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的历史和五十年的书写——再读陆萼庭《昆剧演出史稿》及若干思考[1]
《曲学》第一卷
2013年,453—463页
姚旭峰
戏剧作为综合艺术的这一特质,使得戏剧史的写作殊为不易。大部分已诞生的中国戏剧史,实为戏剧文学史,或者虽称通史,却仍以作家作品为主干,旁边略叙舞美、角色、演出体制等稍作补充。在此背景下,陆萼庭先生《昆剧演出史稿》的诞生,不啻“空谷足音”,或即如当时学界权威赵景深称道的“一种创举”(赵景深序),这一“创举”无疑是付出了艰辛努力的。演出史的书写与文学史相比,其难度之一在于:不再以稳定的文本为依托,而必须重新向流逝并且沉埋的历史发掘材料。那大量籍籍无名、卖艺为生的歌者演员,他们的创作轨迹是难以记录并且罕乏记录的,同样,一幕幕演出场景也早已消失于时光,不可复现。能做的是勾连文字的断片,尽可能拼接出那逝去时空的声与色。难度之二在于:既往的文学史评价体系相对失效。“场上”相对“案头”,有立体与平面之别,联系着更广泛的社会阶层、渗透了更多元的艺术要素,对之该采用什么样的评说姿态、选取什么视角、从何命笔?必得费尽斟酌。在20世纪的书写语境中,我想:后一个难题比前一个难题更难以跨越、更形成挑战。
《昆剧演出史稿》(下简称《史稿》)从20世纪40年代写到80年代,又从80年代改到90年代[2],整整跨越了半个世纪。它虽然是一个人的写作,却投射了半个世纪社会文化领域的风云变幻,联系着各种思潮的升降浮沉:三四十年代乃五四“新文化”思维和遗老遗少趣味作斗争的时期;1949年建国以迄80年代初系文艺“为人民服务”的时期;80年代至90年代以迄新世纪是文化寻根、文化反思以及在国际化背景下重建民族文化传统的时期。在这样的复杂背景下,写作者原初动机的单纯不能不令我们感动——陆先生在《史稿》的序中,称他的写作缘起于少年时代一次观看仙霓社传字辈艺人的演出——时当20世纪30年代:“如此美妙的歌喉、身段,如此出色的演出,却只有这么些人在看。”一种濒于凋零的美,击中了少年敏感热情的心。不过,当他矢志进入这片研究领地时,却也许不能不变单纯为复杂。昆剧的五百年生存史,深切到中国传统社会的各个面、联系着各色人群,又在经受着来自每一个“当下”的解读。作者的个人热情,将怎样融入历史和“当下”去发现与辨别?《史稿》初版谓“从剧种新生的角度着笔”、修订本谓“从艺术遗产的位置上来回顾演出历史”(第8页)[3],都是对“当下”视角的遵从,其间有着显然的变化;然而与此同时,《史稿》的要义端的在“史”上做足了工夫,陆先生对“史”的梳理,清晰、郑重,即使不得不运用时代语汇加以言说,那言说也仍围绕着史料,并且是给阅读者预留了想象和思考的空间的。
无需回避,阅读者亦有自己的语境,当我在21世纪初打开这本诞生了二十余年的著作,“昆剧”(“昆曲”)的话题已经在周围“众声喧哗”起来了。从仙霓社时代的“没落”到今天联合国钦定的“高雅”,“昆剧”(“昆曲”)似乎翻了身,不过,“翻覆”的是眼光,历史是既定的。在此背景下阅读陆先生的这本书显得格外有趣,概言之,这既是在认识历史,也是感受不同时代的“声音”论辩交锋的过程。以下,便是再次阅读中产生的若干命题——关于这本书,也关于昆剧(曲)。
一、雅俗之辨
《史稿》以“昆剧”命名,实则包括剧与曲,时下多言“昆曲”,究其实亦包括曲与剧,一字之差,暗含怎样的区别?
