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杂剧《东堂老》的回回底色
《曲学》第一卷
2013年,167—178页
回达强
《东堂老》全称为《东堂老劝破家子弟》,是元代后期杂剧作家秦简夫的代表作。剧本描写了浪子扬州奴在东堂老的帮助下,终于走上踏实经营之路的故事,作品突出展现了正直善良、胸怀宽广、追求财富又不贪财昧真的商人形象。较之以往的同类作品,《东堂老》在商业观、财富观、信托观等方面展现了迥异于其他元杂剧的色彩,不仅在元杂剧中可谓独树一帜,在整个中国古代文学中色彩也颇为鲜明。
人们在慨叹《东堂老》剧作风貌迥异的时候,不少研究者还就此探讨这一作品风貌何以如此迥异的原因:陈建华认为作品得益于秦简夫来杭后,受杭州发达的商业环境的熏染[1];季国平认为肇因于作者感受到的扬州城市经济生活[2];张乘健则认为源于作品带有的也里可温教背景[3]。
以上诸说都有可取之处,但在笔者看来,《东堂老》更可能受到了元代自西域东来的回回人所秉持的商业、财富、信托等观念影响,并且承袭了回回民间流传的浪子回头的故事母题,这才使得作品风貌不同于其他作品。
一、《东堂老》的褒商与回回的商业观
尽管在古代中国,商人并不是可有可无的角色,但是在历史长河里的商人往往地位卑微。他们往往被官府防限,被文人嫉妒,被消费者憎恨,文学作品中与他们联系在一起常常是“重利轻义”、“贪财忘义”、“无商不奸”之类的尖刻用语。
即使是在“以功利诱天下”[4]的元代,朝廷鼓励经商,王公大臣亦公然地委托他人(主要是回回人)经营或亲自涉足商业,但是,在五十二种元杂剧涉商题材作品中,仍难改变商人卑贱与鄙俗的总体形象。[5]
我们知道,元杂剧作家的人生出路低落,与读书做官的前代文人不可同日而语,但依然秉持读书人脆弱的优越感,对商人“往往加以不必要的轻蔑或侮辱”[6]。在作家笔下,这些商人在与文士的爱情争夺战中永远是失败的可怜虫(如《救风尘》、《玉梳记》、《玉壶春》、《百花亭》、《青衫泪》、《鸳鸯被》),是爱财如命最后又钱财散尽的吝啬鬼(如《鸳鸯被》、《看钱奴》),是聚敛财富而不顾仁义道德的卑劣之徒(如《盆儿鬼》、《合汗衫》),等等。
由于商人的经济地位与社会地位存在着严重的错位,商人们即使发家致富,商人们也难以找到自信与认同。如《老生儿》中的刘从善,尽管家财万贯,但是仍自认错入行当,对欲要经商的侄子百般劝阻,认为“经商则不如读书好”,读书“有一日功名成就人争羡”,“抵多少买卖归来汗未消”,“便见个低高”。[7]
不仅如此,许多生活不幸也归罪于经商。在古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膝下无子是人生的大不幸。如《老生儿》表现的刘从善老迈未有生子的祸根就是经商谋利,在广散家财后,才喜得贵子。《老生儿》并非孤案,《刘弘嫁婢》中刘弘乏嗣的原因也被认定是源于开设了解典库。把生活中的不幸归罪于经商,无疑说明经营商业即是染指罪恶,凸显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商人的道德和社会地位低下。
若要寻求美好未来,则需要有勇气与商业经营决裂。如杂剧《来生债》中,庞居士施散家财后,又将装有“金银贯钞奇珍异宝”的大船沉入大海,并且发誓:“再不做那天北的这经商,我也再不做那江南的贾客。”[8]这一情节,不啻全盘否定了商人在社会经济发展中所扮演角色的积极性。
