人，因不能合作，终归失败者。故将毕业之同学，先须自问。

第一，曾否练到有宽大世界之眼光，以备建伟大事业。

第二，曾否养成人生观，姑终抱定愿为宗旨而牺牲。

第三，曾否养成体谅心，对人一视同仁，而能与合作。

若已经达到此三点，则大学生之利益已尽得到，可以处世了。若尚未完全得到，则须虚心下怀继续努力。(www.xing528.com)

中国教育尚未完全发达，大学生为数甚少，大约不出五十万人。统扯每千人中一人，是可认为社会之领袖，故其所负之责任极重大。

现代世界之进步极快，中国远在列强之后，须要努力，急起直追，方有出类拔萃之望。譬如此远东运动会，日本得锦标最多。中国几乎落在菲人之后。大家说日本评判之不公，我亦云然。但是徒抱怒恨，无济于事。必须加强练习，具有实在力量，方可操必胜之权，因为得失全在事前之练习。大学生之生活，就是这种训练也。

中国的现状，颇为复杂。

（甲）就政治言之，南北之战尚在进行中，交通梗阻，百业凋零。政界失业之人，指不胜屈。据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之时，谋事人有十六万之多，甚至黄埔毕业生在南京，亦闲居无事。

（乙）就经济言之，旧实业如丝、茶等，日形衰败，新实业不能振兴，税则增加，生活程度提高数倍，失业者有增无减，自此酿成劳工问题。而土匪遂得乘机骚扰，如果乱世，各学校毕业生殊少立足之地。

（丙）就教育而言，现尚不能普及，失学者十居□（无考证）。其大原因在交通不便，总干路尚未造成。所有铁路车辆，常为军人扣留。各处旅居，殊为艰难。大学生因此反少一条学界出路。

诸位同学，就要跨进世界，施展抱负。而中国之状态如此，倘能侥幸插足，尚有许多无可容身之地，年轻人若不抱定宗旨，容易走入迷途。

鄙人趁此机会，提出大学生之三重大责任或使命，供献与诸位同学，即对于本人、国家，及人类之三大责任是也。

（一）对于本人之责任，最为切近。大凡年轻人一入社会，往往羡慕某人为重要人物，其位置如何高，其权威如何大，或其财产如何富。此种羡慕，可以养成虚荣心，可以养成唯权利是图之观念。或者有父兄亲戚朋友激励大学生说：某人亦是大学毕业生，今已任何大事，希望你得到与他同等之地位。此种希望，就可引起损人利己之观念。务望诸位同学，对于此种逼迫，应有相当之抵抗力。从前金山有个和尚答乾隆皇帝之问，说：“长江中来来往往的船，只有两只。一只为名，一只为利。”这是满清时代帝国主义思想，现在不适用了。我约翰的老同学，素来做事勤恳，成绩卓著，颇不乏人。深望已告成功者，尚未牺牲其向来之宗旨。总之，名利如由正道来者，即是增加负担。得之，当为社会多尽义务。不得，亦不必以为失败。因为一人之工作不当以名利为目标。约翰同学，更不应该如此。若因求名利，而将处世大道完全抛却，则虽成功亦失败也。这是对于本人极重大之责任，切勿轻易放弃。

（二）对于国家之责任，中国向来少人注意。顾亭林先生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两句要紧的话，我们的国民，是应该牢牢记得的。自从光复至今，十九年来，民众吃苦甚多，受益甚少。按照中山先生的计划，现在是训政时期，正是大学生负此责任的时候，应当准备为国家服务，不必论地位之尊卑。若说高地位则就，低的不就，则差了。因为有真本领的，早晚必有露头角之一日，不必过虑。最可虑者，是一旦责任到身，不能担负耳。民国为民众之国，其失败成功，全视乎有多少公德心之国民，及其所愿牺牲的，有多少总成绩。务望约翰同学，为国家效力，造成良好之民国。勿以酬报之多少、位置之高低定去就。

（三）对于人类之责任，更加深远。若无相当之训练，往往不愿负此重任。而唯利是图之人，且以负此责任为上当之事。我中国家庭制度极好，且习惯甚深。兄弟姊妹务须彼此帮忙，互相合作。若照此制度习惯，对待人类，则世界大同，似非甚难之事。但为社会服务之团队甚少，而互相欺诈残杀，如盗匪绑票等事则极多。四万万同胞之歌，已唱得长久了，到处可以听见了。但能照此歌意工作的，确不易得见，真是可叹。

鄙人在欧北丹麦国，住过近二年，见公园中有一戏台，其匾额上大书特书中国字四个：“与民同乐。”此种社会政治思想，是从我中国传去的，而现在已经实现了。其人民虽不富裕，尚能各得其所。人民身体康健，六畜肥美，教育普及，乞丐毫无，免费医院林立，乡村合作社名驰天下。如有失业者，政府救济之。此种状况，与传统社会政治思想的中国比较，实有天壤之别。中国之社会问题极多，尚无人能解决。约翰同学愿担任解决否，此是一大责任也。

诸位将毕业之同学，既受有训练，当有世界之眼光，个人处世之人生观，及忠恕待人之态度。在此国家社会多事之秋，过渡艰难之际，务望对于本人，对于国家，对于人类，努力担负完全责任。

原题《大学生之利益与责任——毕业典礼训词》，据1931年《约翰声》42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