简单地回答,那便是言“剧”者,强调其作为戏剧样式的整体形态,强调其“场上形态”,强调其“民间形态”;言“曲”者,强调其作为艺术类型的独特风致,强调其清唱艺术,强调其典雅姿态。二者的历史语义实有俗雅之别。《史稿》动笔于20世纪60年代,时代氛围注定了它必须求“俗”,不过,在“俗”的立意下,它却用极为翔实的史料揭示了伴随昆剧整个发展历程的雅俗之辨。所谓“取演出视角述昆剧史,显现家庭戏班与民间戏班的演变消长,指出折子戏称雄时期与昆剧艺术体系形成之关系,强调伶工作为艺术家在历史上的劳绩”(第7页),建立在一个面貌极其生动丰富的戏剧生态图景中。
雅俗之辨在中国文化语境中是个大命题。以传统眼光来看,戏剧本为通俗文艺,乃“倡优调笑”、不入流品,这样一种观念曾长期延滞了戏剧的发展,直至封建社会后期,戏剧进入士大夫的视野和评价体系,情况才出现了改观。昆剧的兴起正是此种背景下以雅矫俗的胜利。明代声腔争胜,论辩的焦点每每集中在孰为雅正。元代传下的北曲在明初占了上风:“近世北曲虽郑卫之音,然犹古者总章北里之韵,梨园教坊之调,是可证也。”[4]而后南方四大声腔中的海盐腔脱颖而出:“近日多尚海盐南曲,士夫禀心房之精,从婉娈之习者,风靡如一,甚者北土亦移而耽之,更数世后,北曲亦失传矣。”[5]——此为嘉、隆间情形。此后方是昆山腔的后来居上:“今又有昆山,较海盐又为清柔而婉折,一字之长,延至数息。士大夫禀心房之精,靡然从好,见海盐等腔,已白日欲睡。……”[6]——这是万历年间的变化。显然,雅之为戏剧发展的取向,和士大夫对这一市民(民间)文艺空间的发现与干预联系紧切。这方面,曲词与声腔亦相应和。凌濛初《谭曲杂札》云:“曲始于胡元,大略贵当行不贵藻丽。其当行者曰本色。……自梁伯龙出,而始为工丽之滥觞,一时词名赫然。”点出元曲重当行而明昆腔传奇重工丽。凡此,都表明明代戏剧正走向士大夫化道路——由元到明,文人士大夫已经恢复了自身身份的体认。
雅而求正体现在昆剧的身份标举上。魏良辅作于嘉靖间的《南词引正》称“惟昆山为正声”,将其起源归于唐宫廷乐师黄幡绰所传,而近期发展则联系到元末顾阿瑛的“玉山雅集”。此种提法“意图”超乎实据。魏氏乃昆山腔改造功臣,经其改革的昆山腔“功深熔琢,气无烟火,启口清圆,收音纯细”[7],艺术品格已获得公认,然而在魏氏看来,高贵的出身和优雅的定位对于声腔的传播仍至为重要。魏氏本人的身份,如《南词引正》中述及的元人顾坚,不过是厕身于士大夫座中的一位歌者,深知其艺术要借这一特殊阶层扬名。差不多在同一时期,关于海盐腔的前身亦被追溯到南宋张镃的“园亭自恣”。戏剧声腔和文人雅集的关系被反复言说,其用意似都在以古证今:谁说戏剧是卑下的呢?它的来处无不印证着文人士大夫的高情雅趣。明中叶后,昆腔传奇愈盛,士大夫不仅为“新声”的赏鉴者,而且操觚染翰、审音辨律、主持家乐、躬自教习,堪称是在“历史的参照”下打开现实的世界。而另一方面,如魏良辅一样的歌者、清客往来于士大夫之门,构成戏曲活动的中间阶层,在他们之下,是巨大的民间基座。
明代的江南同为士文化与市民文化活跃的中心,流行的新声打通了围墙内外的界限:这边厢粉墙花影、丝竹竞奋、声歌遏云,那边厢闾巷街肆、“不知腔板再学魏良辅唱”[8]。昆剧之盛,具见于晚明苏州的虎丘山曲会。《史稿》引袁宏道、张岱等人对“虎丘山曲会”的描述,再现了当年全民沉酣于一艺的盛景。那“一夫登场,四座屏息”的高人,想必即是如魏良辅、张野塘、赵瞻云、周似虞这样造诣精深的清曲家吧,然而他们的造诣,岂不是“檀板丘积”、“丝管繁兴”的景况承托出来的?所谓“雅俗既陈,妍媸自别”,自是文人观照的眼光。袁、张两位都是新鲜世俗生活的一意追随者,又都自命风雅、趣味颇高。彼时的名士,正在于将文人士大夫的眼光趣味投向新兴的市民领地,游弋于雅俗之际,既耽心俗艺,又以雅相标。家乐的出现,与这种心态有很大关系。