即使是元杂剧中的正面商人形象,也往往带有剧作家们骨子里对商人所持的“四民之末”偏见。上述《老生儿》、《来生债》、《刘弘嫁婢》等剧中的商人形象皆为正面人物,除此而外,《苏秦衣锦还乡》中的王长者、《裴度还带》中的王员外、《圮桥进履》中的李长者、《伊尹耕莘》中的老员外伊致祥、《灰阑记》中的马员外等,也是正面形象,他们或资助士人读书,或通晓经史,或知书达理,其主旨意在于宣扬“仁义礼智信”的儒家伦理,对商人所经营的行业并无认可之意。
从这个意义上讲,东堂居士的商业道路自我认同与商人人格的自我肯定,在古典文学商人形象体系中具有独特地位和价值,其开创之功不可磨灭。
在明代中后期,随着中国商品经济的发展,新的思潮风起云涌。李贽在《又与焦弱侯》中替商人发出呐喊:“商贾亦何可鄙之有?携数万之赀,经风涛之险,受辱于官吏,忍垢于市易,辛勤万状。所挟者重,所得者末。”[9]此不平之鸣引起思想界大震荡之后,才有“三言二拍”中大量商人自我认同的作品出现。
在《东堂老》中,东堂居士不讳言经商,没有一般商人所表现出来的卑琐。他涉足行业广泛,“开田地广锄铇,断河泊截渔樵,凿山洞取煤窑”;他坚忍勤勉,不管“甚的是夜,甚的是明,甚的是雨,甚的是晴”,“只去名利场往来奔竞”;他满足经商发家致富的结果,“有钱的是咱能,那无钱的非关命,咱人也需要个干运的这经营”;[10]他管束扬州奴这个商人后代守住了家业,促使其走上踏实经营的正路。
东堂居士对自我价值的认识与肯定,与儒家学说对行业认识与人生旨归是如此抵牾,与回回人的商业观念却多有契合之处。
在阿拉伯语中,商人就含有“聪明人”之意。[11]回回先民喜欢经商,早在唐代,波斯人、阿拉伯人远涉千山万水来到中国,就是光明正大追求商业利益的。元代,自中亚等地迁来的回回人,也正如许有壬《至正集》里《西域使者哈只哈心碑》一文中所言:“柄用尤多,大贾擅水陆利,天下名域区邑必居其津要,专其膏腴。”[12]
回回所尊奉的《古兰经》、《圣训》中对商人、经商多有阐述,从中我们知道,经商是被鼓励的。《古兰经》要求人们崇拜真主安拉之后,在世界各地经商谋取生活。《古兰经》云:“当礼拜完毕的时候,你们当散布在地方上,寻求真主的恩惠。”(62:10)[13]又云:“你看船舶在其中破浪而行,以便你们寻求他的恩惠,以便你们感谢。”(6:14)在某些经文中还把经商与为真主作战并提:“他知道你们中将有一些病人和别的许多人,或旅行四方,寻求真主的恩惠;或为真主而作战……”(73:20)根据《伊斯兰简史》记载,伊斯兰教先知穆罕默德曾谈及商业在穆斯林心目中的地位,他说:“诚实可靠的商人在报应日将坐在主的影子之下。”又说:“商人犹如世界上的信使,是真主在大地上可信赖的奴仆。”[14]
商人可以有高尚的品质。从圣训中看,伊斯兰教的先知穆罕默德在传播伊斯兰教前就曾经商,先知穆罕默德身边的同伴礼拜安拉、保护伊斯兰教之外,“迁士弟兄们整天忙于在市场的交易”,“辅士弟兄们,他们在忙于经营”。[15]而在回回人看来,先知穆罕默德、迁士与辅士是人们努力效仿的榜样。
经商讲求要不避险远,勤勉经营,才能成功。《古兰经》中言:“谁为主道而迁移,谁在大地上发现许多出路,和丰富的财源。”(4:100)根据赛赫尔的传述:“穆罕默德说:‘主啊!使得我的教族早晨有福!’穆圣每次亲征或派遣军队,均在早晨。我是个商人,每派商队,必在早晨,获利甚大。”[16]
东堂老的言行举动,与儒家文化的大传统差异如此明显,却与回回经商的思想行为如此相似,那么这是否与回回人有关呢?
