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传统谱曲技法及其创新——兼谈《邯郸梦》的唱腔设计
《曲学》第一卷
2013年,157—166页
顾兆琳
众所周知,昆曲历史悠久。自昆山腔起源至今已有近六百年了。其中,自明代中叶至清代中叶,进入了昆曲的兴盛期,也带动了中国第二个戏曲繁荣时代。
昆曲的艺术价值是:浩如烟海的昆曲剧目、代代相传的昆曲艺人以及独特的昆曲表演体系。昆曲艺术的美学特征是:剧目浩瀚,文词优美,曲收南北音乐美之精华,表演集精准、典雅之大成。
昆曲剧目的戏剧性与文词的典雅,音乐格局的婉转多变,写意舞姿的精美,在上层文化人的介入下,在当时社会引起了空前的反响。因此产生了苏州虎丘每年一度的“千人石”曲会,民间吟唱昆曲的社会“集体痴迷”的文化现象。
确实,曲牌体使得昆曲的唱腔一唱三叹,才形成了昆曲载歌载舞的表演形式。因为曲牌联套中,各种情感类型的唱腔丰富多变,着实让有细密分工的各种行当脚色,能充分抒发自己的不同情感。因此,曲牌体的昆曲唱腔是昆曲艺术核心中的一个重要部分。固守和传承昆曲曲牌体唱腔,学习昆曲传统谱曲技法,就是为回归剧种本体而做的一项重要工作。为此,我们必须进一步强调传统昆曲唱腔总体结构是“三体”:
一、每一段唱腔是曲牌体。即:唱腔的词都是由长短不等的古代韵文体诗词格律写成的曲牌。牌子都各有其名,如[懒画眉]、[桂枝香]等。每支曲牌都有不同的唱式、板制结构而组成。
二、每一折戏的组合是联曲体。即:每一折戏都由南曲套(南套)、北曲套(北套)、南曲北曲合套(南北合套)以及由两种或两种以上不同类别的套数复合在一折戏(复套)组成的不同套式的曲牌联曲体。
三、每一部传奇的体裁为集折体。即:传奇体裁是由不同宫调、不同情绪类别的成套唱腔的每一折戏组集而成。
一、昆曲传统谱曲技法
按照操作流程,分唱腔布局、唱腔正词、唱腔谱曲三部分介绍。
(一)唱腔布局
昆曲唱腔的布局,实际上是曲牌套数的布局,以传统折子戏为例。
1.二宫调套数,二笛色
《烂柯山·痴梦》(南曲)
(引)[双调·锁南枝]+[小石·渔灯儿]、[锦渔灯]、[锦上花]、[锦中拍]、[锦后拍]+[尾声] 正宫调和小工调笛色
2.三宫调套数,二笛色
《雷峰塔·断桥》(南曲)
[商调·山坡羊]+[仙吕入双调·五供养]、[玉交枝]、[川拨棹]+[商调·金络索]+[尾声] 凡字调和小工调笛色
3.四宫调套数,一笛色
《牡丹亭·惊梦》(南曲)
[商调·山坡羊]+[越调·山桃红]+[黄钟·画眉序]、[滴溜子]、[鲍老催]、[五般宜]、[双声子]+[越调·山桃红]、[绵搭絮]+[尾声] 小工调笛色从以上三出传统折子戏的例子中不难看出:
《痴梦》折,分别是两套迥异的曲牌来对应崔氏入梦前与梦中的两部分情节。
《断桥》中则是以三种套数来为剧中人物白素贞、小青、许仙在断桥边未见面、见面及白素贞哭诉的三个情节而布局的。
《惊梦》中套数虽以四种来布局,但其中梦境段落,则是将[画眉序]套曲放在柳、杜唱的[山桃红](前后二支)的中间。可谓套中包套,别出心裁。
唱腔布局的素材是众多的曲牌套数,曲牌套数的种类有三项:
孤牌自套。这类指的是单个曲牌自行组套。南曲中以[前腔]命名,少则唱两支(遍),多达可变化重复唱四支之多。曲牌主要有:[桂枝香]、[八声甘州]、[解三酲]、[掉角儿序]、[朝元歌]、[销金帐]、[六么令]、[江头金桂]、[梁州序]、[一江风]、[懒画眉]、[刮鼓令]、[三仙桥]、[红衲袄]、[锁南枝]、[武陵花]、[出队子]、[尾犯序]、[古轮台]、[颜子乐]、[朱奴儿]、[山坡羊]、[金络索]、[绵搭絮]、[铧锹儿]、[胜如花]等50支(套)。
南曲单套。是指各个宫调中的套数,有两支曲牌组成的简套,也有多支曲牌组成的长套。南曲单套主要有:[仙吕·长拍]简套套式,[仙吕·醉扶归]简套套式,[仙吕入双调·步步娇]可简、可长套式,[仙吕入双调·嘉庆子]长套套式,[仙吕入双调·风入松]简套套式,[南吕·宜春令]长套套式,[南吕·梁州新郎]简套套式,[黄钟·画眉序]长套(南北合套中用)套式,[黄钟·啄木儿]简套套式,[中吕·粉孩儿]长套套式,[小石·渔灯儿]长套套式,[商调·二郎神]长套套式,[越调·小桃红]长套套式等22种套式。
这些南曲单套有着不同的笛色和结音,有着广泛情感类别,并可根据剧情的需要而灵活应用配置。如[嘉庆子]套表现少女抒情,[风入松]套表现激动陈述,[渔灯儿]套表现疑虑局促;[二郎神]套表现静谧委婉,以及[小桃红]套表现悲痛缠绵等。
北曲单套。共有8种长套套式:[中吕·粉蝶儿]套式、[正宫·端正好]套式、[双调·新水令]套式、[商调·集贤宾]套式、[仙吕·点绛唇]套式、[黄钟·醉花阴]套式、[越调·斗鹌鹑]套式、[南吕·一枝花]套式。
昆曲唱腔中各种情感类别的北曲套数,继承了元杂剧中主角一唱到底的传统。通常一折戏只选用一套曲牌。如果戏的人物、剧情变化多,也可另选南北合套的唱腔套式。
以上三项曲牌套数,加上清代中叶进入昆曲声腔系统中的“吹腔”、“弦索调”等多种曲调,构成了适合于写景、对怨、抒情、感叹、惊疑、叙事、问答等各种戏剧场景及其整体布局。唱腔布局必须在理解剧本的基础上,对全剧各折戏,乃至每一折里的曲牌套式做出整体构想和局部布局。这中间既要考虑到南曲、北曲的调配,更要顾及笛色至结音的变化,还要安排好行当角色在唱腔色彩上的选择,务使“搬演者,无劳逸不均之虑;观听者,觉层出不穷之妙”(《螾庐曲谈》)。
做好唱腔布局——曲牌套数选用的工作,还要编剧和音乐创作两个部门,甚至汇集有经验的主演人员一起反复研究,方能产生有艺术感染力的精彩方案。
(二)唱腔正词
完成唱腔布局之后,就必须着手写具体曲牌的每一段唱词。按理来说,这是编剧人员的工作,与谱曲技法无关。其实在“倚声填词”的昆曲曲牌体中,有着比其他剧种更为讲究、更为严格的词腔关系。当词和腔双方规律相互协调,就会构成相顺、统一的曲牌唱腔。当词和腔双方的规律相背,将会造成以下两种情况:
1.腔害于词。即唱词由于行腔的妨害而产生“倒字”。
2.词害于腔。唱腔牺牲自行主腔旋律,去死从唱词的平仄而产生生硬、不动听的腔。因此,做好相顺的词腔关系,为唱腔的词式“正词”,也是昆曲作曲技法中把词和腔“捏”在一起的一个重要环节。
我们把曲牌的唱词称“词式”,那是因为它与宋词在词句特征中有不少异同,值得我们理解并掌握。相同处有四项:
句式:该曲牌应该有几句,每句有几个字。(www.xing528.com)
句型:该句应该怎样划分句段,如果是七字句,是三四分,还是四三分。
