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清初文人戏曲活动及与词创作之关系[1]
《曲学》第一卷
2013年,249—270页
赵山林
清初文人承晚明遗风,戏曲活动十分普遍,而戏曲活动与词的创作发生联系,对词的创作产生影响,则较晚明文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认为,将清初文人的戏曲活动与词的创作联系起来加以考察,有助于两方面研究的深入,是一条值得重视的研究路径。当然,对清初文人的戏曲活动应当如何评价,是一个首先需要面对的问题。孟森先生《王紫稼考》曾云:“易代之际,倡优之风往往极盛。其自命风雅者,又借沧桑之感、黍麦之悲,为之点染其间,以自文其荡靡之习。数人倡之,同时几遍和之,遂成为薄俗焉。”[2]孟森先生这里所说“荡靡之习”、“薄俗”,确实是存在的,但恐怕不宜一概而论,有些情况需要加以具体分析。本文拟以宋琬为中心,从此入手加以考察,以就正于大方之家。
(一)
宋琬(1614—1673),字玉叔,号荔裳,莱阳(今属山东)人。顺治四年(1647)进士,授户部主事,累迁吏部郎中,出为陇西道,擢浙江按察使。因山东于七案件牵连,系禁两年,几乎死于狱中。获释后,长时期流寓吴、越,康熙十一年(1672)起用为四川按察使。次年入京觐见,适逢吴三桂举兵占领成都,因家属留蜀,惊悸忧愁去世。宋琬诗在清初颇有名,与施闰章并称“南施北宋”。有《安雅堂全集》,包括《安雅堂未刻稿》、《入蜀集》、《二乡亭词》及杂剧《祭皋陶》等。
宋琬以诗名,词亦可观。康熙八年(1669)宋琬住松江,董俞所作《二乡亭词小引》云:
莱阳宋荔裳先生,以文章名海内久矣。乃人称其登临宴集之暇,好为小词,甫脱稿,辄为好事袖去。尚书红杏、郎中花影之句,恒津津人齿颊间云。间读《安雅堂》所载古文辞暨各体韵语,绝似昌黎、庐陵诸大家与建安、开元时人,不禁叹曰:“美哉!泱泱乎东海之风,于鳞以后,一人而已!”顾以未得读其诗余为恨。
一日先生驻骖五茸,得追随杖履。采莼淀湖,玩月九峰,历寿梦之遗墟,吊平原之故馆。夕阳蔓草,流水寒鸦,相与徘徊不忍去。于是出其奚囊中诸长调歌之,多商羽之音,秋飚拂林,哀泉动壑,不足以喻其峥嵘萧瑟也。已而置酒名园,银屏绛蜡,掩映于花榭竹屿间。檀板红牙,肉倡丝和。先生复出其小令,为曼声歌之,如新筝乍调,雏莺初啭,尖佻新艳,不数齐梁《子夜》、《读曲》诸歌。噫,观止矣!湖海之作,伧父辛、刘;闺帷之制,衙官秦、柳。此真子建天人之才,邯郸生能不为之咋舌汗下乎?余尝谓之曰:“不朽之道,人患其少,公患其多,岂欲占尽文苑诸家耶?抑公以生平风波危惧,跋胡疐尾者尚少,而更将深造物之忌耶?”先生为之扪腹微笑而已。[3]
宋琬《二乡亭词》中有多首观剧听曲之词,如《点绛唇·刘峻度席上听女郎度曲》:
子夜清歌,隔帘疑在青天外。琼箫玉管。莫把莺喉碍。 纱帽笼头,卸却残妆戴。娇羞坏。广场无奈。初学男儿拜。
邓孝威曰:无限怜惜。杜书记席上觅紫云时,少此风致。
周广庵曰:韵脆手松,片语欲绝。描神处似《韩仆射夜宴图》。
刘峻度,名师峻,江苏江都人。顺治三年(1646)举人,官河北曲阳知县。风流豪侠,蓄有家乐。宋琬又有《风流子·赠刘峻度兼送令弟孝亷公车北上》:
竹西歌吹地,樊川客、杜牧擅风流。问坛坫主盟,谁操牛耳;孝标苗裔,豪迈无俦。身将隐、簪裾如敝屣,丘壑信优游。二八莺喉,娇歌子夜;十三雁柱,低按凉州。
兰亭高会罢,纱窗频剪烛,历乱觥筹。为道须眉如此,笑拂吴钩。叹锦瑟华年,是乡堪老;青州从事,此外都休。更喜火攻阿弟,五凤能修。
在刘峻度葭园的宴集,宋琬有时还招其他友人参加,如陈维崧诗中有《宋荔裳曹顾庵王西樵招集刘峻度葭园分得山字》[4],词中有《水调歌头·宋荔裳曹顾庵王西樵招集刘峻度葭园即席限韵》[5],皆与观剧有关系。
宋琬词中又有《采桑子·赠歌者陈郎并柬西樵》:
樱桃时节樱桃郑,改作崔徽。夺得鸾鎞。轻燕翩翩掌上飞。 红牙按罢黄金缕,卸却罗衣。一段娇痴。羞杀西楼穆素辉。是日演《西楼》传奇灯前倦倚娇无力,臂作空床。重理清商。一串骊珠绕画梁。 暮云朝雨今宵梦,错赋催妆。何物王郎。醉里温柔更有乡。
以上多次提到曹顾庵、王西樵,即曹尔堪、王士禄,二人与宋琬同为著名的“江村唱和”(又名“湖上唱和”)的核心人物。
严迪昌先生《清词史》中说:“‘江村倡和词’是康熙四年的事,地点在杭州,故又称为‘湖上倡和词’。互为酬和的是曹尔堪、宋琬、王士禄三人,后来南北词人应声而和者数以十计,借题发挥,以抒胸臆,蔚为盛事,对词风影响甚大。”[6]
江村唱和,曹尔堪、宋琬、王士禄三人各得《满江红》八首,事在康熙四年(1665),但其中曹尔堪原唱,却应作于康熙三年(1664)三月之前,盖王士禄于康熙三年三月三日因去年河南乡试试文语句有疵而被拘,而狱中曾和曹尔堪之作[7]。这里一条证据是陈维崧《乌丝词》中《满江红·赠朱亦岩先生》“湘入潇波”一词之后的王士禄评语:
此顾庵江村韵,仆忧患中一再和之,客夏湖上,出示顾庵,后同荔裳往复用韵,遂各得八首。顾庵又与既庭、展成倡和于吴门。此外继和者,不下数十家。长调和韵之盛,殆无出于此矣。今观其年八调,瑰诡惊奇,风雨鱼龙,胶葛笔端。恐曹、尤诸公亦当辟舍,不但仆也。[8]
曹尔堪原唱为《满江红·江村》:
柳浪方高,桃花雨、一村都涨。应自慰、春风未老,故园无恙。篱笋新抽江燕出,芦芽半卷河豚上。豆畦边、荠美采盈筐,东邻饷。 柴门外,微波漾。芳树杪,时禽唱。好邀来春社,细斟家酿。欢喜儿童鸭脚果,逍遥父老蛇条杖。恕余顽、醉后越痴狂,真无状。[9]
康熙四年(1665)四月相聚于西子湖畔时,三人反复唱和,这里选录几首。
王士禄《满江红·湖楼坐雨同顾庵用前韵再柬荔裳》:
烟雨凭栏,爱浮黛、远山纹涨。同抱膝、清言移晷,松枝无恙。堤柳已随坡老没,竹枝谁驾廉夫上。拟搴云、踏遍万峰巅,为君饷。 湖雾积,渔舠漾。林翠湿,提壶唱。向黄公垆畔,重沽新酿。漆后断纹仍可鼓,削余方竹还堪杖。问吾曹、补劓息黥心,谁能状。[10]
曹尔堪《满江红·同荔裳观察西樵考功湖楼小坐因忆阮亭祠部》:
予与荔裳、西樵皆被奇祸得免。
漂泊东南,空回首、凤池春涨。家已破、逢人羞语,菊松无恙。余齿偕归江海畔,浮生幸脱刀砧上。君还有、请室断葱来,高堂饷。 天怒解,精魂漾。且啸傲,闲赓唱。为周郎而醉,不须倾酿。从此休焉蜗作舍,吾其衰矣鸠为杖。见卯君、备说老夫穷,无佳状。
宋琬《满江红·王西樵客游武林曹顾庵赋词志喜属予和之》其二:
予与顾庵、西樵皆被奇祸得免。
痛定追思,瞿塘峡、怒涛飞涨。叹北寺、皋陶庙侧,何期无恙。庄舄悲歌燕市外,灵均憔悴江潭上。问绨袍、高谊有还无,谁曾饷。 愁万斛,东流漾。五噫句,春间唱。恨埋忧无地,中山须酿。故态狂奴仍未减,尊前甘蔗还堪杖。笑邯郸、梦醒恰三人,无殊状。
王士禄词中写及“补劓息黥心”,曹尔堪、宋琬词中则明言三人“皆被奇祸得免”,此皆为写实之笔。按顺治七年(1650)冬十一月,在户部任职的宋琬因受恶仆诬陷下狱,至次年二月出狱。顺治十八年(1661)任浙江按察使时,族子一炳以宿憾诬告宋琬与山东于七同谋为乱,因此系禁两年,几乎死于狱中。王士禄为顺治九年(1652)进士。累官吏部员外郎,充河南乡试正考官,因事免官。顺治后期,曹尔堪罹奏销案,罢官归里,旋又遭祸下狱。三人中,宋琬两次遭受诬陷入狱,感慨尤深,康熙二年(1663)第二次出狱时曾赋《感皇恩·冤系二年一朝解网感荷天恩歌以代泣时癸卯十一月朔三日也》:
雪窖与冰天,孤臣泣血。鱼钥沉沉隔双阙。修罗劫满,等到乌头如雪。九重消息好,皋陶曰。 旛下驺虞,鸡竿载揭。喜极沾巾转呜咽。妻孥相告,今日鹳鸣于垤。黄粱刚梦醒,炊还热。
类似情感,在诗中也有表达,他有《过黄粱祠有感》二首:
卢生醒后更何人?半为浮名误此身。
欲向山中成小筑,醉乡长与梦乡邻。
冉冉征途鬓欲丝,秋风下马拜荒祠。
十年阅尽人间世,不待龟兹一枕时。[11]
康熙四年(1665)四月江村唱和之时,由于观看汤显祖《邯郸记》的演出,这种“黄粱刚梦醒”的感觉再次被唤醒,于是宋琬词又赋《满江红》词一首:
铁崖、顾庵、西樵、雪洲小集寓中,看演《邯郸梦》传奇,殆为余五人写照也。
古陌邯郸,轮蹄路、红尘飞涨。恰半晌、卢生醒矣,龟兹无恙。三岛神仙游戏外,百年卿相氍毹上。叹人间、难熟是黄粱,谁能饷。 沧海曲,桃花漾。茅店内,黄鸡唱。阅今来古往,一杯新酿。蒲类海边征伐碣,云阳市上修罗杖。笑吾侪、半本未收场,如斯状。
这次感慨的主体由三人扩大到五人。序中“铁崖”为林嗣环,《清词选》谓顾璟芳[12],非是。林嗣环(1607—约1666),字起八,号铁崖,福建安溪人。明崇祯十五年(1642)举人,清顺治六年(1649)进士,官至广东提刑按察司副使,分巡雷琼道,兼理学政。为抵制奢侈无度、滥设工役、私创苛税的耿仲明、尚可喜,而上《屯田疏》。顺治十三年(1656),被二藩诬告落职。被捕之时,民众悲声载道。顺治十七年(1660),下刑部狱西曹就计无果,暂放杭州治下。康熙初政(1662),复审平冤获释,诏升广西左参政。嗣环经历磨难,无意仕途,遂客寓杭州,寄情山水,唱和名流。王追骐,字雪洲,号锦之,湖广黄冈人。顺治十六年己亥(1659)进士,改庶吉士,授礼科给事中,外转山东武德道佥事,革职,议复职候补佥事。患病不到。
由于类似的经历,五人观剧都是百感交集,但宋琬、曹尔堪、王士禄三人无疑是主要的。王晫《今世说》卷二“言语”:“宋荔裳、王西樵、曹顾庵同客湖上,一夕看演邯郸卢生事,酣饮达旦。曹曰:‘吾辈百年间入梦出梦之境,一旦缩之银灯檀板中,可笑亦可涕也。’”[13]
曹尔堪观《邯郸记》感慨虽深,但对宋琬词的和作是康熙四年(1665)五月到苏州后与尤侗、宋实颖唱和时才完成的,也就是说是在“江村唱和”八首之外,而属于“吴门唱和”八首之一。这首《满江红·同悔庵既庭赋柬荔裳观察》写道:
枕畔邯郸,铜箭水、乍消随涨。茫茫道、升沉倚伏,卢生无恙。歌舞终归松柏下,钓竿好拂珊瑚上。去山中、服术饵松花,群仙饷。 蓬岛路,春潮漾。华胥国,钧天唱。但蠒窝自蔽,蜜脾休酿。汉苑已分方朔酒,葛陂快掷壶公杖。想此生、梦觉总成空,无殊状。
