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两代的吴中叶氏曲学家族
《曲学》第一卷
2013年,491—531页
周巩平
吴中叶氏家族为明清时期江南的一个著名巨族,其族分支甚繁,其中许多支族如汾湖支(吴江)、郡城支(苏州郡城)、昆山支(昆山)等均为一域之望,不仅世代簪缨,科第显耀,更以诗礼传家,著述丰盛而闻名。汾湖支叶绅、叶重科、叶重第、叶绍鼎、叶绍颙、叶绍袁、叶小纨、叶世佺、叶小鸾、叶世偁、叶世侗、叶燮(叶世倌)、叶舒崇、叶舒胤;昆山支叶盛、叶国华、叶重华、叶方蔼、叶方恒、叶奕苞、叶映榴;支头岭郡城支叶初春、叶时嘉、叶时章、叶子循、叶珏等,均为一时文坛翘楚。在填词制曲、编纂曲谱和曲评曲论方面,整个叶氏家族亦人才济济,堪与当时最负盛名的吴江沈氏家族相颉颃。从明万历至清康熙的一百余年里,叶氏家族与沈氏家族还连续几代联姻,两家结成了许多对著名的文学伉俪和曲家伉俪,在吴江,及至南方一带都很出名。上述史实,在家谱资料中都有一定记载,而且,家谱中还有许多鲜为人知的重要的戏曲家史料,可补戏曲史研究之缺。
现存公共收藏中,吴中叶氏家族家谱的资料颇多,据《中国家谱总目》记载,可知存有十余种,分别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南京图书馆和苏州博物馆等地。根据笔者的实地查阅和考索,发现其中对我们了解这个家族戏曲活动最具参考价值的家谱资料有两种。一是康熙五十一年(1712)叶长馥主纂增修刊刻的《续修吴中叶氏族谱》,共十集十二册,现藏中国国家图书馆。该谱为吴中叶氏家族现存家谱中修纂时间最早的一种,谱中保留了一些他处罕见的明末清初人物生平传记资料。另一种是宣统三年(1921)叶德辉等人重修的《重修吴中叶氏族谱》,六十六卷,五十五册,中国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等处均有收藏。与其他几种族谱相比,该谱卷帙最大,收罗最全,几乎将该家族明代以来各个支族的子孙后裔情况都收录其中,共录五十余脉,内容涵盖较广,但记载却不及前谱详实。
本文主要就是将现存康熙叶长馥主修的《续修吴中叶氏族谱》(以下简称康熙谱)、叶德辉重修的《重修吴中叶氏族谱》(以下简称宣统谱)这两个家谱中关于叶氏家族的曲家和曲学活动资料勾稽出来,并参考叶氏家族当时人士的一些著作,如:《叶天寥年谱》,明末叶绍袁撰,清吴兴嘉业堂刊本;《午梦堂全集》,叶绍袁辑,民国十一年(1922)长沙叶氏刊本;《己畦集》,清初叶燮撰,民国长沙叶氏刊本;《经锄堂诗稿》,清初叶奕苞撰,清康熙十七年(1678)刊本。并结合其他一些郡邑文献和戏曲文献,对叶氏家族曲家的生平、婚姻、曲作及曲学活动情况作个综合性的叙述。
一、家族历史和族中曲家
吴中叶氏家族是个历史悠久的家族,据康熙谱叶渟所撰《续修吴中叶氏族谱序》言:
我宗叶氏系出姬姓后诸梁,受封于叶,因地为姓,世居南阳……晋括苍太守俭迁居永嘉……支派各分散……吴郡之有叶氏自造玄公始……共为十派,散处西山、吴郡、汾湖、昆山、琴川、云间等处……其为世也七十有五,其为年也三千有奇,遥遥世胄,代有闻人。
由此可知,叶氏得姓自周朝始,历经春秋战国而至清朝康熙,历时三千余年。这个家族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曾几经迁徙,分支分派,不断发展、兴盛和壮大,终成为遍布四海的巨姓大族。而他们这一支吴中的叶姓家族,从源头上追溯,是由南阳叶姓分支迁居永嘉(始迁祖晋括苍太守叶俭),又由永嘉叶姓分支迁往吴郡(始迁祖宋代任刑部侍郎的叶逵)而来。传至十三世,在吴地分叉为后巷、细湖头、支头岭、前巷、茅园、蒋湾、大湖头、中巷、汾湖、昆山、湖州等十大派,遂成吴中巨族。晚明至清初,吴中叶氏家族戏曲人才辈出,曲家群星辉映,见于曲目、曲谱等文献记载姓名的曲家就有九位。这些曲家分布在支头岭、汾湖、昆山这三派的二十四世、二十五世、二十六世几代子孙中。其中,有戏曲作品存世的著名戏曲家三人,分别是:叶时章,字稚斐,号牧拙生,叶氏家族支头岭派二十五世孙;叶奕苞,字九来,叶氏家族昆山派二十五世孙;叶小纨,字蕙绸,吴中叶氏家族汾湖派二十五世女。精通戏曲音律,无戏曲剧本传世,但参与了《南词新谱》审阅修订的曲家有:叶绍袁,字仲韶,吴中叶氏家族汾湖派二十四世孙;叶世佺,字云期,吴中叶氏家族汾湖派二十五世孙;叶世倌,后改名叶燮,字星期,吴中叶氏家族汾湖派二十五世孙;叶舒胤,字学山,吴中叶氏家族汾湖派二十六世孙;叶珏,字朗润,吴中叶氏家族支头岭派二十六世孙。未参与《南词新谱》审阅修订,也无戏曲剧本传世,但精通戏曲音律,有散曲作品存世的曲家有:叶小鸾,字琼章,吴中叶氏家族汾湖派二十五世女。要之,吴中叶氏家族从明万历至清康熙,连续几代涌现曲家,是个曲家辈出、影响广泛的家族。以下分考这九位曲家的生平与曲作。
1.支头岭郡城支曲家
支头岭郡城支曲家有叶时章(叶稚斐)和叶珏两位。
叶稚斐,叶氏家族支头岭派二十五世孙,名时章,字稚斐,以字行。他是叶氏家族最为著名的曲家,在清初剧坛颇引人注目。叶稚斐之所以出名,不仅因为他创作了十多种剧本,被公认是个多产的作家,而且因为他禀性耿直,曾撰写过揭露豪强恶势力的剧本,结果被投入监狱,差点送命。明末清初江南文坛因戏曲文字而肇祸者,叶稚斐是个典型。所以,许多戏曲和文学史著都会提到他。但是,过去对叶稚斐的研究资料缺乏,常见资料只有曲目、曲本、曲论等零星记载,所以对许多问题的叙述都语焉不详,他的名、字、号也常常会被弄混。曲目、曲论、曲本对叶稚斐的记载,有题“叶时章稚斐”(《清忠谱》剧本题署);有题“叶稚斐,字美章”(《传奇汇考标目》),把“稚斐”当做名,“美章”视为号;也有的仅载“叶稚斐”(如《新传奇品》、《曲海总目》、《重订曲海目》),既不说名,也不说是字或号,等等,使人如堕五里雾中。更有甚者,叶稚斐撰写剧本下狱之事的原因、经过、结果等问题,在戏曲史、文学史的研究领域里也长期是个悬案。人们了解叶稚斐下狱之事,主要依据是清代乾隆年间焦循所撰的《剧说》,该书转引了《茧翁闲话》的一段话说:“《琥珀匙》,吴门叶稚斐作,化名陶佛奴,即传奇中翠翘故事。中有句云:‘庙堂中有衣冠禽兽,绿林内有救世菩提。’为有司所恚,下狱几死。”[1]但焦循写下这些话时,距离叶稚斐下狱事件发生已近百年,他本人根本就不知道事情的经过,只是转引了《茧翁闲话》的记载,而《茧翁闲话》本身就是一部“小说家言”的杂著,不是信史,而且这本书今已不存,无法核对原文;又因人们在查阅现存《琥珀匙》剧本时,通本找不到“衣冠禽兽”、“救世菩提”这两句话,因此,更对焦循的记载产生了怀疑。这样就形成了戏曲史研究领域的一大疑案。对此,过去国内戏曲史学界曾流行一种假说:“衣冠禽兽”、“救世菩提”虽然在《琥珀匙》存本中找不到了,但可能已变成了现存《琥珀匙》钞本中“怪盗跖衣冠,沐猴廊庙,幸官评海岛存公道”这几句曲词。叶稚斐因该剧而下狱,所以舞台上不敢演,为了剧本能够上演,因此就有人对“衣冠禽兽”、“救世菩提”等句进行修改,变成了今天存本中比较隐晦的唱词。此说虽有一定道理,但没有任何证据作支撑,只能算一种臆测,没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20世纪80年代,笔者在北京图书馆(现中国国家图书馆)查阅到了康熙五十一年(1712)叶长馥主修的《续修吴中叶氏族谱》,在续庚集中,发现了一篇孙岳颁撰写的叶稚斐传记《牧拙生传》;在续甲集中,又发现了叶燮为叶稚斐撰写的《牧拙公小像赞》;在续丙集《世系图》和续戊集《世系表》中,又查到了有关叶稚斐排行、辈分、婚姻和子嗣情况的记载,等等。尤其是续庚集中的《牧拙生传》,提供了叶稚斐生平活动的许多重要信息,为我们了解历史真相,弄清楚叶稚斐的生平和戏曲活动提供了有力的证据。自从家谱资料被挖掘出来后,笔者对叶稚斐生平事迹的研究有了以下的一些新推进:
一是确定了叶稚斐的名、字、号,澄清了过去各种记载的混乱。康熙谱续戊集《世系表》载:
廿五世:时章,字稚斐,娶陆氏,子五。
续庚集《牧拙生传》的记载更为清楚:
牧拙生者,叶姓,讳时章,字稚斐,别号牧拙,盖取濂溪先生巧言拙默、巧劳拙逸之义也。
传中不但讲了他的名、字、号,还把他得号的缘由也讲清楚了,记载可谓翔实。现在,我们可以明确:叶稚斐,名时章,字稚斐,号牧拙生。
其次是叶稚斐的生卒年,这原来也是个空白,过去的研究论著对此多含糊其辞:“叶稚斐,明末清初人。”而《牧拙生传》则给我们提供了重要线索,传中说道:
翁(指叶稚斐)年八十有四,寿终于家。……客岁,慎典昆玉来京师。翁之季子特持行述,乞传于余,余诺之。……康熙四十七年岁在戊子六月朔赐进士出身通议大夫礼部侍郎兼国子祭酒同里孙岳颁拜撰。
据此,可知孙岳颁写《牧拙生传》是在康熙四十七年(1709)。“慎典昆玉”指叶稚斐的第四子慎典(名子徵)和第五子在南(名子枚)。文中提到,“客岁,慎典昆玉来京师”,就说明在孙岳颁写传的前一年,也就是在康熙四十六年,叶稚斐的这两个儿子曾来到京城,小儿子叶子枚(在南)“特持”记载其父生平事迹的“行述”,来请孙岳颁写传。按照旧时惯例,为父亲写“传”,肯定是在他去世之后,那么,这些记载就说明叶稚斐之卒,至少早于康熙四十六年(1707)之前。
康熙谱续壬集《纪事》中,还有一篇叶稚斐第二个儿子叶子松(字东纬)所撰写的《续修谱牒纪》:
余素聆先君之言曰,吾宗谱牒自谏议公而外,别无他本可凭,自当家奉为拱璧。今越五六世矣,未有起而续修者。吾年已老不获见,汝其志之。余谨受教不敢忘。适镛声侄于余有同心,岁己卯,先纂就谏议公一支示余。……因相与怂恿星期叔出而主持。讵叔独断独行……谱用不成。直至戊子岁,余始会同谏议公诸子姓开局于祖祠,敦请玉峰太史渊发为总裁,而镛声侄专任执笔焉。越辛卯秋,先成初集五百余纸……自辛卯迄今壬辰又成五百余纸……百年旷典,一旦举行。余幸躬逢其盛,得以不负先人之志,故记此以附谱末云。
该“纪”详细叙述了康熙年间叶氏子孙发起修谱至完成修谱的整个过程。文中提到了发起修谱的时间——“岁己卯”,即康熙三十八年(1699)。文中说得很清楚:重修族谱曾是叶稚斐生前的心愿,但因年事已高,所以就将此事嘱咐给了儿子辈。“吾宗谱牒……未有起而续修者……吾年已老,不获见,汝其志之”等这些话,都是叶稚斐对儿子叶子松所说的“先君之言”。“先君”,即先府君,是元明清书面语中人们对自己亡父的称谓。叶稚斐故去后的几年里,叶子松对此“谨受教不敢忘”,念念在怀,打算做些准备,开始修谱。而侄子叶长馥(即“镛声侄”,叶时章之兄叶时容之子)也有此意,在“己卯”年写成了吴西公一支族谱的草稿给叶子松看,征求他的意见,叶子松一见大喜过望。这些事都发生在叶稚斐故去之后,叶子松打算修谱的这段时间里。由此可以断定,叶稚斐至少在“岁己卯”,即康熙三十八年(1699)前数年就已故去,前推八十四岁,则知叶稚斐生于万历四十三年(1615)之前数年。由此,我们至少可以断定,叶稚斐生于万历四十三年(1615)前,卒于康熙三十八年(1699)前。
