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乾隆御览四色抄本戏曲两种》弁言
《曲学》第一卷
2013年,313—318页
蒋星煜
一、孤本确证
上海图书馆为庆祝建馆六十周年,将馆藏海内孤本《江流记》与《进瓜记》仿真印行,俾便学术界以及广大读者欣赏与进行深入研究,洵为大好事情。
《江流记》、《进瓜记》凡二册,清内府四色抄写,精美绝伦。每册皆钤有“五福五代堂宝”、“八征耄念之宝”、“太上皇帝之宝”三枚乾隆皇帝印章,曾经乾隆御览并收藏于宫内,当无疑问。此二剧均取材唐代贞观年间,虽系神话,但仍出现虞世南等历史人物。《江流记》主要写陈玄奘出世,当然也将陈玄奘高度神话化了。《进瓜记》较多篇幅写了龙王奉旨行雨失职,被魏徵斩首事,因穿插进瓜情节,遂名为《进瓜记》。同时编撰此二剧,虽有歌颂乾隆“盛世”为贞观之治的意图,但可能主要是为宫廷尤其是乾隆本人提供文娱节目,因此无别本流传,不仅国家图书馆未见收藏,日本、美国、荷兰、西班牙等以收藏中国古典戏曲善本著称的国家也皆缺如。张次溪先后于1934年、1937年编《清代燕都梨园史料》及《续编》,共收《燕兰小谱》等论著五十一种,均未提到此二剧。原收藏者周明泰,不仅是戏曲史论家,也是一位戏曲论著、文物、史料的大收藏家,撰有《道咸以来梨园系年小录》、《五十年来北平戏剧史料》等戏曲理论专著,但也未对《江流记》、《进瓜记》加以评述或考证,或因其著述主要集中在京剧方面,所以对嘉庆以前就无法再花更多精力了。稍后,青木正儿所著之《中国近世戏曲史》,乃至改革开放后张庚、郭汉城主编之《中国戏曲通史》、廖奔所著之《中国戏曲发展史》,也皆未出现《江流记》、《进瓜记》。
二、故事梗概
(一)《江流记》
宰相殷开山,生有一女名温峤,招得新科状元陈光蕊为婿。光蕊上朝,皇上询问治国平天下之策,对答如流。皇上甚喜,特任之为江州州长。其时东海龙王之子,因醉被渔人捕获,光蕊见金色鲤鱼有求生之意,乃纵之于江。
陈光蕊后赴江州上任,误上刘洪贼船,途中被推入江中。刘洪并欲强占殷氏。殷氏以有八月身孕为由,百般与之周旋,刘洪未能得逞。但仍冒充光蕊,出任州长。
东海龙王奉观音法旨,将陈光蕊救至龙宫。
殷氏产子后,刘洪迫她成亲。此时刘洪忽患疯瘫,上司命令解任调养。他恐婴儿长大成人后得知真情,为除此“后患”,催迫殷氏将此儿沉之于江。无奈之际,殷氏用木匣盛孩儿置于沙滩之上。眼见木匣被潮水卷去,伤心万状。
金山寺法明长老夜梦菩萨显灵,嘱其救助。渔夫携木匣来到,长老发现婴儿,另有白汗巾,以血书写事件经过。长老遂收婴儿养于寺中,呼之为江流儿,法号玄奘。
玄奘十八岁时,长老将血书示知并给予银两,命其至江州寻访生母与祖母。东海龙王因陈光蕊受“难”已满,亦送出龙宫,来到人世。
虞世南被任为江州太守,长老携玄奘前来晤面。虞世南将刘洪法办,光蕊与母、夫人团圆。皇上下诏,赐光蕊为翰林学士。玄奘“不使还俗”,赐洪福寺住持。
(二)《进瓜记》
长安市有术士袁守诚,法力无边,授计渔人吕全何时何处下网,均获丰收。
泾河龙王得知此事,深以为忧,化身为秀才,到袁守诚处试探。袁谓明日即将下雨:“辰时布云,巳时发雷,午时下雨,未时雨足,其时雨三尺三寸零四十八点。”龙王与之打赌,果真如此,送金酬谢,如有差错,打碎其招牌。
玉皇大帝降旨,命龙王下雨,果如袁守诚所言,不差分毫。龙王不愿输给袁守诚,故意改变之,并将袁守诚招牌砸碎。
玉皇因龙王此举冒犯天意,命人间之魏徵处斩龙王,龙王大惧,向唐王李世民求救。唐王与魏徵下围棋,意图让魏徵忘却此事。不料魏徵困倦中睡去,仍在梦中斩下龙头。
夜深人静,泾河龙王向李世民索命。幸钟馗前来救驾,并采纳其主张,由魏徵、秦琼、尉迟敬德把守宫门,以防不测。
崔珏奉玉皇谕,彻查此事,得知李世民阳寿未终。泾河龙王与李世民在天妃娘娘处争辩是非。天妃认为老龙天数已尽,只能广设道场,超度其亡灵。送唐王李世民还阳世。临别时,天妃嘱进瓜菜为报。李世民复活,无法送达,出榜征求能人。渔人吕全因妻亡故后,生趣索然,愿往阴司向天妃娘娘进瓜菜,乃揭此榜文。