王士禄《炊闻词》中共收录九首“涨”字韵《满江红》,从题目上看,其首二词《满江红·用曹顾庵江村韵》与《满江红·再用前韵》应为“忧患中一再和之”词作,第三首至第八首,为曹、王、宋三人杭州唱和之作,第九首为《满江红·用韵答萧灵曦》,注释云:“宗梅岑属灵曦画《芜城风雨图》见寄,灵曦即用余与梅岑唱和韵题诗其上,又用余与顾庵、荔裳倡和韵作词见赠。”可见是对萧晨(字灵曦)赠词的酬答。王士禄和宋琬观《邯郸梦》词则未见,但确实是创作过的,证据是王士禄本人在评邓汉仪《念奴娇·戴大司农诞日即席看演〈邯郸梦〉剧》时曾经说过:“仆在武林,尝有荔裳席上看演〈邯郸〉剧长歌,自谓是推枕后语。读孝威‘黄粱依旧难熟’句,辄叹为向来寻味所未到。”[14]
即使和宋琬观《邯郸梦》词已经亡佚,《炊闻词》中写邯郸梦的词仍有多首,如《点绛唇·梦余》:
蹴踏闲愁,先生破却拘墟也。梦余醒暇。叉手槐凉下。 树畔驴儿,有似邯郸野。归去者。炊成潇洒。莫道黄粱哑。
《菩萨蛮·梦破》:
邯郸梦破抽身急。掉头怕近长安日。便跨白驴归。重寻旧钓矶。 是非书几卷。失学从儿懒。带索好行歌。无劳春梦婆。
《木兰花慢·用陈参政送陈石泉韵》:
向风尘决计,急办取、鹿皮冠。好濡足柴桑,褰裳谷口,掉首邯郸。长歌采薇竟去,指烟霞、深处旧柴关。山雨代除荒径,春溪为浣尘衫。 厌他,拄笏对西山。兀兀一驼鞍。有锦水渔矶,黄山兔柴,洗眼重看。斜阳曳杖临风,值邻翁、谈笑不知还。怕说车轮生耳,还教置辐河干。
前二首,一题“梦余”,一题“梦破”,可以认为构思上具有连贯性。这三首都见于《炊闻词》,而《炊闻词》原题《炊闻卮语》,大部分是王士禄在狱中所作。《炊闻词》王士禄自序云:
康熙甲辰三月,余以磨勘之狱,入羁于司勋之署。于时捕檄四出,未即对簿。伏念日月旷邈,不有拈弄,其何以荡涤烦懑,支距幽忧?忆自髫齿,颇耽词调,虽未能研审其精妙,聊可藉彼抗坠,通此蕴结,因取《花间》、《尊前》、《草堂》诸体,稍规模为之,日少即一、二,多或六、七,漫然随意,都无约限,既检积稿,遂盈百篇,因录而存之,识时日焉。其间或得之负手,或得之揺膝,或得之矫首,或得之瞪目,或得之隐几,或得之面壁,或得之绕廊,或得之倚柱,或得之酒酣,或得之梦破,或得之孤灯之欲烬,或得之晨鸡之乍鸣。其文无谓,其绪无端。伦脊难寻,阡陌莫指。诚欲引而远之,使此寸心如游丝之扬空,轻凫之信流,不令与愁相枨触,故不复引绳点墨,断髭落眉耳。读者循其声节,逆其行叹坐愁之意,故当于行间字外,仿佛遇之。傥以之挈温较韦,拟李比秦,殊自径庭,亦非仆意之所存也。其客岁使豫道中旧作二十余篇,亦附见焉。曰“炊闻”者,兀兀南冠,不殊邯郸一枕,故取杜陵诗语,断章而命之也。其文无谓,其绪无端,系之以卮,抑又宜矣。
由此序可以看出,王士禄在狱中即有“邯郸梦醒”之感,而且其词集题为“炊闻”,亦与邯郸梦有关。按杜甫《赠卫八处士》:“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后句宋景文手抄本作“新炊闻黄粱”[15],“炊闻”一词源于此,实隐含“黄粱”之意。
除宋琬、曹尔堪、王士禄之外,同时其他词人也屡屡写到邯郸梦。尤侗《汉宫春·观演〈邯郸梦〉》:
咄咄临川,能现梦中身,而为说法。邯郸道上,一枕悲欢离合。青驴黄犬,好妆成、红妻绿妾。等闲看、鬼门关外,何殊洛阳宫阙。 休笑卢生痴绝。算一场春梦,大家收杀。黄粱半甑,炊过几朝年月。曲终人醒,玳筵前、杯酒犹热。又归来、独眠孤馆,今夜应添白发。[16]
按照尤侗的想法,观看汤显祖《邯郸记》这样的戏曲,就像得到了一面镜子,既可以观照历史,又可以观照人生,所以他在《念奴娇·飞涛其年云客既庭御之枉叙草堂和飞涛韵》中写道:
古人安在,总上场优孟,下场翁仲。天壤之间存我辈,聊尔一觞一咏。伧父左思,老兵阮籍,歌辨衙官宋。当杯行令,戏猜三两横纵。 酒后耳热狂呼,濡毫呵壁,欲把天公控。趁取吴宫春未老,甘与梨花同梦。银烛方长,铜壶初滴,路近东西弄。诸君且住,床头尚满青瓮。
其《卜算子·有感四首》其二更认为反思人生历程,如在邯郸道中:
壮已不如人,老矣何须问。纵有因人成事时,录录悲公等。 新态看来多,旧事提他怎。那个邯郸道上行,仆仆何时醒。
不仅尤侗这样仕途坎坷之人,就连梁清标这样当时身居高位之人,也有身在邯郸道中之感,他的《满江红·过黄粱梦有感》写道:
官柳参差,消磨尽、英雄多少。问华胥远近,黄粱迟早。仙侣已随云影去,行人又上邯郸道。怪枕中、日月一何长,河山小。 村市畔,墟烟袅。亭榭外,残荷老。任开山汗马,闲花野草。壁上痴人争说梦,那知醒里多颠倒。倩西风、一夜卷空花,都堪扫。
汪蛟门云:此际正卫玠问乐令时,令人思因,经日不得。[17]