上文我们提到为商人代言的李贽,其血脉也与回回有着不可忽视的因缘。族谱记载,李贽的二世祖发舶行商于忽鲁谟斯“娶色目女”,“遂从其教,受戒清净寺教门”,且“终身不革”。[17]
张乘健先生将《东堂老》的崇商推测为受到了也里可温影响是不适宜的,因为中世纪的基督教徒对商业行为是也是鄙薄的,甚至有人极端地认为“从事商业工作,实质上就是一种罪恶,因为它使人的性灵从真理即上帝方面转移开了”[18]。
二、《东堂老》的言利与回回的财富观
儒家治世模式所秉持的重农轻商观念,不仅使人们耻于经商,还羞于逐利。在他们看来,追求高额利润就意味着不道德,重利必然导致轻义。
上述提到的众多正面商人形象的元杂剧作品,但若我们深入下去,就会发现,不少剧作中商人的乐善好施是建立在“财富为祸害”的基础上的。
如元杂剧《老生儿》中,刘从善因为“半生忙,十年闹,无明夜攘攘劳劳”,发家致富才发现“今日个上户也可怎么却无了下梢”,而老来无子的原因是“幼年间的亏心今日老来报”!若想解脱厄运,则要“散钱波把穷民来济”,让罪恶“除根也那剪草”,才可能“赎买一个儿”。[19]
元杂剧《来生债》中,庞居士更是借用佛教理论说尽钱财的罪恶:“佛说大地众生皆有佛性,则为这贪财好利,所以不能成佛作祖”,求财如同“刀尖上食蜜”充满危险,“富极招灾本”,“财多是惹祸因”,可能随时对人造成伤害。[20]
相对而言,《东堂老》所表达的对金钱、财富的态度,则更容易为我们所接受:东堂老觉得金钱是自己堂堂正正、辛辛苦苦挣来的,不存在欺诈,自己取之有道,不需要遮遮掩掩。
东堂老认为,钱财关乎天命,其曰:“运的这经营。虽然道贫穷富贵生前定,不徕,咱可便稳坐的安然等。”[21]但是,从其努力经营行为看,他是不赞同坐等财富上门的。这与《一千零一夜》中众多阿拉伯商人形象在精神是高度一致的。
钱关系着荣誉与尊严,当钱财耗尽,人的尊严也受到影响。东堂老认为:“你有钱呵,三千剑客由他们请”,无钱则“早闪的我在十二瑶台独自行”,“冻剌剌窑中巴不到那明,痛亲眷敲门都没个应,好相识街头也抹不着他人影”。[22]扬州奴不听东堂老的劝告,没有合理用度,吃喝嫖赌,挥霍钱财,最后财产散尽也将失去尊严,可谓自食其果,不幸被东堂老说中。
钱财虽然重要,但是并不能靠侵害别人利益的方式获得。剧作伊始,东堂老拒绝扬州奴父亲的托孤,不是因为别的,就是怕有侵吞的嫌疑。尽管东堂老有从扬州奴家产获益的机会,但是东堂老不为财产所动。
这种利与义结合两者并行不悖的财富态度,在回回人的财富观也得到了呼应。
在回回观念中,人与人之间存在着能力和天资的差别,财富也多寡不同,富有不是罪恶。《古兰经》中说,真主“使你们中的一部分人超越另一部分人若干级”(6:165),真主说“我将他们在今世生活中的生计分配给他,我使他们彼此相差若干级,以便他们层层节制”(43:32)。
回回人认为,财富不是凭空而来,即使是安拉的前定,也需要自己努力奋斗。正如圣训中所言:“你们不要坐等给养,说‘主啊!赐我给养吧’。因为你们很清楚,天上不会掉下金银的。”[23]
回回人认为,钱财的获得必须借助正常合法的经营方式,欺诈侵吞者将遭受惩罚。《古兰经》中说:“信道的人们啊!你们不要借诈术而侵蚀别人的财产,惟借双方同意的交易而获得的例外。”(4:29)
财产是安拉的一种考验,钱财使用于合法领域,消费合理适度,才能获得幸福,挥霍财产被认为是安拉所厌恶的事情之一。《古兰经》云:“他们用钱的时候,既不挥霍,又不吝啬,谨守中道。”(25:67)
张乘健先生以为东堂老所表现财富观念与基督教有关,是值得商榷的。中世纪时代,基督教也是讳言求财致富的。《新约》言,基督徒“不能既事上帝又事玛门”,“财主进天国是很难的”,“骆驼穿过针的眼,比财主进神的国还容易呢”。[24]