其三,大致了解了叶稚斐戏曲创作的情况及倾心于曲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弄清了叶稚斐究竟因创作什么剧本而下狱。
康熙谱《牧拙生传》曰:
翁生而英异,倜傥有大志,始习举子业,伸纸落笔,奇警过人,谓取青紫如拾芥。适遭鼎革,淡于功名,诗文之暇,寄情于声歌词曲,演传奇数种行于世。世称翁之词义激昂,才情富有,不知祗缘目击丧乱,聊以舒胸中块垒,讥切明季时弊。而翁之文章脍炙人口者,又不在此区区也。
可知叶稚斐青少年时本“有大志,始习举子业”,“谓取青紫如拾芥”,打算通过科举考试博取官职,踏上仕途,实现经邦济世、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但生不逢时,还未考上,就“适遭鼎革”,明朝灭亡,他失去了向所追求的目标,理想无可寄托;对新朝廷,他又抱着怀疑和难以接受的态度,于是就“淡于功名”,“寄情于声歌词曲”,转把一腔热忱和济世理想全部倾注于戏曲创作和戏曲活动,“聊以舒胸中块垒”。据此,也可知道叶稚斐的戏曲创作活动,大多集中在明亡以后。叶稚斐所作剧本,据各种资料的记载,有传奇十种:《琥珀匙》、《英雄概》二种存全本,《开口笑》、《逊国疑》、《人中人》、《八翼飞》、《三击掌》、《女开科》、《归去来》、《渔家哭》八种亡佚。与人合撰传奇三种:《清忠谱》、《四大庆》二种今存,《后西厢》一种亡佚。
《琥珀匙》传奇是叶稚斐所撰剧本中最具影响的一种。今存清康熙四十六年(1707)吴门杨俊生手抄本,上下两卷,二十九出,收入《古本戏曲丛刊》三集。该剧传唱较广,其中《山盟》、《关守》(即《立关》)二出,是清中叶后昆曲舞台盛演的折子,经叶堂订谱后收入《纳书楹曲谱》。
《英雄概》传奇也较有影响。今存梨园旧抄本,上下两卷,三十二折,收入《古本戏曲丛刊》三集。现今京剧舞台盛演之传统剧《祥梅寺》,即依此剧第七折改编。
《开口笑》传奇,又名《胭脂虎》。《今乐考证》曰:“《开口笑》一名《胭脂虎》。”《新传奇品》、《传奇汇考标目》、《重订曲海总目》、《今乐考证》、《曲录》并见著录。今无存本。
《逊国疑》传奇。《新传奇品》、《重订曲海总目》、《今乐考证》、《曲录》并见著录。《传奇汇考标目》曰:“《逊国疑》即《铁冠图》,后半入靖难事。”具体内容不详,亦无存本。
《人中人》传奇。《新传奇品》、《重订曲海总目》、《今乐考证》、《曲录》、《传奇汇考标目》并见著录。今无存本。
《八翼飞》传奇。《新传奇品》、《传奇汇考标目》、《重订曲海总目》、《今乐考证》、《曲录》并见著录。今无存本,亦不详本事内容。
《三击节》传奇。《新传奇品》、《传奇汇考标目》、《重订曲海总目》、《今乐考证》、《曲录》并见著录。无存本,亦不详其本事内容。
《女开科》传奇。《新传奇品》、《传奇汇考标目》、《重订曲海总目》、《今乐考证》、《曲录》并见著录。无存本,亦不详本事内容。
《归去来》传奇。前人各曲目书簿均不见载,唯别本《传奇汇考标目》第二百二十八《国朝传奇》栏内,在叶稚斐名下,“补”有此目,未知何据,姑存之。无存本,亦不知本事内容。
《渔家哭》传奇。前人各戏曲书目失载,但因牵涉叶稚斐下狱,故须将其创作过程弄清楚。如前所述,因为清乾隆年间焦循《剧说》的一则记载,人们都误以为叶稚斐是因撰写《琥珀匙》而下狱的。其实,康熙谱续庚集《牧拙生传》对叶稚斐下狱事有很清晰的记载:
翁尝避兵安溪,见乡民捕鱼为业者俱受制于势豪,愁苦万状,因感作《渔家哭》一帙。此亦不忍人心随处触发,而不知祸从此起矣。城中势豪,以其不利于己也,而迁怒于翁,摘传奇中数语诬为诽谤,讼于官,系狱。当是时,翁之长君桐藩共难,仲嗣东纬、舜齐诉父之怨,赖当事廉明,始得昭雪。
这个《牧拙生传》是叶稚斐去世后不久,他的“同里”孙岳颁根据叶稚斐儿子所提供的“行状”撰写的。他们对叶稚斐生平的了解,远比《茧翁闲话》作者以及约百年后的焦循多得多,记载也更贴近事实。根据《牧拙生传》,我们可知焦循所言有误。叶稚斐下狱,不是因为《琥珀匙》,而是因为《渔家哭》。由于该传奇当时被禁,没有存本,故剧本具体内容无法知晓,但依记载推断,这部传奇肯定是反映渔民生活困苦的。叶稚斐族弟叶燮为其画像题词也说:“笑傲寄之琥珀匙,悲愤寓之渔家哭。”(康熙谱续甲集《牧拙生小像赞》)这两句话和《牧拙生传》的记载互相印证,都说明叶稚斐所撰剧本中有两部最为著名:一部是《琥珀匙》,其风格和调子是“笑傲”;而另一部是《渔家哭》,其基调是“悲愤”。叶稚斐因撰写《渔家哭》剧本,触犯了势豪劣绅的利益,引起了嫉恨,于是被陷害投入监狱,遭到迫害;甚至其长子叶子林(字桐藩)也受牵连,一起被关在监狱里。幸好其仲子叶子松(字东纬)和第三子叶子峩(字舜齐)四处奔走喊冤,竭力营救,才将冤情昭雪。“虽在缧而非其罪,然亦危矣”,说明叶稚斐在狱中吃尽了苦头,还差点送命。这些势豪之所以要将叶稚斐置于死地,更说明《渔家哭》剧本确实是一个能反映渔民疾苦、为百姓伸张正义、揭露渔霸罪恶,能在社会上引起震撼的优秀剧本。《渔家哭》传奇中被摘出“诬为诽谤”的“数语”,或有可能就是传闻中所说的“庙堂中有衣冠禽兽,绿林内有救世菩提”。遗憾的是,这个剧本在当时就受到了查禁,此后再看不到任何其他相关的记载,各种曲目亦无记录,至今几乎连题目都湮没无闻了,这不能不说是戏曲史上的一个遗憾。
《清忠谱》传奇。清人各曲目均题李玉撰,未署叶稚斐姓名。今存顺治刊本《清忠谱》卷首题署作:“苏门啸侣李玉元玉甫著,同里毕魏万侯,叶时章稚斐,朱素臣合编。”则叶稚斐曾参与该剧编撰无疑。
《四大庆》传奇。《传奇汇考标目》、《重订曲海总目》、《今乐考证》、《曲录》等各清人曲目书簿均题“无名氏”作,据存本及《西谛善本戏曲目录》,则此剧为朱、叶稚斐、邱园、盛际时四人合作。今存抄本,收入《古本戏曲丛刊》五集。
《后西厢》传奇。焦循《剧说》卷三引《酒边瓒语》云:“《后西厢》,叶稚斐作八折而病,朱从云补成。”[2]清人曲目书簿《新传奇品》、《传奇汇考标目》、《重订曲海总目》、《曲目新编》、《今乐考证》、《曲录》等在叶稚斐、朱云从二人作品栏内均无记载。而《今乐考证》则在薛既扬作品栏内,记载了《后西厢》。故此剧究竟为叶、朱合作,或叶、薛合作,或仅为薛既扬作,均无从考定,姑存疑。今无存本。
以上所叙为叶稚斐剧作情况。此外,叶稚斐还精通曲律,参与了沈自晋《南词新谱》的修订,在《重订南词新谱参阅姓氏》九十五人中,他的姓名列在第八十五位。清高奕《新传奇品》品评其作如“渔阳三挝,意气纵横”[3],可见叶稚斐确为清初一位比较重要的曲家。
接下来再看支头岭郡城支的另一曲家叶珏。
叶珏是叶氏家族支头岭派二十六世孙,叶稚斐的侄子,叶稚斐二哥叶时嘉之子。康熙谱续戊集《世系表》廿六世载:
珏,字朗润,号琢庵,娶沈氏,子三。
康熙谱续庚集叶珏父亲叶时嘉的传记《文学遁庵叶公传》中说:
公讳时嘉,字季明,一字孚于,遁庵其别号也……年十五即游庠,一时名噪鸡坛。……子三,长甡、次秝、次珏,皆赋性耿直,不苟同俗,其诗文亦能步武,而季尤称白眉。
可见,叶珏是叶时嘉三个儿子中排行最后的一个,但诗文却是最佳。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叶珏之妻沈氏,就是吴江沈氏家族著名曲家沈自晋的第四个女儿,叶珏的祖母沈氏又是沈自晋的姑母,因此沈自晋编纂《南词新谱》要叶珏共同参与,署名中有“吴江鞠通生沈自晋伯明重定,甥叶世佺云期、甥叶珏朗润同阅”字样。能够被沈自晋选中参加《南词新谱》的编纂和“同阅”,至少说明叶珏是一位非常精通曲律的曲家,可惜他的作品未见留存。
2.汾湖支曲家
叶氏家族的汾湖支是长期居住吴江的一个支族,与著名的吴江沈氏曲学家族是近邻,世代姻亲,族中见于曲目曲集记载的曲家较多,共有六位:叶绍袁(字仲韶)、叶世佺(字云期)、叶小纨(字蕙绸),叶小鸾(字琼章)、叶世倌(后改名叶燮,字星期)和叶舒胤(雍正以后的记载,为避讳而改名为“叶舒颖”,字学山),以下按年龄顺序分述之:
叶绍袁,字仲韶,吴中叶氏家族汾湖派二十四世孙。他是叶氏家族汾湖派的一位重要人物。宣统谱卷三十四《世系表·同里分派汾湖支·廿四世》记载:
绍袁,字仲韶,号鸿振,晚号天寥道人。万历己丑(1589)十一月二十四日生,天启甲子(1624)举人,乙丑(1625)进士。……历官工部虞衡司主事。……顺治戊子(1648)九月二十七日卒,寿六十。……娶沈氏,名宜修,字宛君。山东兖东道珫女……子八:世佺、世偁、世傛、世侗、世儋、燮、孚、世儴。世儴殇。公子女并有文藻,长女纨纨,字昭齐,著有《愁言集》;次女小纨,字蕙绸,著有《存余草》、《鸳鸯梦》;三女名小鸾,字琼章,著有《返生香集》……琼章尤有天才。
同谱卷五十二《传记》记载:
叶绍袁,字仲韶,号鸿振……升工部虞衡司主事……乞终养归,居汾湖之滨,与妻沈宜修菽水邀亲欢……五子三女并有文藻,一门之中更相唱和以自娱。无何母及妻女相继殁,幽忧憔悴,杜门萧然如枯衲。乙酉后弃家入余杭之径山薙发为僧,号栗庵。
同谱卷五十五《传记·列女·叶绍袁元配沈氏传》记载其妻沈宜修曰:
沈宜修,字宛君,副使沈珫女,工部郎绍袁妻也。绍袁风流韶令,宜修十六来归。生三女,长曰纨纨、次曰蕙绸、幼曰小鸾,兰心蕙质,皆女秀也。宜修与三女题花赋草,中庭之咏不减谢家。
可见,叶绍袁风流倜傥,以诗文名于时,他去职归田后,与妻子沈宜修(沈氏家族沈珫女)两人以诗文唱酬,夫唱妇随,成为一时佳话,并带动了子女、家庭和整个家族,引领了一时一地的风尚。
叶绍袁喜爱听歌赏曲,在其自撰年谱《叶天寥年谱》中,有多处本人观剧赏曲的记载。万历四十一年癸丑(1613)八月,叶绍袁二十五岁,曾与从弟叶绍颙(季若)在苏州“泛舟虎阜”,“借僧寮于千人石畔,市酒脯,对月听歌”。至“四鼓酒散”时,还“带残月登山”,上山听一小妓与昆优的昆曲清唱,歌声“抑扬宛转”,他们“情迷意荡”,“为浪游一快”(见年谱别记·万历癸丑八月)。崇祯十三年庚辰(1640)叶绍袁五十二岁,辞官在家,就经常到妻弟沈自友家观看家乐演剧,“沈君张家有女乐七八人,俱十四五女子,演杂剧及玉茗堂诸本,声容双美。观者其二三兄弟外,惟余与周安期两人耳”(见年谱别记·崇祯庚辰五月)。叶绍袁喜欢听歌赏曲,精通曲律,因此,他的姻家沈自晋编纂《南词新谱》时,就邀其参与其事,《重定南词新谱参阅姓氏》九十五人姓名中,他名列第十一位,是个重要的人物。叶绍袁的兴趣和爱好,熏陶教育了子女,次女叶小纨、长子叶世佺、第三女叶小鸾、第六子叶燮都是曲目曲谱留有记载的曲家。