这里汪懋麟的评语用了一个典故。《世说新语·文学第四》:“卫玠总角时,问乐令梦,乐云:‘是想。’卫曰:‘形神所不接而梦,岂是想邪?’乐云:‘因也,未尝梦乘车入鼠穴,捣齑啖铁杵,皆无想无因故也。’卫思因,经日不得,遂成病。乐闻,故命驾为剖析之,卫即小差,乐叹曰:‘此儿胸中当必无膏肓之疾。’”透过黄粱梦探索人生真谛,正如卫玠问梦思因,其意蕴是玩味不尽的。当时文人身在梦中者,绝不止一二昏昏欲睡之徒,我们再看董以宁的《孤鸾·夜泊江干赋得梦回时酒醉后思量着》:
醉乡堪徙,正李白为侯,刘伶为帝。乞得酒泉,我欲移家去矣。道遇卢生相揖,又拉入、邯郸枕里。谓我愁城三匝,到此堪回避。 忽移时、画角驱蝴蝶。更欲度醉乡,大江阑止。猛看江头月,映彻芦花尾。回想佳人何处,依旧是、愁城千里。再去苍茫难问,被三闾调戏。[18]
曹贞吉则将黄粱梦与蝴蝶梦、蕉鹿梦、南柯梦一并融入自己的精神世界,他有一首《沁园春》:
长夏少事,抚枕辄睡,梦境荒忽,不一而足,因集古人梦事成篇。
梧影初回,槐角风凉,引入华胥。见蝴蝶园中,翩翩晒粉,邯郸道上,衮衮骑驴。蕉鹿慵看,樱桃空啖,拟上蚍蜉王者书。南柯郡,有同昌嘉礼,觅醉何如。 排空驭气归欤。更袅袅、巫云送我车。问风雨连宵,西施曾葬,凤凰再降,萧史焉居。黍米山川,蘧庐将相,一瞬悲欢付子虚。醒来后,对豆棚茗椀,半晌踌躇。[19]
身世浮沉,人生悲欢,都只在梦境反复之间。一曲黄粱,在清初文人的心弦上频繁奏响,绝非事出偶然。
(二)
宋琬的戏曲活动不限于与友人观剧唱和,他本人还有戏曲创作的实践。他创作的杂剧《祭皋陶》,是一部悲剧。此剧取材于《后汉书·范滂传》,写东汉末年名士范滂(字孟博)遭宦官陷害入狱,狱吏按例要囚徒拜祭狱神皋陶,范滂拒绝拜祭云:“皋陶乃古之直臣,尧舜时执掌刑罚,不曾冤枉了一人。……我范滂若是不忠不孝,获罪于天,虽祭以太牢,也是无益的了。若神明怜我无辜,自然奏达天庭,何待我去哀求。”他来到神像前,把名士受害种种惨状以及自己满腔悲愤向皋陶哭诉一番,皋陶上达天庭,范滂得以出狱,离家学道而去。按宋琬任浙江按察使时,曾因受人诬告而被捕入京,系狱三年。他作此剧可谓有感而发。杜濬曾作《祭皋陶弁语》云:
……余家藏书不修,尝就余所见,辑成《史泣》、《史笑》二书。若以传奇家例论,则《史笑》多净丑,《史泣》多苦生。其间尤痛心酸鼻,不能已已者,莫如东京之范孟博,南渡之岳鹏举。鹏举之事,既已广被乐府,独恨孟博未遇奇笔。一日,客有授余《祭皋陶》四出者,余惊喜读之,大约以辛辣之才,构义激之调,呼天击地,涕泗横流,而光焰万丈,未尝少减。作者其有忧患乎?其有忧患而无患乎?夫无孟博之忧患,决不能形容孟博之真气,使千载之上,宛在目前至于如此也,亦足见杂剧之功伟矣。[20]
《史泣》、《史笑》二书,我们已无从得见。但可以推测,《史泣》所记载的,多为历史上的悲剧人物和事件;《史笑》所记载的,多为历史上的喜剧人物和事件。杜濬在这里以《史泣》、《史笑》二书比拟戏剧中的悲剧与喜剧,是有道理的,因为悲剧的确是多泣,而喜剧的确是多笑。他还指出,悲剧的男主角多为“苦生”。他认为历史上有两位人物,最适宜塑造为这样的“苦生”。一位是宋代的岳飞,其悲剧形象已先后见于《精忠记》、《精忠旗》等剧。另一位是汉代的范滂,其悲剧形象还是首见于这部《祭皋陶》杂剧。因此杜濬认为《祭皋陶》的创作是很有价值的。他还指出,要把“苦生”的形象塑造成功,首先必须善于体察、善于表现其忧患意识。宋琬本人具有这方面的亲身经历,对于剧本的创作应该是十分有利的。
宋琬对《祭皋陶》杂剧十分珍视,甚至颇为得意,他邀集友人观看此剧,至少应有两次。一次是康熙十年(1671)五月十四日。
蒋寅《王渔洋事迹征略》有这样一段记录:
(康熙十年)五月十四日,与曹尔堪等集宋琬京邸,是夕观宋琬自度新曲《祭皋陶》,曹尔堪有词纪事。
曹尔堪《京华词》之《贺新凉·集宋荔裳观察燕邸同余岱屿王苍岚秦补念王雪洲余栓庐刘峻度王西樵鞠观玉周星公王阮亭》题下注:“五月十四日。”又有自注:“是夕观《祭皋陶》新剧,荔裳自度曲也。激楚悲凉,不能仰视。”集中《蝶恋花·荔裳招集燕邸观自度新剧兼以银槎觞客赋词纪之》为是夕所作。按:《京华词》为本年四月至八月间所作词。余岱屿名司人,大兴人。王苍岚名廷祥,璧符人。秦补念名鉽,无锡人。王雪洲名追骐,黄冈人。余栓庐名国柱,大冶人。刘峻度名师峻,江都人。鞠观玉名珣大,嵩卫人。周星公名灿,临潼人。[21]
蒋书对这一次事实的叙述是不错的,下面加以补充说明。
曹尔堪《贺新凉·集宋荔裳观察燕邸同余岱屿王苍岚秦补念王雪洲余栓庐刘峻度王西樵鞠观玉周星公王阮亭》词曰:
炎冷人情恶。听公言、蟠胸方寸,巍然五岳。况有新词填记管,生气场中喷薄。惊写照、忠良可作。触须闻歌多感激,泛青衫、泪向尊前落。千古事,宛如昨。何妨斗酒宽离索。爱宫槐、连朝雨后,浓阴成幕。曲是伊凉人魏晋,正好解衣盘礴。安足羡、雕栏绮阁。膂力方刚才更富,看诸君、稷禼匡时略。惟许我,卧丘壑。
曹尔堪《蝶恋花·荔裳招集燕邸观自度新剧兼以银槎觞客赋词纪之》词曰:
斗酒歌呼真快事。博望槎轻,西汉寻源使。好手凿空留古制。叵罗何待金藏髻。 新曲含商还嚼徵。才子抽豪,竞是元人戏。只恐铜仙都洒泪。渭城波远流铅水。[22]
