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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著名串客彭天锡考《曲学》第一卷详解

时间:2024-10-2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晚明著名串客彭天锡考《曲学》第一卷2013年,237—248页郑志良在戏曲表演中,所谓“串客”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票友,他们不是专业演员,属于戏曲爱好者,但是在串客之中也不乏技艺高超的人,他们的表演艺术水平甚至超过很多专业演员。在晚明,就有这样一位“妙绝天下”的串客——彭天锡,俞樾称“彭天锡串戏”与“柳敬亭说书”为同时绝技。

晚明著名串客彭天锡考《曲学》第一卷详解

晚明著名串客彭天锡考

《曲学》第一卷

2013年,237—248页

郑志良

在戏曲表演中,所谓“串客”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票友,他们不是专业演员,属于戏曲爱好者,但是在串客之中也不乏技艺高超的人,他们的表演艺术水平甚至超过很多专业演员。在晚明,就有这样一位“妙绝天下”的串客——彭天锡,俞樾称“彭天锡串戏”与“柳敬亭说书”为同时绝技。相对于柳敬亭而言,我们对彭天锡了解的并不多,甚至连他的籍贯都弄不清楚,也有把他看成是以串戏为生计的戏曲艺人。从文献记载来看,入清以后,人们似乎很忌讳提到彭天锡这个人,个中缘由,耐人寻味。本文结合明清文人别集、家谱、方志等材料,考察彭天锡的生平与家世,并探讨后世讳言彭天锡的原因。

一、彭天锡其人

在戏曲演出史上,彭天锡之所以有名,与张岱的《彭天锡串戏》一文有关,文曰:

彭天锡串戏妙天下,然出出皆有传头,未尝一字杜撰。曾以一出戏,延其人至家,费数十金者,家业十万缘手而尽。三春多在西湖,曾五至绍兴,到余家串戏五六十场,而穷其技不尽。天锡多扮丑净,千古之奸雄佞幸,经天锡之心肝而愈狠,借天锡之面目而愈刁,岀天锡之口角而愈险。设身处地,恐纣之恶不如是之甚也。皱眉眡眼,实实腹中有剑,笑里有刀,鬼气杀机,阴森可畏。盖天锡一肚皮书史,一肚皮山川,一肚皮机械,一肚皮磥砢不平之气,无地发泄,特于是发泄之耳。余尝见一出好戏,恨不得法锦包裹,传之不朽;尝比之天上一夜好月,与得火候一杯好茶,只可供一刻受用,其实珍惜之不尽也。桓子野见山水佳处,辄呼“奈何!奈何!”真有无可奈何者,口说不岀。[1]

这是张岱的一篇名文,常被征引,文中可以看出张岱对彭天锡的表演推崇备至,称“恨不得法锦包裹,传之不朽”,可惜晚明的时候还没有留声设备,等留声机传入中国时,彭天锡又再次被提及。

俞樾《咏留声机器》诗曰:

明人彭天锡,串戏妙天下。每串一出戏,足值千金价。有客忆梦游(原注:张岱著《梦忆》一卷),为之大叹咤。彩云顷刻散,好花容易谢。安得缝锦囊,抑或制锦帊。将此紧包裹,不使漏孔罅。悲欢与离合,嘻笑与怒骂。一一皆存留,久久不消化。持赠后之人,千秋长鲙炙。(原注:以上并《梦忆》之说)此特戏语耳,戏语固非真。乃今有奇制,出自西洋人。竟能留其声,不啻传其神。其下有机器,默运如陶钧。其上有若盘,旋转如风轮。一针走盘中,入扣丝丝匀。如螺盘屈曲,如蚁行逡巡。声即从此发,莫测其何因。老夫坐而听,须臾声屡变。关大王《单刀》,杨太真《小宴》。慷慨秦琼歌,呜咽窦娥怨。不知谁按歌,竟未与觌面。既非声传风(西人有德律风能传言语),又非报走电。颇疑彭天锡,尚于此中潜(原注:慈艳切)。虽得闻其声,其人固难见。吾知梦忆翁,于此犹未餍。[2]