字格:该词句每个字或某个字应该要填什么平仄声。
韵位:该句句末要不要叶韵。
另外曲牌与词牌不同处有三项:
衬字:曲牌的词或在规定的正字字数以外,还可增加衬字。但因为乐谱的板则关系,在南曲中也不是到处可以随意添加的,原则上每句“衬不过三(字)”。北曲的衬字添加比较宽松。有了衬字,唱词不仅在格律上有了些伸展余地,而且更具生动气韵。
垫字:是指孤立于唱词以外的,夹在两句唱词中的,用于连接或强化气氛的几个字。大多是用念的方式穿插于唱腔之中,这是丰富和变化演唱的手段。
定格字:是指某个曲牌中的这样几个字或一句词,它在应用习惯上,已成定例。任何折子戏填写这支曲牌时,在这个字位(句)上,都必须填上这个字(句),与之相配的惯用腔也将同时出现。这些都强化了曲牌的词腔特征。
综上所述,要写出词和腔能双方规律协调的唱词,少不了还要有曲词格律的范本来做参考指导。昆曲论曲词格律的前人专著,从明初朱权辑著《南北词简谱》,有近十部之多。在参照之余,还可以用20世纪90年代由王守泰主编的《昆曲曲牌及套数范例集》[1]作为工具书来实现词腔协律。因为此书词式的分析取例于有词有谱的昆曲常演剧目,“由大量同名曲牌,通过词、乐的同步排比,揭示其变化及发展规律,折乎其衷,订为范本”,“填词者可以范本为指导,由例曲窥其变化通融之处”。并提出了曲词范本的比照,总体原则宜管而不死。即:严处必须求大同,松处可存小异。
(三)唱腔谱曲
昆曲唱腔所呈示的乐谱样式,主要有南曲、北曲两大类。整个曲牌的乐谱可以分成几个乐段,乐段下再分乐句。一般情况下,乐段与词段(结音与句逗号),乐句与词句(主腔旋律与平仄阴阳),都有一定的对应关系,以形成各支(套)不同曲牌相对稳定的不同特性。对于曲牌中相对稳定的主腔、结音特征和布局,我们称之为:乐式。
在具体为每段唱腔谱曲时,要充分掌握和运用:结音、板制、腔格(字腔)、主腔、定格腔、务头和合头等谱曲技法。
结音:指唱腔乐句末最后一个音。这是谱曲中必须重视的首要技法。因为曲子旋律的组织是建立在各支(套)曲牌所规定的不同结音的基础上。不同的结音,会使其与其他各音之间的音程、音阶基础、音列排序等起到变化,也就形成了不同情绪类别,不同风格色彩的唱腔。配合词式的句、读规律,在乐式中有“起结音”、“合结音”和“过渡结音”三类。这里特别强调的是每个曲牌所具有的“合结音”,可以通过拍曲,从传统同名曲牌中确认。这个合结音不能变,变了就失去本曲牌的特征了。但其他结音则可按规律随机变化,以配合剧中人物反映出唱腔的动静状态。
板制:传统昆曲,特别是南曲中的每支曲牌,都有其规定的板位及其节奏变化的传统定式。这种情况,我们称之为“板制”。比如:只要是[解三酲]曲牌,就共有28个正板,其中头板20个,底板8个,并且都安排在全部9句唱词的规定字位上。每一个曲牌板制的安排都是不同的,有紧有松,或闪忽不定,或稳中求变。在上述板制制约节奏的前提下,不少孤牌的曲子还可以用不同节拍的技法来衍展曲调。比如《琴挑》[朝元歌]中陈妙常唱“(你是个)天生俊生,曾占风流性”,一般情况,此牌常态旋律是“天生俊生”占二小节的音符时值,“曾占风流性”也占二小节的音符时值。而且这两句的头板也都落在句头和句末的字上,共四个头板。但陈妙常唱“长清短清,哪管人离恨”时,就是将原曲中的曲调时值,用变化重复的手法衍展一倍的谱曲技法。原来两句共四小节的曲调,现在板位不变,唱成了两句共八小节的曲调,成了“赠”一倍曲调时值的“赠板”曲,更细腻、委婉了。总之,在部分孤牌唱腔的谱曲,你可以根据剧情,或采用常态的4/4节拍,也可以衍展成8/4节拍的细曲,或紧缩成2/4节拍的粗曲,甚至1/4拍的曲牌“干念”。不管采用以上哪一种方案,头板或底板落在什么字的字位节奏是不变的。这一板制的法则,必须牢牢掌握。