曹尔堪观看《祭皋陶》杂剧,为其悲剧情调所感染,他还称赞宋琬之作继承了元人杂剧传统,具有很高的艺术水准,因此这两首词可以认为是用词的形式写成的戏曲评论。事实上,曹尔堪在其他场合也曾发表过戏曲评论,如云:“吴中前辈如张伯起改定《红拂》,梁伯龙重编《吴越春秋》,未尝不脍炙骚坛,然其所填词,浅易流便,大都在里优酒旗歌扇之间耳。”[23]这说明,曹尔堪关注戏曲,并且对词、曲的艺术特点进行过比较。
值得说明的是,康熙十年(1671),宋琬、王士禄已先后复职成功,曹尔堪亦于此年春“一过京师,诸公卿欲为白,复其官,龃龉不果行。君亦掉头兴尽,曰:‘六十老人,岂复梦金马门哉!’”[24]话虽如此说,他的失望和苦闷肯定是比旁人更加深沉的,这从两首词中也隐约可以看出来。
《王渔洋事迹征略》记王士禛与宋琬等人的聚会还有一次:
(康熙十年九月)初九日重阳节,与高珩、沈荃、宋琬、程康庄、陈廷敬、谢重辉、王曰高及西樵集于梁家园,分韵赋诗。
《诗观》二集卷九王曰高《辛亥九日偕高念东沈绎堂宋荔裳程昆仑陈说岩谢才山家西樵贻上集梁家园分韵》。《香祖笔记》卷四:“康熙辛亥,宋荔裳琬在京师,一日招龚芝麓大宗伯、梁苍岩大司马及予兄弟饮梁家园子,予首倡偶用缬字。明日,梁问予缬字之义,对不能悉。按《潘氏记闻》云:唐明皇柳婕妤妹适赵氏,性巧慧,镂板为杂花,打为夹缬。代宗赏之,命宫中依样制造。又《西河记》,西河妇女无桑蚕,皆著碧缬,韵书但言文缯耳。”[25]
这里将两次聚会视为一次,是不妥的。辛亥九日的一次,引王曰高诗,这是不错的,证明康熙十年(1671)重阳节有一次聚会。王曰高诗云:
相邀寻胜游,登高俯平陆。兴言在何所,南山采秋菊。嘉木有余荫,药苗满空谷。采之贡君子,且以私自淑。乘时贵奋飞,奚取空鹿鹿。纫兰兼蕙纕,进德拟修竹。履道自坦坦,何用季主卜。颓龄倘可制,吾以行自牧。[26]
但王士禛“首倡偶用缬字”的,却不是这一次,也不发生在辛亥即康熙十年(1671),而是发生在壬子即康熙十一年,《香祖笔记》卷四曰“康熙辛亥”,当是误记。季节不应该是秋季,而是春季。
我们这样说的依据,是梁清标的《蝶恋花·宋荔裳观察招饮观剧次阮亭韵》及后附宋琬评语:
榆荚风清飘蜀缬。水涨银塘,才过清明节。绛蜡金樽歌未歇。柳花槛外飞如雪。 旧事甘陵翻数阕。今昔关情,优孟真奇绝。丝管啁啾声渐彻。鱼龙波底揺残月。
宋荔裳云:初夏,仆将往蜀,同芝麓诸公宴集梁家园,伶人演仆所编《祭皋陶》杂剧,座上各赋《蝶恋花》一阕,棠村有“旧事甘陵”、“今昔关情”等句。水涨花明,酒酣烛跋,倩袁綯歌之,应为雪涕。
宋琬被任命为四川按察使,即将往蜀赴任,是壬子即康熙十一年(1672)的事[27]。梁清标明言“次阮亭韵”,可见王士禛是原唱,同时次王士禛词韵的还有多人。
曹贞吉的和词是《蝶恋花·荔裳席上作用阮亭韵》:
吹面东风能散缬。雨弄柔丝,过了清明节。脆滑莺儿声不歇。池塘淡淡霏香雪。 好倩吴侬翻一阕。宫锦氍毹,顾影神清绝。银烛光消银箭彻。一钩斜挂城边月。
又有《蝶恋花·又看演〈祭皋陶〉剧仍用前韵》:
水面绫纹堆乱缬。一曲清商,写出清流节。枉矢离离光未歇。若卢闭处飞霜雪。 呵壁左徒声乍阕。南北甘陵,鸿影冥冥绝。尺雾消来天问彻。一鞭好弄山间月。(www.xing528.com)
曹贞吉(1634—1698),字升六,号实庵。安丘(今属山东)人。康熙三年(1664)进士,官礼部郎中。以疾辞湖广学政,归里卒。工词,以南宋为宗。论词与朱彝尊旨趣相近。诗清新俊逸,近体最工,但为词名所掩。有《珂雪集》。
曹贞吉的外祖父是顺治朝的大学士刘正宗,本来深受顺治帝信任,其文章与诗词歌赋亦为顺治所赏识。顺治帝晚年沉迷佛教,他上疏劝谏,失去了顺治的信任。政敌乘机上疏弹劾他,顺治十七年(1660)家产之半入旗,不许回籍,其亲朋故旧皆受株连。他从此一病不起,于顺治十八年辞世,寄厝于北京西直门外。康熙四十五年(1706),准其归葬。曹贞吉的感慨,很可能包含着对外祖父的政治遭遇的记忆。
汪懋麟的和词是《蝶恋花》:
宋荔裳观察招同梁大司农、龚大宗伯、王西樵、阮亭诸先生寓园观剧达曙,和阮亭先生韵。
嫩蕊阴浓繁似缬。曲水池台,渐逼清和节。莺语歌喉相间歇。落花惊坠飘红雪。 再听柔奴翻一阕。色比芙蓉,毕竟称双绝。惜别晨钟声响彻。晓风吹暗垂杨月。[28]
汪懋麟还有一首《玉叔观察招陪龚大宗伯西樵阮亭诸先生集寓园泛舟观剧达曙作歌》,可以与词相互印证:
白日当天春昼遥,落花如雪纷飘飘。蜜蜂蝴蝶各上下,鸣鸠乳燕何矜骄!方塘流水绿于染,细草如发沿溪桥。宋侯好奇复好客,一舟新驾双兰桡。中流荡漾发丝竹,琉璃破碎波光摇。北方老不识舟楫,观者夹岸争欢嚣。自客京师少水戏,身轻忽喜乘春潮。夕阳回柁上陂岸,画堂官烛青烟烧。金壶美酝堆碧色,玉盘春鮆生红膔。梨园法部奏新曲,龟年贺老同招邀。酒阑感激党人事,永康阉寺真鸱枭。元礼孟博意气尽,楷模之誉空名标。衰世诛杀总善类,法吏那得逢皋陶。宋侯当日苦蜂螫,悲秋谑浪皆无聊。今复秉节按蛮郡,束马秦栈车连镳。欢乐几时怅离别,磊块直用千杯浇。羽声惨惨曲且止,秦宫急换翻《六幺》。细拨阮咸唱明月,罗衣醉卧氍毹娇。谁能无情听忘倦,城头银箭催终宵。[29]