俞樾未能听到彭天锡的演唱,但听着留声机中传出的《单刀会》、《小宴》等曲目时,俞樾感叹张岱竟戏语成真。

在晚明文人中,张岱与彭天锡非常熟悉,他在自己的文章中多次提到彭天锡,如《刘晖吉女戏》中有:“彭天锡向余道:‘女戏至刘晖吉,何必男子?何必彭大?’天锡曲中南董,绝少许可,而独心折晖吉家姬,其所赏鉴,定不草草。”[3]《不系园》中有:“甲戌十月,携楚生住不系园看红叶。至定香桥,客不期而至者八人:南京曾波臣,东阳赵纯卿,金坛彭天锡,诸暨陈章侯,杭州杨与民、陆九、罗三,女伶陈素芝。余留饮章侯,携缣素为纯卿画古佛,波臣为纯卿写照,杨与民弹三弦子,罗三唱曲,陆九吹箫。与民复出寸许界尺,据小梧用北调说《金瓶梅》一剧,使人绝倒。是夜,彭天锡与罗三、与民串本腔戏,妙绝;与楚生、素芝串调腔戏,又复妙绝。”[4]张岱对彭天锡的串戏常用的词就是“妙”、“妙绝”,其倾倒之情可以想见。张岱说“金坛彭天锡”,意指彭天锡是金坛县人,这是一种错误的说法,在清代各个时期所修的《金坛县志》中找不到任何关于彭天锡的记载。实际上,彭天锡是常州府溧阳县人,当代戏曲史家蒋星煜先生在《“彭天锡串戏妙天下”》一文中已有所考辨[5],本文对这一问题作进一步申论。

顺治十八年(1661)状元、溧阳人马世俊有《祭彭天锡太亲翁文》:

呜呼哀哉!翁之逝于湖上也,余以避兵入山,不获迎翁丧于道路,既又不获哭翁灵于丧次。翁嗣君卜其宅兆而迁翁之灵,余又不获尽执纼执绋之礼,乃欲为文稍报翁平昔知爱之意,而笔不忍下也。翁性豪逸不羁,诙谐调笑,万夫辟易,如孔公绪议论嘘枯吹生;余虽不善谑,而接翁之谈论,则不为之称快不止。翁喜接天下贤士,如李元礼座中皆名流,庞、刘诸公坐百尺楼,相对不知何者分主客;余虽不知名,而侧翁之几席,则不为之尽欢不止。翁量不多饮,而好与知己相酩酊,如崔宗之白眼举觞,青莲、左相诸君一呼数斗;余虽不嗜饮,而闻翁之呼召,不为之强醉不止。翁才最奔宕奇纵,文章、乐府流布人间,如傅修期上马击贼,下马可草露布;余虽不能诗文,而观翁之题咏满墙庑,则不为之酬赓亦不止。呜呼哀哉!翁之谈论其可复接耶?翁之呼召其可复闻耶?问翁之几席,则已上赋玉楼矣;问翁之墙庑,则已落月屋梁矣。平昔之与翁善者,或扼腕愤嗟,或支颐叹息,而亦念此何时哉?人民城郭之是非,风景河山之变易,彼挈瓶灶走西东而营营朝夕者,何不达也?乃翁之生,则徜徉于吴越之间,五湖烟水,啸歌言怀,带甲满天地,而曾不足累翁胸次。及翁之死,方与碧云彩霞变化摩荡,朝昆仑而夕溟渤矣,而区区愤嗟叹息,又何足为轻重欤?余友葵若闻翁变,扁舟辞母,挂布帆竟去,扶榇远归,若不知有兵戈道路之警者,是虽葵若仁孝不可及,而亦未必非翁灵所致也。翁有嗣如此,又何籍于余所言乎?呜呼哀哉![6]