叶小纨,字惠绸,吴中叶氏家族汾湖派二十五世女,叶绍袁与沈宜修次女。《叶天寥年谱》载:
(万历)四十一年癸丑(1613),二十五岁,四月,次女小纨生(字蕙绸)。
由此可确知叶小纨生于1613年,当年其父叶绍袁二十五岁。康熙谱续壬集《文纪》录叶小纨之弟叶燮所撰《午梦堂诗钞续述略》曰:
叶氏蕙绸,予仲姊也。归于沈氏吏部公讳璟之孙文学永祯。蕙绸为昭齐之妹,琼章之姊,三人俱工诗,诗无伯仲。自昭齐、琼章早卒,蕙绸丧其左右手,已,哭母,哭诸弟,日夕坐哭泣,悲伤中有诗集曰《存余草》,仅存其二十之一也。
宣统谱卷五十五《传记·列女》又载:
叶小纨,字蕙绸,诸生沈永祯妻,幼端慧,与昭齐、琼章以诗词相倡和,后相继夭殁,小纨痛伤之,乃作《鸳鸯梦》杂剧以寄意,有贯酸斋、乔梦符之风。诗极多,晚汰存二十之一,名曰《存余草》,情词黯淡过于姊妹二人。女树荣,字素嘉,亦工诗,适叶舒颖。
据这些记载可知,叶小纨与其姊纨纨(昭齐)、其妹小鸾(琼章)三人“俱工诗”,她们与母亲沈宜修一起互相诗文唱酬,“中庭之咏不减谢家”,为一时风流韵事。后来她嫁给了著名曲家沈璟的孙子沈永祯,则不仅发挥了她的诗文之才,更因受到夫家环境影响而发挥了词曲之才。昭齐、琼章相继去世后,小纨(蕙绸)痛失手足,悲伤不已,因悼亡而撰写了杂剧《鸳鸯梦》。
《鸳鸯梦》杂剧今存,收入《午梦堂全集》。该剧用元人杂剧四折一楔体制,曲尽悲凉,催人泪下。在父母兄妹及亲朋好友众多悼亡诗词中,叶小纨以杂剧这种形式来寄托哀思,显得别具一格。或因叶小纨其别具戏曲之才,或因她感到诗词容量太小,不能淋漓尽致表达心中的情感吧。总之,叶小纨使用了杂剧这种形式悼亡,撰写了《鸳鸯梦》杂剧。恰恰由于这个剧本,使她成了我国戏曲史上第一位见于文献记载的女性戏曲作家。其舅沈自徵(其母沈宜修亲弟)为《鸳鸯梦》剧本作序时说:
若夫词曲一派,最盛于金元,未闻有擅能闺秀者。……绸甥(叶小纨字蕙绸)独处俊才,补从来闺秀所未有者,其意于无佛处称尊耳。……俊语韵脚,不让酸斋、梦符诸君。
沈自徵的评价,是将叶小纨视为女性杂剧作家第一人来看待,并认为其作水平不在元代著名杂剧作家贯云石、乔梦符之下。沈自徵本人就是明末清初一位著名戏曲家,曾创作了《灞亭秋》、《鞭歌妓》、《簪花髻》杂剧,合名《渔阳三弄》,在清初剧坛有“北调之雄”和“北雅绝伦”之称。他对叶小纨杂剧的赞赏,说明叶小纨之作当时确实受到了一些剧坛行家的好评。
叶世佺,字云期,叶氏家族汾湖派二十五世孙,叶绍袁与沈宜修长子,叶小纨之弟,叶小鸾、叶燮之兄。
《叶天寥年谱》载:
(万历)四十二年甲寅(1614)……八月二十九日,长子世佺生。次日为九月朔,群从兄弟以余初熊之庆,错然履贺。……
由此确知叶世佺生于1614年,他是叶绍袁与沈宜修婚后所得第一子,叶绍袁前面所得两个都是女儿,即纨纨、小纨。他非常高兴,兄弟们也都跑来庆祝。“初熊”即生第一子之义,古代书面语中,生男生女谓熊虺,语本《诗·小雅·斯干》:“维熊维罴,男子之祥;维虺维蛇,女子之祥。”宣统谱卷三十四《世系表·同里分派汾湖支·廿五世》载:
世佺,字云期,郡庠生。万历甲寅八月二十九日生,顺治戊戌卒,年四十五,娶金氏,无子,止。
据载可知叶世佺卒于1658年,享年四十五岁。关于叶世佺的生平,宣统谱卷五十二录其弟叶燮所撰《谢斋诸兄弟传》曰:
长兄世佺,字云期。慷慨好义,落落不知生产为何物。……友人有以告急者,竭力以周,不知有己。
这里着重介绍了叶世佺的人品,而叶世佺诗文之才,传中也有提及:
燮同母兄弟八人,第八弟世儴早殇,共余七人,共居讲肄之所为谢斋,取谢氏庭阶芝玉之义。诸兄弟自相师友,无不能文,一一皆志古人,卓然能自立者。
清乾隆年间吴江袁景辂所编《国朝松陵诗征》卷四概括地说:
汾湖自虞部(叶绍袁)与配宛君(沈宜修)以诗名家,一传而云期(叶世铨)、星期(叶燮),再传而元礼(叶书崇)、学山(叶舒颖),门才之盛,几为一邑冠。
据记载,可知叶世佺兄弟姐妹父母一样,个个工诗擅文,且均以此著名,但这些资料都没有提及叶世佺的词曲活动。其实,叶世佺与其父叶绍袁一样,不仅喜欢诗文,也喜欢听歌赏曲,并精通曲律。沈自晋编纂《南词新谱》时,曾邀他参与,在《重定南词新谱参阅姓氏》九十五人姓名中,他名列第八十六位,可见,叶世佺必定是位深通曲韵曲律的行家里手。
叶小鸾,字琼章,叶氏家族汾湖派二十五世女,叶绍袁与沈宜修第三个女儿,叶小纨、叶世佺之妹。《叶天寥年谱》载:
(万历)四十四年丙辰,二十八岁,三月初八日三女小鸾生(字琼章)。家贫乏乳,四月,过育舅沈君庸家,妗母张倩倩抚之。
可知叶小鸾生于万历四十四年(1616),生刚几月,就被舅舅沈自徵和舅妈张倩倩领去抚养,《吴江沈氏家传·君庸公配张、李两孺人合传》也提及此事:
张孺人为君庸公自徵原配,即懋所公妹之女也,名倩倩,字无为,明眸皓齿,说礼敦诗,盖上流女子也。归君庸公,生子女皆不育,遂以君庸公姊宛君季女叶琼章为女,琼章夙慧,儿时能诵毛诗楚词,皆孺人教之也。
叶小鸾从出生几个月起就在舅舅家生活,她的文学修养和词曲才华,与其舅著名曲家沈自徵及舅妈张倩倩对她的培养教育有很大关系。
《叶天寥年谱》又载:
(天启)五年乙丑,三十七岁。十一月,季女自君庸家来归,时年十岁。
叶小鸾长到十岁,从舅舅家回到了自己父母家,一到家,马上就显露出“夙慧”的天分和受过良好教育的素质,其母沈宜修的《季女琼章传》(见宣统谱卷五十五)记载:
女名小鸾,字琼章,又字瑶期,余第三女也,生才六月,即抚于舅君庸家……比者四岁,能诵《离骚》……十岁归家,时初寒清澄……余因语曰“桂露清寒湿”,儿即应曰:“枫冷乱红彫”。……十二岁随父金陵长干览桃叶,教之学咏,遂从此能诗。……十四岁能弈,十六岁有族姑善琴,略为指教即通数调,清泠可听……家有画卷即能摹写……诗不喜作艳语,集中或有艳句,是咏物之兴,填词之体,如秦少游、晏小山代闺人为之耳。
可见叶小鸾刚回家时年尚幼,却处处显露出艺术天分,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随着年龄的增长,艺术才能也逐渐迸发。身处这个家族环境,她不仅爱好诗文书画,也对戏曲产生了浓厚兴趣。现存其作品集《返生香集》(该集是她去世后父亲叶绍袁为她搜辑刻印的个人一生遗存作品专辑,亦名《踈香阁遗集》,为《午梦堂全集》之三)有诗、词、文、竹枝词等,也有散曲。较引人注目的是,叶小鸾曾阅读过《西厢记》、《牡丹亭》,在书上刻印的崔莺莺、杜丽娘绣像之页,即兴撰写了《题美人遗照》绝句六首,以寄情怀。如题杜丽娘画像绝句有曰:
若使能回纸上春,何辞终日唤真真。
真真有意何人省,毕竟来时花鸟嗔。(绝句续二)
这些诗,充分表达了她对崔莺莺、杜丽娘这些人物大胆追求婚姻爱情自由行动的同情和赞赏。充分表明叶小鸾本人也是一位思想活跃,追求个性解放,并富激情和才气的女子,同时也表达了她对戏曲的浓厚兴趣。此外,叶小鸾还专门创作过散曲作品,但留存仅小令《南商调·黄莺儿》一支,但至少说明叶小鸾也是一个兼擅音律的曲家,可惜年少夭亡,其能充分展示其曲学之才。
《叶天寥年谱》载:
(天启)六年丙寅,三十八岁,三月昆山张方伯泰符(名鲁唯)为其长嗣立平求姻,余许琼章字之。……
(崇祯)五年壬申,四十四岁……琼章年十七……十月琼章遂弄蕊宫之驾……余为琼章将嫁日萦心曲……佩帨巾綦仅称粗备,先期五日明珠忽其惊陨……七日方殓。
可知叶小鸾于天启六年(1626)订婚,至崇祯五年(1632)十七岁那年未嫁而卒。她也是叶氏家族中最著名的一位年幼夭亡的才女。
叶燮,原名世倌,字星期,号己畦。叶氏家族汾湖派二十五世孙,叶绍袁与沈宜修第六子,叶小纨、叶世佺、叶小鸾之弟。《叶天寥年谱》载:
(天启)七年丁卯(1627)……九月二十九日,六子世倌生。
宣统谱卷三十四《世系表·同里分派汾湖支·廿五世》载:
燮,原名世倌,字星期,号独岩,一号己畦,天启丁卯(1627)……生……康熙癸未(1703)卒,寿七十七。
叶燮是这个家庭诸兄弟姐妹中最长寿的一位,他那些才华横溢的兄长、姐姐们(包括叶小纨、叶小鸾、叶世佺等)都在明末、清顺治年间相继去世。而他直到康熙四十年仍在进行诗文创作和诗文理论研究,最终他成了兄弟姐妹中最出名的诗论家,其《原诗》在清初诗坛颇有影响。《清史·文苑传》、沈德潜《叶先生传》(见《归愚文钞》卷十七)等对他诗文及诗论成就和影响都有详细介绍,此不细述。此节只述其曲学活动。叶燮与其父兄一样,也是个深谙曲律曲韵,观剧成癖的文人。正因如此,沈自晋编纂《南词新谱》时,也曾邀他参与其事,在《重定南词新谱参阅姓氏》九十五人中,叶燮名列第八十八位(谱中署名为叶世倌)。在他本人《己畦集》诗集中,也有多处游踪所至,便观剧赏曲的记载,如:康熙乙丑年(1685)他在广东南雄,友人曾在酒宴上专门以“吴优”演剧招待他,他感慨地写下《元夕仍庵署中席上戏作》(乙丑)四首(见《己畦集》诗集卷四):
其一
佳节天涯又漫逢,风流太守宴从容。
樽前忽奏吴趋曲,贺老琵琶独擅侬。
(旧郡伯张君出家优演剧,皆吴儿,色艺俱称冠。)
其二
月高犹自滑流莺,花底秦宫黯欲惊。
历乱红灯翻翠袖,我从梦里观卢生。(演邯郸舞灯)
其三
曼管繁弦仔细商,小姑约略嫁王昌。
侬家旧是苏州住,偏断雄州刺史肠。
其四
映掩巫山十二重,重重绣岭玉芙蓉。
相逢忽漫离筵促,冷澹生憎是晓钟。
远在岭南,元夕之夜,友人特地以邯郸舞灯剧目,特地以吴优演剧款待他,让他听听家乡的吴音。一方面当然是友人的关心,慰其思乡之情。另一方面,朋友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他们都认为叶燮是熟悉昆曲音律的行家,让他品评和鉴赏岭南的“吴优”,就算是找对了鉴赏的知音。此外,还有康熙己巳(1689),叶燮曾应朋友戏曲家乔莱(字石林)之邀到宝应,观看乔莱家优演出,写下了《十伶曲》(为石林家优作)等诗作(见《己畦集》诗集卷六);康熙庚午(1690),他应学生陈留县令钟定之邀赴河南陈留游玩,席上优班演剧,因作有《陈留署中作》等观赏之作(《己畦集》诗集卷八);康熙辛未(1691)他应张晧(字皓亭)之邀至海盐涉园逗留旬月,观看了张氏家乐演出,作《宴集张皓亭懋德堂观家优演剧仍叠前韵》诗作(见《己畦集》诗集卷八),等等。总之,叶燮算得上是康熙年间观剧评剧非常活跃,很受曲坛人士尊重的曲家。
叶舒颖,字学山,吴中叶氏家族汾湖派二十六世孙,也是叶小纨、叶燮从侄,叶绍袁从孙。康熙谱续戊集《世系表·汾湖派》载:
廿六世:舒颖,字学山,顺治丁酉(1657)副榜,配沈氏,子二。
宣统谱卷三十四《世系表·同里分派汾湖支·廿六世》载:
舒颖,字顺山,顺治丁酉副榜,著有《学山集》十卷,行谊附载《吴江县志》燮公传。娶沈氏,进士璟曾孙女。子二:廷广、廷凤。
同卷《世系表·同里分派汾湖支·廿五世》记载其父亲叶世俨:
世俨,字文然,万历癸卯(1603)生,邑庠生,崇祯癸酉(1633)卒。年三十一,娶金氏,早寡守节抚孤……子一,舒颖……
康熙谱续庚集有叶燮撰写的叶舒颖父母叶世俨和金氏两人的墓铭《文学文然从伯兄暨嫂氏金合葬墓志铭》曰:
伯兄……讳世俨,字文然,幼聪慧,诸从兄弟间独秀出,举宗咸目之,癸酉试于乡,拟必售被斥,以刻苦积劳愤懑致疾,卒年三十一。娶金氏……伯兄亡,嫂氏年未三十,抚三岁孤子舒颖成立……卒顺治辛丑某月日,年五十有七。……子一,舒颖,顺治丁酉副榜,娶沈氏,进士吏部公讳璟曾孙女,先虞部府君外孙女。
据载可知,叶世俨故世那年(崇祯癸酉,1633),叶舒颖刚三岁,因可推知叶舒颖生于崇祯辛未年(1631)。父亲去世后,叶舒颖母亲金氏不改嫁,一心抚育孩子成长,含辛茹苦地把叶舒颖拉扯大,教他读书识字。叶舒颖成年后颇具文学之华,著作等身,并以才学被拔为顺治丁酉副榜贡生,这一切都与母亲金氏的培养分不开。清乾隆年间吴江袁景辂所编《国朝松陵诗徵》卷四叶舒颖条下注曰:
学山风情月魄,不让古人,其词如春莺初啭,柳痕烟态,皆足助其妍媚。
又说:
汾湖自虞部(叶绍袁)与配宛君(沈宜修)以诗名家,一传而云期(叶世佺)、星期(叶燮),再传而元礼(叶书崇)、学山(叶舒颖),门才之盛,几为一邑冠。学山性洒脱,终日咿哦,不事生产,中年后家渐落,淡如也。其诗工于言情,色遒丽而不艳,意沉着而不浮,如楚客丛兰,湘君芳杜,对之令人惆怅。
可见叶舒颖在当时吴江诗坛乃至南方诗坛都是比较著名的人物。此外,叶舒颖还颇具词曲音律之才,其妻是沈璟曾孙女,也就是沈永祯和叶小纨之女沈树荣。他们夫妻与戏曲家沈璟乃至女戏曲家叶小纨都有血缘关系,在遗传和环境的双重因素作用下,成为精通曲律的曲家是很自然的,沈自晋编纂《南词新谱》时,曾邀他参与其事,在《重定南词新谱参阅姓氏》九十五人中,叶舒颖名列第九十位。
3.昆山支曲家
昆山支曲家,据载曲目曲本记载,仅见叶奕苞一人,然整个家族热衷观剧赏曲的环境氛围与郡城支、汾湖支没有什么差别。
叶奕苞,字九来,叶氏家族昆山派二十五世孙。康熙谱续戊集《世系表·昆山派》载:
奕苞,字九来,号二泉。征举博学宏词,配马氏,侧室顾氏,子一。(www.xing528.com)
宣统谱卷四十二《世系表·昆山派》记载:
奕苞,字九来,号二泉,又号半园,别号凤雏,太学生,诏举博学宏词,荐列第二,不与选。归,葺半茧园,日与名流觞咏,修府志稿二十二卷。所著有《金石录补》二十七卷、《续跋》七卷、《经锄堂》等诗集行世。娶马氏。侧顾氏……子一,汝济。
家谱记载未涉叶奕苞生卒年,今人的研究,据叶奕苞《经锄堂诗稿》卷二所撰七言古诗《次函白吴丈韵为予题胜公画凤》首句“忆予初生岁己巳,崇祯御宇岁歌起”句,推断出叶奕苞的生年为崇祯己巳,即明崇祯二年(1629)。[4]又据其友人朱用纯《柏庐外集》卷三,康熙“丁卯四月”所撰《〈听松图〉后记》所言“昨岁首春,九来复奄弃矣。俯仰今昔,不胜存亡之感”之句,考证出叶奕苞卒年为康熙丁卯(即康熙二十六年,1687)的前一年“首春”,即康熙二十五年(1686)正月。[5]则叶奕苞生卒年现已可基本可确定为1629—1686。
叶奕苞一生经历起伏坎坷,对其投身戏曲活动的影响很大。其“为童子时,背碑复局,赋诗惊动长老”[6]。十五岁时遭遇“鼎革”,其父叶国华为明朝旧臣,“甲申”(1644)明亡之年已致仕归田在家,第二年“乙酉(1645)南都(南明福王弘光朝)建号”时,他又以退职之身“重起”,为工部都水司主事,并“差榷杭州南关”,重为南明小朝廷效力。清军南下,“破南京、下杭州”,叶国华与钱塘令顾咸建一起“渡江南奔”,欲投已逃到台州的鲁王,继续追随明室旧主,但“为追者所及”。幸得“旧识”相救,才得“放归”。从此,其父便“杜足茧园,与二三高人逸士及弟奉常公(即叶奕苞的叔父叶重华)流连诗酒以自遣放”[7],选择隐居不出,算是个典型的明朝遗老。而叶奕苞的兄长叶奕荃则在“乙酉之变”时,因“严亲宦于杭,陷兵间,必欲出之而后往。于是,冒险阻,入戎旃……行至嘉禾道中,为乱民所杀”[8]。即在“乙酉”当年就因赴浙寻父而死于乱兵之中;叶奕苞本人在“乙酉”年也常常奉母携弟,离乡背井地到处逃难,一系列的家庭变故,亲人的罹难,离乡背井的逃难生活,都给叶奕苞很深的刺激。此外,他的老师葛芝(号卧龙山人,明末复社党魁张溥女婿)、叶宏儒(字岳心,号墨斋),其友朱用纯等入清均不仕,是保持气节的明朝遗民。这些事件和人物,对叶奕苞的遗民倾向、仕隐心态,乃至终其一生对科举功名的淡泊态度,都造成了很深刻的影响。他的诗作中有许多描写“甲申”、“乙酉”时社会动荡、兵戈厮杀给人民造成灾难的作品,也流露出一种社稷变更的强烈沧桑感,还有不少表达对前朝君主怀念、对抗清义士同情,以及对清廷严酷政策不满的诗作,如五言律诗《避兵新泾》(《经锄堂诗稿》卷三)、七律《奉老母携四弟避兵渡钱塘》(《经锄堂诗稿》卷四)、七言古诗《悲哉行》(《经锄堂诗稿》卷二)、五言律诗《崇祯皇帝挽歌》(《经锄堂诗稿》卷三)等。由于这些诗作表现出强烈的遗民倾向以及流露了对新朝明显的厌恶情绪,因此,他的《经锄堂集》也在乾隆年间遭到了查禁。《清代禁毁书目》在著录“安抚部院闵”奏缴禁书十六种内,有“《经锄堂集》(昆山叶奕苞著)之目”,理由是“荒诞悖逆,语多狂吠”[9]“安抚部院闵”,是指乾隆四十一年至四十五年(1776—1780)任安徽巡抚的闵鹗元,清廷对此于“乾隆四十五年七月初八奏准”[10]的。尽管叶奕苞清初的许多诗作有强烈的思想情绪,但是,在清朝“定鼎”多年后,其嫡堂兄叶方蔼、叶方恒(均其叔父叶重华子)改变了初衷,开始参加新朝举行的科举考试,并成为进士,叶方蔼还高中探花,踏上了仕途,成了天子近臣,家族的地位重新腾贵。这些,对叶奕苞的引诱和志节销蚀造成了不小影响,对他不参加新朝的科举考试也造成了巨大压力。因此,叶奕苞不得已也在顺治朝的后几年至康熙前期的十余年间,曾“以试事三至金陵”,并在康熙十七年(1678)被荐博学宏词,北上应试。然而,他终究不像堂兄们那样幸运,尽管满腹经纶,才识学问远出堂兄之上,但还是三试三北,落魄而归。最后一次“诏举博学宏词,荐列第二”却仍然莫名其妙地“不与选”(宣统谱卷四十二,世系表昆山派),未获识拔。科考受挫的经历和家庭变故的历史记忆,更加深了他对功名“视之若无有”的淡泊,也使他产生了怀才不遇的感慨,这些经历都汇集成一种百感交集、无以自遣的愤懑,促使他更放情诗酒,放纵于戏曲歌舞,投入戏曲创作。这些思想情绪在他的戏曲作品中也就有了明显的流露。
叶奕苞的戏剧作品共有杂剧四种,分别是《奇男子》、《老客妇》、《长门宫》和《燕子楼》,总名《经锄堂乐府》,该剧本集存康熙年间刊本,现藏华东师大图书馆。
《奇男子》共二折。写唐代奇士王适(771—814)事,事本韩愈《试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剧中语言多直接化用韩愈墓志文。
《老客妇》亦为二折。写元末著名文人杨维祯(1296—1370)事,正名作“铁笛仙强下读书台,龙门子敬送老客妇”。
《长门宫》共四折。以汉司马相如《长门赋序》为据,敷演陈皇后与汉武帝情感故事。正名为“卓文君红粉当垆,马相如青云得路,汉武帝白首迷仙,陈皇后黄金买赋”。
《燕子楼》亦为四折。叙唐代妓女关盼盼事,事本唐代白居易《燕子楼》诗序以及宋代计有功《唐诗纪事》所载《张建封妓》,正名作“张尚书一朝身去,白舍人千里心伤,关盼盼半生苦节,燕子楼百世流芳”。
从叶奕苞的这些戏曲作品来看,有朝代兴亡的沧桑,也有才子落第,怀才不遇的感慨,尽管这些剧本都不算舞台上流行的剧目,但确实是当时文人生存境遇和社会环境的一种抒写和反映。
此外,叶奕苞也精通昆曲音律,沈自晋编纂《重定南词新谱》邀其参与,名列《南词新谱参阅姓氏》第七十一位,应该说,叶奕苞也是清初一位比较值得重视的戏曲家。
要之,从明万历至清康熙,吴中叶氏家族见于文献记载的曲家共有九位,一门之内曲家数量仅次于吴江的沈氏家族,而创作的剧本有十七种,散曲作品若干种,参与编纂曲谱一种,应算得上是个颇有成就和影响的曲学家族。
二、叶氏一门曲家之血缘与世系
把家谱中相关记载进行概括合并,删除无关的枝蔓,吴中叶氏家族的族源、分支及各支系诸位曲家的血缘世次情况可大致如图一所示(曲家以黑体字标出)。
图一 叶氏世系图
吴中叶氏家族一门连续三代出现九位曲家,尽管这些曲家出于三个不同的家族支系,身世经历也各有不同,但都属吴中叶氏一门。他们都是宋代石林公叶梦得的后代,互相间存在有特定的血缘关系,可视为一个曲家集团或群落。根据家谱记载,他们之间的血缘世系关系可作如下表述:
叶绍袁是叶世佺、叶燮、叶小纨、叶小鸾的父亲,叶舒颖的叔祖父,是叶奕苞、叶时章的族叔,叶珏的族祖父。
叶世佺、叶燮、叶小纨、叶小鸾四人互相是兄弟姐妹,他们是叶奕苞、叶时章的族兄弟姐妹,是叶珏的族叔和族姑。
叶时章是叶珏的叔叔,与叶小纨、叶世佺、叶小鸾年龄相近,可能是他们的族兄,他年龄肯定长于叶燮和叶奕苞,是他俩的族兄,是叶舒颖的族叔。
叶奕苞是叶时章、叶世佺、叶小纨、叶小鸾的族弟,叶燮的族兄,叶珏、叶舒颖的族叔。
叶珏与叶舒颖是族兄弟。
正因为他们同姓同宗同族,又都同时参加了《南词新谱》的编纂活动(除了两位女性叶小纨、叶小鸾未在“参阅姓氏”、“同校字”中署名外),因此,这些叶氏们完全可以视为出于同一门、有血缘关系的曲家群体。叶氏一门的血缘和家族环境,对这个群体的出现和形成,起到了很关键的作用。
三、家族的曲学活动氛围与环境
叶氏家族戏曲活动之所以这么活跃,涌现这么多曲家,形成一个曲家的群体,不仅是家族血缘遗传的原因,更与这个家族的历来的文化传统、文化观念以及家族的文化环境有很大的关系。
1.家族传统对曲的认识
词曲一道在叶氏心目中,到底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这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叶氏家族诸多士子对词曲的态度,这须从家族文化传统的渊源上来探寻根源。而家谱收录的历代家训,给我们提供了很好的参考。家训,本是家族历代祖先教育训导后辈、传授自己为人处世经验留下的语录式训言,也是我们认识这个家族文化传统、价值观念的重要依据。宣统谱卷二录有大量吴中叶氏家族历代名人的家训格言,其中的《石林治生家训要略》和《卯峰叶氏家训二十条》对我们认识叶氏家族戏曲文化的环境,就颇有参考价值,从中可以约略看出词曲一道在叶氏们心目中所处的位置。
石林公即叶梦得,他是叶氏家族南宋时期一位著名人物,宋绍圣四年(1097)进士,历仕翰林学士、户部尚书、江东安抚大使等职,晚年隐居湖州,自号石林居士,他也是南宋著名词人、文学家。叶梦得还是叶氏家谱纂修的发起人。康熙谱卷首所载二十三世孙叶初春所撰《吴中叶氏族谱小引》有曰:
吴之有叶氏自刑部侍郎造玄公(叶逵)始……造玄公下六世乃由石林公(叶梦得)以进士起家至使相,始修族谱。
因叶梦得曾仕至高官,是家族引为骄傲一代闻人,又因为从他开始,叶氏家族开始纂修族谱,有了家族历史的记载,所以,叶梦得对整个叶氏家族后世的影响非常深远,而家谱对叶梦得相关情况的记载也比较详尽,其“石林治生家训”也特别受族人重视,许多话被历代子孙视为行动座右铭。请看《石林治生家训要略》说的话:
治生不同:出作入息,农之治生也;居肆成事,工之治生也;贸迁有无,商之治生也;膏油继晷,士之治生也。然士为四民之首,尤当砥砺表率。……
尝论古人之诗书礼乐,凡义理养心之类,得以为圣、为贤,实治生之最善也。
从“石林治生家训”可以看出,从叶梦得时代起,在叶氏们心目中,治生职业就被分为四等,分别是农、工、商、士。而四等中最高等的是“士”,即读书人(四民之首);而读书人中,则又以习“诗书礼乐”之艺精熟,得以“为圣为贤”者为最高。“石林治生家训”强调诗书礼的重要性是很自然的,因为经史诗文之艺是参加科举考试所涉及而必须修习掌握之艺,是博取功名的敲门砖,叶氏们凭藉此艺可踏上仕途,为官为贵,家族可藉此兴旺发达,其重要性毋庸讳言。但“乐”这一道,似乎与科考并无直接关联,但同样也被叶梦得视为与诗书礼并列、可“为圣为贤”的重要“治生”之道。叶氏们对“乐”的认识是:习乐是修身养性,锤炼人生品格的重要课程,也是一生处世行事,或为官、或平居所必须修习之艺,更是为圣、为贤,跻身上流社会所必须修习之艺。分析“石林治生家训”中提倡“习乐”的理念,可以发现其思想渊源极其复杂,首先是上承周代贵族教育重“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的观念而来,又继承了孔孟儒家学说“学而优则仕”的观念。此外,根据社会生活的变化,已去掉了不适用的“御”的内容,突出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价值观,突出了士子地位的重要性,等等。但是,不管如何变化,却始终保留了对“习乐”这一道的重视。因此,就家谱记载的叶氏家族的教育观念而言,似乎可以说《石林治生家训要略》开启了叶氏家族爱乐习乐的风气,并对后代子孙的思想观念、文化行为造成了深刻的影响。延至明清,宣统谱卷二辑录的家训中还有《卯峰叶氏家训二十条》,这“二十条”对叶梦得《石林治生家训要略》所说的“乐”还作了进一步的阐释:
乐,以发和而安德,防佚以仪节。夫乐者,乐也,节也,弦诵鼓歌,所谓淑其身而和其声,善其形而调其性者也。自先王制乐,以崇德太平作乐,以防淫书;垂直温宽,简之音礼,称广大清明之化,虞以典乐教胄子,殷以瞽宗司大学,单父鸣琴而治,武城弦歌而化,乐之荡涤邪秽,消融渣滓何如乎,移风易俗莫大于乐。
可见,由宋再至明清,这数百年里,叶氏家族文化观念中对“乐”的认识仍一以贯之,叶氏们始终认为:习乐可以荡涤心胸,修身养性,可以治理家风,进而移风易俗。从所有这些“家训”的文字记载来判断,可断定叶氏观念中的“乐”的定义是非常宽泛的:“乐”、“节”、“弦诵鼓歌”、“弦歌而化”等,都在这个“乐”的概念范围之内,都可以之来修身养性、陶冶性情。这些就包含了操演乐器、创作歌词或乐曲、发声抒情、引吭高歌等涉及“乐”的一切活动的内容与形式,自然也就包括了明、清两代的种种“新声”,种种戏曲声腔(包括昆曲和南曲诸声腔)。由于叶氏家族观念中对“乐”的重视与偏爱,自然就形成了家族的一种文化传统,至明代嘉靖、万历,吴中一带昆曲盛行,家族中自然就有许多文人士子在“爱乐”名义之下去填词度曲、审音定律;整个家族也自然就形成了一种热衷于观剧赏曲、品评新曲的风气。借曲抒发胸臆,以曲陶冶性情,也成为叶氏家族诸多士子自然的选择。清康熙初,汾湖支著名曲家、诗论家叶燮在其《己畦集》文集卷二十二《乘龙鼎剧本题辞》一文中也曾阐发过自己对词曲的观点,说:
原词曲所由来,先依情而后有其言,于是言出而征诸事……胸中眼中,若有所不可者,若有所欲吐者,才情横溢蓄于中而不能舒为块垒,往往借词曲以写之……[11]
叶燮的观点,比较典型地概括了这个时期叶氏家族几代士子对乐、对曲的认识与态度。即:一方面汲汲于功名,拼命读书,参与科考,以求出仕当官;另一方面情蓄于中,忧闷积于怀,则以曲抒发胸臆、陶泻块垒。热衷填词度曲,审音定律与汲汲于功名,发奋读书,参加科考,两者并行不悖。正因为叶氏家族有对“乐”重视与偏爱的传统,有对词曲的宽容态度,所以就会有诸多士子对戏曲的嗜好,整个家族也就不断地涌现曲家。
2.明清两代家族的戏曲活动
从家谱和各种文献的记载来看,支头岭、汾湖、昆山这几个支族的士子在追求功名同时,热衷于观剧赏曲或填词度曲,因此整个家族的戏曲活动非常活跃,连续几代延续此习,各个支族之间戏曲活动此起彼伏、互相呼应,形成了很大的声势。
比如支头岭支的叶时章(稚斐)和叶珏,他俩成为著名的曲家,与支头岭郡城支族整个家族几代人热衷于曲的环境有很大关系。《叶天寥年谱》曾记载万历四十一年癸丑(1613)八月叶绍袁与从弟叶绍颙(季若)一起在苏州虎丘山上听一小妓与昆优的演唱,说:
郑声本淫,而歌者又复抑扬宛转,数百人环坐而听,则一小妓与我宗昆优之相唱和耳。优,之郡中给谏吴西公子也。(“之”疑为“乃”字之误)
这里他提到了唱曲的人,说这个男性“昆优”,就是“我宗”叶姓人士“郡中给谏吴西公子”。叶绍袁属吴中叶氏家族汾湖支人士,他所说的“郡中给谏吴西公”,就是指他们吴中叶氏家族另一分支支头岭派郡城支的二十三世人叶初春,他是戏曲家叶时章(稚斐)的祖父,字处元,号吴西。生于嘉靖二十年(1541),万历八年(1580)进士,曾任广东顺德县令六年,颇有政绩,后擢拔为京官,历经升迁,万历二十年(1592)官至礼科左给事中,因与李献可等人先后上疏为立储建言,疏中“多批鳞语”,皇帝震怒,遂被黜免。《明史》卷二百三十三李献可传中附载其传,称叶初春、吴之佳、张楝三人为“吴中三谏”。《明史纪事本末》、《吴县志》、《顺德县志》均有其事迹记载。因此当时人族人均尊称其为“吴西公”、“黄门公”或“给谏公”、“谏议公”。叶初春有五个儿子,康熙谱续戊集《世系表支头岭大宗派廿一至廿五世》都有记载,分别是:叶登年,号瑞庵,吴邑庠生;叶登俊,号升庵,邑庠生,援例入监;叶登道,号任庵,冠带儒士;叶登仕,号信庵,邑庠生,援例入监;叶登台,字幼望,吴邑庠生。至于这五人中哪个是在虎丘山上进行表演的“昆优”不得而知,但至少说明,在叶初春这个家庭里,除了人人发愤读书,积极参与科举考试外,热衷于曲也是形成氛围的。也许叶初春在被黜免罢官回家后,没有了功名的羁绊,他就开始经常听歌征曲,以解心中郁闷。在环境的熏陶下,几个儿子都学会了拍曲唱曲,以致出现了那天在虎丘山上表演的“昆优”。这里所说“昆优”的意思,笔者以为不可能是指“优伶”(即在专业班社为以表演昆曲谋生艺人),而是指稔熟昆曲唱法经常进行表演的士绅。因为懂得昆曲并进行表演的士绅虽非专业演员的人士,但人数极多,他们水平很高,表演也常可使老伶退避三舍,被称为“昆优”只是言其演技高超,与专业伶人相类,而非言演戏为其职业。因为像叶氏这样的历代官宦之家,子孙变成“伶人”的可能性极小。康熙谱卷首《吴中叶氏族谱凡例》曾明确说过:“谱有三必书:出赘、迁徙、僧道还俗;有五不书:入赘婿、乞养子、失身贱役如辱身为奴之类、辱行为倡为盗之类、忘祖如为僧为道之类。”也就是说,纂修家谱时有严格规定,叶家子孙凡有从事倡优等职业者,一律除名,没有资格书入家谱。凡在谱上载有姓名者,就绝对不会是伶人。上述叶初春的五个儿子,个个见载家谱,因此就绝不会是专业班社为以表演昆曲谋生的优伶。这也说明,叶氏家族文化中对“乐”的理解,也是具有鲜明的等级观念的,“乐”是家族士子用以修身养性,陶冶性情的工具,追求为圣为贤的素质课程,而不能是随波逐流、混迹下层,销蚀意志的技艺。所以,叶氏家族士子为修身养性,陶冶性情,就会倾心于“乐”,填词度曲、审音定律、品曲赏曲,其中精通专业唱法人士,也会即兴“清唱”或装扮表演而作为娱乐,但都不会变成专业伶人。这种现象,在当时吴中盛行昆曲的士绅家庭中,也具有普遍性。叶初春的五个儿子估计人人都能唱曲,甚至很有专业水准,其中一些人经常会进行即兴的表演,或者与士绅中嗜好戏曲的人士互相交流技艺,所以才会有叶绍袁年谱中所谓“我宗昆优”的说法。据家谱记载,这兄弟五人中的排行第四的叶登仕,就是戏曲家叶时章(稚斐)的父亲、叶珏的祖父。叶登仕娶了沈氏家族沈象道的二女儿为继配,此女与精通曲律的曲家沈珂、沈瑄等人是亲兄妹,也是著名戏曲家沈自晋的姑母,叶登仕与沈氏所生子叶时嘉就是曲家叶珏的父亲,叶珏也就是沈自晋的甥男;沈氏故世后,叶登仕继娶张氏,所生子就是著名戏曲家叶时章(稚斐)。从这些记载里,我们可以看出叶时章(稚斐)和叶珏等人是生活在一个多么热衷于曲的家庭家族氛围中了。
汾湖支家族观剧赏曲活动之多,也见于文献记载,前面提及,叶绍袁还没有中举中进士时,曾与从弟叶绍颙(季若)在苏州“泛棹虎阜”,“借僧寮于千人石畔,市酒脯,对月听歌”……至“四鼓酒散”时,还“带残月登山”,上山听一小妓与“我宗昆优”的演唱,那时这种活动还偶一为之。但当在他中进士当官几年又辞官回乡后,就变得经常观剧赏曲了。那时,他常到妻弟沈自友(君张)家中去观看女乐演出;叶绍袁喜欢观剧赏曲,也影响了子女,他的儿子叶世佺、叶燮,女儿叶小纨、叶小鸾都成了曲家。其子叶燮既是清初著名诗论家,也是清初著名曲家。康熙十六年(1677)他在江苏宝应县令任上被参劾落职后,就四处游历,游踪所至,辄被友人邀去观剧赏曲,分别在广东南雄(康熙乙丑年,1685)、江苏宝应(康熙己巳,1689)、河南陈留(康熙庚午,1690)、浙江海盐(康熙辛未,1691)留下过观剧的诗文(参见叶燮本人所撰《己畦集》),似乎成了一时间著名的可顾曲之误的风流周郎。
叶氏昆山支家族的戏曲活动也非常频繁,族内父子、兄弟、从兄弟在一起观剧赏曲的情况常有发生。徐元文《经锄堂诗稿序》说,叶奕苞之父叶国华(1586—1671,号白泉)晚年常“黄冠野服,时时坐蓝舆往来,从诸宾客挟伎奏乐,登眺其中,而叶子(指叶奕苞)辄能发为诗篇以佐其亲娱乐”[12]。也就是说,叶国华的晚年,经常和宾客们一起观剧赏曲,其子叶奕苞为孝顺其父,经常陪侍,并且撰写观剧的诗文为父助兴。这在叶奕苞的诗文中也可得到证实。叶奕苞曾撰有《阳羡徐暎薇先生携女乐湘月辈数人过昆,侍家大人观剧次韵四首》,写的就是随侍父亲叶国华在家乡观看著名宜兴徐懋曙家乐演出的感受,录其二首如下:
千金一曲教初成,解得歌时万态生。
拍遍阑干花正落,泥人断肠不分明。(其二)
脉脉歌情曲外生,一迴舞态一迴轻。
只应天上容他住,何怪曾倾下蔡城。(其三)
当时,叶奕苞还写了《前题次盈水韵六首》,录其二首如下:
山县春深绿满堤,画堂击鼓日沉西。
