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卓吾的《童心说》中有这样一段话:“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盖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焚书》)李卓吾的“童心说”,话头是由评《西厢记》引起的。因此,谈的不是性善性恶的伦理学问题,而是文艺理论。他认为:“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
由李卓吾的“童心说”,我想到了王国维《人间词话》中的一段议论:“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王国维在具体评价李后主的词时又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词人者,不失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这一直是贬义的话,到了王国维嘴里居然也能成为褒义,读来让人耳目一新。比较一下,王国维说的“赤子之心”和李卓吾说的“童心”,基本上是一个东西。为了保护这种“赤子之心”和“童心”不失却,必须少阅世、减闻见,因为阅世多了,闻见增了,必然天真漓、性灵窒、矫伪生,因而“赤子之心”塞,“童心”蔽。在王国维眼中,理想的主观的诗人就是一个天才的大孩子,这种天才的大孩子除了李后主之外,还有一个清代的词人纳兰性德。在王国维看来,纳兰性德简直就是李后主的后身。
说到纳兰性德,我不由得又想到台湾那个爱读纳性德词的女作家琼瑶了。
琼瑶的笔就象一把剪刀,生活到了她的笔下,旁枝蔓叶都被剪除了,只剩下爱情这一永恒的主题。琼瑶小说中的女孩子,生下来就是为了让男孩子害相思病的;琼瑶小说中的男孩子,生下来就是让女孩子着迷的。少女少郎,情色相当,爱得如痴如狂,爱得死去活来,用小说中人物的话说:“爱他(她)爱惨了!”正象汤显祖在《牡丹亭》的“题记”中所说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幻一般的爱恋、诗一样的纯情,是琼瑶小说一以贯之的情调。在哪一本琼瑶小说的介绍文字中见不到“纯情”二字?就因为太纯了,纯到似乎不食人间烟火,所以有人批评它不真实。我想,批评琼瑶小说不真实的人肯定是那些阅世多、见闻广的人。他们用“客观诗人”的标准来要求琼瑶这样的“主观诗人”,得出的结论当然是“不真实”。这就象当年人们批评《牡丹亭》写因梦成情、因情而死而复生不真实一样。汤显祖是这样反驳对他的批评的:“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这段话,琼瑶可以原封不动地搬用。琼瑶这个“大孩子”的作品只有和中学生最水乳交融,因为中学生没有什么“阅世闻见”,“赤子之心”和“童心”尚存,可以和琼瑶小说中的纯情少女少男共脉搏。至于还有那么多成年人沉迷于琼瑶小说,那是追忆或重温自己少年时代的纯情的梦,或是在阅世太多,“童心”已失的境况下,想在琼瑶的小说中使自己的感情得到片刻的净化和升华。这就是孟子所提倡的“求其放心”,那个被放弃掉的心就是“赤子之心”、“童心”。(www.xing528.com)
由琼瑶我又想到了金庸。生活在琼瑶笔下被提炼为少男少女的纯真的爱情,而在金庸笔下则被提炼为黑白道的善恶斗争。琼瑶笔下的人物生下来就是谈情说爱的;金庸笔下的人物生下来就是打抱不平的。因此,人们把金庸的小说称为“成人的童话”。读童话的人要么有“赤子之心”和“童心”,要么是为了寻回自己的“赤子之心”或“童心”。从这个意义上说,金庸和琼瑶的小说颇有相通之处。
由李卓吾想到王国维,这还自然,由王国维想到琼瑶,便有些突兀,由琼瑶想到金庸,似乎有点胡思乱想了。可读书写作中的联想,就象脱缰的野马,本来就是无拘无束的,况且,读书思考的主要乐趣不也正在于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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