此文作于顺治二年(1645),彭天锡死于本年,马世俊称彭天锡为“太亲翁”,是因为马世俊之子马宥已聘彭天锡之子彭旭的女儿。彭旭字旦兮,号葵若,马世俊有《丁亥春二月儿子宥完室寄彭旦兮亲翁启》[7],说明他们的子女于顺治四年丁亥(1647)完婚。而彭旭可以确定是溧阳人,嘉庆《溧阳县志》中有彭旭的传记[8]。另外,清初方文有《为彭旦兮母夫人寿》诗,诗中“濑上彭君别十年”,濑上即溧阳的别称。蒋星煜先生根据这些材料推断彭天锡是溧阳人,而非金坛人,蒋先生籍贯也是溧阳,对家乡的史料很是熟悉,这个推断是完全正确的。实际上,在嘉庆《溧阳县志》卷十“选举志·例贡监”栏内即有“彭应瑞,字天锡”。上海图书馆藏《溧阳彭氏宗谱》卷十六“十三世表”载:“应瑞,字天锡,行一五七,景明公子,居城西。万历己丑七月初三日生,顺治乙酉九月十七日卒。”[9]据此,我们可知彭天锡,名应瑞,生于万历十七年己丑(1589),卒于顺治二年乙酉(1645),得年五十七岁。谱中又载彭天锡“钟鸣鼎食,座客恒满,似乎田文、郑庄;山介水隈,吴歌楚舞,不啻习池金谷。以视家藏金穴而犹锱铢琐屑、鸡骛争食者,亦霄壤矣”。这与马世俊《祭彭天锡太亲翁文》中所述颇为一致,马世俊的祭文亦见于《溧阳彭氏宗谱》卷四十六。

彭天锡在晚明时期交游很广,其中不乏一些知名人士。如倪元璐有《题彭天锡像赞》云:

不可处之朝廷,此非豢龙;不可置之岩壑,此亦非冥鸿。孰谓诏使之可图姜子,而虎头之能貎谢翁。不林不市者,以此御空;亦衫亦履者,以此游通。是故麋鹿之群,亦子之金马;王公之门,亦子之墙东。有五岳之气,有九渊之容。吾昨日揖其人,叹乃生所未见;今日礼其像,如故人之再逢。天下之难遇而易交者,其惟是公。[10]

倪元璐(1593—1644),浙江上虞人,天启二年(1622)进士,历官至户、礼两部尚书。李自成陷京师,元璐自缢殉国。福王谥文正。

祁彪佳有《夏日与吴二如、彭天锡、浦长卿诸友集飡胜楼,次彭天锡韵》诗二首:

半塘春水半楼台,入画偏宜点翠苔。
为问湖光多入眼,却因好友共衔杯。
人方竞醉苏堤月,我独闲寻处士梅。
更得石交堪岁晚,年来郁郁为君开。

为访知交上碧台,一痕屐齒破青苔。
衫裁杏子宜春鬓,风送荷香到酒杯。
咏入层楼飡绛雪,歌当子夜落妆梅。
如何烽火传来急,北望中原泪眼开。[11]

阮大铖有《同虞来初、冯犹龙、潘国美、彭天锡登北固甘露寺》:

莫御冯高意,同人况复临。
云霞邻海色,鸿雁赴霜心。
川气饮残日,天风侮定林。
无嫌诵居浅,暝月已萧森。[12]

阮大铖是晚明著名戏曲家,他因名列阉党,南明弘光朝掌权时,迫害东林党人,后又降清,政治上弄得声名狼藉。但他在戏曲上却造诣精深,彭天锡与他交往甚密,两人在戏曲方面应有共同喜好。从阮大铖的诗歌也可以看出,彭天锡与著名的通俗文学作家冯梦龙亦相识。彭天锡有“一肚皮书史”,且“题咏满墙庑”,祁彪佳与其有诗唱和,说明彭天锡亦擅诗,只是我们以前从未见到彭天锡的诗歌。《溧阳彭氏宗谱》卷四十六“诗存初集”中录有彭天锡诗三首:

莫愁湖夜眺

锦城西郭静,沙外庾公楼。

树影团僧舍,云光护鹭洲。

山随晴色变,月傍水痕浮。

兴到忘归晚,寒风薄客裘。

晚  江

风卷微波生绣纹,古村烟火出榆枌。

山光远近连天合,柳色阴晴隔岸分。

孤桨独摇斜岭日,片帆遥逐渡江云。

牧童骑犊看归鹭,两两惊飞落后群。

岕中晓晴

斜谷春残绿满林,万山飞雾作轻阴。

雨声夜过西岩急,云影朝屯北壑深。

石下沙平添虎迹,峰高树杪出泉音。

悠悠客思浑无定,寒薄微风吹素襟。

二、彭天锡家世

彭天锡生活豪奢,交游广泛,在晚明文坛与艺坛上也是有名的人物。他为了一出戏,请人扮演,费去数十金,“家业十万,缘手而尽”,彭天锡何以有这样的派头?这与他的家世有关。