东堂老所倡导的谋财与勤俭,与传统的基督徒的财富观不同,倒是与16世纪开始兴起的基督教新教加尔文派十分相似的。正是新教的流行,“限制消费与谋利行为的解放结合起来,不可避免的实际结果显然是:强迫节省的禁欲导致了资本的积累”。[25]
马克斯·韦伯在评价《失乐园》中亚当与夏娃被逐出乐园的结尾时指出:“人们立刻可以觉察到,这样有力地表现清教徒对现世的严肃关注,以及他将尘世生活视为使命的态度,不可能出自一个中世纪作家的手笔。”[26]这种评价同样也适用于《东堂老》。
三、《东堂老》的托孤与回回的信托观
在徐朔方先生看来,《东堂老》只是一种中国传统的托孤故事。[27]
确实,此剧是一个托孤故事,从剧情我们知道:东堂老受托接手了扬州奴父亲一笔财产,其父希望在扬州奴需要之时派上用场。扬州奴败家后,东堂老用这笔钱购买了扬州奴变卖的家产,在扬州奴醒悟并走上正常经营的道路后,东堂老则奉还其全部的家产及其家产的收益。
笔者认为,虽然儒家中也强调儒门君子“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28],但是《东堂老》故事与中国传统托孤故事还有两点不同。
第一,中国传统的托孤故事中,被托付者或为臣子,或为家奴,很少托付给朋友。如《三国演义》中白帝城刘备托孤托的是大臣,《辍耕录》中“义奴刘信甫”中接受托孤的是家奴。而《东堂老》的受托者是朋友。
回回的文化里信托对象是宽泛的,甚至是无限制的。
《古兰经》再三强调受托保管的东西要归还其主人。《古兰经》中说:“如果你们中有一人信托另一人,那末,受信托的人,当交出他所受托的信托物,当敬畏真主。”(2:283)又云:“信奉天经的人中有这样的人:如果你托付他一千两黄金,他会交还你。”(3:75)
《古兰经》中对孤儿财产的信托问题特别关心,多次告诫受托者不能侵吞孤儿的财产。《古兰经》中说:“侵吞孤儿财产的人,只把火吞在自己的肚腹里;他们将入在烈火之中。”(4:10)又说:“富裕的监护人,应当廉洁自持;贫穷的监护人,可以取合理的生活费。”(4:6)这样的训导在圣训中得了同样的强调,先知把吞食孤儿的财产列为穆斯林不可犯的七种不义之罪之一。[29]
第二,儒家文化,强调完璧归赵。在《东堂老》中,受托者处置了受托对象的财产。
我们会注意到,东堂老归还扬州奴的不单是其受托财产,还包括其财产的收益,此与儒家观念不同,却与伊斯兰模式类似。
回回认为,受托者可以代为信托者适当打理财产,并使其增益后交还本人,是伊斯兰教式样的信托模式。受托者并非对孤儿的财产没有一点处置的权力。《古兰经》中说:“你们不要临近孤儿的财产,除非依照最优美的方式,直到他成年。”(6:152)
在《布哈里圣训实录全集》中有一个更形象的例子:有三个人一同外出,他们为了避雨而躲进一个山洞。这时,一块巨石从山上滚落下来,堵住了洞口。于是,他们分别讲述自己的善功求真主安拉打开洞口,最后真主安拉使得把石头打开,三人获救。第三人就是讲的是代管别人财物、他没有侵吞而是代为打理最后归还本人的事情。
他说:“真主啊!你知道,我曾雇用了一个人,议定报酬为一法赖格玉米。等我给他付报酬时,他却未领酬金而去。我便种植了作为他报酬的玉米,使其繁殖,直到以所得的收获置买了一群牛和牧童。过了些日子,那雇工来了,他说:‘真主的仆民啊!请把我的酬金给我吧?’我说:‘你去拿吧!这些牛及牧童都是属于你的。’那人说:‘你在嘲弄我吧?’我说:‘我不是在嘲弄你,这一切全是属于你的。’真主啊!若知道,我这样做是为了取得你的喜悦,就请你给我们移开吧!于是,巨石就完全移开了。”[30]
四、《东堂老》的情节与《一千零一夜》中的浪子故事
通过上面的对比,我们发现《东堂老》的观念与回回人的观念如此类似,那么这种观念是如何进入《东堂老》的呢?