吕全至阴间,得与枉死城中之妻子一见,因彼此恩情非凡,不愿还阳。天妃先让吕全还阳,又设法使其妻陶氏借李世民之妹琼英身躯复活。吕全被招为驸马,与妻子共享富贵荣华。
三、学术价值
就剧名而言,明清传奇如《浣纱记》、《玉簪记》、《焚香记》等均称“记”,《江流记》、《进瓜记》似无特异之处。然而研读文本之后,发现其体制与现存明清传奇并不相同。
现存明清传奇,较冗长者往往超过五十出,较短者二十八出、三十出皆有之。而《江流记》、《进瓜记》则均为十八出。
明清传奇每出有用四字标目者,如《鸣凤记》之第十四出《灯前修本》、第十五出《杨公劾奸》;有用二字标目者,如《红梨记》之第十七出《潜窥》、第十八出《奸窜》。而《江流记》第一出标《相府门楣招快婿》,其余十七出亦均以七字句标目。《进瓜记》第一出标《水晶宫龙王称祝》,其余十七出亦均以七字句标目。
明清传奇标目文字均按每出剧情内容而定,与前后各出标目各自独立而不相关,而《江流记》之标目第一出为《相府门楣招快婿》,第二出为《彩楼欢会配良姻》,成为对偶。然后第三、四出之标目亦为对偶,全剧均如此处理。《进瓜记》亦同一情况。(www.xing528.com)
明清传奇之舞台指示均十分简单,即使《缀白裘》所选为舞台演出本,舞台指示较初稿本略有丰富,亦仍较简,而《江流记》、《进瓜记》之舞台指示则详细非凡。例如《江流记》之第十出,刘洪从“下场门下”之后,剧本载明“旦扮殷氏,簪凤钗,穿衫,系腰裙,袖汗巾,捧木匣,内盛婴儿切末从上场门上”。此处对殷氏服饰作了尽可能详尽的规定,不仅远远超过《六十种曲》刊本,超过曾经钱遵王等诸家收藏之《孤本元明杂剧》,也远远超过一般收藏本。其直接为演出而写,已属不争之事实。
从戏曲音乐考察,《江流记》、《进瓜记》所呈现之特点尤为明显。明清传奇从未注明应用何种声腔演唱,因此建国以来,学者专家颇有论争,诸如汤显祖所作“临川四梦”原来究系昆腔抑或宜黄腔,明末有戏曲选本称“徽池雅调”乃何所指,等等。《江流记》、《进瓜记》注明声腔,原本好事一桩,令人不解的是注音声腔并非注于卷首,而是按出而注。《江流记》之十八出大部分为弋腔,仅有三四出为昆腔。《进瓜记》各出亦各自分别唱弋腔、昆腔。按明清传奇唱昆腔较多,亦有一部分系唱弋阳腔或青阳腔,也有极个别作品如《桃花扇》,用弋阳腔唱插曲,类如《江流记》、《进瓜记》体制者,似从未出现过。编著剧本者究竟有何艺术上之原因或依据,已无从得知矣。
如此分别轮番使用弋腔、昆腔,已属绝无仅有,而《江流记》、《进瓜记》在戏曲音乐方面更有使人意想不到之处理,既沿袭宋、元、明用南北曲所写戏文、杂剧、传奇之体制之宫调、曲牌,复用清代花部诸剧种版腔体之韵辙,但又和京剧之十三辙并不相同,真令人费解。
按以上情况,可知清代昆腔之衰落,诸花部(地方戏)之勃兴,实为中国戏曲史上重大转折点,但以往著述皆语焉不详,梳理未清,近现代之欧阳予倩、周贻白、董每戡诸大师辈人物均曾为之作出贡献,但成果仍有限,令后来学者为之迷茫,为之困惑。
如今《江流记》、《进瓜记》面世,相信可对清代乾嘉年间中国戏曲复杂演变之研究有所裨益,从而迈进一大步。
四、流传经过
《江流记》、《进瓜记》之由上海图书馆收藏,经过情况比较复杂,可以说几经周折。
1937年,日本侵占上海后,翰林出身之实业家叶景葵,联合张元济等文坛名流,在租界成立上海私立合众图书馆,各自捐献收藏之古籍,以免流失,或落于日寇之手。胜利后,得盛宣怀档案等大批珍贵文献,收藏日臻丰富。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寓居北京之周明泰移居香港,行前将其珍藏之戏曲文献、文物全部捐赠合众图书馆。当时该馆仍为民间文化机构,具体事务由版本目录专家顾廷龙负责。