风流太守休闲计,手点红牙板眼齐。(其二)
(注:暎翁有自制传奇)
锦筵特地向花开,绛烛高悬七尺堂。
欲续张衡观舞赋,销魂莺燕漫相猜。(其五)[13]
可见,此次徐懋曙携带乐过昆山,引起了叶国华、叶奕苞父子的极大兴趣,他们特地设席宴请徐氏家班(“锦筵特地向花开”),席中,徐懋曙拿出了自己创作的剧本,令家优为叶氏父子们表演,由于这些女优色艺俱佳,叶国华、叶奕苞父子看得如醉如痴。
叶奕苞不仅陪同父亲一起观剧,父亲去世后,他还继承了父亲在自家园林中观剧赏曲的习惯。清初诗人陈维崧《半茧园赋并序》记载说:
茧园者,昆山叶水部白泉先生之别墅也。水部公殁后,园析而为三。仲子九来于其所受之半,葺而新之,名半茧园。维崧暇日曾偕二三宾侣游焉。遂援笔而为之赋,赋曰:“……赵代之鸣筝逦屣,幽并之挟弹呼鹰。豪家借歌舞之场,红幺一曲;上日炫绮罗之会……”[14]
据载,可知叶奕苞在父亲叶国华去世(康熙十年,1671)后,便将父亲遗留的茧园析产给自己的那部分修成了“半茧园”,仍在园中听歌赏曲。赋中“借舞之场”、“红幺一曲”句,都是描述众宾客在园中征歌赏伎的情景,“半茧园”曾是当年江南一个征歌度曲的著名园林。宣统谱卷五十四《传记》引《二矶山人诗话》对半茧园有如下记载,云:
吾邑叶氏华要天下,九来(叶奕苞)尊人白泉工部(叶国华)掩映风流,一门群从。如嵋初(叶方恒)、如子吉(叶方蔼),皆成进士。子吉尤以高第官侍从,著盛名于时。惟九来倜傥不羁,颓然自放,尝往来于桃叶酒家,鸣珂狭邪间,犹承平公子气象。所居半茧园,花木明绮,池馆峥泓,胜流名士过从无虚日。调琴养鹤,置酒征歌。
叶奕苞不仅在园中演剧观剧,还携带家乐到其他士绅家中里搬演自撰新剧,其师葛芝七言古诗《叶九来携伎过从吾馆奏乐歌》有曰:
叶生喜我归,携得梨园部。命我高关开,为奏新乐府。我怪叶生运意奇,颠倒阴阳乃尔为。狂态直比渔阳鼓,骂座如闻膝席辞。我爱梨园风格好,腰支一一将人恼。就中小者才数龄,满树黄鹏吐音早。因向叶生三太息,忆昔相见城南陌。生发垂垂我壮年,一言快意深相得。生今强仕我衰老,倏忽流光真可惜。梨园前队谁最名,子弟三班旧教成。娄上典型闻乐老,吴门少俊说王生。此日西风悲黄叶,盛年那得常相倾。感此便欲常相见,莫学参差西飞燕。大云堂侧牡丹开,奏生新著重开宴。[15]
诗题中的“从吾馆”指的就是葛芝父亲的别墅,诗中“为奏新乐府”句,则指叶奕苞以新编剧目演出让老师葛芝来欣赏,“生今强仕”,则点明了这次演出的时间是在叶奕苞四十岁即康熙五年(1666)左右。
此外,叶奕苞还与从兄叶方蔼(号讱庵)等曾一起观剧,《经锄堂诗稿》卷九中有叶奕苞撰《春夜同讱庵兄观剧三叠前韵》诗,曰:
生涯落拓向渔樵,又溷宾宴接暮朝。乐事但愁春夜短,风光偏觉广场饶。
帘勾海燕低迷倦,绕宫黄莺宛转娇。若使进欢长似此,不忧霜鬓不全消。
醉乡尘事了无关,幻出鹅笼转瞬间。百戏杂陈推角牴,一年佳节尽鳌山。
典衣沽酒邀新赏,折简呼朋践宿攀。何事颠风催怪雨,韶华若为俗人悭。
共叹龟年侍帝宸,霓裳几叠梦相亲。调移凤管述新曲,影侧乌纱俨旧人。
笛里残梅消岁月,杯中浮蚁隔风尘。欲知沧海三迁事,邀取麻姑细指陈。
新装傀儡旧山河,壮志尊前自耗磨。舞队比花情态少,看场围烛泪痕多。
郭郎鲍老休相笑,白发红颜敢禁诃。筵散晓风吹落月,隔林惟有早莺歌。
诗曰,农历正月的新春佳节,叶奕苞“典衣沽酒邀新赏”,邀族内众兄弟同饮同乐,一起观剧。叶奕苞并撰写观感诗赠从兄叶方蔼,叶方蔼也不示弱,立即回赠和诗,诗曰:
行吟祗合和山樵,曲宴征歌度暮朝。中酒多时偏酒昵,讨春到处觉春饶。
灯光月影纷相妬,笑靥羞颦各自娇。便有愁城宽似海,只应都向此中消。
醒醉谁参梦觉关,幻缘起灭刹那间。何须秦帝能驱海,忽似愚公解变山。
过眼风光空旖旎,得时花柳且追攀。剧怜人事难如意,啼处偏多笑处悭。
曾听箫韶奏紫宸,钧天余响自情亲。阿谁优孟珍佳士,若个何堪是旧人。
环珮清宵犹望幸,鱼龙甲帐久生尘。茂陵园寝闻歌吹,玉碗传来事已陈。
(注:庚子春侍驾南海,子得见内廷诸秘戏。)
霓裳一曲转星河,刻羽含商细琢磨。善舞当筵长袖少,关情灭烛绝缨多。
红牙漫按词人谱,白眼应宽醉客诃。自笑江州老司马,青衫湿尽为听歌。[16]
昆山支叶氏家族兄弟们新春时节一起团聚,一起观剧的事情常有发生,演出还会勾起众兄弟对曾经离乡背井经历的回忆和感慨。叶方蔼为众兄弟中见多识广见者,曾因随侍皇上南海见过宫中秘戏,此时观剧联想更多,居然还“青衫湿尽为听歌”。
叶奕苞与汾湖支的族兄叶燮往来频繁,两人年龄相差两三岁,关系甚佳。两人同宗同族又是世交。叶奕苞父叶国华与叶燮之父叶绍袁就是好朋友,早在万历四十年(1612)叶国华与叶绍袁就曾一同参与乡试,一起等候发榜,结果都名落孙山,诸人“相对唏嘘,泣别而已”。(见叶绍袁自撰《叶天寥年谱》万历四十年。)当年叶绍袁二十四岁,叶国华二十六岁,此后两人还有许多交往。叶燮《己畦集》诗集卷二有许多与叶奕苞相互赠答的诗篇:康熙癸亥(1683)叶奕苞曾偕友人冒雪行走三日,专程拜访叶燮,见面后他们共同饮酒叙情,写诗互赠,叶燮有《登亥人日昆山徐季重偕九来弟冒雪过我草堂九来用前韵为赠即八叠韵答之》、《九叠韵再答九来》等。因为诗中谈到了养鹤,分手后两人又就此题反复寄柬作诗探讨酬答,叶燮有《余答九来诗有长鸣之鹤类朱户,雅中俗习君应芟之句,九来为鹤鸣不平,既归,叠韵柬寄代鹤申诉,复十二叠韵寄九来晓鹤》等诗。此后。两人又结伴去嘉兴探访曹溶,叶燮在诗作《偕徐季重九来弟往禾中访曹秋岳先生不遇,九来叠语溪倡和韵相赠奉答》和《泊南湖遇郭皋旭同至钟宣远斋,集陈尧夫项东井徐抚辰道冲叠前韵》记述此事,此后,叶燮还有《九来复叠韵简寄,七叠韵答》、《九来和汉槎北归韵相寄次韵奉答》等酬答诗文,从这些赠答诗,可以推断出二人友谊较深,性情也颇相投,因两人都是熟悉音律的曲家,故可以推断他们交往中必然有观剧赏曲事情的发生。
总之,叶氏家族各个支族,在明末清初这个阶段,都洋溢着爱乐和热衷昆曲的气氛,各个支族之间曲家还有交流互动,整个家族的风气和氛围就形成了滋生曲家的肥沃土壤,使叶氏家族成了涌现曲家的园地和苗圃。
3.社会环境、家族地位变迁等因素对曲家的影响
除了家族文化传统渊源和家族戏曲活动氛围的原因以外,还有个不可忽视的因素,就是社会境遇变化对这个家族地位升降的影响,进而对叶氏家族士子们投身于曲,醉心于曲,在曲作中抒发个人情感产生的重要影响。其中最明显的,则无过于明清易代之际“鼎革”的巨变以及明清两代科考。试举几例:
如前所述,清初著名戏曲家叶时章(稚斐),生于万历四十三年(1615)之前,据家谱《牧拙生传》记载可知,他虽然生活在热爱戏曲的家庭环境中,本人也颇具戏曲之才,但直到三十多岁明朝覆亡的“甲申”年,即崇祯十七年也即清顺治元年(1644)这一年,他并没能真正地进行过戏曲创作。因为他“生而英异,倜傥有大志”,起初兴趣并不在曲,“始习举子业”,理想愿望就是参加科举考试、博取官职。并且,他还自负地认为可以“取青紫如拾芥”。没料到“甲申”年“适遭鼎革”,明朝帝国大厦倾坍,翻天覆地的变化使他感到迷茫。第二年,即清顺治二年(1645),清军大兵南下,消灭南明福王政权,又与各路反清武装激战,以血腥手段镇压民众反抗,整个江南包括三吴地区都遭受兵燹。且不说“嘉定三日”等血腥的杀戮,仅顺治二年五月,清兵进入已被招降的苏州城,也“三五成群,分道掠夺”,“凡值妇女,无论衢巷田野,即裸而狎之,且环而嬲之,多顷刻致毙者”。[17]给民众带来的痛苦难以尽述。而闰六月清廷颁布薙发令后,激起苏州城“白腰兵”的起义,旋被清军镇压;此后几年,太湖一带反清武装坚持抵抗,经常攻入苏州、常熟一带,战斗反复拉锯,死伤最多的却是平民。百姓受清兵、反清武装和各地乡兵反复拉锯战过往的侵扰与攻击,常被误杀和滥杀,且土匪、盗贼乘机横行,官府横征暴敛,百姓没有一天安生的日子。世代居住此地的大家巨族包括居住苏州郡城的叶氏家族,迫于形势只能举家迁徙,由水路向各处逃亡。叶时章(稚斐)此时也只能携全家逃离苏州城,“避兵安溪”,经历了好几年的流离播迁生活。一路上,他看到了国破家亡,百姓遭受痛苦的惨状,士子的良知被刺痛了,他开始真正意识到一个士子的社会责任,于是便真正地开始“淡于功名”,“诗文之暇,寄情于声歌词曲,演传奇数种行于世”。将“目击丧乱”的感受寄寓剧本,有感而发,通过剧本的创作抒泻胸中块垒,叙写一个时代的痛苦。写出了一些震撼人心的剧本如《渔家哭》、《琥珀匙》等。
至于昆山支族的叶奕苞,他本也生活在一个环境优裕的官宦之家,“甲申”、“乙酉”国变,其兄长死于兵乱,其父、叔父、师友都成了明朝遗民。他自己也曾流离失所,奉母携弟四处逃亡。生活的巨变和家庭社会地位的巨大落差,使他在撰写《老客妇》杂剧时,自然会流露出对新朝的抵触和厌恶情绪,会竭力渲染剧中人杨维祯不事新朝,表现其逍遥江湖的高逸和潇洒。至于《奇男子》杂剧中王适“不得中第,落魄而回”时所言“岂肯龌龌龊龊,复向科举求生活耶”的话语,更是他本人在多年不愿事新朝,后来又改变初衷,不得已屈节参加清廷科考,结果又三试不第,被荐博学宏词再遭黜落,士子桀骜不驯的性格遭到了重挫,精神备受打击,羞辱与痛苦交集时所流露出愤懑情绪的一种激越式表达。
清初著名戏曲家长洲尤侗(1618—1704)为叶奕苞《经锄堂乐府》撰序时说:
古之人不得志于时,往往发为诗歌,以鸣其不平。……既又变为词曲,假托故事,翻弄新声,夺人酒杯,浇己块垒。于是嘻笑怒骂,纵衡肆出,淋漓极致而后已。……若吾友叶子九来,门地人材,并居最胜,方以文笔掉鞅名场,夫何不乐而潦倒于商黄效竹之间,疑其游戏及之耳。虽然,以叶子之才,荏苒中年,风尘未偶,岂无邑邑于中者?忽然感触,或借此为陶写之具,未可知也,是则予所引为同调者也。[18]
这些话,差可概括叶奕苞投身于曲,“翻弄新声,夺人酒杯,浇己块垒”的动机和原因。叶奕苞之友清初陈维崧《叶九来诗集序》对叶奕苞的人生态度和人生结局也有这样的概括和叙述:
叶九来者……年少负盛才……其尊府君白泉先生者(叶国华)耆年硕望,掩映江左,一门群从,如嵋初(叶方恒)、如子吉(叶方蔼)先后成进士,子吉又以高第为天子侍从。当是时也,鹿城华要甲天下,九来居平独扼腕曰:大丈夫富贵吾所自有,所不知者,年寿耳。吾鸣筝跕屣旦晚而游于鸣珂狭邪间,犹不失吾游闲公子态也。以故九来里中颇负狂名,然其自喜日益盛一日者。[19]
陈氏所言,则表明叶奕苞虽生活在一个历代官宦之家,父兄均为闻人,族中兄弟也有高中进士、为贵为贤达者,其本人也负经世治国之才,本堪大用,但这样自身条件和家族环境并没有使他走上家族士子传统的求官求贵之路。他特立独行,最终成了一个“鸣筝跕屣旦晚而游于鸣珂狭邪间”的游闲公子,并沉湎于歌舞戏曲,且终其余年放浪形骸,并以这种狂放的生活态度而自负。他的人生态度和人生结局,并成为一个戏曲家,可以说是因家庭变故以及科举失意等的多种环境因素造成的。
