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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嘉靖朝的抗倭战争与清传奇:王翠翘的故事

时间:2024-10-2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明嘉靖朝的抗倭战争和清传奇中的王翠翘故事[1]《曲学》第一卷2013年,193—223页江巨荣一、历史上的抗倭战争以古之倭国(今日本)的诸侯、武士、浪人为主导,中国的走私商人、冒险家、流民为主体的所谓“倭寇”,从15世纪至17世纪,入侵和骚扰中国长达200余年,明朝廷和中国军民抵御、抗击倭寇的劫掠和入侵同样进行了200余年。嘉靖朝抗倭战争最具战略争议的,是胡宗宪对王直、徐海部的招降。

明嘉靖朝的抗倭战争与清传奇:王翠翘的故事

明嘉靖朝的抗倭战争和清传奇中的王翠翘故事[1]

《曲学》第一卷

2013年,193—223页

江巨荣

一、历史上的抗倭战争

以古之倭国(今日本)的诸侯、武士、浪人为主导,中国的走私商人、冒险家、流民为主体的所谓“倭寇”,从15世纪至17世纪,入侵和骚扰中国长达200余年,明朝廷和中国军民抵御、抗击倭寇的劫掠和入侵同样进行了200余年。抗倭战争,成为与明王朝的兴衰命运生死攸关,与中国百姓,特别是与北至辽宁、山东,南至福建、广东沿海百姓的生命财产息息相关的重大历史事件。

倭寇入侵,早在明太祖洪武二年(1369)就已出现,至明末之泰昌、天启仍未绝迹。历时270余年。据《明实录》记载,明洪武、永乐间的倭寇入侵,达49次,所扰集中在辽东、山东半岛和福建、广东沿海。永乐十七年(1419)辽东望海埚之战,全歼敌寇,擒戮尽绝。(《太宗实录》卷二一三)基本平息了元明之际朝鲜半岛至我国的前期倭患。但到后来,由于明廷主力集中防范北方蒙古,东南海防日渐松弛,加之官僚贪渎,政治腐败,海禁过严,民贫盗起,到嘉靖初,倭寇再次猖獗。自嘉靖二年至四十四年(1523—1565),《世宗实录》所载倭寇入侵就达180起。据陈懋恒《明代倭寇考略》统计,嘉靖一朝,倭患入侵总数达628次,占全明总次数的80%。故史家特称16世纪的倭寇为“嘉靖倭寇”。[2]当时人记录倭患所至,烧杀掳掠之害时说:“横尸蔽野,叠血成川。茸茸麦陇,转作战场;淅淅风声,尽皆鬼泣。”[3]这充分说明嘉靖倭难的严重。它使国家和人民的生命财产遭受到巨大损失,对明代政治、经济、军事及社会生活中产生了重大影响。

嘉靖倭难,起于嘉靖二年(1523)日本西海道使臣宗设谦导与南海道使臣鸾冈瑞佐在宁波发生的争贡贸易战。慈溪、宁波、绍兴等处遭受劫掠。此后,福建、浙江有许栋、李光头勾结倭寇和葡萄牙人进行海盗贸易,流劫台州、温州和宁、绍间,他们攻城略塞,杀掳居民无数。经双屿(浙江象山港外)、洋山之战,浙闽提督朱纨、都司卢镗,生擒了李光头及倭酋稽天新四郎等数十人,斩杀溺死无数,这股势力才基本瓦解。到了嘉靖三十一、二年后,倭乱进入高峰期。先有王直、萧显带领倭兵数万,剽掠象山、温州、台州,入侵苏州、松江、嘉兴、湖州,直逼杭州。三十三、四年,王直派遣党羽徐海、陈东、麻叶与倭人一起,不断进犯东南沿海,再掠嘉兴、湖州、乍浦、海宁、崇德,大肆焚杀、掳掠,奉化、余姚、上虞等县,被杀戮者无算。[4]其中有一小股倭兵,仅六十七人,从杭州登陆,直窜淳安、徽州、芜湖、南京,纵横数千里,杀伤官民四五千人。其中包括御史、县丞、指挥等文武官员。朝廷先后委派朱纨、王忬、俞大猷、张经、赵文华、胡宗宪、戚继光等,经略平倭事务。除赵文华一味秉承严嵩旨意,搜刮军饷,颠倒军功外,其他文臣武将,先后组织了双屿、烈港(金唐岛之沥港)、海盐、普陀、嘉兴、王江泾(平望南)、台州等战役,或守卫了疆土,或重创了来敌。三十五年,胡宗宪督师梁庄之战歼灭徐海,世宗即以平浙江倭寇大捷,祭告郊庙社稷坛。[5]三十六年至三十八年,胡宗宪又对王直继续招降和对倭部分化瓦解,王直部被歼。四十年到嘉靖末,经总兵戚继光浙江宁海、台州、长沙之战,与都御史谭纶合作进行的福建横屿(宁德境内)、福清、仙游之战,广东的南澳之战,终于剿灭了南直隶及浙、闽、粤的倭寇,基本平定了历时200年的倭难,取得了抗倭战争的胜利。

嘉靖倭寇势力最强,对东南沿海侵扰最猖獗的,是王直和徐海。汪直,为避家人受牵连改作王直,号五峰,江南徽州人。出身无赖。早在嘉靖十九年(1540),就出海从事走私贸易。用了五六年,已获得巨额资本,成了违禁贸易的走私犯,暴发户,被称为“五峰船主”。嘉靖三十二年,王直开始投靠日本诸侯和海盗,定居日本长崎平户,号称“徽王”。所部有许栋、徐海、王滶、陈东、麻叶诸人,势力大增。仅以该年三月王直勾结倭人入寇为例,史云:“大举入寇。连舰数百,蔽海而至。浙东西、江南北、滨海数千里,同时告警。破昌国卫,四月犯太仓,破上海县,掠江阴,攻乍浦,八月劫金山卫,犯崇明及常熟、嘉定。三十三年正月,自太仓,掠苏州,攻松江,复趋江北,薄通、泰,四月陷嘉善、破崇明,薄苏州,入崇德县。六月由吴江,掠嘉兴,还屯柘林。纵横往来,若入无人之境。”[6]就可以知道其兵力之强盛,侵扰之张狂。

徐海,或作越人,其实也是徽州人。早年在杭州虎跑寺庙出家做和尚,法号明月(或作明山),人称明月(明山)和尚。后随其叔掳掠海上,自称天差平海大将军,善占卜,颇能惑众。势越大,兵卒最多。能诸种战法,每登岸,尽毁其舟船,以示必胜。五年间,因官军软怯,几乎百战百胜,在诸倭中为霸。嘉靖三十四年(1555),他入侵乍浦、皂林(浙江桐乡境内),统兵万余人,占领浙西柘林、乍浦,至乌镇、皂林,以为巢穴。三十五年,宗宪探得徐海虚实,开始用反间计,软硬兼施,对其党羽作分化瓦解,取得成效,然后一举歼灭,徐海投水死,才剪除了倭军最强大的一股势力,为嘉靖抗倭战争取得了关键性的胜利。

嘉靖朝抗倭战争最具战略争议的,是胡宗宪对王直、徐海部的招降。胡宗宪,徽州绩溪人,与王直系徽州同乡,嘉靖三十三年出按浙江,得到赵文华的支持,接任张经为都御史,负责御倭军事。就任之初,曾领精锐兵卒四千人,攻砖桥,结果大败而归,死者千余人。倭寇进而侵犯浙东诸州县,大杀文武官员。情势危急,他与赵文华开始商量招抚之计,企图用招降方法缓解危机。

第一步,为争取王直归顺,他释放了被扣押于狱的王直的母亲和妻子。盛情款待,取得王直母妻对招抚计划的支持。

第二步,他派遣两名使者到日本,欲向日本国王宣谕善意。此时日本国王去世,使者见到处在分裂时期的五岛夷长,进行宣示。当时日本诸岛,本不统一,各岛互不统属,故难有成效。对方只表示希望通商互市而已。

第三步,是用怀柔策略,对敌分化瓦解,各个击破。他赞赏徐渭用兵之谋:“务令乘间待时,掩其不备”,后来索性把徐渭招入幕中。《明史》称:“渭知兵,好奇计,宗宪禽徐海,诱王直,皆预其谋。”[7]使敌方各部互相猜疑,削弱力量,为我所用。他派往日本的使者,通过王直养子毛海峰(即王滶)见到了王直,既动之以情,又晓之以理,软硬兼施,恩威并举,已令王直心动,表示愿意归顺。旋即指派其养子面见宗宪。宗宪以厚礼相待,并劝说他归顺立功。王滶果然攻打舟山等处倭兵,宗宪为他请功,得到奖赏。王滶回岛后,还向宗宪通报徐海率陈东、麻叶攻打乍浦等地的消息,使明军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徐海兵至,在桐乡、杭州、崇德三战,皆败绩。宗宪看出徐海虽受挫,但力量雄厚,作战有法,就进而设计招降徐海。他派人带着毛海峰的亲笔信,劝徐海投降。徐海见到王直养子的信,大吃一惊,知道老船主王直已经投降了,便也丧失斗志,自寻退路。徐海立即撤了桐乡之围,并协助歼灭了上海、金山的倭兵。宗宪于此已成功地离间了王、徐关系,使当时最大的两股倭寇势力同盟关系土崩瓦解。

接下来,胡宗宪可以集中解决徐海问题。他委派特使,以高官厚爵为饵,暗示徐海捉拿陈东、麻叶。又编造信息,说陈东与总督已有约定,对战事已作安排,致徐海立即怀疑陈东别有图谋。而陈东知道宗宪特使已在徐海营中,不知商议什么,恐怕于己不利,于是徐、陈各自心怀鬼胎,互相拆台。徐海本与麻叶有矛盾,徐海借机,先擒住麻叶,献给胡总督,宗宪有了麻叶,即诱麻叶写信,劝陈东谋取徐海;同时宗宪却把此信内容泄露给徐海,徐海得知陈东将反戈攻己,对陈东更加恼怒。这封信就是胡宗宪用的“一石二鸟”之计,挑动徐海与陈东间的厮杀,然后擒住陈东,献俘总督。直到麻、陈两翼剪除,徐海对胡宗宪还心存感激。宗宪见时机成熟,终于在徐海乍浦老巢,一举歼灭徐海残部。在天黑风高之夜,徐海只带着两妾,落荒而逃。明军乘胜追击,徐海无路可走,终跳水溺死。胡宗宪带着徐海及其党羽、日本酋长的首级献捷朝廷。朝廷对胡宗宪予以嘉奖。

徐海死,胡宗宪对王直继续推行怀柔和招抚的策略。他利用王直的养子,设下了许多圈套,经过了一番虚虚实实的较量,老奸巨猾的王直最终相信宗宪招抚的诚意,乃于嘉靖三十六年十月径自到宗宪军中进谒总督。宗宪一如既往,设宴厚待。但当王直到杭州见巡按时,却被巡按王本固擒下,收入狱中。胡宗宪对王直、徐海的招抚,原就遭到许多主剿官员的反对,他与严嵩和赵文华的密切关系更容易授人以柄。王直被擒后,尚有人上章弹劾,说胡宗宪贪污,收受王直等人巨额贿赂,胡宗宪以筹措军饷为名,加征赋税,民不堪命。甚至说他“诱直启衅”、“老师纵敌”,如此之类,不一而足。当三十八年朝廷决定如何处置王直生死时,胡宗宪本已拟好奏章,欲上疏朝廷,请对王直和投诚的头目宽大处理,免其死罪,减少王直余部的抵抗,并为招抚其他倭部创造条件;此时听说自己的招抚行为受到这样的非议,他非常恐惧,立即改变初衷,追回原疏,奏章意见改为将王直处死。[8]于是嘉靖帝下旨:王直枭首,同案犯充军。浙江倭寇基本平息。此后平定闽广寇乱,则主要是“戚家军”的功劳了。