明代戏剧(昆剧)“士大夫化”的趋向,除了体现在剧本创作上,最重要就是体现在家乐的蓄养上。《史稿》对晚明家班虽只是略作梳理,却足以启发后人,这部分工作引起了后继研究家的极大兴趣。从齐森华《试论明清家乐》到刘水云《明清家乐研究》,众多篇什钩沉辑佚,终使此种戏剧现象的洋洋大观出现在世人面前。看看那些著名的家乐主人是怎样调教自己的伶人的——钱岱:“张乐时,王仙仙将戏目呈侍御(钱岱)亲点,点迄登场演唱。侍御酡颜谛听,或曲有微误,即致意沈娘娘为校正云。”(《笔梦》)汪季玄:“竭其心力,自为按拍协调,举步发音,一钗横,一带扬,无不曲尽其致。”(潘之恒《鸾啸小品》卷三《广陵散》)邹迪光:“愚公性尚严肃,而情洽洁修。其授法曲师,务律齐而榘列,画地以趋,数黍以剂。”这样调教的效果,用“曲中董狐”潘之恒的说法是使郑声化为雅乐:“升于风雅之坛,合于雍熙之度。此清贵之独尚者也。”(《鸾啸小品》卷二《技尚》)家班和职业戏班(外班),由此构成了表演上的两条路子和两种风格,此即雅俗有别,譬如家班(尤其女乐)好演清淡戏,表演风格细腻婉转,职业戏班好演热闹戏,表演风格浓郁热烈。焦循《剧说》引《菊庄新话》里记一个村班出身的净角陈明智,偶然顶替他人在堂会演出情景:陈表演《千金记》里的楚霸王项羽“起霸”,在地毯里龙跳虎跃,又耸喉高歌,震得“梁上尘土簌簌坠肴馔中”,而“座客皆屏息,颜如灰”。我们读《红楼梦》等明清小说,亦能读到对两类戏班子表演的不同描述。不可否认,在晚明乃至清初,家乐主导了昆剧的存在形态和发展方向,士大夫的文化优势和艺术品位,经常使得“老优名倡”在他们面前“皇遽失措”,此亦张岱所谓之“过剑门”。
不过,若在雅俗之间严持界限,我们又何以解释即便在最典雅的文人作品——比如《牡丹亭》中,也仍然保留了大量的插科打诨、调笑戏谑成分?大部分的昆腔传奇,在曲词部分极为细腻婉转,在科诨部分又极为活泼放纵,二者构成全剧巧妙的节奏和微妙的平衡。另一方面,怕也正是基于此,“曲”和“剧”是不平等的,“曲”较之“剧”,“清曲”较之“剧曲”似乎永远有地位上的优势。不加说白身段的清曲,追求“闲雅整肃,清俊温润”(魏良辅《南词引正》),由是“成为雅乐,成为一般士大夫地主富商们的玩意儿”。“剧曲是俗乐,是卑贱的伶工们演唱的”。(第129页)雅俗之分并不曾在娱情悦性的当儿被忘却,如《史稿》谓其是阶级区分,也并没有错。雅和俗,归根结底并不仅于一种艺术判断,它联系着身份判断。清曲成了昆剧艺术中独立的一支,也是最具“士大夫品格”的一支,其性质和当时的其他清玩艺术相仿。如前述,“曲”、“剧”之别甚至延续到了当代——今天,当我们瞩目于这一“文化遗产”的高雅时,通常更乐于称其为“昆曲”。
回到明清时代,身份判断也许正是昆剧活动中最微妙的问题。《史稿》写到那些娴于戏剧表演的秦淮名妓,一方面,“以串戏为韵事,性命以之”(张岱语),另一方面,“深以登场演剧为耻”(余怀语)。——这种矛盾何尝不是源于士大夫眼光的传染?就艺术而言,昆剧已臻雅境,足堪品赏,就属性而言,它却终归不过是一艺,甚乃是“末道小技”,不入大雅之堂。这是昆剧处境的尴尬,扩而大之,也是整个中国传统戏曲处境的尴尬。明清士大夫并非不曾试图解决这一问题,他们努力阐明戏剧亦具“抒情言志”、“经世明道”等功能,然而,这些传统话语似乎难以解释戏剧固有的娱乐本性。浸淫于戏剧世界中的士大夫分明感受到了某种焦虑,甚或想到抽身离去。声伎甲于东南的邹迪光曾一朝奉佛罢戏,尽遣家优;爱戏如痴的祁彪佳亦常自释“顾误之癖”稍解。戏剧在封建话语体系中的这种先天劣势,当国亡时乱时愈发凸显出来。对其的批评并非只来自外部,而恰恰更来自内部。两部与王朝鼎革紧密相关的作品《长生殿》、《桃花扇》,都用了大量篇幅去铺叙声色场中的景观——“醉舞酣歌”、“莺颠燕狂”,认定其要为国家变乱负担责任。