据《溧阳彭氏宗谱》载,溧阳彭氏原居地为河南瀛洲,唐代天宝年间,自河南徙居江西宜春,再迁庐陵;至宋末元初,名彭显者,由庐陵迁居溧阳,为溧阳彭氏始迁祖。传至第八世彭绰,家业渐兴。

彭绰字希孟,号菊庵,生于景泰元年(1450),卒于嘉靖十三年(1534),有四子:诩、试、谦、讷。(《宗谱》卷十一)

彭诩为正德五年(1510)举人;彭试,字德明,号敬竹,授鲁府典膳,为彭天锡高祖父;彭谦,字德光,号茭东,生于成化十五年(1479),嘉靖二十三年(1544)进士,授工部屯田司主事,亦卒于该年。彭谦为彭天锡本生高祖父,这是因为彭试早岁无子,彭谦第二子彭若愚过继给彭试为子。(《宗谱》卷十二)

彭若愚,彭天锡曾祖父,字伯颖,号伍山,生于弘治十六年(1503),卒于万历三年(1575),授浙江布政司经历,升福建都阃经历。子一:钦宁。(《宗谱》卷十二)

彭钦宁,彭天锡祖父,字正甫,号与白,生于嘉靖六年(1527),卒于万历九年(1581),由布政司理问升南京兵马。子二:尚明、尚德。(《宗谱》卷十三)

彭尚德,彭天锡父亲,字景明,号凤泉,生于嘉靖二十八年(1549),卒于天启二年(1622),任光禄寺署丞,升福建断事;妻子李氏,宜兴芳庄人,“饶州府同知李延存女、浙江右布政李守俊之姑”。彭尚德与李氏育一子,即彭天锡;女六人,“长适归州知州蒋立敬长子、监生蒋我续;次适戈旗庠生周之桢;三适金坛监生于廷点;四适武进进士福建廉使吴之鹏长孙、庠生吴养廉;五适武进进士福建泉州府推官刘纯仁次子、举人刘熙祚;六适下庄锦衣卫镇抚史金”。(《宗谱》卷十四)(www.xing528.com)

彭天锡的母亲李氏出自宜兴的望族,她的侄儿李守俊(即彭天锡的表哥),万历二十九年(1601)进士,是当时著名的东林党人,清人陈鼎《东林列传》卷十九载:“李守俊字念敬,由进士授高要令,两入秋闱,皆称得人,以治行擢户部主事。司榷九江,未及期而课足,即放关通舶,免其税,商人德之,为立祠以祀焉。历官至司道。天启五年,迁广西布政。时天下藩司皆为逆珰建祠,守俊耻不赴任。珰使御史田景新,劾守俊党高攀龙,削夺听勘。崇祯改元,补广西布政,召对,改湖广左布政,卒于官。榇过九江,父老相率携鸡酒泣奠,曰:‘放关一事,目中不可复睹矣。’”[13]

彭天锡的妻子为光禄寺卿、金坛人史弼之女,谱中载:“孺人金坛史氏,光禄寺卿企愚公女。万历癸巳六月十一日生,康熙丁未七月初九日卒,享年七十五岁。……子一:旭。”(《宗谱》卷十四)史弼(1552—1638),字伯直,号企愚,万历二十年进士。彭天锡的岳父家在金坛,而金坛与溧阳是毗邻两县,这可能是张岱误称“金坛彭天锡”的原因。

从彭天锡的家世来看,除了他的本生高祖父彭谦是进士出身,他的曾祖、祖父、父亲并无科第经历,但却为官,这有可能是以贡生或监生的身份走入仕途。彭天锡的父祖虽官位不高,但他母亲家与岳父家皆为当时显宦之家,而他众多姐妹的联姻也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亲属网络。彭天锡是家中独子,在这样一个家族中,彭天锡生活奢华、出手阔绰,也就不难理解了。而且,彭天锡家还有一座为时人钦羡的私家园林——夏林园。