二、记传文献中的王翠翘事迹

在大明王朝进行的200余年,嘉靖朝40余年,时起时伏、错综复杂的抗倭战争中,出现了两个地位低微、不见经传的女子。一为王翠翘,一为绿姝(姝,或作珠)。她们的传奇故事,较早出现在胡宗宪的幕客,又是著名学者和文学家茅坤的《纪剿徐海本末》里。《本末》中说,徐海为倭中巨孽,虽有时因贪婪而归顺国家,但从其野心和实力来看,其危险不可预测。所以宗宪投其所好,数次派遣间谍,带金银财宝去诱惑他,每每见效。又知道徐海好色,身边有数名侍妾,其中以王翠翘和绿姝最为得宠。于是宗宪派人送簪珥、珠翠等贵重物品给她们,让她们无日无夜,用甜言蜜语离间徐海与陈东的关系,暗中策反徐海戴罪立功。不久徐、陈果然结仇,刀兵相见。沈家庄一战,徐海密约官兵剿陈,陈东则打得徐海仓惶而逃,命人带着两名侍妾从隧道逃出。当他们内讧正酣,倭兵大乱时,宗宪指挥明军,乘夜四面合围,徐海无路可逃,终投水死。二女为官军所俘,问徐海何在,二女指其投水处,官军将尸浮出,斩其首以献。直隶和浙江的倭患基本平定。[9]

王翠翘在平定徐海之患中起到了他人难以取代的作用,故这段历史和事迹,经茅坤的《纪剿徐海本末》及《王翠翘小传》(按:此传在《白华楼藏稿》、《茅鹿门先生文集》及单刻《徐海本末》均未收,中国历史研究所编《倭变事略》首次收录)记载以后,已记录在当时文人和清人所著的文史著作中。见于史书的,如谈迁《国榷》卷六十一世宗嘉靖三十五年(1556)事:“七月,胡宗宪以簪珥遗徐海侍女翠翘、绿珠,令日夜说海,缚陈东以献朝廷。”

《明史·胡宗宪传》所载虽不及二侍女名姓,却在两处提到这两位侍妾。其一即在叙述宗宪厚待徐海之弟徐洪后,说:“(宗宪)谕海缚陈东、麻叶,许以世爵。海果缚叶以献,宗宪解其缚,令以书致东图海,而阴泄其书于海。海怒。海妾受宗宪贿,亦说海,于是海复以计缚东来献。”肯定了两侍妾在劝降中的作用。其二叙述到平湖沈庄战时,“宗宪居海东庄,以西庄处东党。令东指使致书其党曰,督府檄海,旦夕禽若属矣。东党惧,趁夜将攻海,海挟两妾走,间道中矟。明日官军围之,海投水死”[10]。两侍女出逃情景与茅坤所记基本相同。

《明通鉴》所载嘉靖三十五年(1556)七八月间擒徐海事,同样说到“海妾受宗宪贿,亦说海,于是海复以计缚东来献”。及沈庄之战,宗宪离间徐海、陈东,陈东党惧,乘夜攻海,徐海挟两妾从地道逃跑,官军大兵包围,徐海投水而死。所记与茅坤、谈迁所述及《明史》所载大致相同。只不过私人所述,两名侍妾留有名姓,而在庄重、严谨的史书里,这样的妓女就只有行为的影子了。

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所记,与《明史》、《明通鉴》大致相同,同时又补充了宗宪派辩士往徐海军中劝降,以离间徐海与陈东、麻叶的史事。其于嘉靖三十五年四月记:“倭自嘉兴转寇桐乡,氛益锐,去来实徐海、麻叶领之,陈东附焉。东,萨摩王弟书记也。宗宪谋间之,遣辩士说海。海心动。”同年八月补记:“初,胡宗宪一簪珥遗徐海侍女翠翘、绿姝,令日夜说海,缚陈东以报朝廷。海且感,而赵文华方治兵击海,宗宪佯曰:彼且缚陈东,何为战?海果赂萨摩王弟缚东以献,于是海势日孤。海自念数有功,又信罗龙文诱,约八月入谒督府于平湖。”[11]此后即沈庄、梁庄之战,徐海溺水死。这段纪实,留下了两个相互关联的重要的环节。一是胡宗宪派罗龙文作辩士去离间徐、陈、麻三人,以便各个击破。此前,胡宗宪虽已派蒋洲、胡可愿到过倭营,但那是去传谕倭王,令无犯顺,属传达王命性质;派罗龙文则全是为了离间倭党,使徐、陈、麻互相猜忌,以图各个击破。二是胡宗宪蓄意通过罗龙文,贿赂翠翘、绿姝,让他们日夜在徐海身边吹风,徐海心动,相信了督府的诚意,结果有了沈庄之战,徐、陈、麻三寇先后被一网打尽。这是在史书中首次记录了罗龙文的作用。

在这里,公私所载其实已互相印证,茅坤、谈迁说的翠翘、绿姝就是史书上的二妾,正史上留有她们二人的侧影。可见,在胡宗宪招抚徐海、离间陈东麻叶的计划中无法抹杀她们的作用。罗龙文虽充任谍使,往来敌营,有成就招抚之功,但因过度投靠严嵩父子,后又负险不臣,甚至谋为世蕃投降日本,种种劣迹,多为人不齿。[12]《皇明驭倭录》评价说:“宗宪廓落有度,妙在用人于时。缚陈东,剿徐海,诱王直,大都以口舌成功。……而世概以居间訾之,过矣。”[13]

嘉靖末至万历初,徐学谟为王翠翘写了一篇《王翘儿传》,附于《徐氏海隅集文编》。《海隅集》刻于万历五年(1577),是现今见到的第一篇关于王翠翘与徐海故事的传记。茅坤《纪剿徐海本末》文后所附之《王翠翘传略》,则是徐学谟小传的缩写。这篇《传略》连同《纪剿徐海本末》影响史书记载和明清小说戏曲创作深远,为叙述方便,现抄录《倭变事略》茅坤《附记》如下:

王翠翘,临淄妓也。初曰马翘儿,能新声,善胡琵琶。以计脱假母,而自徙居海上,更今名。倭寇江南,掠翠翘去,塞主徐海绝爱幸之,尊为夫人,凡一切计画,惟翘指使。乃翘亦阳昵之,实阴幸其败事,冀一归国以老也。会督府遣华老人招海降,怒缚华老人将杀之,翘谏曰:降不降在君,何与来使事。亲解其缚而赠之金,且劳苦之。老人者,海上人,翘故识之,而老人亦私觑所谓王夫人似翘,不敢泄,归告督府曰:贼未可图也,第所爱幸王夫人者,某视之有外心,可藉以磔贼耳。督府曰:善。乃更遣罗中军诣海说,而益市金珠宝玉以阴贿翘。翘日在帐中从容言大事必不可成,不如降也。江南苦兵久,降且得官,终身共富贵。海计遂决。督府大整兵,佯称逆降,迫海寨,海信翘言不为备。官名突入,斩海首,而生致翘,倭人歼焉。凯旋,督府许大飨于辕门,令翘歌而行酒。诸参佐皆起为寿。督府酒酣心动,降阶与戏。夜深,席大乱。明日悔之,而以翘功高不忍杀,乃以赐所调永顺酋长。翘去,渡钱塘,叹曰:明山遇我厚,我以国事诱杀之;杀一酋更属一酋,何面目生乎?夜半投江死。[14]

稍后,潘之恒直接听到华老人的讲述,作《王翠翘传》。[15]此传其实是徐学谟所作小传的复写,所述史实与徐传完全一致。徐、潘二传与茅传相比,先说翠翘系临淄民家女,而后说自少鬻于娼,冒姓为马,故称马翘儿。较茅传细致。说到翘儿才艺,茅传曰能新声,善胡琵琶;徐、潘二传则谓其来江南,教之吴歈即善吴歈,教之弹胡琵琶则胡琵琶。这“吴歈”,按当时习惯都指昆曲。徐、潘更进一步说:“度曲婉转,往往倾动座人。”似肯定她善昆曲。茅文对她的外貌未有只字涉及,徐文则说,貌品不逾中上,但只要一唱曲子,则“绝世无双”,人争艳惜。翠翘之才华非一般娼家可比,这应是她为人喜爱的重要原因。

除外貌外,徐文对翠翘的高傲、豪爽性格有较鲜明的描写。文说:她不幸为娼,却保有至性,不喜献媚客人。虽富商大贾,多金相馈,意如不合,“辄惛惛不开眸”,假母天天打骂,也不为动。这种假装昏昏沉沉、糊里糊涂、闭眼不视的细节,写出了翠翘单纯、高傲的个性。另一面,她又豪爽不羁,乐善好施。尽管名满江南,每年所得缠头无数,却几乎都送给贫困的人,以致囊中空无一文。这种个性,往往容易得到江湖海盗的喜爱。

徐、潘二文历数了翠翘自临淄到江南,到海上的经历,然后述及与徐海非同寻常的纠葛:

久之,倭寇江南,掠海上,焚其邑。翘儿窜走桐乡。已,转掠桐乡,城陷翘儿被掳。诸酋执以见其寨主徐海。徐海者,故越人,号明山和尚是也。海初怪其姿态不类民间妇女,心知为翘儿。试之吴歈及弹胡琵琶,皆绝妙一世。遂令侍酒。绝爱幸之,尊为夫人。斥帐中诸姬罗拜,咸呼之为王夫人。

然而,翠翘之引人关注不是她的曲折经历,以及做了海盗夫人,而是她虽在污泥之中,却深明大义,保有良知和一颗爱民报国之心。故茅传和徐、潘传都强调,翠翘做了夫人以后,即利用徐海的信任,表面上对他亲热,心里却总想设法脱离贼窝,摆脱担惊受怕的生活,希望回到国内来过平安日子,于是暗中谋划,力图挫败徐海的阴谋和野心。她第一个行动,是当徐海捆绑总督派来劝降的说客和间谍华老人并要杀他的时候,阻止了这一杀戮。她不管徐海同不同意,竟亲自为他解开绳索,还送他钱,慰劳他。这无疑向这位间谍转达了对总督的善意。她的第二个行动,是宗宪派来第二名使者罗中书(即罗龙文)后,她与总督一方已达成了里应外合的默契,因此日夜在帐中和枕边吹风,一面数说江南久困兵火之害,一面又诉说反叛不会成功,降可以终身富贵,不降则性命不保,故不如投降。徐海拗不过夫人反复劝说,最终决定向都督投降。宗宪得讯,立即利用时机,大兵压境。听了翠翘之言,这时徐海已不做丝毫防备。在倭部火拼时,明军鼓噪而进,结果是徐海斩首,翠翘被俘,这股侵扰长江南北最大的海盗终于被歼灭。

茅传和徐、潘传在王翠翘的最后结局上完全一致。她没有得到荣华富贵,没有得到梦想中的平静生活。在胡宗宪举办的庆功宴上,她仍然是一名任人戏弄的妓女,由人作贱。胡宗宪虽没有杀她,但指令她嫁给土狼兵的一名酋长。翠翘难忍其辱,感叹道:徐海对我不薄,我以国事为重,诱杀了他;杀了一个酋长又嫁一个酋长,还有什么面目活在世上。于是在开往钱塘江的船上,夜半时分,投水而死。一个不幸、善良,而有不平常经历的女性,如此结束了她的生命。王翠翘之引起人们的同情,或更在于她这样的人生悲剧。

上述三传之后,梅鼎祚的《青泥莲花记》、冯梦龙的《智囊》都照录了徐学谟的小传。大约在明代末期,有位上海的文人戴士林(或作戴士琳),又作了一篇《李翠翘》,情节、文字稍有不同。王翠翘,曾变作马翠翘,戴传现又作李翠翘。大约是因为她南北迁徙,随假母为姓,以至有这样的不同。戴传开头说:“京口娼曰李翠翘者,貌可中上,机颖绝伦。甫及笄,即负超然远举之志。”这简短的开端,如实地记录了她的外貌和才华聪敏,与前传所记相同。然“甫及笄,即负超然远举之志”。则突出了这位妓女早年即有超乎常人的志向,非徐、潘二传所及。