以上仅举数例,庶几概括社会环境引起家族家庭地位变化对叶氏家族士子投身戏曲,成为戏曲家的重要影响。
要之,叶氏家族士子们从事戏曲活动,家族连续几代涌现曲家,是多方面受到了家族传统文化观念、家族文化环境和家族社会地位变化诸多因素的综合影响。
四、家族的婚姻及相关的戏曲活动
吴中叶氏家族曲家辈出,戏曲活动活跃,在曲坛知名度与著名的吴江沈氏家族相侪,这一方面是叶氏家族的文化传统所致,而另一方面,则与叶氏家族的婚姻有很大关系。据记载,从明朝万历至清朝康熙的约一百多年里,叶氏家族曾与南方许多著名世家大族有过联姻,其中不少就是具有良好戏曲文化氛围,不断涌现曲家的家族,比如著名的吴江沈氏家族、吴江顾氏家族、太仓王氏家族、吴江周氏家族、昆山徐氏家族、上海潘氏家族、吴江吴氏家族、吴门袁氏家族,等等。这些家族中知名的曲家如顾大典、沈璟、沈自晋、袁于令、周永年、吴兆骞等,都因婚姻关系而成了叶氏家族的姻戚,他们与叶氏家族有频繁的往来,叶氏家族与这些家族的联姻以及曲家之间的交往,使这些不同家族中嗜好词曲的士子逐渐汇聚成一个以吴江沈氏家族为中心的热衷填词度曲、审音定律的曲家文人群体,这个曲家文人群体的活动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整个南方地区缙绅阶层的风尚爱好,形成了明末清初时期南方戏曲活动的繁盛。
仔细梳理这约一百多年叶氏家族的婚姻关系,就会发现这种关系恰如一张千丝万缕的关系网,它网罗了南方许多家族的著名曲家。举例来说,吴中叶氏与吴江顾氏从明万历至清康熙曾连续几代缔结婚姻。据康熙谱续戊集《世系表》记载:叶氏家族汾湖支廿四世叶绍祖所配顾氏,就是吴江顾氏家族郡城支著名戏曲家顾大典之女;廿四世叶绍颙继配顾氏,则是顾氏家族同里支顾曾唯孙女,顾大典族孙女;值得一提的是,叶氏家族汾湖支廿三世叶有本所配为顾氏;其子廿四世叶来凤所配又是顾氏;叶来凤之女廿五世叶氏,则又嫁给了顾氏家族的顾应鼎,从叶有本到叶来凤,再到叶来凤女,叶氏家族与顾氏家族连续祖孙三代联姻。仅粗略翻查一下家谱,就可找出叶氏家族与顾氏家族三代五对的婚姻,如笔者所绘婚姻关系图所示(曲家以黑体字标出):
图二 叶顾两家婚姻关系图
叶、顾两家的婚姻勾连了顾氏家族的顾大典、顾伯起、顾万祺、顾必泰、顾其晖等曲家及叶氏家族的叶绍袁、叶小纨、叶世佺、叶小鸾、叶燮等曲家的血缘,使他们互成姻亲,这自然就增多了这些曲家之间的往来,促进了两个家族戏曲活动的交流。
除了与吴江顾氏的婚姻外,叶氏家族与其他家族的婚姻关系也极为错综复杂,而最引人注目、也最为人所熟知的,则是他们家族与吴江沈氏家族的婚姻。由于叶、沈两个家族连续几代联姻,结果派生出吴江一带以沈、叶两家闺阁女子由诗文酬答而形成的一个志趣相投、横跨明清两朝的女作家群体。据家谱、方志和诗文集等记载,这个作家圈和作家群体大致以叶绍袁妻沈宜修(沈珫长女)和他们三个女儿叶纨纨、叶小纨、叶小鸾为中心,联结了沈宜修幼妹沈智瑶、弟媳(沈自徵室)张倩倩与李玉照、顾氏(沈自南室)、沈宜修同族姊妹沈大荣(沈璟长女)、沈倩君(沈璟次女)、沈曼君(名静专,沈璟幼女)、沈媛(字文殊、沈瓒长女);沈宜修侄女及族侄女沈关关(沈自继女)、沈宪英(沈自炳长女)、沈华鬘(沈自炳次女)、沈少君(沈自友幼女)、沈蕙端(沈自旭女)、甥女周兰秀(沈媛女);以及沈宜修外孙女沈树荣(沈永祯、叶小纨女)、族侄孙女沈友琴(沈永启长女)、沈御月(沈永启次女)、沈菃纫(沈永令次女)等几十名极具文学才华的女子。这个女作家群体的成员都是沈家女叶家媳或叶家女沈家媳,她们的文学创作成就显著,很多方面甚至超过了须眉男子,作品流布世间,使文坛诸多士子羡慕不已,由是叶沈两家名声大噪,使得这一地域诸多家族的闺阁女子群起效仿,引领了一时女子读书识字吟诗作文的风潮。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才女中不少人就是曲家。包括叶小纨(蕙绸)、叶小鸾(琼章)、沈曼君(名静专)、沈蕙端、沈少君等,这些女性作家的文学创作活动包含了不少戏曲散曲创作,这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叶沈两个家族文学和戏曲艺术的交流,这些才女们不仅是家族间戏曲传统交流相融的重要媒介,也是当时热衷观剧赏曲、填词制剧的社会风尚的引导者。关于两家联姻与明清戏曲及文学的关系,曾是艺术史和文学史研究的热门话题,有过很多讨论的文章与专著。但笔者发现,向所研究对叶沈两家女子参与诗文创作及酬答活动每位个人的情况介绍比较清楚,但是,涉及叶、沈两家婚姻关系的落实,则略嫌粗糙,且大部分论著只涉及叶、沈两家最出名的五六对文学伉俪的婚姻,其他则很少涉及。或许是因为当时没有条件大量浏览和查阅家谱资料的缘故。其实,从明万历到清康熙的一百多年里,叶、沈两家所缔婚姻远远不止人们常说的五六对,而是连续缔婚至少十一对!过去讨论未能提及的数对伉俪,如沈象道次女(沈自晋姑母)配叶登仕(叶时章父亲)、沈自晋第四女嫁叶珏(叶时嘉子、叶时章侄)等,虽在文坛上不甚出名,但是对两个家族的戏曲活动都发生过直接影响。因此,笔者感到有必要将叶、沈两家的婚姻情况再做一点补充。
根据清康熙间叶长馥纂修的《吴中叶氏家谱》以及乾隆年间沈光熙等纂修《吴江沈氏族谱》记载,笔者搜检出两家这个阶段相关的十一对婚配情况如下(按《吴中叶氏家谱》世系记载的顺序):
叶氏家族支头岭支二十四世叶登仕(叶初春第四子)娶沈氏(沈象道次女、沈自晋姑母);叶氏(?)嫁沈瑜(沈僎子);汾湖支二十四世叶绍鼎(叶重科子)配沈氏(沈瑜次女);叶绍袁(叶重第子)配沈宜修(沈珫长女)。
汾湖支二十五世叶小纨(叶绍袁次女)嫁沈永祯(沈璟孙、沈自鋐子);叶世傛(叶绍袁第三子)娶沈宪英(沈自炳女);叶世倧(叶绍颙子)娶沈氏(沈自铨女);叶氏(?)嫁沈永霑(沈肇开子);叶氏(?)嫁沈永卿(沈宜修弟曲家沈自徵子)。
支头岭支二十六世叶珏(叶时嘉子)娶沈氏(沈自晋第四女);汾湖支二十五叶舒颖(叶世俨子)娶沈树荣(沈永祯与叶小纨女)。
叶、沈两家的婚姻关系可用树状图表示(曲家用黑体字标出):
图三 叶沈两家婚姻关系图
通过资料的挖掘和梳理可以看到,叶、沈两家婚姻恰千丝万缕的连线,在两个家族之间编织起了一张联系紧密的血缘网。这张网的特点,就是两家不仅同一代人中有几对联姻,而且还有连续几代人的累世交叉联姻。譬如:叶绍袁娶沈珫之女沈宜修(沈自徵、沈自炳姊),是为两家第一代婚姻;此后,叶绍袁与沈宜修之第三子叶世傛娶其舅沈自炳(母沈宜修亲弟)之女沈宪英(即叶世傛表妹),则是两家第二代交叉缔婚。又譬如:叶绍袁娶沈宜修是两家第一代婚姻,而叶绍袁与沈宜修次女叶小纨嫁沈璟长孙沈永祯(沈自鋐子、沈宜修从侄),则是两家第二代交叉缔婚,至于沈永祯、叶小纨之女沈树荣再嫁叶小纨族侄(叶世俨子)叶舒颖,则是两家连续第三代交叉缔婚。这种累世的交叉缔婚,沟通了叶氏家族连续三代的曲家叶绍袁、叶小纨、叶舒颖和沈氏家族连续四代的曲家沈璟、沈瓒、沈自晋、沈肇开、沈自徵、沈自炳、沈自友、沈永卿等人血缘。又如沈象道次女、著名曲家沈自晋姑母(沈自晋父亲沈瑄之姊妹)嫁叶登仕,是为叶时嘉生母,曲家叶珏亲祖母;也是曲家叶时章之母(非生母)。此后,沈自晋又将自己第四女许配给曲家叶珏,这也是两家在同一支系中连续两代交叉婚配的例子。这几对婚姻把曲家沈自晋、叶珏的血缘也勾连了起来。总之,累世交叉婚配在很大程度上融合了两个家族的血缘,使叶、沈两家变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两家几乎成了一家。这张血缘关系网直接关联的沈氏家族著名曲家是沈璟、沈瓒、沈自晋、沈肇开、沈自徵、沈自炳、沈永卿八人以及叶氏家族的名曲家叶绍袁、叶小纨、叶舒颖、叶珏四人。除了上述曲家外,这些婚姻关系再分枝分杈,又进一步勾连与这些曲家发生间接血缘关系的其他十数位曲家如沈氏家族祗庵公支的沈自继、沈自晓、沈自南、沈自东(均叶绍袁妻沈宜修弟)、沈自友(沈宜修从弟)、沈永群(沈宜修弟沈自徵子)、沈永荪(沈自炳子);守西公支的女曲家沈静专(沈璟女、沈自铨姊)、沈绣裳(沈自铨子)、沈永馨(沈肇开子、沈永霑兄);枫山公支的沈永隆、沈永勰、沈永当(均沈自晋子、叶珏妻沈氏亲兄弟),叶氏家族有汾湖支的叶小鸾(叶绍袁沈宜修女)、叶世佺、叶燮(均叶绍袁沈宜修子);支头岭支的叶时章(叶登仕子)等,总括起来,这张血缘网一共勾连起这个阶段叶、沈两家的姻戚曲家近三十位。
由于上述婚姻都发生在明万历至清康熙的一百多年里。因此,这张婚姻关系网同时又成了这个阶段叶、沈两家几代人编织的一张社会关系网,它将两个家族此阶段所有的官员、名人、士子,包括闺阁才女等都联结起来。两姓人士的姻缘,不仅形成了两家文学与词曲天赋方面的交叉遗传,也促进了两家在文化传统、文化积累、文化教育方式等方面的融合,使两个家族的文化资源得到了共享,其结果就是两个家族在政治、经济、文化及社会生活等方面的互相支撑、互相依靠,形成联盟,也直接促成了两个家族曲家共同参与戏曲活动,从而形成两个家族的同一个戏曲文化圈和同一个曲家阵容。
举例来说,著名女戏曲家叶小纨的成长过程以及她成为杂剧女作家第一人的经历,就是两个家族曲学传统互相传承以及两家戏曲活动互相交流的结果。叶小纨的父亲叶绍袁是个嗜好品戏观剧的曲家,叶小纨之妹叶小鸾,其弟叶世佺、叶燮也都是曲家。叶小纨从小在父亲的教育下成长,受到家庭和家族传统文化的熏陶,对戏曲怀有特殊感情。同时,由于母亲沈宜修的关系,她又受到沈氏家族戏曲文化氛围的影响,著名戏曲家沈自徵、沈自炳是她的亲舅(其母沈宜修同母弟)。尤其是沈自徵,所作杂剧《渔阳三弄》有“北雅绝伦”(沈自南《鞠通乐府序》)的美誉,他对甥女叶小纨也特别垂青。叶小纨创作了杂剧《鸳鸯梦》,他亲自作序,赞美她是“独处俊才,补从来闺秀所未有者,其意于无佛处称尊耳”。沈自徵将甥女叶小纨推为女性杂剧作家第一人。他的评价自然会在曲坛发生一定的影响,也在相当程度上奠定了叶小纨在曲坛的地位。
而叶小纨的夫家则更是沈氏家族中最有曲学成就和最具曲学传统的家庭,其丈夫沈永祯是沈家最著名曲家沈璟的长孙。除了祖父沈璟是著名曲家外,沈永祯的姑母沈静专(沈永祯父亲沈自鋐亲妹)、从兄沈绣裳(沈永祯叔父沈自铨子)、叔祖父沈瓒(沈璟弟)、从叔沈肇开(沈瓒子)、从兄沈永馨(沈肇开子)等都是曲家,均有曲作问世。叶小纨嫁入沈家,自然受这种氛围的影响和熏陶。至于叶小纨与沈永祯定亲这件事本身,就是因为其父母与沈家有姻亲或血缘关系、往来过从甚密,且感情颇深所致。据叶绍袁《叶天寥年谱》崇祯二年(1629)的记载:
先是乙卯之秋,余哀沈稚声(沈自鋐)之死也,以次女许嫁其子永祯。稚衡闻风慕义,挈桢抚之,为子。