在笔者看来,很可能是作者接触过回回人简述的浪子回头的故事。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一千零一夜》中的浪子回头故事中得到印证。
中国古代不乏浪子回头的故事,游手好闲的浪子改邪归正的故事,基督教经典中也早有记述。但这些故事与《东堂老》的相似度,都不及在唐代已形成定本的阿拉伯民间故事集《一千零一夜》中浪子回头的故事。
《东堂老》故事梗概,我们可以大体概括如下:
1.扬州奴父亲行将去世,托孤于东堂老。
2.扬州奴交友不善,挥霍钱财。
3.东堂老拿受托资金购买扬州奴变卖之产。
4.扬州奴财产耗尽,终尝世态炎凉。
5.醒悟后没有读书仕进而是艰苦踏实经营。
6.东堂老归还扬州奴家产,选读书信解密托孤内幕。
在《一千零一夜》故事中有两个与此非常类似,为了便于对比,我们把故事抄录如下。
其一是《阿里·沙林和祖曼绿蒂的故事》中的《阿里·沙林诞生与其父母之死》的故事:
相传古时候,虎拉萨地方,有个富商,叫麦基顿丁。他的钱财很多,婢仆成群,过着丰衣足食,享用不尽的舒适生活。只是美中不足,他年近花甲,膝下还没子嗣。眼看他毕生经营积蓄下来的一笔很大的财产,将无人继承,因而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一向感慨嘘唏,忧心忡忡。这种令人最不愉快的晚年生活,一直到他六十寿辰的时候,才有所转变,因为他突然老蚌生珠了。麦基顿丁老年得子,欢喜若狂,爱子如掌上明珠,给他取名阿里·沙琳。阿里·沙琳生得眉清目秀,像十五晚上满画的月亮一样漂亮可爱,而且生长在极其优越的环境中,在父母亲无微不至的抚养、培育下,随他年龄的增长,学行相应逐渐丰富起来。到了成年的黄金时代,他知书识礼,品学兼优,已善待人接物。这时,他父亲麦基顿丁已是风烛残年,气息奄奄,长年卧床不起,显然大去之日近在眼前。因而他把儿子阿里·沙琳唤到床前,说道:“儿啊,为父我归真反原的日期就快到了;在我瞑目长逝之前,我需要嘱咐你几句话呢。”“父亲有什么话要嘱咐的?你请说吧。”阿里·沙琳准备聆听他父亲的遗言。“我嘱咐你:别把任何人都当知己去结交;凡是足以遭灾引祸的事情,必须提高警惕,多加防避;至于为非作恶之辈,千万不可接近他们。……”
父亲死后,阿里·沙琳埋头苦干,过着简单、朴实的生活。可是一年后,在一些坏青年的怂恿下,沾染上了喝酒、赌博等毛病:(www.xing528.com)
所以日日夜夜和那帮纨绔子弟、酒肉朋友打堆,挥金如土,奢华浪费无度,一直过着吃喝玩乐的糜烂堕落生活。这样一来,他坐吃山空,没有多久,他父亲遗留下来的金钱,被他挥霍殆尽。慢慢他感到手头不便,索性拍卖房屋、铺面,继而衣服什物也在典当拍卖之列。最后一贫如洗,生活无着,整个家当败得仅剩身上的一套衣服,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这时候,他才如大梦初醒,痛定思痛,懊悔已来不及。从此他吃早饭没晚餐,过着穷苦无告的窘迫生活。
有一天他早晨没饭吃,到午后还饿着肚子。饥肠辘辘,饥饿难耐,便异想天开自言自语地说道:“让我去找一找那帮花我的钱在一起吃喝享乐的朋友们,也说不定他们中会有人招待我吃顿便饭。”
阿里·沙琳抱着满腔热望,兴致勃勃地去找往日交游、过从甚密的那帮酒肉朋友。他走遍全城,敲过每个朋友的大门,可是人家闭门坐视不理,躲着不肯露面。他奔波了大半天,没捞到一顿饭吃,饥肠辘辘,饿得要命,初次尝到世态炎凉的滋味。他大失所望,愤慨达于极点。[31]
其二是《一个破产者发家致富的故事》:
相传从前有一个富人,财产很多,过着豪华享乐的生活,挥金如土;年深日久,坐吃山空,终于荡尽家财,宣告破产,衣食无着,穷得一文不名,显得有饿死之虞。没奈何,他的妻室替他出主意,叫他向一个颇有交情的朋友借贷,以救燃眉之急。
他听从老婆的指使,果然去向老朋友告急,讲明他的窘况和需求。他的朋友果然不忘旧情,慨然借给他五百金币,叫他拿去做本钱,小心经营,就不难致富。