与前二传不同,徐、潘二传对胡宗宪的第二位使者罗中书,都语焉不详,甚至连他的名字也未涉及。戴传重点叙述了翠翘与罗龙文的相识、分离、重聚,及罗生负心的曲折过程。文说,罗龙文也是徽州人,他从新安赴燕,路经京口(今属镇江),邂逅翠翘。翘见而心许,而罗生不知。一年后,罗生返回江南,江南受倭寇烧掠,到处残破,他已无法找到翠翘的踪迹,不能重温旧梦了。

这时胡宗宪正坐镇浙江,督师剿寇。罗生穷愁潦倒,就赶去投奔这个老乡。宗宪对他却也另眼相看。罗生巧舌如簧,一年后,鼓动宗宪招募淮阳兵,以为淮阳豪杰一到,区区岛夷,可如疾风扫叶。宗宪轻信此言,立付他三千银子招募兵壮。可罗生带的银子,不到一个月,很快就填了赌债和酒钱,全花光了。他倒是不知羞耻,凭着严世蕃的一封书信,又回到总督这里。碍着严嵩父子的情面,宗宪无可奈何。他旋想起身边正缺一个能言善辩之士。罗生既然能从自己手里骗走三千银子,难道不能说动徐海,诱之以降,而后钓出王直?于是试探着对罗生说:你如果在我麾下立一大功,银子事就不追问了。罗生立即答应说:愿蹈汤火,以赎前罪。

以下便是辩士罗生到徐海老巢,重与翠翘相见的故事了:

生既至海巢,则踞上坐,为陈说利害,海意殊不为动撼。群卤缚生下,露白刃临之。生鼓掌而笑,颜色自若,海意解。复延生坐,稍稍肯赴胡军,而疑信且半。姑试生曰:“汝能留质吾军,我单车见胡公乎?”生曰:“幸甚。”海大解颐,与生痛饮。期以旦日,日中往,抵暮而还。嘱其党曰:“我暮不还,则醢罗生,发兵救我。”比旦,海果行,生留为质。日既晡,海留酌胡公所,大酣畅,不时返。群倭来缚生,刃加于腹,生自分必死矣。俄闻壁后叩门甚急,众皆蒲伏听命,则一少年女子。女子亭亭立户下,叱曰:“尔曹何须臾不能忍也。假令主还,欲得生罗生,尔曹能续其颈耶?主果不还,罗生几上肉尔,何烦此张皇呵叱也?”众皆唯唯袖刃,生窃瞷之,则李翠翘也。因叩首乞怜。翘为吴音以对,曰:“子无忧异类,我将脱汝。”生又叩头谢不杀恩,因此知翘盖被掳岛夷,已得幸徐海矣。[16]

罗龙文作为明军说客,沦为人质,颜色自若,不失为有胆量,有计谋。因徐海没有按时返回,至使倭兵对他白刃相加,生命危在旦夕,这时王翠翘出面相救,终于脱险。这样的故人相见,充满了传奇性和戏剧性。这无疑成为戏剧家看好的素材。

可能在清初出现了新的传说,余怀作《王翠翘传》时,于王、徐、罗之间的相识及后来岛上见面,作了较多补充,加了更生动的描写。如写龙文初交翠翘和徐海的情状为:

(翠翘徙居嘉兴)歙人罗龙文饶于财,侠游结宾客,与翠翘交欢最久,兼昵小妓绿珠。而越人徐海狡佻,贫无赖。方为赙徒所宭,独身逃翠翘家,伏匿不敢昼见人。龙文习其壮士,倾财结友,接臂痛饮,推所昵绿珠与之荐寝,海亦不辞。酒酣耳热,攘袂持杯,附龙文耳语曰:“此一片土,非吾辈得意场,丈夫安能郁郁久居人下乎?公宜努力,吾亦从此逝矣。他日苟富贵毋相忘。”因慷慨悲歌,居数日别去。[17]

这些文字,在描写龙文、翠翘、徐海的初交情节上,比前二传都更具体,更丰富。潘传说,翠翘是被倭寇掳掠去献给徐海的,其先本无往来。这里却说徐海曾因为赌博受宭逃至翠翘家,伏匿不敢见人,与徐海早已相识。特别是龙文与徐海在妓院订交的情节,二人不仅一见如故,惺惺相惜,而且约定日后相见,富贵不忘,为龙文之说动徐海作了铺垫。这些都写得生动有趣,但可能出自余怀的杜撰。

另一段是龙文受命往徐海兵营的画面:

(龙文)摄旧日任侠衣冠投刺谒海,海亟延入。坐上座,置酒握龙文手,曰:“足下远涉江湖为胡公作说客耶?”龙文笑曰:“非为胡公作说客,乃为故人作忠臣耳。王直已遣子与纳款,故人不乘此时解甲释兵,他日必且为虏。”海愕然曰:“姑置之,且与故人饮酒。”锦绣音乐,备极豪奢,僴然自以为大丈夫得志于时之所为也。酒半,出王夫人及绿珠者见龙文,龙文改容礼之,极宴不及私。翠翘素习龙文豪杰,则劝海遣人同诣督府输款,解桐乡围。宗宪喜从龙文计,盖市金珠宝玉阴贿翠翘,翠翘益心动,日夜说海降矣。海信之,于是定计,缚麻叶、陈东,约降于宗宪。[18]

这里写龙文穿往日衣冠,去会见旧人,以引起旧友的回忆,连衣着都用足心思,说明他考虑周详。见面后徐海先声夺人,点出他来做说客,而龙文指王直已遣子纳降,徐海再不解甲释兵,日后必成俘虏,故而力陈自己非为说客,倒是为故人作忠臣。这突出龙文确是能言善辩之士。就在徐海解除心理戒备,龙文、翠翘相见后,翠翘劝降的意愿更强劲,作用也更明显。余怀这段描写就把充当谍使的罗龙文写得更有声有色了。从中可以看到明人记录王翠翘事迹的纪传文向清代作家文言小说的递进。

三、小说中的抗倭战争与王翠翘故事

王翠翘故事的文学化,更鲜明的标志是白话小说的出现。大约在万历末至崇祯间,有武林济川子(周清源)辑有《西湖二集》一书。其第34卷《胡少保平倭战功》一篇,即多叙述胡宗宪利用王翠翘,离间徐海党羽陈东、麻叶,最终歼灭徐海事。这篇小说个别地方对前人纪传有所增饰,如说翠翘“姿色绝世”,说绿姝虽未如翠翘那样受宠,却也在徐海前“添言送语”。说徐海在临难之际,吩咐两名倭兵背二女出,以向宗宪托妻献子,这些都是以往纪传文字未曾说及的。[19]但总的来看,这篇小说仍然是以纪实为主的短篇,文字平实、拘谨,对人物原型的内涵发展不大。

崇祯初年,陆人龙所撰《型世言》第七回,有《胡总制巧用华棣卿 王翠翘死报徐明山》一篇,叙述的即是王翠翘落难为娼,象山财主华棣卿为其赎身,置室别住,被徐海掳掠,极受恩宠。徐海、陈东猖獗,朝廷重责胡宗宪剿抚,总督便派遣因军功成为旗牌官的华萼(棣卿)到倭营招降。徐海初欲杀说客,翠翘出语救下。宗宪得知王夫人在徐海军中地位,再派华萼,以厚礼贿赂夫人。夫人说动归降,宗宪乃设计离间倭兵,擒获陈东,击毙徐海,翠翘求死不能,被总督嫁给武人彭九霄,翠翘不能忍,悲歌投江而死。

这篇小说一开始便介绍翠翘的家世,说她是山东临淄人,父亲王邦兴,母亲邢氏。父亲做了吏员,考满后授宁波府象山县广积仓大使。因粮仓失火,上司追赔损失,父亲完纳不出,被收监于狱。经媒婆撮合,翠翘嫁当地财主为妾,又被大妇卖入娼家,遭受打骂。这段记述,把翠翘与其家庭从开始就带到浙东倭患最严重的地带,较为简洁。叙及翠翘落难为娼的原因和不幸遭遇,令人同情,这为展现翠翘不同与一般的妓女作了铺垫。

翠翘也是王直掳掠浙东时在桐乡被徐海掳去的,这同前叙纪传文一致。但小说在叙及这次寇乱时如实地描述了倭贼的声势和残暴。

如作者有诗说:“楼船十万海西头,剑戟横空雪浪浮。一夜烽生庐舍尽,几番战血士民愁。”概括了倭兵的猖狂。

文中又写到,倭兵一到,“百姓望风奔逃,抛家弃业,掣女抱男。若一遇着,男妇老弱的都杀了,男子强壮的着他引路,女妇年少的将来奸宿,不从的也便将来砍杀。也不知污了多少名门妇女,也不知害了多少贞洁妇女”。这类反映现实的文字,在小说里多处穿插,正凸显了当地百姓的苦难,让读者深切地感受到倭乱为害的深重,这较文言体纪传文,更多了些生活气息。

《型世言》里的王翠翘性格发展写得较有层次。她受徐海宠爱,几乎言听计从时,仅以良善之心,劝阻徐海掳掠杀戮,释放被俘百姓。接着,华萼说降遇险,她只是为报答当年赎身之恩,才救了华萼。只有到华萼看出王夫人的善意,徐海也有归降的举动,他第二次来到徐营,她才代徐海捉笔,与胡宗宪商议投降事宜。宗宪接受投降,才为明军合力剿除陈东余党出谋划策。不像某些纪传文字所言:“翘儿既已用事,凡海一切计画惟翘儿意指使,乃翘儿亦阳昵之,阴实幸其败事,冀一归国以老也。”

陆人龙似乎更关注、同情翠翘最后的命运。徐海死,翠翘求死不得,她恨胡宗宪食言杀降,更恨胡宗宪侮辱性的调戏,还恨胡宗宪利用自己以后,如同敝履一样将她再嫁部下军人。这些都促成了翠翘对前事的懊悔,增强了对徐海的怀念。绝望之后,她只有投江而死。因而完成了一个受尽摧残,所嫁非人,曾为朝廷出力而遭受不公平对待的可怜女子不幸命运的悲剧。小说作者以多首歌诗,唱出了她的不幸和悲愤。作者化名雨侯作评语说:“盖薄命红颜,如风飘残萼,那能自主。卒能以死酬恩,宜其光史册也。”[20]

但另一种小说《金云翘传》就不一样了。这是一部长达二十回的长篇小说,虽然也有明清间才子佳人小说的某些特性,如情节上不脱一见钟情、私订终身、小人拨乱、夫妇团圆的俗套。甚至出神弄鬼,完消劫续缘的报应。但它着力描写王翠翘历经曲折,面对社会上各种人物和社会势力,或痛苦,或忧伤,或刚烈,都有较深的内涵,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有明显的发展。[21]

《金云翘传》中的翠翘原为北京王员外之女,生得绰约风流,多才多艺。里中有一秀士,名金重,风流倜傥,雅致蹁跹。二人金钗结缘,私订终身。因盗贼蠭起,王员外受人陷害,被衙门关押拷打,翠翘卖身救父,辗转陷入临淄马姓娼家。改名马翘。受尽凌辱鞭笞之苦,后转嫁无锡书生束正作妾,又陷入阴险歹毒,悍妒异常的大妇的圈套,受尽肉体和心理的残酷折磨。翠翘逃出牢笼,躲入尼庵,化名濯泉,又被人肉贩子,卖至浙江台州娼家,再落火坑。她历经坎坷,饱受苦难的经历,为她与徐海的往来作了生动的铺垫。

正是在台州妓院内,翠翘相遇徐海。一个是落难佳人在尘埃中物色英雄,一个是草莽枭雄寻求红颜知己,二人相见恨晚,意气相投,徐海立即为她赎身,别置房屋而居。为表示礼遇郑重,过了三年,徐海特发十余将军,数千兵丁,浩浩荡荡来迎娶翠翘入寨,让她风风光光做了压寨夫人。然后以雷霆万钧之力,剑诛无义汉,金赠有恩人,为她报了恩仇。这样的描写无疑脱离了故事的原型记录,却符合小说中这名海盗和草寇的本色。