钱谦益曾言:“江南称园亭之胜,以溧阳彭氏为第一。”[14]所指即为彭氏夏林园。王世懋《游溧阳彭氏园记》极写夏林园之胜:

嗣是迴环历乱,不可穷诘。或入松林,或下竹冈,毛立棋布,尽如真山。或树杪见水,划然游空,或径穷转磴,翛然别构。所历亭馆无数,都不甚宏巨,阁崕架水,点缀清华而已。……酒罢复循南岸行,见山花媚于道周,紫薇烘于木末,真令人应接不暇。稍折而北,更得一潭,竟不辨所自来。但睹水际大松十余株,秀色参天,老藤缠之,臃肿支离,与树无别,蟠若潜虬,怒若攫龙,挂若饮猿,盖园最胜处也。……大都此园之胜,在长松修竹,广陂高岭,以地近山宜松故。而主人自其祖进士谦儿时已有兹园,园可百许亩,且七十余年,祖及孙世增修之,则园之松又以年胜,即贵介王孙,倾巨万赀为之,不能骤致,宜余之啧啧于兹园也。兹园之名不闻天下,则以在僻壤故,而彭氏子孙亦以僻能久有兹园也夫。[15]

王世懋说彭天锡的高祖彭谦“儿时已有兹园”,夏林园约始建于弘治年间,此后绵延近两百年,一直到康熙年间、彭天锡孙儿辈还拥有该园。汤宾尹《睡庵稿》诗集卷十一有诗题为《沧屿、夏林是濑上史、彭两园名,我以丁巳携家来游,颇熟其境。沧屿旧为园主作记,夏林与其旧主人饮宴数日,今皆不在,为之怆怀。丁卯九月二十日》[16],丁巳为万历四十五年(1617),汤宾尹来到彭天锡家,与彭天锡父亲饮宴数日,《睡庵稿》文集卷二十四有《彭光禄夏林园卷跋》云:“夏林竹树蓊葱,搀天辟日,即绕树之藤,争雄乔木,非数百年物不能。予一游未餍,归自善权,假宿信信。主人可七十长矣,矫健俊异,如臂鹰少年。因悟夫老幼盛衰,争相消息于天壤间,惟得道者操其常胜,可以不朽。而人果能寄心区外,游思尘表,久暂主客,俱可相忘,亦足消人间校量竞忌之俗心矣。”[17]题中“彭光禄”即指彭天锡父亲彭尚德,因为他曾任光禄寺署丞。汤宾尹与彭天锡家来往,并游夏林园,因为他与彭天锡的岳父史弼是同年进士。

彭天锡儿孙中也不乏知名之人,尤其是其子彭旭,崇祯十五年(1642)举人,“声望夙重,为人伦所仰”[18],在明末清初,亦是享誉士林之辈。《溧阳彭氏宗谱》卷四十有户部浙江司郎中、翰林院庶吉士诸定远所作《寿州学正孝廉葵若彭公传》:

公讳旭,原字日升,更字旦兮,号葵若。读传至“庄子之知不如葵,葵犹能卫其足”,因感而自号。幼岐嶷敏捷,弱冠采芹,大江南北,知名之士,无不与交称善。然意气自负,偶几微不平言论,辞色间不为少屈,盖其性然也。壬午,举于乡,文名益著,兼善汉隶八分,吴梅村、萧尺木常称之,以为韩择木、蔡有邻不是过。申、酉间,沧桑变更,世居西郊大厦,悉遭兵燹。太翁天锡先生,客游在外,忽焉讣至,葵若哀毁不欲生。迎柩归家,丧葬尽礼。事母史孺人尤孝,问寝侍膳,朝夕有常,色笑依依,壮年犹孺慕。时例孝廉多作令,且有进秩刺史者。葵若独曰:“吾母已老,吾不敢远宦,惟广文地近,可为。”于是,秉铎云阳者两年。庚戌,闻太孺人变,即日奔归,附身附棺,极尽其诚,勿之有悔。枕块读《礼》,延挚友芮城同作《礼记通识》。服阕,补寿州学正,患脾疾,卒于官。生平最好聚书,凡经史子集,无不藏积。其间字有讹谬,必为之校正,分类收贮,编成卷目,坐拥百城。吾师马侍读公,曾为序以传之。明季,溧邑绅士文会犹未盛,葵若纠同人严条约,初立名声社四子,后广为濑渚十三子。所著有《夏林艺》、《慎思斋稿》,尤善四声,其令坦马书渊梓之溧诗中,已见一斑矣。娶金沙史氏御史企愚公孙女、进士大玉公长女,能诗文,明禅理,生二子二女,子昌时、怀古,昌时夭亡,怀古援例任广西梧州府怀集县知县。长女适侍读公长子州同马宥,次适金沙文学粲修史公长子宗柳,盖以中表联姻者。侧室席氏,生一子征兰,援例入太学。[19]