如此看来,《史稿》以俗化雅,回到“民间创造”和“文化创造”的角度去描摹昆剧史,就不能不说是一种策略。
二、厅堂与园林
昆剧当其盛时,主要形态是在厅堂中演出的家乐。由于家乐繁兴,昆剧的商业演出并不像此前的元杂剧和此后的京剧那样盛行。这一点,只看在昆剧活动的中心苏州,“戏馆”的出现竟要等到清雍正年间,即18世纪30年代(其时昆剧已流行了近两百年,昆山腔产生则有三百余年),就可明了(第307、308页)。虽然同时亦有迎神赛社等场合的民间演出,但大抵受着时间、地点的限制,不可能形成大的气候。相比之下,厅堂中的家乐演出(作为调剂和补充,也有外班演出)反而有着艺术和财力的双重保障。
明末清初,在士大夫“无日不赴宴,无日不观剧”的风习下,厅堂演出呈现出怎样的面貌?雅集、宴会与闲常娱乐各演什么戏?《史稿》据祁彪佳日记整理出一份戏单,具有相当说服力(另可参照冯梦桢、潘允端等人的日记,潘之恒、张岱等人的笔记)。厅堂里的演剧,当然并非“专演喜庆戏”[9],除了节令寿诞等特殊时日的讲究(《史稿》举陈维崧等人议论寿筵点戏之苦,恰恰证明了这班文人并不谙熟于喜庆戏),或者亦免不了敷衍如《获麟记》这样“搬尽一部论语”的道德教化剧,这里更时时上演的乃是风情剧。竞演新戏则是一大趋尚,因为文人热衷编撰新作。后来王安祈《明代传奇之剧场及其艺术》概括士大夫家宅演剧,分文士爱情、吉祥庆贺、自编剧目三类,并指出爱情戏乃其中第一大类,是为相证。王著还引用陶奭龄《喃喃录·第院本作四等》,可作参考:
余尝欲第院本作四等。如四喜、百顺之类,颂也,有庆喜之事则演之;五伦、四德、香囊、还带等,大雅也,八义、葛衣等,小雅也,寻常家庭宴会则用之;拜月、绣襦等,风也,闲庭别馆,朋友小集或可演之。至于昙花、长生、邯郸、南柯之类,谓之逸品,在四品之外,禅林道院皆可搬演,以代道场斋醮之事。若夫西厢、玉簪等,诸淫媟之戏亟宜放绝,禁书坊不得鬻,禁优人不得学,违则痛惩之,亦厚风俗、正人心之一助也。
陶氏不免“冬烘”,但却反向证明了《西厢记》、《玉簪记》等“淫媟之戏”的流行。这点我们还可证之《红楼梦》第五十三回,贾母在批判了“才子佳人”之后,开出的一批剧目,恰恰又是清一色的“才子佳人”。“十部传奇九相思”的格局,说到底是在红氍毹上演出来的。探其原因,一方面当然归之于士大夫对这类戏题材人物的特殊兴趣,另一方面则也因了此类文戏特重唱工,适合于厅堂演出。
厅堂虽为演剧重要场所,然而,若仅由此处观照昆剧家乐却远远不够。试想:厅堂戏(堂会戏)各个时代都有,日后的京剧也唱堂会,则此时的昆腔家乐到底有何不同呢?《史稿》和《明代传奇之剧场及其艺术》在叙到士大夫家乐时,都漏出一线天光,指示了厅堂外面的园林(庭院),不过二者对园林皆着墨未多。也许关涉“士大夫情调”的话语是《史稿》写作中尽力回避的吧?今天我们越来越清楚看到:园林正是于昆剧生存和演出不可忽略的空间。厅堂的外面是园林,园林与厅堂的映衬契合关系塑造了昆剧。
在明清人自己的话语表述中,戏园往往并举。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云:“嘉靖末年,海内晏安。士大夫富厚者,以治园亭、教歌舞之隙,间及古玩。”[10]屠隆亦曾感慨:“余见士大夫居乡,膏腴侈心不已。……广亭榭,置玩器,多僮奴,饰歌舞。”[11]清代赵翼有诗云:“园林成后教歌舞,子弟两班工按谱。”当时家乐和园林的关系实在极为邃密,家乐要有园才能豢养、培训,家乐中的女乐,尤需在园林深处曲房密室地藏着;而有园无乐,终失去一道景致。且看《红楼梦》中大观园筑成,即派人前往苏州采买戏子,亦可为证。关于园林演乐的描绘颇多,《史稿》辑选了陈维崧、余怀的文字和新罗山人的画作《度曲小桃园》,已颇逗人遐想。另如《笔梦叙》写钱岱家园赏乐:
春时小辋川花丛如锦,侍御日偃息其间。令诸妓或打十番,或歌清曲。张素玉中坐司鼓,余女团栾四面,笙歌相间,几于满谷满坑。……秋时或游小辋川,或坐四照轩。遇枫叶,则登挹翠亭,列酒肴,命诸妾或唱《红梨记·花婆》曲一阕。[12]
又如冒襄在水绘园的演乐:
家故饶亭馆之胜,有水绘、三吾、匿峰、深翠山房诸处,皆具林峦,富烟水,仿佛辋川图画,而先生又好交游,喜声伎,自制词曲教家部,引商刻羽,听者竦异,以为钧天叠奏也。[13]
再证之王骥德《曲律》“论曲亨屯”中谈到曲之亨处为“华堂、青楼、名园、水亭、雪阁、画舫、花下、柳边、佳风日、清宵、皎月”,大抵无非与园林相关的意象,则我们不难推断出昆剧的品格正是在此一特殊空间得以涵养。昆剧唱腔上的按拍应节、袅娜悠远,曲词中对自然的精微感应和自我生命情怀的呈露,表演上的绰约摇曳、细腻委婉,都浸透着园林意趣。而其整体上那种脱略烟火气的清雅姿态,更与其时园林美学相应和。仔细推想,园林与昆剧在文化精神上原有很强的同构性。明清园林为主宅的补充,此空间的功能为娱情遣兴,相对是开敞自由的;戏剧亦为正统文学的补充,其功能很大程度上亦在娱情遣兴,其形态亦较为开敞自由。另外,它们同样是富有高度综合性的文化载体。士人园林起源于汉末魏晋,上千年来其审美与文化功能不断得到开掘,是一个综合的文化艺术场境;戏剧在综合性上亦如此,它包含了诗歌、音乐、表演等文化涵蕴和感官声色之美。士大夫于园林昆曲中的沉吟驻足,皆为其文化本性的释放与回归。而园林与厅堂的关系,乃文化性和社会性的相互渗透关系,昆剧由园林而进入厅堂,亦必于文化特质再附加上社会属性,于自然情味复添富贵仪态,此方为完整的“士大夫气”。
雍正年间苏州“戏馆”的出现,其实是昆剧发展史上的变奏。此际士大夫的蓄乐开始受到限制,职业戏班的发展逐渐超过家班。看起来,昆剧走向了更广阔的世界,昆剧的表演体系也在商业演出中进一步受到锤炼,《史稿》称道的“折子戏的光芒”便是在这一时期铸就的。然而,在园林厅堂之外,面临着不同趣味的挑战,昆剧却不复一枝独秀了,它要与如雨后春笋般不断冒出的其他地方剧种(“花部”)相竞争,最终不免在竞争中走向颓势。至20世纪初,昆剧已经基本淡出人们视野,“知识者对昆剧几乎与一般观众同样陌生”(第539页),然而职业演出衰歇之际,清曲活动却仍在进行,苏州的旧式园林里,总还回响着几缕笛韵曲音。最著名者如张履谦、张紫东祖孙经营的拙政园,新建了卅六鸳鸯厅、十八曼陀罗花馆,常延清曲家俞粟庐来此园度曲授课,并曾演出《牡丹亭》、《西厢记》、《长生殿》等昆剧折子戏。1921年,正当苏州末代昆班全福班报散前夕,张紫东和贝晋眉、穆藕初等爱好昆曲的富商资本家组建“昆剧传习所”,延请全福班艺人招生授艺,是为留住昆曲一脉香火的“传字辈”。而这一事件,亦再度提示我们昆剧和园林的亲缘关系。
三、兴衰之变(www.xing528.com)
刘勰《文心雕龙·时序》谓:“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此话同样适用于解释剧种的兴衰。《史稿》概括昆乱竞争三个大回合:“第一个回合一举开辟了‘四方歌曲必宗吴门’的局面;第二个回合是在北京进行的,结果昆剧失败,逐步失去了北方的阵地;第三个回合在上海,太平天国之后,同治末、光绪初,徽、京南下,昆剧力量先是分化削弱,后来几至完全瓦解。”(第399页)这三个回合何以结果迥异?因为时代的背景和氛围变了。