小说的第十八、第十九回集中叙述的,才是我们熟知的王翠翘故事的主干。小说作者有时像在回避徐海作为倭寇首领侵扰沿海的本质,其涉及掠临淄,掠无锡的战事,都仅仅说是擒拿人犯,为王翠翘报仇,掩盖了事件的本质。但作者也注意到“此时闽、广、青、徐、吴、越,寇兵纵横,干戈载道,百姓涂炭,苦不可言”,正是嘉靖间深重的倭寇之患。小说写到胡宗宪统兵征讨徐海,战事失败,徐海长驱直进,连破五县时,督府开始了对徐海的招降,下面便主要叙述胡宗宪先后派出华仁、罗中书、利生三次招降徐海,王夫人对其夫一次次劝降,徐海言听计从,最终陷入圈套的最后结局。

小说中的数次招降多有附会和虚构。按茅坤的《剿徐海本末》,胡宗宪曾数次派遣使者和间谍去徐营说动徐海,不曾说过确切次数和谍使姓名。到了纪传文献和小说中,才出现了有名有姓的华萼、罗龙文这样真假难辨的使者及相关情节。《金云翘传》写到的第一位使者华仁,无疑就是前文多处提及的华萼。华仁一见徐海,就开门见山地说出,此来目的即为总督说降。此言一出,徐海大怒,便要杀他。王翠翘一声“刀下留人”,立即出来救他,以避免招抚计划一开始就流产。除了“两国相争、不杀来使”这样的套语,她还说道:“成大事者,有容天下之量,藐宇宙之雄。今老人至,不令生还,无乃自示隘怯乎?愿大王免其死,劳以酒食,令老人归去,扬布恩威,宣言德勇……所得不亦多乎?”这样有见识、有气度的道理,既让王翠翘救人的举动显得合情合理,又使她的胸襟也得到鲜明的展现。

第二次,督府委派罗中军携重礼并二使女往倭营说降。(按:龙文官中书,时在宗宪军中,被改作或误作中军官。)徐海被督府的利诱所动,而又犹豫不决时,翠翘针对他“不降有三便五害”之论,反劝以“降有五利三便”之说,并慷慨陈辞曰:“我与大王,祖、父皆世受天子平成之福。今者残彼疆场,涂彼生民,掠其金帛,掠其子女。天子忧惶,食不下咽。宰臣悲悯,眉不自舒。江南之苦兵,非以日矣。屡屡招抚,皆体上天好生之德,以无事为荣者也。万一天子振怒,召六师以薄伐,大王能保其必胜乎?若图王定霸,非德位时俱可,智仁勇足备不能也。德位时三者俱在天朝,智仁勇又未必全在大王,区区以甲兵之利,远人之助,而欲图大事,必不可成者也。”[22]

这些说辞,虽不脱输忠朝廷的意味,但在倭营,公然以世受国恩,反去残彼疆场、涂炭生民等语,以求感化。又用“德位时”、“智仁勇”的大势陈说利害,已显示出王翠翘怀念故国、同情人民、劝降急切的态度,确是一个不平凡的女性。她在平息浙东倭寇之乱中功不可没。

四、清人传奇中的倭患与王翠翘故事

1.王鑨传奇《秋虎丘》

王鑨(1607—1671),字子陶,号大愚,河南孟津人,王铎季弟。少从兄学诗,赅博经史,工诗赋词曲。崇祯十二年(1639)应试受挫,顺治元年投降清廷,由选贡相继为鹿城、昆山县令。康熙三年,出为山东学政。致仕归,卒于家。王鑨在昆山、苏州十余年,所交有吴伟业、丁澎、周亮工诸名流。清兵蹂躏,昆山满目疮痍。昆山人马云举说,王鑨下车伊始,即掩骼埋胔,振贫乏,存孤少,俨然更始。但也有人谓其有贪墨声。著有《红药坛集》、《大愚集》。吴伟业称其“尤精填词,不减关、郑。兴酣落笔,随令小奚拍板应节”[23]。剧作六种,今存《秋虎丘》、《双蝶梦》传奇,《拟寻梦》杂剧。作者自谓:“佚宕风流兴亦痴,黄金掷尽混三仪。漫传头部梨园曲,另撰姑苏乐府词。”[24]可知有的剧本实为昆曲而作。

《秋虎丘》五十出,演的是:湖广襄阳人氏汪璞,字伯玉,浪游姑苏。秋日在虎丘山塘,偶见楼头佳丽于桂娘,四目传情,惹动相思情绪。伯玉为打听小姐消息,迁居虎丘僧舍。数日后,伯玉见到来虎丘寺烧香的桂娘母女,伯玉见后,更神昏目乱,急遣媒婆说亲,于母允了亲事。婚事本来顺利,但此时正值倭寇大肆侵扰东南,倭国蛮王,带了雄兵百万,战船千艘,由先锋徐海领兵进犯中原,杀到苏州。桂娘母女乘船逃难,途中桂娘与丫环被抢,徐海将她们收禁,准备送给倭王。伯玉临难,想起在虎丘相遇过的王翘儿,原是徐海的相好。乃往总兵元帅齐世昌军中献反间之计,请元帅访寻王翘,密献徐海,以求里应外合。齐帅即派人密访翘儿到府,许以封赏,星夜用船把翘儿送入徐营。徐海与王翘重聚,翘儿用情劝动徐海改邪归正,归顺朝廷。一日偶于星夜,听到桂娘啼哭,翠翘问其原委,知为故人伯玉之妻,立即取出令箭,私放出营,并委桂娘带出“情书”以呈明军。桂娘回苏见母,突被官军以捉拿奸细为名,抢入帅府。元帅妻甚妒,见女美貌,以为丈夫娶小,即行撕打,旋于衣袖中落下书信,为元帅所得。这信原是翠翘怕泄露机密,假称情书,实则是与明军约下战期、里应外合的一封密信。六月交战之时,徐海、翠翘放火烧了倭军粮草船只,使官军大获全胜。事后,徐海和翠翘赴元帅营中投诚。齐帅突然变得铁面无情,将徐海斩首正法。翠翘求情无效,懊悔不迭,即投水而死,以报徐郎。伯玉与桂娘结缡,为感念王翠翘救拔之恩,特往翠翘坟头祭奠,后又在虎丘寺大设道场,超度翠翘冤魂。

本剧以汪伯玉与于桂娘的婚姻离合为主线,牵出了嘉靖间抗倭战争的大背景,是这一长篇结构的主要特色。本剧虽不脱婚姻离合、生旦团圆惯用的常套,但它的重点和创意,却在演绎胡宗宪通过反间计,利用王翠翘,分化瓦解敌营,歼灭倭军最大的徐海势力,再现了嘉靖间倭寇的入侵及明朝的抗倭斗争。

《秋虎丘》展现的倭寇,是由日本国王率领的侵略势力。该剧第六出《倭议》,写的是东海倭国蛮王,久羡中土繁华,心有窥伺之心。闻得明朝嘉靖皇帝无道,听信奸佞,杀害忠良,江山根基动摇,此时又收罗了徐海,如虎添翼,于是整顿战船,发兵向江浙等处掳掠骚扰。发兵时,倭王唱道:

中华疆界,要到那中华疆界,乾坤脚下踹。要看那西湖龙洞,雁荡天台。那扬州呵死琼花今又开,珠宝尽着抬,金银尽着塞。

这些议论和唱句,暴露了倭王企图侵占中华、掳掠江浙的野心。

由于朝廷的官员无能,徐海带着倭兵长驱直入,直杀到苏州、昆山、松江、杭州等处,王鑨借此写道:倭王带兵到西湖观景,一面脚踏苏堤、天竺,一面觊觎南京乃至齐、鲁之国,为达到这个目的,剧中倭王高唱:“按兵法算就个奇门计,须索要剑和炮乱打齐飞。”其剑所向,远不止南直、浙江沿海。(24出《观湖》)

这些自然有剧作者的虚构。历史上没有倭国国王带上侵略军登上西湖的事实。嘉靖时,日本还在他们的战国时期,处在分裂状态,指挥包括王直、徐海等人在内的倭军的,主要是他们的“大名”(诸侯)和某些岛主。当时入寇的倭军,主要来自肥前(今佐贺、长崎部分地区)、肥后(今熊本)、萨摩(今鹿儿岛西)、津州、筑前、筑后、纪伊、对马诸岛。但他们的船只上,却挂着“八幡大菩萨”,即日本应神帝号的旗帜,人称八幡船。这在中原人士看来,就如同倭王到了。据《世宗实录》卷四〇三载,当时江南海警,“倭居十三,而中国叛逆居十七”,人数上无疑以中国海盗为多;《明史·外国传》也说:倭掠苏州、太湖时,“大抵真倭十之三,从倭者十之七。倭战则驱其所掠之人为军锋”。两种记录,人数比重完全相同,但《明史》明显把中国的叛逆,看作是胁从或跟从倭国军人的下属,做了倭军的先锋。这种主从关系,可以界定这场战争的性质。《秋虎丘》写日本国王亲率倭军踏上杭州西湖,虽说并非事实,而只是一种象征描写而已,但于此可见剧作者反映的正是明清之际中国人的基本认识:真正的入侵者是倭国军人,徐海之流不过是帮凶和胁从。

作为反映嘉靖抗倭战争的历史剧,《秋虎丘》对倭寇入侵带来的灾难作了广泛的描写。尽管剧情主线是生旦的婚姻离合,但笼罩和影响其离散的正是倭乱,是城郭化为丘墟,人民饱受荼毒的情景。汪璞登场,他就痛感“岁月成愁,又被兵戈离乱,事事担忧”之苦。于桂娘母女面对的,即是“兵戈扰攘,终日东奔西走”“人民逃窜”的世界,故到处是“家破人亡,魂飞胆丧”的景象。生、旦的人生际遇和婚姻离合,都放在嘉靖间倭乱的战火里。

剧作直接描写了倭王入侵的气焰。倭兵所唱[一枝花]道:“乾坤儿如许大,刚剩下东洋海。哨船儿竟比风还快。战鼓鸣雷,刀和铳难遮盖。搅破东洋,不怕龙王怪。吓杀了没脚蟹。鱼鳖尽缩鳃。把那些瘦蛟潜龙都惊坏。”每句唱词,都表现了入侵者的凶凶气焰,同时也显示出对中华“没脚蟹”、“瘦蛟潜龙”的藐视。

这种海盗式的入侵是惨无人道的。他们杀到苏州,当地人人相传,道:“倭国海贼,数十余万,閧閧攘攘,杀将进来。头行的先锋传令,说第一件只要掳掠标致妇女,其余不分老少,尽皆杀戮。”(15出)苏州太守也告诫百姓:“海寇有变,犯我中华,浙东浙西,京口吴淞一带,处处遭其屠掠,猖獗之势,十分厉害。所过郡县,下如破竹。”故要求百姓坚守严防。(30出)这些说辞,看似戏剧语言,或疑有夸张之处,但确是其残暴行为的真实记录。如史载:嘉靖三十二年(1553)王忬奏闻:“倭国自闰三月中登岸,至六月中始旋,留内地凡三月,若太仓、海盐、嘉定诸州县,金山、青山、钱仓诸卫所,皆被焚掠。上海县昌国卫、南汇、吴淞江、乍浦、溱屿诸所皆为攻陷。崇明、华亭、青浦、象山、嘉兴、平湖、海盐、临海、黄岩、慈溪、山阴、会稽、余姚等县乡镇,焚荡略尽。”[25]这些都正如诗人金大舆所言:“而今海上风烟动,白骨如麻死者聚。”(《托赠西门仲氏》)“三泖俄惊泛虏船,吴岫乱麻堆白骨,横塘衰草遍戈鋋。”(《哀吴中》)[26]剧、史、诗这里都得到印证。