他原来是经营珠宝生意而发财的,所以借到本钱之后,便重理旧业,仍去珠宝市中,开个铺子,买卖珍珠宝石。
有一天三个陌生人来到他铺中,打听他父亲的去向。他告诉他们,老人家已经过世了。陌生人问道:“他有子嗣吗?”
“有的,我本人就是他的亲生儿子。”
“谁知道你是不是他儿子?”陌生人表示怀疑。
“市中做买卖生意的,谁都知道我是他儿子。”
“你们请他们来证明此事吧。”
他果真请来几位商人,大伙儿异口同声证明他是死者的子嗣。陌生人得到确凿证据,这才递给他一个鞍袋,说道:“这鞍袋里盛着三万金币和一些无价的珍贵珠宝。这笔钱原来是令尊托我们替他收藏着的。老人家既已逝世,这笔钱该你归继承,请收起来吧!”陌生人说罢从容辞去。
他凭空收到一笔遗产,喜不自胜,即时打开鞍袋,取出里面的珍珠宝石,仔细观看,预备陈列起来,让顾客选购。这时有个妇女来到他铺里,一眼看中那些珠宝中价值五百金的一件首饰,愿出三千金的高价向他购买。
生意成交后,他预备五百金,带在身边,兴高采烈地来到借他本钱的那位老朋友家里,说道:“你借给我的五百金,我送来赔你了。蒙安拉解救、恩赏,我现在有办法有出路了。”
“这是我送你的,”他的老朋友说,“当初我开支这笔钱,原来为安拉而存心做好事的。所以希望你把钱和这张字条一并拿去。回到家去,请读字条,便知个中底细。”
他听从朋友吩咐,果真把钱和字条带回家中,然后打开字条一看,见上面写道:
先前我的至亲们曾从你的铺中访询,
他们原是家君、叔叔和姑父萨礼和阿里。
继之我的母亲还同你完成一项交易,
同样那笔钱和那批珍珠也是从我这里发出去。
我不是存心借此谋求任何酬谢,
反而感觉欠周而惭愧无地。[32]
在第一个故事中,商人之子阿里·沙琳的交友不善,挥霍钱财、钱财耗尽变卖家产,终于尝到了世态炎凉。这与《东堂老》中扬州奴财产耗尽领悟到世间冷暖的刻画,在描写细节上都十分相似。
在第二个故事中,情节与《东堂老》的相似度更高:富人挥霍钱财,终于耗尽家产,有饿死之虞,听从妻子劝告向老友借款,开始艰苦踏实经营。老友托自己家人在众人的见证下归还其父亲的财产,并在最后说明财产的真相。
若我们把两个故事稍加组合,则完全可以涵盖《东堂老》主要故事情节,只是后者人物形象有所精简。
基于此,笔者猜测,《东堂老》可能源于一个或者数个回回民间流传的《一千零一夜》中浪子回头的故事,也正因为此,尽管秦简夫加以重新创造,已使得剧作中的人物十分本土化,但是在商业观、财富观、信托观上,带有回回人思想烙印。
五、结 论
也许,秦简夫流寓江南之际,与已能讲述汉语的回回人有了接触。秦简夫从他们那里听来这些民间的天方故事,加以改造而成了《东堂老》。
这种可能并非不存在,元代的江南,尤其杭州、扬州一带多有回回人生活,此是研究中国伊斯兰历史之学者烂熟的题目,无须笔者赘述。
《一千零一夜》中故事渗入中国文学并非是耸人听闻的。唐代传奇中就有《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如《板桥三娘子》的故事源头就能追溯到《一千零一夜》的那里,此说在刘守华《〈一千零一夜〉与中国民间故事》[33]、郅溥浩《〈一千零一夜〉和中国文学》[34]等文中,都有周详的论述。
在元代,《一千零一夜》在中亚、中国边疆回回先民中流传更广,在内地因为回回先民入住中原与中国主体民族交往、交流更加深入,文学间的交流也应该更多。如《辍耕录》卷二四《误堕龙窟》与《一千零一夜》中《辛伯达航海旅行故事》中《第二次航海旅行》的故事,就有着承袭关系。
《东堂老》是元代后期杂剧的代表,更是浪子回头剧的典型,明代以来的一些浪子型戏曲的创作都受到其影响,如《托孤记》、《金不换》“则皆乞灵于简夫矣”[35]。我们把《东堂老》的母题追溯到《一千零一夜》,也丝毫不能贬低这部作品的高超的艺术,毕竟浪子回头的故事在《东堂老》中获得了巅峰重构。
【注释】
[1]陈建华《〈东堂老〉与古典文学中的商人形象》,《复旦学报》,1987年第1期。