如前所述,昆剧曾经以雅致胜,明末清初文人偏嗜昆剧,每每诋笑弋阳腔鄙俗,为“下里恶声”,《史稿》于此多有述例。然而,换一双耳朵来听昆剧,也许情形恰好相反。陆次云《圆圆传》叙李自成听名妓陈圆圆唱昆腔,“蹙额曰:‘何貌甚佳而音殊不可耐也!’即命群姬唱西调,操阮、筝、琥珀,己拍掌以和之,繁音激楚,热耳酸心。顾圆圆曰:‘此乐何如?’圆圆曰:‘此曲只应天上有,非南鄙之人所能及也!’”是生动的例子,很能说明问题。又钱澄之《所知录》记阮大铖在清兵营中唱曲事:“(阮)既起,执板顿足而唱,以侑诸公酒。诸公北人,不省吴音。乃改唱弋阳腔,始点头称善。皆叹曰:‘阮公真才子也!’”[14]正与前例相证。虽然我很怀疑这两段故事都系江南文人的杜撰——出于清高和对入侵“北人”的鄙夷,但其中道出的趣味分野应毋须更论。
入主中原的清朝统治者还是崇尚汉家文化的,故而易代之后昆剧得以继续风行和进入清宫。但是变化悄然进行。一方面,是文人士大夫对于昆剧的狂热逐步受到遏制。雍、乾间曾几度颁布诏令,禁止官宦之家蓄乐演剧,虽效果未必立竿见影,影响并不容忽视。在创作领域,文字狱的威慑力亦逐渐显现出来。总体而言,在康乾盛世中,在强有力的政权的干预下,文人获得的文化和社会空间大大压缩,他们由放纵而收敛,由文化而学术,士文化的色彩和特质已经改变。《史稿》认为:“明代万历以来上层社会对戏剧的狂热,到了康、雍之际已经大为减弱,这时豪富之家仍有戏班,宴宾贺节仍在演戏,但这只是作为一种‘例行公事’而已。”(第263—264页)另一方面,是昆剧自身的转型。当文人的审美不再占据绝对统治地位,昆剧亟待走一条通俗化道路。折子戏代替全本戏的过程,亦可谓昆剧通俗化的过程,《缀白裘》中演出本对原创本的改写即是明证。另外,龚自珍等清代文人,不仅一次说过:“昆曲鄙俗甚矣。”然而这文人眼中的“鄙俗”,落到一般观众眼中仍嫌其雅。焦循完成于嘉庆年间的《花部农谭》将昆剧与其时兴起的“花部”(“乱弹”)做了比较:
梨园共尚吴音。“花部”者,其曲文俚质,共称为“乱弹”者也,乃余独好之。盖吴音繁缛,其曲虽极谐于律,而听者使未睹本文,无不茫然不知所谓。其《琵琶》、《杀狗》、《邯郸梦》、《一捧雪》十数本外,多男女猥亵,如《西楼》、《红梨》之类,殊无足观。花部原本于元剧,其事多忠、孝、节、义,足以动人;其词直质,虽妇孺亦能解,其音慷慨,血气为之动荡。郭外各村,于二、八月间,递相演唱,农叟、渔父,聚以为欢,由来久矣。[15]
此中道出的,不惟艺术上的雅俗、深浅之别,更有思想意识与趣味的差异。抑扬之间自有值得留意的时代动向。这是乾嘉年间南方的景况,同时期京城的梨园风貌,则有陈森《品花宝鉴》专力呈现。且看小说第三回戏子蓉官与看客富三在戏园子中的对话:
蓉官又对那人道:“大老爷是不爱听昆腔的,爱听高腔杂耍儿。”那人道:“不是我不爱听,我实在不懂,不晓得唱些什么。高腔倒有滋味儿,不然倒是梆子腔,还听得清楚。”
又第四回写少年公子春航的议论:
我听戏却不听曲文,尽听音调。非不知昆腔之志和音雅,但如读宋人诗,声调和平,而情少激越。听筝琵弦索之声,繁音促节,绰有余情,能使人慷慨激昂,四肢蹈厉,七情发扬。
可见昆腔不但在市井民间失去了号召力,即便是读书人也往往弃雅投俗了。随着徽班进京,“六大名班,九门轮转,称极盛焉”[16]。剧坛的情况发生了根本性转变:京剧[17]逐渐走向鼎盛,而昆剧由北向南日渐式微。《史稿》从观众、声腔、曲文三个因素分析了昆剧衰败的原因,也是对前人识见的总结。昆剧曾经因雅而兴,到了最后却因雅而败,个中缘由实在值得寻味:雅与俗,并没有绝对的高下之分,却着实投射着不同时代和不同阶层的意识和趣味;雅俗共赏,从理论上为艺术佳境,但事实上却未必能恰到好处地实现。在昆乱之争的雅不敌俗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阶层和一种文化的没落。昆剧衰落的过程,正是中国社会和文化生态急速变化的过程。传统文人被颠出了其既有位置和文化领地,而一度作为他们重要艺术表达的昆剧也失去了背后的支撑力量。