王剧不单显现倭乱带给南直、浙江人民的苦难,也描写了沿海军民抗击倭寇所进行的反入侵战争。其中苏州之战,显示了苏州军民同仇敌忾的决心和勇气。剧作虚构了一位苏州太守韩旭,他是汪伯玉的同榜进士,守苏三年,教稼务农,明刑薄敛,把苏郡治理得太平富庶。倭寇来犯,兵临城下,他亲临城楼,申饬号令,亲冒矢石,临危不乱。经过水战、陆战、炮攻、箭攻,终于打退了倭军的进攻,保全了一城生灵。这段剧情,可以看作抗倭战争的一个缩影。虽然韩旭是虚构的,在嘉靖三十年至四十年中,苏州并没有韩旭这位太守,但嘉靖三十三年至三十四年间,苏州军民在兵备副使任环,总兵解明道、汤克宽,都御史曹邦辅、王崇古,知府林懋举等人的带领下,于枫桥、阊门、木渎、太湖、宝带桥一带,确实歼灭过来犯之敌。前述那股人数不多倭军从杭州转战徽州、芜湖、南京,直奔无锡、苏州,杀官掠民无数,震动半壁江山的小股倭军,便是在苏州城外被消灭的。[27]剧本第30出《守固》构思苏州抗倭这场战事,可说是揭示了沿海军民抗倭战争的典型一幕。

《秋虎丘》反映的抗倭战争,主要通过书生汪璞(伯玉),向总兵元帅齐世昌献反间计,即建议齐元帅买嘱徐海旧人青楼王翠翘,说动徐海投降,然后借机歼灭倭军实力,以平息倭乱。剧中的汪伯玉,系以汪道昆为影子。道昆,字伯玉,徽州歙县人。能文擅武,诗文与王世贞齐名,人称“两司马”。军事上有谋略,历任武选司郎中。出守襄阳,寻擢兵备。嘉靖四十年(1561)升福建按察使,次年,倭据横屿岛,沿海城堡相继陷,“道昆走浙请援,督府胡宗宪檄戚继光将浙兵八千往,于是道昆主画策,继光主转战,设奇制胜,沿海诸贼垒次第削平”[28]。剧写汪伯玉与于桂娘的婚事,全出于虚造。说及他的籍贯,或言流寓荆楚(1出),或言湖广襄阳人氏(13出),这当是因其三十三岁曾任过襄阳知府、四十七岁曾任湖广巡抚等职影借。[29]但在18出,汪对齐总兵说道:“这徐海原是我们徽州人。”即露出破绽,说明此襄阳汪璞(伯玉)实即徽州汪道昆(伯玉)。至于说他向齐总兵推荐王翠翘行反间计,亦属子虚乌有。但汪道昆曾入胡宗宪幕府,襄赞军事,主谋画策,则实有之。王鑨作《秋虎丘》取材或虚或实,就将汪道昆化作汪璞了。

王鑨剧中的总兵元帅齐世昌,则是以胡宗宪为原型创作的又一个虚构人物。胡宗宪,徽州绩溪人,嘉靖十七年(1538)进士,历任益都、余姚知县,擢御史,巡按宣府、大同。三十三年,诸倭入寇,出按浙江。因依附严嵩、赵文华,擢佥都御史、兵部右侍郎。代任总督。砖桥一战,文华、宗宪大败,二人遂订招抚之计。任总督后,即开始宣谕日本国王,招降并歼灭徐海、王直,削平浙江倭乱。在嘉靖抗倭之战中,其功不可抹杀。但因投靠严党,陷人于罪,冒认军功,加赋困民,献瑞取媚,玩弄权术,受到弹劾。严嵩事败,终逮捕入狱,瘐死狱中。万历初平反,恢复了官衔。综观宗宪一生,可谓功罪并存,毁誉参半,但就平倭事迹而言,《明史》论赞云:“宗宪以奢黩蒙垢,然令徐海、汪直之徒不死,贻患更未可知矣。”[30]其意应是功大于过了。

《秋虎丘》把这样一个颇受诟病的人物搬上舞台,在文人传奇中属第一次尝试;作者似乎也自觉胡宗宪声名不佳,把他作为抗倭战争的统帅来表现不能不有所避忌,于是改换姓名,隐去了胡宗宪的名字,虚构了一个名叫齐世昌的总兵元帅来代替原来的历史人物。这样就取舍自如,贬褒由己,而不致在历史的真实与否上招来非议。例如,剧中虚构了大妇为齐帅娶妾的情节,自然是杜撰,与宗宪无关。但通过这个情节却让王翠翘进了帅府,并被送给徐海,成为实施反间的重要关目。在本剧的情节逻辑上并非赘疣。

更重要的,作者通过人物虚构,可以充分地表现作者对嘉靖抗倭战争的理解,对当时统兵元帅军事谋略的评价。比如早在嘉靖三十七年(1558),就有人参他“老师纵寇,滥叨功赏”(《世宗实录》卷四六五),四十一年还有人弹劾说:胡宗宪“按兵玩寇,资以牲廪,荡费防检,交质往来”(《世宗实录》卷五一五),都是指控他按兵不动,劳师纵敌,甚至废弛防务,与敌勾结。罪名很重。但王鑨却一扫这类偏见,把剧中巡守浙江、保障东南的元帅,写成怀忠报国、焦心国事、誓灭贼而朝食的人物。他统领貔貅百万,将军耀武,甘冒旗风箭雨,士兵盔甲器械鲜明,鼓角刁斗相应,是严阵以待的局面。(11出)这些虽然只是例行性的文字,但作者意欲清除笼罩在胡宗宪身上“劳师纵敌”的迷雾十分明显。

胡宗宪受命剿寇,朝廷曾授以便宜行事之权。主剿主抚,自当可以相机而断。剧中齐元帅的军事谋略,就不单是征讨。正如元帅所言:他虽欲求决胜成功,但“握兵权”还需要“相机而动”。正当他为国家之忧寝食不安时,汪伯玉前来通报消息,告知青楼女子王翠翘与徐海交好多年,“情浓意浓”,可以借她行反间之计;而翠翘是一位义烈女子,可以担当这项使命。于是齐帅决定“因人而用”,要“把胭脂女权作吕蒙”。这正是元帅“胸藏孙武之书,颇知奇正;兵行太公之法,先按虚实”策略的应用。

三国时吴国将军吕蒙,在取长沙、桂阳、零陵郡时,以书信一封就使长沙、桂阳归降,唯零陵太守郝普坚守不降。这时孙权飞书急招吕蒙往益阳抗拒关羽。急切之时,吕蒙一面作攻城布置,一面说动郝普旧友邓玄之往郝普军中,对郝普晓以利害。郝普畏惧,竟被赚出城门,吕蒙因而轻取了零陵郡。后来在围关羽之战时,吕蒙又以托病为名,使关羽中计,败走麦城。陈寿评曰:“吕蒙勇而有谋,断识军计。谲郝普,禽关羽,最其妙者。”[31]

尽管把王翠翘当作“女吕蒙”只是一种文学借喻,她起不了这样的作用;但王翠翘的故事确体现了统兵元帅奇正、经权的谋略,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战法。而王翠翘在实施统兵元帅的谋略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实现了齐元帅的战术意图。

《秋虎丘》直接写到这位女性的,有《遇翘》、《入倭》、《乱逢》、《议兵》、《觅翘》、《成谋》、《犯贼》、《说海》、《脱禁》、《平倭》、《戮海》、《死义》、《祭义》、《追荐》等十余出。所占篇幅很大,戏份很多。其对王翠翘的描写,有的出自前人纪传和小说,有的则出自剧作者的构想和增饰。可以看作是剧作对王翠翘形象的再创作。

《遇翘》、《入倭》、《乱逢》、《议兵》、《觅翘》等出,或正面,或侧面,主要表现王翠翘的美貌、才华,回顾她与徐海交往的往事。同以往传闻的故事一样,翠翘是一位美丽、娇好的青楼女子,唱曲品箫,裁诗染翰,无不精妙。她三年前结识了徐海,即托以终身,不幸虎丘一别,音信杳然。但她守志不逾,吃尽苦楚。汪伯玉形容她:“你为他冷胭脂抹素秋,你为他热盘肠发灵咒,你为他撇脱了小蛮腰,你为他撒放了秋娘扣。只落得湘裙睡损红泥皱,只落得罗衫搅碎绿云兜。耐不得影含羞、眼含泪、和灯瘦。耐不得更和月、冷和雨、到心头。”(13出)这里可以看出她的苦楚,她对徐海思念之深。一个弱女子为了过上正常生活,她愿意接受说降徐海的使命,这就不足为怪了。

《秋虎丘》中的王翠翘不单深情,而且机敏、豪爽。剧中第20出《成谋》,写她被帅府帮闲,手持令箭带到帅府,她初到帅府,不知就里,见到齐帅,齐元帅刚开始向她说及自己日日心焦,事事烦恼,虽享荣华,干系不小时,她就猜出元帅意图,并脱口而出:“我晓得了,想是老爷因为海贼作乱,故此心焦。”

齐帅把话挑明,要让她作诱饵,当说客,去说降徐海。她一听是徐海,立即答应:“呀,原来就是他么,若是这个人,还可以说得他,但不知他近日心肠如何。”虽不知他近日心肠如何,但她还是满口答应说:“贱辈谨从老爷尊命就是了。”

齐帅见她答应,竟说:“我儿,国家大事,全要靠在你身上了。”

对此突如其来的使命,翠翘连计策都考虑成熟了,她毫不含糊地回答说:“老爷放心,凭着我巧语花言做个胭脂套,葫芦里暗藏药。早晚看低高,便做了娘子和戎敢惮劳。”她已决心不辞劳苦,效法王昭君担当和番使命,深入敌营为国尽力。其志向于此可见。

齐帅很受感动,称赞她全然不是青楼女子,并许愿说,功成之后,要为她讨“夫人”封诰。翠翘正色道:“贱辈呵,须不是眠花卧柳油头鬼,也不做弄影团风粉面妖,作腔调。”表现了一腔正气,为自己争得一份尊严。对元帅的许愿,她更不屑一顾,她带着几分嘲讽的口气唱道:“奴不愿插戴凤冠翘,等闲间牡丹缠脚,柳絮捏腰,学一个乔妆俏。”(20出)她自知身份,根本不想做什么“夫人”。她这么大胆地应对齐帅,可知她一片天真,心无渣滓。(www.xing528.com)

王翠翘接受了使命。作为一名侠义女子,她对徐海是“知心者以心相交”;对元帅交代国事,则是“见义者以义相许”。所以为恩爱情深,固可以“不辞汤火”;对国家大事,更是“负托义重,岂论死生”。可见,无论为了恩爱,还是为元帅负托之重,她都准备付出自己的生命。这两方面的生命价值,都在这次和戎行动中统一起来。为此,她见到徐海后,即动之以情,向他倾吐久别的思念之情,数说:“从别后整整三年,盼归期汪汪两点。想当日爱海情山,倒做了攒眉皱眼。”而这种痛苦的日子,好似“生中求死,死中求生”。如果徐海不念旧情,她就要“猛拼着泼残生死向黄泉。”

听了这些,徐海顾念旧情,也不愿对她离弃,但他却要翠翘跟他到海外“受用”。翠翘一听,立即说道:“徐郎说那里话,奴家就死也要死在中国地面,决不做他乡之鬼。”并警告说:若是用强,拉她到海外,“我就死在海中,是断然不去的”!这些激烈语言,是她深厚的故土情怀和强烈的义侠之气的表露,表达了准备以死说动徐海的决心。

当徐海在“你也舍我不得,我也舍你不得”,处在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才好”时,翠翘提出做夫妻而又永团圆的办法,即要徐海改邪归正,归顺天朝。她劝道:“只要你心回意转,自有人保奏上金銮。那时节加官进禄酬心愿,才和你重续花底旧姻缘。”这是她期待的人生归宿,也是她从军事统帅那里得到的政治保证。徐海为旧情所动,又为功利所诱,终于接受招降。时机成熟,王翠翘于是及时地、进一步要求徐海拿出行动,要他巧设机关,“对阵之时,里应外合,杀退海贼”。徐海也一一依从了。这时翠翘才松了一口气,对徐海感叹说:“咱两个把情担子合着担,赤紧处薄情怕闪,这风流都是俺把命儿来厮换。”(27出)翠翘冒着风险,带着明军使命到贼营劝说海寇头目投降,一有闪失,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现在,翠翘已用生命换来了徐海归降朝廷的承诺。不能不说,它是王翠翘勇敢和机智的胜利。