[2]季国平《略论元杂剧〈东堂老〉的思想意义》,《扬州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1期。
[3]张乘健《元剧〈东堂老〉的也里可温教背景——申论中国古代文学中的商人形象问题》,《文学遗产》,2000年第1期。
[4](明)方孝孺《逊志斋集》,宁波出版社,2000年,第478页。
[5]参见赵平平《元杂剧商人形象研究》,扬州大学2008年硕士论文。
[6]郑振铎《论元人所写商人、士子、妓女间的三角恋爱剧》,《郑振铎全集》,花山出版社,1998年,第492页。
[7](明)臧懋循《元曲选》第1册,中华书局,1989年,第376页。
[8]同上,第307—308页。
[9](明)李贽《焚书》,中华书局,1961年,第47页。
[10]《元曲选》第1册,第211、215页。
[11]高慧珠《阿拉伯的智慧:信仰与务实的交融》,浙江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43页。
[12](元)许有壬《至正集》卷五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211册。
[13]马坚《中文译解古兰经》,法赫德国王古兰经印制厂回历1407版,下同。
[14]〔巴基斯坦〕赛·菲·马茂德《伊斯兰教简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第65页。
[15]祁学义译《布哈里圣训实录全集》,宗教文化出版社,2008年,第二卷,第2页。
[16]陈克礼译《圣训经》,欧斯曼1998年内部刊印,第424页。
[17]白寿彝《中国回回民族史》,中华书局,2003年,第883页。
[18]刘天明《伊斯兰经典经济思想特点概论》,《阿拉伯世界研究》,2008年第4期。
[19]《元曲选》第1册,第272、273页。
[20]同上,第296、298页。
[21]同上,第215页。
[22]同上,第218—219页。
[23]〔阿拉伯〕安萨里《圣学复苏精义》,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253页。
[24]《新约》,中国基督教协会,1998年,第7、24页。
[25]〔德〕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62页。
[26]同上,第65页。
[27]徐朔方《也说〈东堂老〉杂剧》,《文学遗产》,2000年第3期。
[28]《论语》,中华书局,2006年,第108页。
[29]《布哈里圣训实录精华》,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101页。
[30]祁学义译《布哈里圣训实录全集》第二卷,宗教文化出版社,2008年,第31页。
[31]纳训译《一千零一夜》第3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1—8页。
[32]纳训译《一千零一夜》第3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147—148页。
[33]刘守华《〈一千零一夜〉与中国民间故事》,《外国文学研究》,1981年第4期。
[34]郅溥浩《〈一千零一夜〉和中国文学》,《阿拉伯世界》,1986年第2期。
[35]吴梅《吴梅戏曲论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第39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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