彭旭之子彭怀古,字採南,继为夏林园主人,“园之名胜,闻于江左。自伍山至于葵若,历世俱单,然号称极盛。採南承七世之遗烈,良田绣错,甲第连云,僮仆数百指,婢妾数百人,服饰器用之华,梨园声伎之美,见者目眩心惊”[20]。彭家在甲申、乙酉之际,虽遭兵燹,但到彭怀古手上已然恢复。彭怀古处世之风颇类其祖彭天锡,亦好戏曲,并蓄有家班,方中发《白鹿山房诗集》卷八《濑江唐五聚邀游夏林,主人岀家僮演剧,欢饮竟日,同董班若及家仲兄作》云:“十里河村画舫轻,桑麻绕舍雨初晴。板桥香径亭台影,曲巷疏篱鸡犬声。尽日笙歌忘战伐,百年松桧想升平。醉归多谢沿堤月,不惜清光送入城。”[21]

从彭天锡的家世我们可以看出,他热衷串戏,但并非一个专业演员。蒋星煜先生说:“另一个问题是彭天锡的身份,张岱既然称誉他‘一肚皮书史’,他的演戏属于业余串演的可能为大,所以当初认为他不是专业演员,现在也要重新考虑。如果他是一般文人,应该见于县志,应该有点诗文流传下来,而且他十之八九要参加复社的。县志和复社名单中均未列名,则仍应认为是专业演员,其文化修养、艺术造诣亦较同一辈人为高而已。”[22]所谓专业演员是指以演戏为职业并以之为生计的人,彭天锡有优渥的生活条件,无需靠演戏为生,况且晚明时期,优伶的地位还很低,他的家世也不允许他这样做。张岱说彭天锡到其家“串戏五六十场,而穷其技不尽”,彭天锡串戏应是一种癖好,就如同张岱在《祁止祥癖》中所说的“祁止祥有书画癖,有蹴鞠癖,有鼓钹癖,有鬼戏癖,有梨园癖”[23]一样,彭天锡亦有串戏癖,但不能把他看成专业演员。

三、彭天锡与阮大铖

通过彭天锡生平与家世的考察,我们可以看出彭天锡是位世家子弟,他的家世虽不如张岱显赫,但也是晚明的一位名士。然而,彭天锡死后如泥牛入海,很快就不见踪迹,在他家乡方志《溧阳县志》中也不见其事迹的记载,县志中有其子彭旭的传记,似乎是刻意避去彭天锡,如称彭旭“幼奉母史训,读书攻苦,期为名儒”,而不提其父;况且彭天锡受到过倪元璐的称赞,并与祁彪佳唱和,这两位明代名臣一因李自成陷京师而殉国,一因抗清而死节,但都受到清政府的褒奖,而且倪元璐的著作还被收入《四库全书》中。过去修方志,本地人与史上名人的交往尤其受到关注,《溧阳县志》的修撰者不可能不知道彭天锡其人,以及他与彭旭的父子关系,但在方志中回避这些,应该有一定的缘由。笔者认为,这与彭天锡在南明时期投靠阮大铖有关。