王翠翘虽然得到徐海“里应外合”的保证,但如何实施这样的计策,却也是颇费筹划的。按照明代纪传体文言小说的写法,有华老人或罗中书穿梭于明军和海贼之间,可以互通信息,而《秋虎丘》为突出翠翘,完全隐去茅坤记述到的“胡公日遣谍询海”的“谍者”,也排除了纪传文中“华老人”、“罗中书”出入徐营的故事,因此这些谋划都要由这个女子来完成。作者很有创意之处,是虚构了翠翘在贼营听到于桂娘主仆二人的哭泣,听到她们倾诉被掳、被锁贼营的不幸和悲痛,立即引发了她的拯困济溺的热肠,她就利用自己得到庇护的条件,用自己的船,取了一支令箭,并亲自送她们下船,返回苏州。同时,她也借此难得一现的机会,就请桂娘把一封“情书”带给齐元帅。这个情节设计得非常巧妙。其一,翠翘见两位女子被倭军俘虏受到关押,立即引起她的同情,并设法营救,可以看出她心地善良,急公好义。其二,一有与明军沟通的机会,她连送信人一并瞒过,即把设定的军事计划以“情书”名义,秘密送往元帅军中。足见她思考和安排的周密,机智过人。

“情书”几经曲折,送到齐帅手上,按照徐海、翠翘与元帅约定的日子,明军发兵攻击,徐海、王翠翘里应外合,从内部放火,烧了倭军的粮草船只。这一仗杀得倭军“骷髅乱滚”、“水上血流三寸”(下卷16出),明军凯旋而归。至此,王翠翘劝降徐海奏效,反间之计取得成功,她的功劳不可抹杀。

但结局却出人意外,已经投降的徐海立即被齐帅正法。王翠翘求情,搬出当日齐帅的许诺,责问他为何忽然变脸,都没有用。齐帅亮出“王法所在,也由不得我了”予以拒绝,徐海还是被杀了。王翠翘这时才明白受了元帅的欺骗,懊悔自己害死了徐海,痛不欲生,也随徐海投水死了。(下卷18、20出)

这个悲剧结局,有一定的历史依据,也有较多的文学虚构。据现有文献看,其结局有三种写法。第一,史家写法,如茅坤《本末》、《明史·胡宗宪传》、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陈建《皇明从信录》,都说徐海是胡宗宪派兵围歼,窘甚,沉水死或溺水死的。官军经两侍女指认其尸,才斩其首而去。胡宗宪没有直接杀降。这种描写淡化了胡宗宪杀降的责任。第二,半史半文的纪传体小传写法,如徐学谟《王翠翘传》,及潘之恒、梅鼎祚、冯梦龙、余怀诸传,没有徐海沉水或溺水情节,直接谓徐海信翘之言,不为防备,官兵突入,“斩海首而生致翠儿”。翠儿被捉后,胡宗宪还在庆功宴上当众调戏她,侮辱她,然后强迫她嫁给永顺酋长。翠翘强忍羞辱,船到钱塘,投水而死。可以看出,胡宗宪不仅有意杀降,还侮辱翠翘人格,逼死翠翘。戴士琳的《李翠翘传》里,她也被胡宗宪斩首,“死于市”,胡宗宪也是杀戮王翠翘的凶手。这些都对胡宗宪“鸟死弓藏”、“兔死狗烹”的行为表现出强烈的谴责态度。第三,纯虚构写法,如《金云翘》小说写沈庄(今属上海南汇)之战,徐海与明军大战,中箭而死,立而不仆。翠翘对尸拜祝后,明山尸首竟把眼一睁,泪如雨落,尸才仆地。翠翘虽也投水,却被女尼救起,随后与往日情人金重完婚,一家团圆。小说已经把徐海塑造成叱咤风云、有情有义的草莽英雄,故对徐海之死充满同情,作者更不希望为国立功的烈性女子一朝湮灭,故不避重生和团圆的俗套,就给她开了一条重生团圆之路。

《秋虎丘》在上述三种写法之外别开境界。它不像历史文献那样写徐海被官军追击自沉,开脱胡宗宪杀降的责任;也不像文言纪传那样写胡宗宪大摆庆功宴,当众调戏王翠翘,让翠翘随永顺酋长到钱塘以后才投水死。更没有如《金云翘》那样重生和团圆。王鑨笔下的徐海是被齐元帅俘虏,在军中审问后正法的。徐海的辩解和元帅的审问针锋相对,在国家大义和招安信义的冲突中充满了戏剧性。王鑨也汰除了元帅在庆功宴上调戏、羞辱王翠翘的所有情节,而把王翠翘拉到舞台中心,写她先是向齐帅求情,后是责问元帅为何失信,接着是伤心的控诉和以死抗争的决心:“齐老爷,伤心处你把小鬼头当傀儡耍,现放着饶生恕死囫囵话。只落得冷泪白杨向西风抛洒,就是那死地狱都不怕。”最后才投水死了。她“以死报徐郎”,是死于情,也是死于义,徐海固然有罪,该杀,但不讲信义,欺骗与诱杀,却是为单纯如王翠翘者无法接受的,也是违背传统道德的。这种诱杀的结果,不能增加策划者的光彩,反倒引起观众对徐海的同情,对王翠翘就不止是同情,还多些敬意了。

到本剧的结尾,王鑨特别写了《祭义》、《追荐》两出,演出汪伯玉、于桂娘到翠翘坟上祭扫,到虎丘寺做水陆道场,为王翠翘阴魂超度。这些吊念风俗的重现,除了表现汪、于的感恩之外,其实在为她鸣冤喊屈,并借以称颂她的“生平侠气”,“女流大贤”。最有创意的是,在翠翘坟前,竟开了一枝野花,十分好看。作者笔下的这枝野花,生于荒野,任情而生,随性而长,由人践踏,从得不到世人的尊重,也不知道朝廷法度和人世的深浅,这岂不是王翠翘的人格象征吗?

2.叶时章的《琥珀匙》

清初苏州文人叶时章,字稚斐,号牧拙生,约生于1610前后,卒于1695前后。邓长风《明清戏曲家考略》推其生卒年约在1612—1695间。[32]

据孙岳颁所撰《牧拙生传》,时章生有异才,而少习举业,落笔奇警过人,以为取青紫如拾芥。不意遭逢明清鼎革,战乱不已,因而无意功名。诗文之暇,寄情于声歌词曲,今人统计时章曾作传奇十种,存《琥珀匙》、《英雄概》二种,《开口笑》、《渔家哭》等八种亡佚。他还与李玉等合撰《清忠谱》、《四大庆》等剧,并参与《南词新谱》的修订,为清初苏州派的重要戏曲家。[33]

《琥珀匙》,写的是苏州风流文士胥埙,字先吹,游学南北,至杭州,寄居拾翠园。其邻桃南洲,系杭州丝绸商人,有二女,名佛奴、媚姑。佛奴才貌双全,善诗能画,喜弹西域乐器琥珀匙(浑不似)。一日二女入园采花弹琴,胥埙闻声而往,女急避去,仓皇中佛奴的一枝雀钗被挂上花枝,被胥生拾得。胥生借此机缘,与佛奴诗词往还,终于山盟海誓,私订婚约。时有金髯翁听得桃家锦缎甚佳,登门求购,做成了八百两银子的生意。不想有人告发,说金髯翁系江海强盗,南洲窝藏脏银,官府即入门抄家,并强索一千两。南洲交出所有,实缺二百两。衙役威胁用刑。佛奴见此,决定卖身救父,为父所阻。钱塘知县严刑审问南洲,限期交银,媚姑不忍父亲受刑,愿代父收监,县令遂将南洲押出,命其措办银两。时有金陵妓院帮龟贝十戈,到杭州选妓,打听到扬州束御史夫人到杭进香,竟谎称为御史娶妾,使媒婆说亲,佛奴救父心切,即自立卖身文契,得银交官,救出媚姑,了结官司。临行前,佛奴把与胥郎定情信物和血书一封托付媚姑,又将私定姻盟告知父母,求妹子续此姻缘。沿途佛奴已发觉受骗,到了妓院,虽受凌逼,佛奴抵死矢贞,老鸨秀妈只好许她闭关锁门,作诗画还债。为通父母讯息,还把被骗、守节情由,编成《苦节传》唱本,由人传唱。

胥生匆匆离开杭州赴考,未等揭榜就急忙回杭向桃家通媒议亲。此时南洲已携家人往扬州探望佛奴,胥到拾翠园竟被新主人打出家门,幸遇报录人报告胥生已中进士方才脱险。邻居咸妈告知桃家消息,胥生赶往扬州见到岳父。南洲以李代桃,使媚姑与胥生成亲,新婚之夜,新郎发觉有异,不肯就婚。媚姑拿出佛奴的血书,告诉其姐遭难的消息。胥生痛极,一早即寻佛奴而去。途中遇金髯翁,知其侠义,二人结为金兰。佛奴坐关,又遭人误妒,遭到焚劫,被掠至扬州拘禁,又被赚至江边,正待杀害,金髯翁发现相救,送与其父。最后胥生一夫二妇团圆,义妇节妇都受朝廷旌表。

初读《琥珀匙》,几乎看不出它与王翠翘、徐海故事有什么关系。剧中有临淄妓王翠翘吗?有倭寇先锋徐海吗?有抗倭、剿倭战争吗?有翠翘说降、瓦解倭寇而生擒敌酋的故事吗?都没有。剧中不仅没有他们的名字,也没有他们的故事情节。据本剧“家门”所叙:“吴士胥生,进香天竺,假寓园亭。遇多情桃女,新弦调拨,词笺答和,缔结三生。岂桃家父母,霹遭奇陷,孝女捐身始续亲。嗟薄幸,托姻小妹,不负前盟。  娉婷,惜金陵,节守关房立志贞。义夫弃职,天涯负骨,鬼逗真情。更逢奇妒,挟刺江滨。赖侠盗,金髯指证明。天门上,先应坊表,敕尔嘉旌。”可见作者着意所述,只是一个富有人家,遭人陷害,官府讹诈,使一对情侣,受尽磨难,四处奔波,由于坚守承诺,得人相助,终于团圆的故事。其中看不到徐海、王翠翘的踪迹。

但早在乾隆年间,焦循已引用《茧瓮闲话》说:“《琥珀匙》,吴门叶稚斐作。变名陶佛奴,即传奇中翠翘故事。中有句云:‘庙堂中有衣冠禽兽,绿林内有救世菩萨。’为有司所恚,下狱几死。”《茧瓮闲话》所记虽然不甚正确,如传本《琥珀匙》并没有“庙堂中有衣冠禽兽,绿林内有救世菩萨”两句,只有其18出有“盗跖衣冠,沐猴廊庙”近似。周巩平考出,叶稚斐下狱,不是因为《琥珀匙》,而是因为他的另一剧作《渔家哭》,误差就更大了。[34]但《茧瓮闲话》说,作者变名陶佛奴,即王翠翘故事,则是确凿无误的。

根据何在?根据在青心才人的章回小说《金云翘》。《金云翘》述北京王员外有二女,长名翠翘,妹名云翘,都绰约多姿。翠翘通诗赋,癖胡琴,与里中秀士金重一见钟情。金重在王家揽翠园拾得翠翘一枝金钗,借还钗机缘,互诉心曲,吟诗作赋,私订终身云云。这里除故事发生的地点及翠翘、云翘、金重的名字外,二者的情节基本相似。

再如,小说叙金重、翠翘刚订完白头之约,员外忽因“贼情”事遭人诬陷,公人闯门而入,翻箱倒柜,锁吊追逼,声言搜脏,开口讹诈三百银子。员外被吊打,生命垂危,翠翘为救父亲和家人,决然卖身,保全一家。王家受骗,原以为买妾的马客人系千金之家,结果被卖到临淄妓院。这些都为《琥珀匙》所取材。连翠翘在去临淄路上,发现马客人鬼头鬼脑,言语失措,引起猜疑,都是与小说所述情节一样或近似的。研究本剧素材来源,可以说王翠翘就是《琥珀匙》里桃佛奴的原型。焦循说《琥珀匙》变名桃佛奴,所演就是王翠翘故事,应无疑义。