合众图书馆对之十分重视,曾将周氏捐赠戏曲文献、文物编订详细目录,并油印数册,本人曾有幸获赠一册,收藏至今,一直妥为保存。此目录系线装,共二十五叶,其第十叶上,为“清内廷戏曲类”,首列《鼎峙春秋》、《昇平宝筏》等;第十叶下,《盛世奇英》之后,《混元盒》之前,有:
《江流记》一册 五彩精抄本
《进瓜记》一册 五彩精抄本
(按两抄本凡牌名用黄字,曲文用墨字,科白用绿字,场步注脚用红字,本为四色抄写,所谓“五彩”者,加上白纸一色也。)
由于图书馆之接受捐献持续不断,无法及时上架开放。又因戏曲书籍迄未有宋刻本,研究戏曲学者较多以文本、演唱为主,周明泰之收藏又极丰富庞杂,多年以来未获整理之机会,未有散失,已属幸事。
1953年,合众图书馆整体捐赠公家,1955年,改称上海历史文献图书馆,1958年,与上海图书馆、上海科技图书馆、上海报刊图书馆合并为新的上海图书馆,周明泰的旧藏亦随之入藏上图。
1980年,我曾暂调上海图书馆八月有余,主要工作为鉴定明清善本,曾有一周时间初步清理周明泰《至德周氏几礼居藏戏曲文献录存》。由于藏品众多,虽逐一过目,亦仅得知保存完整,并无散失。作一定深度研究者,仅其中所藏明清善本《西厢记》数种而已。
周明泰珍藏《江流记》、《进瓜记》之过程,要从清光绪八年(1982)说起,此时周明泰尚未出生。当时,宛平(县治,属于北京)人许叶芬,应该是对戏曲研究有素的行家,为之写了题跋,据云为“雪庐太史所贻”,但是既“不知得之谁氏”,亦未提到“雪庐太史”其人姓名、家世与具体官职。
许氏之所以被认为行家,乃因他对乾隆年间宫廷所演《劝善金科》、《法宫雅奏》、《月令承应》诸剧之内容如数家珍。其不仅肯定《江流记》、《进瓜记》为“乾隆初大内节戏院本”,而且明确为“张文敏制词”,应该是有所依据的。
因为清代乾隆年间张照(张文敏公)奉旨写了《劝善金科》、《昇平宝筏》各二百四十出之后,《昭代箫韶》、《鼎峙春秋》等剧均由周祥钰等人按其体制继续编写完成,亦均二百四十出。十分可能乾隆感觉过分冗长,选演单出,又觉不够完整,于是又命张照撰写篇幅较短、可以一次演完的传奇。《江流记》、《进瓜记》均注明“两个时辰零四刻”演完,充分说明不仅剧本文采、演技均有严格要求,在时间方面亦有十分具体之规定,不得逾越也。
周明泰为至德望族,寓居于北京,生平酷爱戏曲,在观摩、评论之同时,并竭力收藏戏曲文献、文物。当徐世昌出任大总统时,周明泰为总统府秘书,担任此一要职,为收集戏曲文献、文物又平添许多方便之处。而剧坛著名表演艺术家也乐与之交往,《江流记》、《进瓜记》则系四大名旦之一尚小云所赠,有尚小云亲笔书信为证,当无疑问。至于尚小云从何人手中取得,则又成疑案待考矣!
五、附带说明
当然,《江流记》、《进瓜记》是否确系张照所编写之副本,亦可能有人置疑。
实际上,辛亥革命稍后,北京流散出之文物、文献俯拾即是,当时并不视为珍稀之物也。即以周明泰之戏曲文献收藏而论,罕见刻本、写本亦复不少,如《江流记》、《进瓜记》之四色精抄本则仅此两种。
此外身段谱、曲谱、戏单等难以数计,另有杨小楼宫内演出时之节目单,《安天会》戏码之上有硃笔圆点,我认为有可能为慈禧太后所点。
附带说明两点:尚小云致周明泰信中所说“坿呈张文敏公制《进瓜图》”云云,不能误读为张照绘制了《进瓜图》,取材赵氏孤儿之戏曲,既称《八义记》,也称《八义图》,并非尚小云在信中别有所指也。
尚小云致周明泰信
上述张文敏公乃乾隆年间名臣张照(1691—1745),号天瓶居士,华亭(今上海松江)人,康熙四十八年(1709)进士,官至刑部尚书。精通音律,著有《律吕正义》等书,兼擅书法、音乐、戏剧,亦上海乡贤中之杰出人材也。就古典戏曲而论,张照之贡献,当与元代《青楼集》作者夏庭芝,明代剧作家范文若、理论家陈继儒诸乡贤相提并论,也毫不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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