龚鼎孳的和词是《蝶恋花·和苍岩西樵阮亭蛟门饮荔裳园演剧》:
韦曲秾花铺绣缬。一派流莺,催到含桃节。人柳三眠春渐歇。池台处处飞香雪。 红豆记歌频换阕。万事东风,不醉怜痴绝。欲去还留宵已彻。栖乌踏碎玲珑月。
铁拨鹍弦眉总缬。青史人豪,慷慨鸣奇节。啼鴂一声芳草歇。仰天孤愤何由雪。 清泪樽前弹此阕。不待悲愁,春夜销魂绝。世事到头须了彻。琼楼正挂高寒月。[30]
可以看出,梁清标、曹贞吉、汪懋麟、龚鼎孳等人的和作,词调都是《蝶恋花》,都叶“缬”韵,内容大体上都是围绕观看宋琬《祭皋陶》杂剧一事展开的。王士禛首唱《蝶恋花》原词虽已不可见,但其内容理应亦是如此,而且他对祭皋陶故事是有深刻印象的,他有一首《过皋陶庙偶感范滂事题壁》:“汝南范孟博,高义薄云霄。未遂澄清志,先逢党锢朝。大名齐李杜,幽愤祭皋陶。南北甘陵部,千秋恨不消。”[31]完全可以证明这一点。
这次梁家园唱和,其内容亦有延伸之处,这表现在龚鼎孳的几首词上。徐釚《词苑丛谈》卷九云:
歌者张郎,今日之秦青也。壬子春暮,宴集于宋荔裳观察京师寓园,张后至。合肥宗伯赋《蝶恋花》词云:“春绊情丝千缕缬。梦里人来,乍暖轻寒节。何处玉骢曾小歇。海棠飘落胭脂雪。 重倩红牙温旧阕。张绪风前,好是腰身绝。楼阁水明光四彻。罗衣影漾波心月。”又送张还广陵云:“红泪一巾心百缬。春尽才逢,刚过菖蒲节。懊恨子规啼不歇。生生催就双篷雪。 莫听阳关朝雨阕。禁得年年,肠为分携绝。芳草粘天难望彻。杏花人面扬州月。”又代张闺情云:“彩线鸳鸯愁暗缬。花雨新添,水暖银塘节。燕子穿帘飞又歇。冰纨衬贴芙蓉雪。 闷倚玉箫吹半阕。报道人归,喜极还嗔绝。别后心情明镜彻。日长捱到如年月。”又:“隋苑烟花罗绮缬。小别重圆,交代欢愁节。肠转车轮轮始歇。梦回关塞沙如雪。
为问欢场歌几阕。比并双蛾,画就谁娇绝。天欲为人须为彻。一生长似团圞月。”长安诸公,争裂素纨书之,于是红牙檀板中都唱此词。[32]
这里讲到龚鼎孳的四首《蝶恋花》,也是和王士禛词韵之作,但情调与前引两首观《祭皋陶》之作截然不同。这四首《蝶恋花》,内容都与歌者张郎有关。在《定山堂诗余》中,前二首分别题为“为韶九”、“送韶九还广陵”,后二首题为“代韶九闺情”。可见张郎即是张韶九。
而张韶九,有可能即是宋琬侍史张云。宋琬友人周金然有两首词,写的是听张云度曲。一首是《双双燕·听荔裳侍史张云度曲和邓孝威韵》:
参横斗转,悄四座无言,一声低放。柔吞慢吐,生把闲愁暗酿。那更缠绵悠飏,浑不定,眉间心上。知伊一往情深,解得传神绝唱。 此曲令人细想,是三叠霓裳,吹来天壤。千行珠履,若个知音妙赏。尽说灵和,一向曾占断,纤腰名状。怪他多事东君,须著周郎推奖。
孝威原唱,有“灵和旧物”之句。[33]
另一首是《满庭芳·荔裳席上听侍史度曲次杜茶村韵》:
绮丽难忘,欢娱苦短,烧残绛蜡重更。翩翩小史,背地度新声。深院无春可到,寒威峭、岂有啼莺。多应是,天风吹下,逸籁绕梁清。 分明。凝望处,微呈素靥,小坼丹樱。惯移宫换羽,宛转生情。不禁奈何频换,长亭外、欲别魂惊。休笑我,停樽驻拍,顾曲枉知名。
是晚唱《长亭》曲,余亦将别去。[34]
先后两次听曲,邓汉仪、杜濬分别首唱,周金然和韵,可谓兴致不浅。听曲之人不仅欣赏演唱艺术,而且将自己的情感融入,这是文人参与戏曲活动的一个特点。
(三)
以上我们以宋琬为中心,对清初部分文人的戏曲活动及与词创作之关系作了初步梳理,那么应当如何评价这一时期文人的戏曲活动及有关词作呢?
文人的戏曲活动及由此产生的相关词作,包含丰富复杂的情感内容。即如江村唱和词,其情感内容已经在原唱的基础之上有了极大的丰富,正如严迪昌先生所说:“搀和着余悸和庆幸,隐寄以怨愤和颓伤,表现为对尘世的勘透,但求于山水中颐养劫后余生,这些就是‘江村唱和’的几个层次的内涵。”[35]对于唱和词中与戏曲有关的作品来说,情况也是如此。
宋琬、曹尔堪、王士禄是明清易代之后才步入仕途的,与他们相比,龚鼎孳这样“贰臣”的情况更为复杂。
龚鼎孳为崇祯进士,任兵科给事中。以青年居言路,耿直无畏,尝有“一月书凡十七上”的纪录,直声满于朝垣。然崇祯十六年(1643)十月,因连参陈新甲、吕大器、陈演等权臣而忤旨系狱,翌年二月方获释。降清之后,曾于顺治二年(1645)九月以参审冯铨案开罪多尔衮。顺治三年(1646)六月丁父忧,请赐恤典,工科给事中孙垍龄上疏:“鼎孳辱身流贼,蒙朝廷擢用,曾不闻夙夜在公,惟饮酒醉歌,俳优角逐。闻讣仍复歌咏留连,冀邀非分之典,亏行灭伦,莫此为甚!”[36]疏上,部议降二级,遇恩诏免,复原官。此后五年,里居守制。八年(1651)回京以原官供职,以文才敏捷得世祖“真才子”之褒奖。十年(1653),升吏部右侍郎,次年连迁户部左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