但叶稚斐所取《金云翘》的原型故事仅如此而已。叶稚斐《琥珀匙》对《金云翘》,在情节作了很大的改造,在人物形象上做了重塑。

《琥珀匙》对《金云翘》最明显的改造是删除了徐海,重构了金髯翁。前面已经说到,《金云翘》里,徐海是一个叱咤风云的草莽英雄。翠翘几度受骗,几次落娼,最后是徐海为她赎身,置屋,又以十万甲兵迎娶,上临淄,下无锡为她报仇。小说还连接史实与传说,生动地描述了王翠翘劝降徐海,歼灭倭军的情节,与嘉靖以来史书和纪传故事衔接。但《琥珀匙》里,已没有徐海,没有倭寇,却另外重塑了一个从事绸缎贸易而又侠义的金髯翁。这个金髯翁留有徐海的若干印记,但作者更偏向把他看作侠义英雄。说他有徐海的印记,如剧写他“插帜红旗蔽满山,行乡过客尽惊寒”(9出),是占山为王的好汉。他自报家门说:“喒金髯翁,定伯(按:即定霸)江海,结客岛屿。拥囊截杀贪官,不怕天兵。”(18出)云云,更点明他是横行江海,反抗天兵的英雄。这尚有徐海的影子。但他给观众的初始印象,只是一个绸缎商人。他带着黄金白银到杭州做生意,听说桃家锦缎做得好,就讨价还价,然后成交。(4出)这是商人本色。桃家案发后,人传他系江海强盗,虽是强盗,但也是只打劫贪官污吏的强盗,爱憎分明的侠士。如他给部下立了“约法三章”:一不许劫取皇家库藏,二不许掳掠民间财帛,三不许搬抢客商行李。当听说福建延平某推官一清如水,反被上司诬参回家,极其苦楚,他痛恨朝廷不公,还命部下带银三千,送彼还家。而听说两浙开府贪得百万资产,动用船只,官兵护送,听得云南布政六年贪渎,用大小船只装载货物路过,则立即毫不容情,命部下设伏截取,尽取其货,不许遗漏(9出)。其嫉恶如仇的豪侠性格表现得十分鲜明。这些是以往徐海故事中都没有的。因此金髯翁就不是徐海。

既然《琥珀匙》意在删除或改造徐海,桃佛奴与金髯翁的关系也就改变。《金云翘》所述两人在台州妓院相遇,徐海为之赎身,三年后迎娶,以及王翠翘劝降等在剧中都没有踪影。金髯与桃家只是一次贸易关系。后来金髯翁从佛奴的《苦节传》唱本里知道,因为这次绸缎交易,造成桃家受害,连及桃佛奴卖身烟花,懊恨不已。他心抱不平,四处奔波营救,最终在江边救下佛奴,送还桃父,使桃家骨肉团圆。这些新内容,其意即加强金髯翁的侠士性格,淡化徐海,使金髯翁与徐海割断关系。这样金髯翁与徐海就更无瓜葛了。

《琥珀匙》对《金云翘》的情节改造和人物重塑还表现在主要人物金重和桃佛奴身上。小说里的金重是一介书生,风流倜傥,他与翠翘、翠云一见,便立誓非此二女不娶,后到揽翠园拾钗结盟,便要寻欢。王家受人陷害,他却为叔父搬丧上辽阳去了。故其在整个故事中处于游离状态,性格内涵单薄。《琥珀匙》里的胥埙,在拾翠园的故事与小说基本相同。佛奴遭家难前,他被御史奶奶又打又骂,赶出寓所,只好赴京赶考。胥生一举成功,但他不等揭榜,就急急南下,往桃家请媒议婚,虽遇通家想挽留他,他为急寻婚姻也扬帆而去。到杭州旧地,来不及问清主人是谁,就叫岳父,反被新房主乱打一顿,遭丑小姐奚落,直至来报登科录的找到,说是新进士才得救。情形颇像《牡丹亭》中的《拷元》。受了这场误拷,听说桃家受了极大的官司,桃家已经搬到扬州,他就赶往扬州找到真岳父,南洲隐瞒了佛奴卖身的不幸,将媚姑假充佛奴与其成婚,又演出了一幕真假错认的喜剧。他从头至尾都在查问眼前的新人是不是佛奴,反复表明:决不忍将错就错,有负佛奴小姐。这些都在写他果是钟情人。等到问明真相,他悲伤不已,不待天明,就要去访佛奴消息,声言不见小姐,誓不空回。路上他吃尽了风雪毒雾之苦,但“天涯访问,海角追寻”的决心不变。凡此等等,都丰富了胥生的故事,加深了他一往情深、始终如一的性格,这是《金云翘》里的金生不可比拟的。

《琥珀匙》里的桃佛奴脱胎于《金云翘》的王翠翘,她能诗擅画,性喜弹琴,因金钗与书生结缘,因家难而卖身,都与小说中的翠翘一致。但小说在卖身后,专写翠翘先后落于临淄、无锡、台州妓院,一次次受老鸨、篾片、嫖客以及官宦小姐的凌辱,突出她受到的磨难和痛苦。直到见识徐海才脱离苦海,故才有劝降及为徐海殉情的情节。《琥珀匙》里的佛奴卖身救父,忍痛写了卖身契。但她只认为扬州仕宦人家作妾,故明白写明,只是“代掌书笺”,从权捐躯。虽是无可奈何之举,还不致奴颜婢膝。(10出)路途上,她看出仆人不像官宦人家样子,她已做好准备:若遇不良,就要猛拼一死,留下干净身子,与胥郎等待来生。(12出)到金陵,果被送到妓院。老鸨威逼,佛奴毫不妥协,对抗道:“你休动手,慢威逼,就石烂江枯志不移。”“决不偷生辱己,留得名馨香千古,便刎下头来血也奇。”是抱以必死,誓不为娼的宣言。老鸨怕几百银子损失,愿意妥协,佛奴于是提出,要求身处幽室,闭关三载为尼,而以画画作诗,偿还孽债。(13出)所以《琥珀匙》中,桃佛奴虽被骗到妓院,但始终保持清白之身,不曾为娼。这与包括《金云翘》在内的所有王翠翘传说都不同。

坐关以后,桃佛奴作诗画画,风尘不染。画如摩诘(王维),字如羲之、钟繇,竟一时洛阳纸贵。可惜好景不长,御史夫人派了一名女杀手(专诸),假扮金髯翁,放火烧了禅关,劫持佛奴到扬州,禁闭在天昏地黑的南楼里。她仍旧守志不移,在佛前刺指濡血,用十指的血写完《妙法莲华经》,以抒苦难。这种种描写,都与王翠翘无关。这说明,作者意在把一个作过妓女的人物重塑成身怀霜节,不失冰操的孝女、节妇,以完成义夫节妇的团圆。

通观《琥珀匙》,它保留了《金云翘》书生才女的婚姻经历、改写了江海大盗的属性,完全删除了徐海、王翠翘、胡总兵等主要人物和倭患背景,使一个以抗倭为结局的时事剧变成了曲折的婚姻戏剧。时到康熙中期,徐海及倭寇灾难已经过去150余年,徐海与倭难已经成了遥远的历史记忆,作者考虑到观众的欣赏兴趣,又适应了清初统治者加强伦理教化而作了调整呢?

小说《金云翘》已把王翠翘人生苦难归结为卖身救家救父,以孝感人;《琥珀匙》又在翠翘两次遭难后由女主人公自编《苦孝传》唱本,交贾瞎子到街市传唱,引起金髯注意,然后救她逃出火坑,故行孝、苦孝、《苦孝传》的传唱,成了《琥珀匙》的重大关目,新赋主题。20世纪前期,川剧把《琥珀匙》改编为《苦节传》、《芙奴传》,有的强调苦孝,有的突出反官府的斗争,与明代抗倭战争背景已渐行渐远了。

3.夏秉衡的《双翠圆》

王翠翘传奇的又一名作是夏秉衡的《双翠圆》。夏秉衡(1726—?)字平千,号谷香、谷香子,华亭人(今上海松江)。生于雍正四年(1752),乾隆十七年(1752)中举,二十八年任蒲城(陕西周至)县令。著有《清绮轩初集》,又著传奇《八宝箱》、《诗中圣》、《双翠圆》三种,合称《秋水堂三种》。[35]今存乾隆巾箱本及郑振铎藏古吴莲勺庐抄本。

《双翠圆》二卷三十八出,情节大致依据小说《金云翘》,但也有不少删改和增饰。如小说里翠翘之父王员外,名两松,有子王观,为翠翘弟,与金重为窗友。而《双翠圆》中,则删去两松,直接以王观为员外,身份成翠翘父,金重岳父。原来的翠翘弟王观在小说中几乎无所作为,删去他于情节演绎一无损害,这种删除可以使人物更为集中。

再如,小说中翠翘卖到临淄,受秀妈与楚卿蒙骗,竟与楚卿携手登床,男欢女爱。《双翠圆》中,翠翘则捐身全节,跳池寻死,只是被追回青楼,再遭毒打,才勉强依顺秀妈。并强调她寄人篱下,只是借以物色人才,再等机缘,并无以身相报楚卿事,这使翠翘身心更为纯净。

又如,小说写翠翘被蛇口蝎心的妒妇宦小姐绑架到无锡束家,受尽凌辱,苦不堪言。又被妒妇打发到观音阁,监管写经。一月之后,翠翘逃往招隐庵,又被薄妈所卖、薄幸所骗,被拐卖到浙江台州为娼。至此,王翠翘受尽了临淄娼、无锡大妇、台州复落娼家三次大劫难,伤心已极,绝望已极,于是自叹道:“我命何蹇耶!千磨百折得从了良,又受万千之苦,今依然落在其中,岂非天之命也。这遭不妄想矣。”于是小说接着描写,她开始“醉酒征歌,人以彼求欢,彼正借人遣兴。豪歌彻夜,放饮飞觞,其名遂振一时”。而《双翠圆》中,全删去薄妈、薄幸拐卖翠翘至台州再落娼家的情节,翠娘苦难只到监管写经为止。无翠翘自暴自弃,醉酒征歌,借人遣兴,豪歌彻夜,放饮飞觞的描写。这不仅避免翠翘二度为娼故事的重复,使情节较为简洁;又避免把翠翘写得过分消极,以致混迹污泥,甘为娼妇。《双翠圆》中的王翠翘始终充满对正常生活的向往,对人最起码的人格和尊严的企望。这可能是夏秉衡为女主角设定的性格底线吧。

比起《琥珀匙》,《双翠圆》最值得注意的,则是依据潘之恒、余怀的《王翠翘传》和章回小说《金云翘》,复原、保留了故事原型中徐海称兵,明军抗倭,胡宗宪派说客劝降,王翠翘为国纾难,抗倭立功的历史情节。在遭受胡宗宪的欺凌后,剧作再次赞扬了王翠翘不畏权势,宁死不屈的品格。

《双翠圆》中的徐海是作为占岛为王、聚众造反、挥兵内扰,直指中原的海寇出现的。剧作没有把他写成倭国的走卒,似乎割断了他与主导这场倭患的日本诸侯王的联系,但如实地表现他依据海岛,养兵十万,不但侵掠边境,竟欲直捣中原的野心和行径,依然是倭患中的徐海。“水围”一出,表现他养兵蓄锐,操练水军,时而招展令旗,摆列战舰;时而挥动刀枪,虎斗龙争。“起兵”一出,表现他深谋远虑,兵精粮足,准备从崇明入口,攻打苏(州)、淞(江)、常(州)、镇(江)。此时他志得意满,高唱:“眼见楼舡稳,士卒强,抵中原管把铙歌唱。你看连环金锁参差上,三才太极方圆样,便是他南阳诸葛若行兵,也让俺孤臣徐海风流将。”(23出)