彭天锡原本就与阮大铖交往密切,在阮大铖的《咏怀堂诗集》中有多处提及彭天锡,叙述了他们之间非同一般的情谊。如《咏怀堂诗集》卷三《舟中彭天锡见过》云:“泛宅如篱下,良朋晨夕来。看山臻薄讽,陶菊藉深杯。野雀烟间旅,繁虫露下开。狂歌动清夜,海月更崔嵬。”[24]诗中阮大铖称彭天锡为“良朋”,虽是舟中过访,但自朝至夕,两人饮酒高歌,情意相投。《咏怀堂诗外集》乙部《寿彭天锡配史孺人四十》云:“仙坛琪树未荒芜,鸡犬花源近可呼。美玉彩云元并史,彭郎霞屿更连姑。五噫歌拟从鸿隐,三徙居能课凤雏。岂第斯皇夸藋服,紫泥还与濯侏儒。”[25]彭天锡妻子史氏生于万历二十一年(1793),则阮大铖此诗应作于崇祯五年(1632),它表明至少在崇祯五年彭、阮二人已稔熟。《咏怀堂丙子诗》卷下《彭天锡还溧阳,止饮感赋》云:“长荡霜螯近已肥,君归饮啄就渔矶。孤琴不住响红叶,双屐有时登翠微。鹅鸭几曾喧雪夜,犬羊何日息戎机。长安多少高轩客,未许寒山共掩扉。”[26]此诗作于崇祯九年,亦表明彭天锡籍贯为溧阳。此外,《咏怀堂辛巳诗》卷上有《同吴仪之、丘鲁瞻、方圣羽、倪君符、彭天锡集城西楼》、《上巳咸社初集菩提庵,同钟复、钟玉、尔仁、小范、天锡、瑶若、克家、损之、止水、宗白赋》、《同彭天锡、损之阻风慈姥矶感赋》等诗提及彭天锡,可以看出他们在崇祯十四年的交往。尤其是此卷中有《危城中彭天锡世兄见访,共住三月,严解,扁舟同下秣陵感赋》诗二首,均作于崇祯十四年。

崇祯年间,阮大铖因被认为勾结阉党,而受到复社人士的攻击,几无立足之地,即使忍辱藏身南京裤裆巷,亦被复社士子贴揭驱赶,而彭天锡在其危难之时可谓最贴心的朋友。南明时期,阮大铖咸鱼翻身,通过勾结马士英拥立福王而当上兵部尚书,“大铖一旦权在手,便为非作歹,倒行逆施,因屡受挫于东林,此时乃立意报复,欲尽诛东林及素所不合者。又卖官鬻爵,贪赃枉法,党同伐异,玩弄权术”[27]。此时彭天锡应是阮大铖的座上客,阮大铖派他去拉拢名士,以培植自己的势力,薛寀在陈贞慧《防乱公揭本末》后有一段跋语,就记载了这样的事情:

阮司马大铖之先世督部公讳鹗者,予高祖方山公嘉靖甲午同年也,其家故多博雅士,如大铖之叔自华,尤奥异,然予初不识之。崇祯癸酉冬,姚孟长先生赴南掌院任,晤间谈及大铖所填词曲《十错认》、《春灯谜》。予因从钱兵部其若索观之,曰:“事固有败于激者,若大铖此曲,乃思自湔,非思翻局。万一铤而走险,遏其攀附正人之一线,而明为仇敌,号召羽党,济以谲险,天下事去矣。”其若与张二无诸公,皆以吾言为平。甲戌春,大铖忽持年家弟刺过予,一见倾倒唏嘘,手抱予儿维贞,称六世兄弟。予虽讶之,而心怜其夙游赵忠毅庑下,抑丁艰在魏阉未横行前,或非渠首,何必峻拒,反深其毒。往答拜之,即牵留张筵,出童子演《春灯谜》,酒间娓娓自诉:“吾与孔时仲达厚,他人交抅,致罹黑冤,《十错认》所以自雪本情,冀公等炤覆盆耳。”予乘醉应曰:“世间错固不止十,但保公自家不错,何患人错?昔人误答一转语,堕野狐身,而后贤解之曰:‘辗转不错,复是何物?’愿公从此实之,为国家起见,勿生仇恨也。”自是又十余年,而两都大变,大铖托彭天锡相谢,因相招:“阮胡已蟒玉执权,薛子来,大者侍从,小者编摩,京堂太史,惟所命之,以报人弃我取之德,不亦快乎?”予答天锡:“吾不复以一字复阮胡,但为语胡,前此犹是从井救人,今日乃是李代桃僵。此时何时,而犹以腐鼠相吓哉?”今日见定生所叙述,益服数君先见,而予与维斗终是宽一着。[28]