由此可知,沈永祯之父沈自鋐(字稚声,沈璟长子)于万历乙卯(1615)年去世,留下孤子沈永祯,家境发生了困难。而此时关注着他家命运前途,始终与他家保持往来的姻亲叶绍袁,深感自己有责任施以援手,于是毅然决定将自己女儿叶小纨许配给沈永祯,把养育栽培沈永祯的责任部分地揽到自己身上。同时,沈自铨(沈自鋐弟、沈璟次子、字稚衡)也被叶绍袁的义举所感动,立刻做出了把侄子沈永祯领到自己家中培育抚养,认作己子的决定。而叶小纨的母亲沈宜修则与沈永祯的三个姑母(其父沈自鋐的三个姐妹、沈璟的三个女儿)沈大荣、沈倩君、沈曼君(名静专)长期有诗文往来,沈大荣(号一行道人)还曾为沈宜修诗文集作序。两家如此深厚的交谊和如此亲密的关系,叶小纨嫁给沈永祯后自然就能融入沈家,能成为沈家曲家群体中的一员。而叶小纨与沈永祯的女儿沈树荣,后来又嫁给了叶氏家族的曲家叶舒颖。这些事例,都充分说明这两个家族在戏曲艺术的传承和延续方面常常是互相的,戏曲活动的交流也是频繁的,两个家族的曲家很容易就会形成同一个曲家的圈子。
又如叶绍袁与沈宜修结亲,就使叶绍袁与沈宜修的几位兄弟,著名的曲家沈自徵、沈自炳、沈自继、沈自晓、沈自南、沈自东(沈宜修有兄弟十一人,妹五人)以及从兄弟沈自友(沈宜修三叔沈珣子)等都成了往来密切的姻戚好友。他们常在一起观剧赏曲,遇事还常在一起商议应对之策。《叶天寥年谱》之《别记》崇祯庚辰年(1640)有这么一段记载:
沈君张家有女乐七八人,俱十四五女子,演杂剧及玉茗堂诸本,声容双美。观者其二三兄弟外,惟余与周安期两人耳。安期,儿女姻也。然必曲房深屋,仆辈俱扃外厢,寂若无人,红妆方出。九月,张天如太史偶至江干,阿之者与共造君张,委刺焉。君张修刺往报,阿者传会君张,临别耳语曰:“天如意在君家女伎也。”君张归而谋之君善、君晦,无策。时天如名重天下,拒之恐或开罪,从之实所不欲。适余在,闻之曰:“岂有未曾识荆,初作相会,挟木天之势,强视人闺阁中遗簪堕珥者乎?君张世族,又中丞公子,非白屋佣菜辈,可以无礼也。天如君子人,必非其意,阿者过耳。”咸曰:“然则奈何?”余曰:“治筵以招之,而别召伶人以侑之,何能尤我?”遂从余指。天如至,犹以为女也。余曰:“内弟家有小鬟能歌,将使献笑,太史方在读礼,君子爱人以德,故不敢也。”天如面发赧,入座剧饮,尽欢而散。阿者既恨且愧,酒未及行,先遁去。盖其于天如前已夸语“君张惟命是从”,而言卒不应也。君张固德余,诸人亦共称快心云。
这条记载告诉我们以下几个事实:第一,叶绍袁与沈宜修的兄弟沈自炳(字君晦)、沈自继(字君善)及从兄弟沈自友(字君张)等交谊颇深,常聚在一起观剧赏曲。沈自友(字君张)家蓄有女乐家班,沈自友平时秘不示人,仅与二三兄弟君善(沈自继)、君晦(沈自炳)及叶绍袁和周永年(字安期)等几人在“曲房深屋,仆辈俱扃外厢,寂若无人”时欣赏。周永年的幼女是沈自友子沈永禋之妻,次女是叶绍袁子叶世侗之妻,这在《吴江周氏族谱》、《吴江沈氏家谱》、《吴中叶氏族谱》中都有记载,故曰“周安期,儿女姻也”。也就是说,欣赏沈君张家乐的这个圈子其实就是一个关系极为亲密的少数兄弟和姻戚人士的圈子。第二,沈君张家乐虽秘不示人,却无法阻止他人觊觎的念头。因此他们这些兄弟姻戚常会抱团出力,共同为捍卫家族荣誉、维持家乐生存而努力。崇祯十三年(1640),张溥(天如太史,明末著名文人,复社领袖)偶来吴江,因慕名而欲观赏沈自友家乐演出,并欲得其中女伎某人。当时又有阿谀谄媚者兴风作浪,穿针引线,挟势巧取暗索。沈自友心中不愿,但慑于声望,不敢开口拒绝。只能与兄弟沈自继(君善)、沈自炳(君晦)等人商议,苦思却无应对之策。恰好此时叶绍袁在场,大胆献上一计。众兄弟姻戚于是一起主动宴请对方,却不出家乐献艺,而外雇女乐戏班侑酒。席上,对方欲言,叶绍袁又主动出击,巧言善辩,给对方戴上道学高帽,使之无法开口,最终化解了危机,为内弟解了围,保住了沈自友的女乐家班。经此波折,沈自友与沈家众兄弟对叶绍袁更多了几分敬重和感激,而他们在一起观剧赏曲也就更快乐了。这些事例都说明,叶、沈两家这些曲家的关系确实非比寻常。他们在一起,不仅共同拍曲顾曲赏曲,为经营和提高这个家乐戏班的艺术水准而努力,而且还一起为呵护这个女乐家班,共御外侮进行抗争,他们确实可以视为关系非常密切的同一个曲家阵容和圈子。
而最能说明叶、沈两家的曲家是同一曲家阵容、同一曲家群体的例子,则是曲谱《南词新谱》的编纂。众所周知,《南词新谱》是清代以来对昆曲表演艺术发展发生深刻影响、被“词家奉为律令”的一部曲谱,而编纂《南词新谱》则是明末清初阶段吴江沈氏家族的一件大事,该谱由沈自晋兄弟几人在沈璟编纂《南曲全谱》的基础上重定,整个吴江沈氏家族几代人参与,集中体现了沈氏家族历代曲学活动成果的著作。但这部曲谱并不是由沈氏家族独立编纂完成,而是由沈氏家族联合许多其他家族及社会上诸多知音识律的曲家共同完成的,不仅有沈氏家族几代人编纂的功劳,也有沈氏家族众多姻戚曲家襄助的功劳。而所有参与曲谱编纂订定的姻戚曲家,从整部《南词新谱》署名情况来看,就以叶氏家族的人数最多,出力尤重,叶氏家族参与者人数仅次于沈氏家族。其中,跟随沈自晋参与了《南词新谱》整个编纂过程的曲家,有沈自晋的甥男叶世佺(云期)和叶珏(朗润)二人(参见《南词新谱》“重定”、“删补”、“同阅”、“同校字”者署名),前者叶世佺是沈自晋从姊妹沈宜修之子,后者叶珏而为曲谱编纂提供资料,并参与曲谱审定,为曲谱定稿提供修订意见和建议的叶氏家族曲家,则有:叶绍袁(仲韶)、叶奕苞(九来)、叶时章(稚斐)、叶世佺(云期)、叶世倌(字星期,后改名叶燮)、叶舒胤(学山)、叶珏(朗润)七人(参见《南词新谱参阅姓氏》署名)。从整部《南词新谱》编纂订定过程来看,除了沈氏家族人数外最多(有四十余位)外,就要数叶氏家族多了。沈氏家族是举族参与此事,而叶氏家族也可以说是举族参与了此事。其中,参与了编纂过程的叶珏(朗润),则是沈自晋姑母沈氏(嫁叶时嘉)的孙子,同时又是沈自晋的女婿(其第四女嫁叶珏),沈自晋与他有双层的亲缘关系,加上叶珏家庭本来就有拍曲演唱的传统,其祖父辈曾有人在虎丘山当众表演昆曲(被叶绍袁称为“昆优”),著名戏曲家叶时章又是他的叔叔,叶珏自小受到熏陶,颇有曲学素养,在审音定律方面是个行家里手,既成沈自晋女婿,就自然成了沈自晋进行曲谱编纂的重要帮手。可见,由于叶沈两家的累世婚姻,沈氏家族填词度曲、审音定律、编纂曲谱的活动往往都有叶氏家族曲家的参与,双方家族互相参与曲学活动关联度较高,几乎一成了家人,从这个角度讲,叶沈两家的曲家完全可以视为同一个曲家圈子和阵容。
除了与吴江顾氏的婚姻外,叶氏家族与其他著名望族的婚姻关系也错综复杂,限于篇幅,无法一一列举,仅略择其中对戏曲活动有影响者述之,计有:叶氏家族汾湖派二十世叶梦淇配太仓王氏,是为大仓王氏家族刑部侍郎质庵公王倬女,著名曲论家王世贞姑母;汾湖支二十五世叶世侗(字开期,叶绍袁第四子)所娶周氏,为吴江著名周氏家族恭肃公周用曾孙女(即曲家周永年次女);支头岭派郡城支二十五世叶时嘉(戏曲家叶时章三哥)所配吴氏,为吴江著名曲家吴兆骞家族女;支头岭派郡城支二十六世叶子循(吴西公叶初春曾孙,叶时章族侄,叶时章三伯父叶登道孙,堂兄叶时臣子)所娶袁氏,为吴门袁氏家族著名戏曲家袁于令侄女(袁于令二弟袁金铅女);二十六世叶奕光(叶时章侄,其二哥叶时容子)娶吴门袁氏为室,等等。叶氏家族与这些家族曲家之间的往来和交流也不少。
总而言之,吴中叶氏家族不仅本族有深厚的曲学传统,族中曲家辈出,群星闪耀,而且因为婚姻的关系又联结了许多其他家族的著名曲家,与沈氏家族一起,形成了南方一带一个以沈璟为中心、多个姻亲家族以血缘和婚姻关系结合起来的大的曲家集团。这些志趣相投的曲家由个人而家庭,由家庭而家族,由家庭家族而姻亲家庭家族,乃至多个姻亲家族,形成了一个地域性曲坛的庞大曲家阵容。叶氏家族曲家与吴江沈氏家族曲家一起,将戏曲剧本从案头搬到场上,戏曲活动从品评鉴赏到审音定律,参与者从须眉男子扩展到闺阁,活动地域范围从吴江、昆山、长洲、吴县等地扩展到整个南方,几代人为南方戏曲艺术的繁荣作出了重要贡献,叶氏家族完全称得上可与沈氏家族相侪的重要曲学家族。
【注释】
[1](清)焦循《剧说》卷三,《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八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第126页。
[2]《剧说》卷三,第126页。
[3](清)高奕《新传奇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六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第273页。
[4]邓长风《明清戏曲家考略》三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14页。
[5]陆林《金圣叹所作“元晖”诗本事考——兼论清初戏曲家叶奕苞的生卒》,载《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5年第5期。
[6](清)钱谦益《经锄堂诗序》,见叶奕苞《经锄堂诗稿》卷首,清康熙十七年刊本,上海图书馆善本室藏。
[7](清)魏禧《前奉直大夫工部都水司主事叶公墓志铭》,见叶长馥主修《续修吴中叶氏族谱》续庚集,康熙五十五年刊本。
[8](清)叶宏儒《水修府君传略》,见叶长馥主修《续修吴中叶氏族谱》续庚集,康熙五十五年刊本。
[9]姚觐元辑《清代禁毁书目》,商务印书馆,1957年,第324—325页。
[10]雷梦辰《清代各省禁书汇考》,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89年,第132页。
[11](清)叶燮《己畦集》卷二十二,民国长沙叶氏刊本。
[12](清)徐元文《经锄堂诗稿序》,见叶奕苞《经锄堂诗稿》卷首,清康熙十七年刊本,上海图书馆善本室藏。
[13](清)叶奕苞《经锄堂诗稿》卷八,同上。
[14](清)陈维崧《半茧园赋》,见《湖海楼全集》之《骊体文集》卷一,清光绪十七年(1891)弇山铎署重刊本。
[15](清)葛芝《卧龙山人集》卷三,清康熙九年(1670)作者自刻本,上海图书馆善本室藏。
[16](清)叶奕苞《经锄堂诗稿》卷九。
[17](清)佚名撰《苏城纪变》,清初稿本,藏上海图书馆善本室。
[18](清)叶奕苞《经锄堂集》卷首。
[19](清)陈维崧《叶九来诗集序》,见《湖海楼全集》卷二,清光绪十七(1891)弇山铎署重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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