“霜林似赭,沸腾腾杀气如麻。望江南风色卷黄沙。人化蛇,阵如鸦,破重围,杀到孤城下。”(29出)这些都可以看出他的野心和作为倭寇入侵急先锋的面目。我们现今的一些剧作家和研究者由于看不到剧中的徐海同当年日本入侵者之间的关系,竟孤立地看待徐海称孤道寡、占山为王的行为,误把徐海看作反抗朝廷的起义英雄。“为徐海翻案”,这是混淆了人民起义与投靠外敌对抗朝廷的历史区别,是不足取的。

写了徐海,《双翠圆》又直接把胡宗宪搬上舞台。前述王鑨《秋虎丘》虽描写过明军及各地民众与倭王、徐海的战争,但却没有写到抗倭统帅胡宗宪。作者李代桃僵,虚构了一个历史上不存在的人物齐世昌来代替胡宗宪的角色。这在历史的真实性上打了折扣。《琥珀匙》,改换了历史原型,删除了徐海、王翠翘与倭寇故事,也就同时删除了胡宗宪。《双翠圆》借王翠翘事迹,意在恢复嘉靖抗倭历史面貌,因而又让胡宗宪回到历史舞台,于是在清人抗倭戏剧中首次出现了两江总制、六军统帅胡宗宪。这是《双翠圆》在设置人物上重返历史的表现。

《双翠圆》中的胡宗宪有多重性格。一是剧中正面描写他作为亲征海寇的将军,他统率貔貅,镇守东南,虽血染征袍,正欲灭此朝食。其上场诗谓:“坐镇淮南十载余,金章紫绶乐桑榆。军戎近日承新命,不斩楼兰不丈夫。”表现的就是统帅全师,正待剿灭海寇的决心和气势。这是作者对他的正面肯定。

二是表现胡宗宪深于谋略。他虽立足剿寇,却力避劳师动众,伤残国脉,故设谋定计,派遣心腹深入敌营,诱徐海纳款投降,然后乘其亲赴辕门,输诚纳款,毫无防备时,布置五百刀斧手,立即绑至营门斩首,成功剪除徐海。“兵不厌诈”,这样做称得上是以小慧成其大谋,这在军事上无可厚非;但杀降请功,一旦涉及道德评判,则人有微词。《明史纪事本末》谓:“胡宗宪曲意主抚,因剿成功,贿斩徐海,诱擒王直,武安诱杀,李广诛降,长致恨于封侯,空悲冤于赐剑。宪虽引刃,应无颜见二贼于地下也。”[36]这可看作史家对胡宗宪食言杀降的一种谴责。

三则暴露胡宗宪荒淫恣肆,恃强欺弱的历史污点。剧述徐海已杀,胡宗宪供帐辕门,大摆庆功宴,取随行女乐行酒。这时他不仅丝毫不记王翠翘劝降徐海的功劳,也丝毫不顾及王翠翘在徐海被杀后的悔恨和悲痛,硬是强迫王翠翘到宴席上唱曲侑酒,陪伴取乐,调笑淫荡,视作娼妓。翠翘严词力拒,胡宗宪恼羞成怒,竟以元帅之威,将翠娘下嫁,逼得她走投无路,投江自尽。通过这些历史和传说的综合描写,《双翠圆》还原了一个复杂、多重性格的胡宗宪。这与前述史料与小说的记述是一致的。

《双翠圆》的主角仍是王翠翘。传奇一本章回小说《金云翘》,演述翠翘游春、上坟,相遇金重,一见钟情;揽翠园翠翘落钗,金重还钗,因而私订终身;王父遭海寇诬陷入狱,翠翘卖身救父被拐临淄为娼,翠翘誓作“荆钗烈女,巾帼奇男”受尽皮肉之苦,后被束守梳栊,赎身从良,又遭妒妇宦氏诡计,绑架无锡,再受凌辱,苦不堪言。等到逃出魔掌,途中被海寇掳掠而去,成了徐海的压寨夫人,才结束她凄然欲绝的苦难。小说《金云翘》和《双翠圆》用较大的篇幅铺陈了王翠翘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的苦难经历,突出了古代妇女社会和人生的悲剧,带有很大的普遍性和典型意义。

然而作为“王翠翘”这个人物的特殊性,是她在做了压寨夫人以后说动徐海归降,胡宗宪杀徐海,王翠翘受辱抗争直至投水等情节。

同前人文献和纪传小说所述王翠翘事迹不同,《双翠圆》省略了胡宗宪几次派遣说客进入海巢,贿赂翠翘,使她做明军内应的前因,它甚至没有正面描写翠翘在危急时解救明军说客的场面;而是依据潘之恒、余怀《王翠翘传》,把华老人、罗龙文合并改作卫华阳。这个卫华阳原就是徐海的故友(17出),也是为翠翘脱离火坑出过力的恩人(19出),他直接到海寇军中见过徐海,劝海投降,徐海虽有一番犹豫,但已没有徐海怒缚华老人,经翘儿谏止的情节了。徐海只是自谓粗豪汉子,要与“阃内多才,从容斟酌”而已。至于徐海如何与翠翘如何“从容斟酌”,翠翘如何苦苦相劝,则采用舞台暗转技巧,都已省去,《说降》之后,就接徐海连夜修成降表,跪献宗宪辕门,猝不及防,即被胡宗宪斩首了。(33出)但读者和观众可以理解,王翠翘在劝说徐海归降的过程中已起了关键作用。

不提王翠翘接受胡宗宪的贿赂,为之吹枕边风,促成徐海投降,未必是夏秉衡有意纯化王翠翘的行为动机,但夏秉衡写王翠翘是为了传承她的“艳心侠骨”,做翠娘知己,[37]也就将它略而不录,可以腾出空间写她面对胡宗宪的背信弃义,杀降邀功的悲哀与愤怒了。

《双翠圆》所写胡宗宪是一位深于谋略的统帅,同时也是一个奸诈、无情、贪淫的小人。他派说客到徐海营中,原以利诱,许以恩赦,声言“终身当共富贵”,但在徐海输诚纳表前,他就密谕中军,外列爪牙,内藏刀斧,不经宣判,不允争辩,就立即斩首。接着又垂涎美色,当众对为他立功的“逆犯家属”王翠翘戏弄凌辱。王翠翘一面悔恨误中胡宗宪的圈套,害死了徐海,一面知道手无寸铁,难逃胡的魔掌,她先是按捺愤怒,拒不出席所谓庆功宴,后被军兵强行带到,还强行要她为胡宗宪把盏时,她不由怒火中发。剧写她高声喊道:“你身为主将,不能血战沙场,凭那三寸不烂之舌,诱人误落圈套。尔虞尔诈,何以取信天下!滥赏冒功,何以取信朝廷!今日又欲图奸囚妇,明犯法条,你有何辩?”

其[玉芙蓉]曲道:“堂堂作大臣,半语全无信。葬英雄,阴计奸谋谁省?恨你骨髓愁眉锁,泪咽心头怒目嗔。还侥幸,歌儿遏尘,酒儿半醺,只恐的顽钗志气,不怕餐刀刃。”

这时胡宗宪力图阻止她的辱骂,她反而直指:“奸贼吓奸贼!”唱[山桃红]:“奸臣,枉居重镇,真狗彘,无人性。一味假惺惺,欺弄愚人。密网安排,又摆迷魂阵。勾人性命拼延颈。料忠魂,哀诉阎君,若恶分,循环应,定罪阴司你自省。”(34出)

句句刺中胡宗宪的胸膛,字字表达了王翠翘的愤恨。王翠翘当着这个处在权力顶峰,手握生杀大权的统帅面前,敢于这样痛斥,这样控诉,无疑反映作者对胡宗宪诱降后所作所为的一种谴责,对王翠翘刚烈个性的肯定。王翠翘虽然最后虽因受制于权力的淫威被吞噬了生命,但她的行为,正如外史氏冯时可所说:“翘儿以一贱倡,能审于顺逆,身陷不测竟灭贼以报国,诚伟烈矣。”[38]

“诚伟烈矣”,代表了民间和体制外的史家对她的历史评价和赞许之情,这当是公允的。

【注释】

[1]本文作于2011年,系应香港中文大学华玮教授选题之约而作。

[2]纪红建《明朝抗倭二百年》,华文出版社,2006年,第16页。笔者复核,数字疑有出入,这里取其大概。

[3](明)郑茂《靖海纪略》,中国历史研究社编《倭变事略》,上海书店重印本,1982年,第122页。

[4]《明史》卷二二二《外国三》,中华书局,1995年,第8353页。

[5]《明史》卷一八《世宗纪》,第244页。

[6]《明史》卷三二二《外国三》,第8352页。

[7]《明史》卷二八八《徐渭传》,第7387页。

[8]《明史》卷二〇五《胡宗宪传》,第5412页。

[9](明)茅坤《纪剿徐海本末》,《茅鹿门先生文集》卷三〇,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345册,第119—123页。

[10]《明史》卷二〇五《胡宗宪传》,第5412页。

[11](清)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五五,中华书局,1997年,第859、860页。

[12]《明史》卷三〇八《严嵩传》,第7921页。

[13](明)王士骐《皇明驭倭录》卷七,见《续修四库全书》第428册,第402页。

[14](明)徐学谟王传见《徐氏海隅集文编》卷一五,《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24册,齐鲁书社,1997年,第574页。本稿撰成,得读陈益源《王翠翘故事研究》(台北里仁书局,2001年),亦主茅坤《附记》为学谟王传之缩写说,见该书第27页。可从。陈著于王翠翘故事研究有开创之功,并有地域色彩、国际视野,受益种种,志以申谢。

[15](明)潘之恒《亘史钞·亘史外编》“义侠”类,《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94册,第17页。

[16](明)黄宗羲编《明文海》卷四一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57册,(台湾)商务印书馆,第758—759页。

[17](清)余怀《王翠翘传》,《虞初新志》卷八,《续修四库全书》第1783册,第267页。

[18](清)余怀《王翠翘传》,《虞初新志》卷八,《续修四库全书》第1783册,第268页。

[19](明)周楫《西湖二集》卷三十四,韩美林点校,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589页。

[20](明)陆人龙《型世言》卷二,覃君点校,中华书局,1993年,第110页。

[21](清)青心才人《金云翘》。林辰编《明末清初小说》第一函(五),李致忠点校,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年。书名以金重、云翘、翠翘三人姓缩略组合而成。

[22](清)青心才人《金云翘》,第19回,第183页。

[23](清)吴伟业《大愚集序》,《四库未收书辑刊》七辑24册,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3页。

[24](清)王鑨《闲中观剧怡情自放》,《大愚集》卷二十三,同上,第272页。

[25](明)张居正等撰《世宗实录》卷四〇三,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46册,第7062页。

[26](明)金大舆《托赠西门仲氏》、《哀吴中》。见《金子坤集》,收入《金陵丛书》(丙集)75册,蒋氏慎修书屋校印本,第10、11页。

[27](明)牛若麟修《崇祯吴县志》卷七,上海书店影印《天一阁藏明代地方志选刊续编》第16册,第65—67页。

[28]马步蟾《道光徽州府志》卷十二“宦业”《汪道昆传》。又见国家图书馆编《地方志人物传记资料丛刊》华东卷下编161册,第716页。

[29]徐朔方《汪道昆年谱》,隆庆五年47岁道昆调湖广巡抚。《徐朔方集》第四卷,浙江古籍出版社,第44页。

[30]《明史》卷二〇五,第5424页。

[31](西晋)陈寿《三国志》卷五四,中华书局,1959年,第1281页。

[32]邓长风《明清戏曲家考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79页。

[33]周巩平《叶稚斐生平史料的新发现》,《戏曲研究》第15辑,中国戏剧出版社,1985年。

[34]周巩平《叶稚斐生平史料的新发现》,《戏曲研究》第15辑。

[35]参见蒋星煜《夏秉衡及其秋水堂传奇》,《中国戏曲钩沉》,中州书画社,1982年,第200—205页。

[36](清)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五五,第860页。

[37](清)夏秉衡《双翠圆自序》,见蔡毅《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齐鲁书社,1989年,第1779页。

[38](明)潘之恒《王翠翘》所录“外史氏”评语。见《亘史钞·亘史外编》“义侠”类。今查《冯元成选集》其卷四八、四九人物传,皆署“外史氏”评赞,可知“外史氏”即冯元成时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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