顺治十二年(1655)十月,龚鼎孳因奏疏忤帝意,被降八级调用,复以所荐顺天巡抚顾仁贪污伏法再降三级。后历经曲折,于康熙二年(1663)仍任左都御史,又历任刑部、兵部、礼部尚书。五十九岁病逝,谥端毅。乾隆三十四年(1769),诏夺其谥。
由以上可以看出,龚鼎孳经历坎坷,内心未尝不充满矛盾与痛苦。康熙十二年(1673)龚鼎孳去世,杜濬为其所写祭文云:“往往于酒阑烛灺、歌残舞罢之际,与濬酌茗相对,泫然流涕焉。”[37]
正因为如此,龚鼎孳观剧时,对于表现剧中人物痛苦的悲剧似乎别有会心。
杜濬《变雅堂诗集》中有一首《看苦戏》的诗:
何代传歌谱,今宵误酒杯。
心伤情理绝,事急鬼神来。
蜡泪宁知苦,鸡声莫漫催。
吾生不如戏,垂老未甘回。
龚鼎孳《定山堂诗集》中有一首和诗,题为《观剧偶感同于皇作》:
乾坤同白首,涕泪且深杯。
欢入笙箫变,晴看雨雪来。
盘涡天一折,裂石鼓三催。
痛久疑忘味,心伤谏果回。
两人所谈的都是“苦戏”。杜诗说,剧中人物悲苦的感情心理被表现得淋漓尽致,令人黯然神伤;戏剧演到紧张之处,气氛阴惨,有如鬼神迭现。龚诗则形容戏剧情境由欢突变为悲,仿佛晴天降雨雪,又仿佛共工怒而触不周之山,使得天柱折,地维绝。末句更强调悲剧不仅看的过程中使人惊心动魄,更难得的是看后仍使人感到如谏果(橄榄)一般回味无穷。可以看出,二人对于悲剧的艺术感觉都相当准确,也可以认为是融入了自己的情感体验。这种情感,在他们的词作中也有表现。前文已经说过,在杜濬看来,宋琬的《祭皋陶》杂剧是一部悲剧,他所说的“苦戏”,应该是包括《祭皋陶》在内的。
评价文人的戏曲活动及有关词作,势必涉及文人与歌妓、伶人的关系。
一种看法认为,多咏妓为词人之玷。李调元《雨村词话》卷四云:“曹顾庵尔堪《南溪词》多咏妓作,亦词人之玷也,然亦足资考证。如《虞美人》词云:‘轻衫窄袖身材小。影向银灯好。珠歌劝饮恰平肩。无奈尊前侍立暗生怜。 牡丹亭榭花如绣。巧对江儿瘦。初开豆蔻暗含春。转是五更风雨会愁人。’余澹心云:‘河北妓驯谨,侍客不遽坐,非若江南之倨也。’又《木兰花令》云:‘木瓜香遍钟山道。桂子倩人斜插帽。歌摇朱雀桁前花,酒溅乌衣堂下草。 十年浪迹浮云沓。画槛生烟无客到。沙家零落寇家贫,若个琵琶传贺老。’沙、寇,盖往年书中最知名者。”[38]这里将曹尔堪此类词的意义限定在“足资考证”,是失之简单的。
歌咏歌妓之作可以表现文人情怀、艺术趣味,里面可能珍藏着一份情感的记录、一段往事的回忆。
徐釚《词苑丛谈》卷九云:
曹顾庵学士,诗词流播海内已三十年。辛亥复游京国,与同志唱酬,意气凌霄,精力扛鼎。新词一出,小胥竞写。余尝见其京华词集,观女伶《高阳台》一阕云:“莺舌新调,鸦鬟犹亸,湘裙欲整还拖。懒散心情,朝来愁画双蛾。风约秀帘摇桦烛,对菱花、倦眼生波。尽娇憨,动人些子,元不争多。 魂销一曲清歌。却似曾相识,无可如何。影好难描,空劳石墨三螺。灯前小立红妆换,笑还嗔、唤弟称哥。暗相怜,细腰无力,又著蛮靴。”未知女伶何人,知学士犹有白傅情怀也。[39]
除上引《高阳台》外,曹尔堪还有《蓦山溪·歌席》:
朱唇檀板,宛转歌微度。四座静无声,听一线、清音独谱。羊羔美酒,自分不如他,银筝小,玉箫低,生受红灯暮。 细评音字,无有遗腔句。缓急手能调,按新词、微收雁柱。内家妆束,不用隔帘栊,匏犀白,笋痕纤,值得周郎顾。
《倚声初集》评语:“试问宋内翰燃双烛,修唐书,诸姬夹侍,与党太尉羊羔美酒,浅斟低唱时,毕竟谁胜?况穷措大嚼冷薤冰粥时耶。”(《国朝名家诗余·南溪词》评语同)
又有《齐天乐·感旧》:
南楼逸兴今安在?英雄固称一世。日月丸飞,星霜驹逝,顿减数年豪气。寻花买醉。似梦里追欢,邈然难继。赠客贻姬,红笺剩有旧名字。 佳话空搜箧底。见墨兵酬唱,青楼缄寄。灯剪春前,歌传花下,旧约依稀谁记。莫思往事。恐今日穷愁,欲弹清泪。回首当垆,玉钗垂翡翠。
《倚声初集》评语:“如晏小山词,能写一时杯酒间意中情事,当使莲、鸿、蘋、云重按红牙以歌之。”(《国朝名家诗余·南溪词》评语同)
文人与男优交往,固然可能包含癖好男风的因素,但有时亦是借他人酒杯,浇胸中块垒。陈维崧有《满江红·怅怅词》:
日夕此间,以眼泪、洗胭脂面。谁复惜、松螺脚短,不堪君荐。几帙骂人鹦鹉著,半床诅世芙蓉诔。笑嵚崎、侠骨缚青衫,奚其便。 曷不向,青河战。曷不向,青楼宴。问何为潦倒、青藜笔砚。老大怕逢裘马辈,癫狂合入烟花院。誓从今、傅粉上须眉,簪歌钏。
《倚声初集》评语:“阮亭云:插身净丑场,演作天魔戏,令人却忆升庵滇南时也。”(《国朝名家诗余·乌丝词》评语同)
文人与伶人如果能在志趣方面发现某些一致之处,那么这种交往就能达到一种新的境界,宋琬与杜伶的交往就是如此,其人能诗,宋琬为其作《杜伶诗序》:
尝读诗至《简兮》之章,叹当时贤人君子,隐于伶官,虽执籥秉籊,而有佯狂玩世之意焉。至于汉之李延年,唐之雷海青,五代之敬新磨,皆以诙谐游戏身在日月之际,而海青尤以节烈著。嗟乎!世风日降,士大夫往往高谈名义,而一旦临之以利害,遂至东西易面,丧失其所以为心。彼胡粉涂面者,方从而笑之。可慨也夫!