薛寀(1598—1663),字谐孟,号岁星,常州武进人,崇祯三年(1630)进士,仕至开封知府,明亡后出家为僧,更号米堆山。在这段跋语中,薛寀记叙了他与阮大铖的交往,而彭天锡受命招抚薛寀,说明他投靠阮大铖,已成为阮大铖的心腹之人。在明王朝倾覆之际,阮大铖为一己之私,尽现小人得志之态,彭天锡为其说客,实充当爪牙之用。彭天锡于顺治二年(1645)九月十七日死于杭州,从时间上看,是清兵灭弘光,进而攻占杭州之际,彭天锡或是死于乱兵之中。彭天锡是马世俊的太亲翁,马世俊的那篇祭文对彭天锡之死写得很隐晦,恐怕是不便于直说。而彭天锡投靠阮大铖的行径,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同时的一个杰出艺人——柳敬亭。弘光王朝危在旦夕的时候,柳敬亭为宁南王左良玉的门客,他利用左良玉对自己的信任,积极出谋划策,赞画军务,为维护明王朝作最后的努力。柳敬亭的艺品与人品受到世人的高度称赞,为他写诗作传的文人士大夫,屈指难数,其中不乏像吴伟业、黄宗羲这样的大家,而孔尚任也把柳敬亭的事迹写进《桃花扇》,这些都为他留下不朽的声名。彭天锡与柳敬亭,两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俞樾《茶香室三钞》卷二十二在抄录张岱的《彭天锡串戏》后,有一则按语曰:“此则《彭天锡串戏》与《柳敬亭说书》,为同时绝技,而今人知有柳,不知有彭也。”[29]我们通过对彭天锡其人的考察,应该真正了解到“不知有彭”的原因。

【注释】

[1](清)张岱《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作家出版社,1995年,第115—116页。

[2](清)俞樾《春在堂诗编》甲辰编,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刻《春在堂全书》。

[3](清)张岱《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第111页。

[4]同上,第75—76页。

[5]蒋星煜《中国戏曲史钩沉》,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519—528页。

[6](清)马世俊《匡庵文集》卷九,清康熙刻本。

[7](清)马世俊《匡庵文集》卷十,清康熙刻本。

[8]嘉庆《溧阳县志》卷十三,(清)李景峰、陈鸿寿修,(清)史炳、史津纂,嘉庆二十年(1815)刻本。

[9]《溧阳彭氏宗谱》,民国木活字本。

[10](明)倪元璐《倪文贞集》卷十七,文渊阁四库全书。

[11](明)祁彪佳《远山堂诗集》,清初祁氏东书堂钞本。

[12](明)阮大铖撰,胡金望、汪长林校点《咏怀堂诗集》,黄山书社,2006年,第108页。

[13](清)陈鼎《东林列传》,文渊阁四库全书。

[14](清)钱谦益《钱牧斋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033页。

[15](明)王世懋《名山游记》,明万历刻本。

[16](明)汤宾尹《睡庵稿》,见《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63册,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523页。

[17]同上,第331页。

[18]嘉庆《溧阳县志》卷十三《人物志·文苑》。

[19]《溧阳彭氏宗谱》卷四十,《寿州学正孝廉葵若彭公传》。

[20]同上,《太学馨符彭公传》。

[21](清)方中发《白鹿山房诗集》,清刻本。

[22]蒋星煜《中国戏曲史钩沉》,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527—528页。

[23](清)张岱《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第92页。

[24](明)阮大铖《咏怀堂诗集》,第76页。

[25](明)阮大铖《咏怀堂诗集》,第266页。

[26]同上,第342页。

[27]胡金望《人生喜剧与喜剧人生——阮大铖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65—66页。

[28](清)陈贞慧《书事七则》,吴江沈氏世楷堂刻本。

[29](清)俞樾《茶香室三钞》,清光绪二十五年刻《春在堂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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