幸运的是昆剧仍然留存到了今天。时代的变迁使得昆剧的命运“转音若丝”,却终究“不绝如缕”。作为现存最古老的戏曲样式(在完整意义上),昆剧在艺术学和文化学上的价值都自不待言,这使昆剧以极为特殊的姿态呈现于当代视野当中,从新中国领导人的“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到联合国的“口述和非物质遗产”,古老的昆剧面对着各种现代机缘,同时也面临着种种误读与冲击。昆剧应当怎样存在——是“新生”还是“遗产”?是“传承”还是“发展”?古典艺术如何在当下的民族文化建构中彰显价值?五百年的历史如何通往未来的时空?当人们思考这样的问题时,《昆剧演出史稿》足以提供一份史鉴。
【注释】
[1]本文为上海哲社一般项目《明清江南园林演剧研究》(编号:2010BWY007)阶段性成果。
[2]初版于1980年1月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修订本改定于1997年,并于2002年由(台湾)“国家”出版社出版。
[3]引自陆萼庭《昆剧演出史稿》修订本,(台湾)“国家”出版社,2002年。以下括号标页码者同。
[4](明)何良俊《四友斋丛说》摘引杨慎《丹铅总录·北曲》条,中华书局,1997年,第336页。
[5]同上,第336—337页。
[6](明)顾起元《客座赘语》,中华书局,1997年,第303页。
[7](明)沈宠绥《度曲须知》,《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五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第198—199页。
[8](明)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三十三“娱老”,中华书局,1997年。
[9]赵景深序:“此书试图探索昆剧的优秀传统,写出劳动人民出生的艺人与厅堂里专演喜庆戏的演出方式作斗争。”
[10](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十二“好事家”,中华书局,1997年,第654页。
[11](明)屠隆《鸿苞》卷二十一《醉梦》,《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齐鲁书社,1997年。
[12](清)据梧子《笔梦叙》,《丛书集成续编》214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第404页。
[13](清)卢香《冒巢民先生传》,见《同人集》卷初,《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385,齐鲁书社,1997年。
[14](清)钱澄之《所知录》卷六“阮大铖本末小纪”,黄山书社,2006年。
[15]《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八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第225页。
[16](清)杨静亭《都门纪略·词场序》,《中国风土志丛刊》第14册,广陵书社,2003年,第124页。
[17]“京剧”之名始于19世纪后期,此处为叙述方便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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