杜伶者,籍本余姚,幼而慷慨有奇气,读书不得志,混迹于诸伶之间,每当广筵通肆,一发声,若出金石。至其摹写古人忠孝节义、放臣侠士,无不逼肖其性情,千载下如见其人。常演《苏典属国系书雁足》剧,观者无不欷歔泣下,信一时之绝技也。余守绍时,曾为寓目叹赏,不幸罹含沙之谤,几中危法,慬而不死,复来湖上,正如邯郸卢生,初从云阳市上得遇金鸡之赦。杜伶为我一再奏之,辄哽咽不能终曲而罢。呜呼,以视何戡之“三叠渭城”为何如哉?及览其所为诗数十首,洋洋洒洒,自成一调,且有悲愤无聊、激昂不平之感,虽寄托不同,要亦《简兮》之遗意也。昔王龙标与诸名士饮于旗亭,诸伶人方歌绝句,至“秦时明月”与“黄河远上”二词,相与大笑狂呼,至今以为美谈。余愧无佳咏为梨园子弟所传,而以放逐余生,闻遏云《渌水》之曲于烟波杳霭之间,亦足乐而忘忧已。遂书以贻之。[40]
戏曲活动丰富了清初文人的交往,启发了他们的创作冲动和灵感,为他们以词唱和,抒发自己的情怀,表现自己的创作才能,提供了一种合适的环境。
在观剧听曲的环境里,诗词高手照样赋诗填词,丝毫不受影响。邓汉仪《诗观初集》卷二在龚鼎孳《寄怀冒辟疆》诗后有一段批语值得注意:“公赋诗有三异:每与同人酒阑刻烛,一夕可得二十余首,篇皆精警,语无咄易,此一异也。当华筵杂遝之会,丝竹满堂,或金鼓震地,而公构思苦吟,寂若面壁,俄顷诗就,美妙绝伦,此二异也。他人次韵,每苦棘手,而公运置天然,即逢险韵,愈以偏师胜人,此三异也。昔客京师,及过庾岭,以至萸湾桃渡之间,莫不鞭弭以从,故为识其略如此。”[41]
唱和之作,往往叠用险韵,以显示才情。王士禛《池北偶谈》卷十一“和韵词”:“先吏部兄作长调,往往好压险韵,一调叠韵有至十余阕者。在杭州与宋荔裳、曹顾庵唱和《满江红》词,同用‘上’、‘杖’、‘状’等字。兄句云‘雨渗一犁田犊喜,波添三尺河鱼上’,用《史记》‘河鱼大上’语也。又‘自课织帘还有手,便从荷莜非无杖’,又‘易得浊醪谋若下,难逢春水如天上’,又‘司马高才元和腐,彦渊博学真须杖。怪吾徒底事昵虫鱼,臣无状’,又‘堤柳已随坡老没,竹枝谁驾廉夫上’,又‘漆后断纹仍可鼓,削余方竹还堪杖’,又‘顾我已甘居庑下,如公才合居楼上’,叠出不穷,皆奇句也。后在扬州与陈其年辈倡和《念奴娇》词,同用‘屋’字,亦至十余往复。如‘还似《离骚》传屈子,句里龙堂鳞屋。削迹艰虞,擅场风雅,未遣中书秃’,又‘十载名场相掎角,戎子支驹逐鹿’,又‘我似小乘初禅,愧他杯渡,肆噉人间肉。羡汝机锋殊自有,已似南能稻熟’,又‘更贪清晓晶帘卧,看膏沐’,此类甚多。兄尝自跋云:右小词诸阕,皆杂次诸公韵,诸公率谬许其押韵之工。仆则自谓此实欲省思力,如昔人云‘匆匆不暇草书’耳。尝谓诗不宜次韵,次韵则虑伤逸气;词不妨次韵,次韵或逼出妙思。其持论如此。”[42]其实如前所述,王士禛本人填《蝶恋花》用“缬”字,不也是押险韵吗?可见文人风气,大率如此。
词人唱和,确实也是一种艺术交流与竞争,对于活跃词的创作气氛、提升词的创作水准,能够起到积极的作用。黄永《溪南词》卷下《满江红·舟次邂逅程村为尤展成寄同曹顾庵宋既庭倡和词一卷依韵和之》,连和八首,第八首《卓人约过安阳山居用前韵》下有评语:“董文友云:顾庵、荔裳、西樵三家唱和,用韵处争妍竞爽,每变愈神,艾庵更欲后来居上。”这正是这一时期词人唱和兴盛景象的生动反映。
【注释】
[1]本文为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中华戏剧通史》(项目代码10jzd0009)阶段性成果。
[2]孟森《心史丛刊》,中华书局,2006年,第105页。
[3]孙默编《国朝名家诗余·二乡亭词》,留松阁刻本。以下引宋琬词及评语均出于此本,不另注。
[4]《迦陵诗》卷二,四部丛刊本。
[5]《迦陵词》卷十四,四部丛刊本。
[6]严迪昌《清词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46页。
[7]蒋寅《王渔洋事迹征略》,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第105—106页。
[8]孙默编《国朝名家诗余·乌丝词》卷三,留松阁刻本。
[9]《南溪词》,陈乃乾辑《清名家词》卷一,上海书店,1982年。以下引曹尔堪词均出于此本,不另注。
[10]孙默编《十五家词·炊闻词》,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以下引王士禄词及词序均出于此本,不另注。
[11]《安雅堂全集》卷一《安雅堂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85—86页。
[12]张伯驹、黄君坦选、黄畲笺注《清词选》,中州书画出版社,1982年,第7页。
[13](清)王晫《今世说》,见《清代笔记小说大观》(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23页。
[14]见《广陵唱和词·青帘词》。
[15]《杜诗详注》卷六,中华书局,1979年,第513页。
[16]《百末词》,《清名家词》卷一。以下引尤侗词均出于此本,不另注。
[17]孙默编《国朝名家诗余·棠村词》,留松阁刻本。以下引梁清标词及评语均出于此本,不另注。
[18]《蓉渡词》,《清名家词》卷三。
[19]《珂雪词》,《清名家词》卷四。以下引曹贞吉词均出于此本,不另注。
[20](清)杜濬《祭皋陶弁语》,《安雅堂全集》附录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836页。
[21]蒋寅《王渔洋事迹征略》,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第173页。
[22]以上二词见曹尔堪八世从孙曹秉章及其子曹景熙抄本《南溪词》附《京华词》,西南大学阎俊丽硕士论文《曹尔堪及其词的文化观照》附录。
[23](清)姚燮《今乐考证》“著录”六“梁辰鱼《浣纱》”条引,《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十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第214页。
[24](清)施闰章《翰林院侍讲学士曹公顾庵墓志铭》,《学馀堂文集》卷十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5]蒋寅《王渔洋事迹征略》,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第179—180页。
[26]《诗观》二集卷九,《四库存目丛书补编》第40册,齐鲁书社,2000—2002年,第121页下。
[27]见《宋琬年谱》康熙十一年,《安雅堂全集》附录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813页。
[28]《锦瑟词》,《清名家词》卷四。
[29]《清诗别裁集》卷九,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78页。
[30]《定山堂诗余》,《清名家词》卷一。以下引龚鼎孳词均出于此本,不另注。
[31](清)王士禛《渔阳山人精华录》卷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2](清)徐釚编著、王百里校笺《词苑丛谈校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第529—530页。
[33](清)周金然《南浦词》卷二,《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253,齐鲁书社,1997年,第829—830页。
[34]同上,第841页。
[35]严迪昌《清词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48页。
[36]《清史稿》卷484,第44册,中华书局,1977年,第13325页。
[37](清)杜濬《哭龚孝升先生文》,《变雅堂遗集·文集》卷八,《续修四库全书·集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394册,第84页。
[38](清)李调元《雨村词话》,《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第1437—1438页。
[39](清)徐釚编著,王百里校笺《词苑丛谈校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第547—548页。
[40]《安雅堂全集》卷八《安雅堂文》,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04—405页。
[41]《诗观初集》卷二,《四库存目丛书续编》集部第39册,第72页。
[42](清)王士禛《池北偶谈》卷十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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