腔格(字腔):指为唱词中每一个字,按“中州韵”字调配腔的格式。在平、上、去、入这基本四声中,昆曲又可细分为阴阳八声。其中阴平、阳平、入声都不难认读。但上声和去声的音调走向,与普通话的上、去声正相反。传统唱念强调“上声高呼猛力强”,谱曲中起音稍低,以便有空间用自高(呼)而下滑的“ 腔”。还有,强调“去声分明哀远送”,谱曲中起音哀远,并用高出原音的“豁头”来加强音调走向。当然入声短则必须“急收藏”,而起调较高的平声,谱曲时“莫低昂”,往往还用宕板——“橄榄腔”的演唱技巧来表达“平声平道”的字音特点。
主腔:是指本支(套)曲牌有特点、有表征意义的主要腔调。每一支曲牌的唱腔曲调,其实是得到腔格的平仄字调、板制的字位节奏、结音的动静色彩之互动,经几百年艺人的打磨积累,才程式性地、习惯性地产生本支(套)曲牌所固定的主腔。这种主腔的呈示,在明确本牌合结音的基础上,具体谱曲时要注意乐句行将收束的“落腔”;在明确板制的字位节奏基础上,要注意主腔的主音和旋律线。因为具体字位上所规定的平仄字调,所产生的旋律骨架音,必定是比较明确的。抓住以上“骨架音”,在不同节拍的“细曲”或“粗曲”中排宽或紧缩主腔,以形成形态各异、相映成趣的主腔呈示。另外,还有“死板活腔”。南曲中的一些“粗曲”,由于节拍加快了,“落腔”的旋律空间不大,则可能主腔特征不明显,甚至无主腔。这时除了掌握本牌起、合结音,用本牌惯用腔为唱词谱曲外,重要的是按传统板制把握本牌的字位节奏,固守曲牌的其他主要特征而不失本牌风格。再有,“死腔活板”的北曲,由于其词式结构相对南曲而言,在衬字、衬句等方面词句比较自由、宽松,因此带来在板制字位上的不确定性。有些相同曲牌之间,会有不少板位的不同,谱曲中可以灵活掌握。但是,北套曲中主腔鲜明,在“落腔”中不难确认,这类“死腔”往往会贯穿全套曲牌而十分活跃。
定格腔:有定格字或定格句出现,必然也相应配上固定谱式,已成定例的定格腔。定格腔也是曲牌主腔的一种,并且具有更鲜明的曲牌表征作用。
务头:是指为谱曲中某个单字或单句的配腔,这个配腔在本曲牌中出现为特别动听华彩之处。务头一般出现在全剧重要唱段之中。有些传统曲牌在规定的句式中呈现务头。但其定位性有时并不强,这中间可以在乐式主腔、结音许可的范围中,充分利用强弱交替的节拍变化,音符时值长短的形态变换,以及符合角色情感倾向的唱腔旋律线,营造出华彩动人的“务头”。
合头:是曲牌唱腔的一种样式,常在一折戏中,把曲牌最后的一两个词段,用合唱或群唱的形式,反复运用两次以上。“合头”是昆曲传统唱腔音乐中词和腔的原型反复。这种类似第三者“帮唱”的手法是加强音乐形象,重复点题、加强气氛的重要技法之一。
以上,简述唱腔布局、唱腔正词、唱腔谱曲等三方面有关昆曲传统谱曲的技法,是为了更好地回归剧种本体,防止昆曲传统谱曲法的流失。更是为了防止有些作曲家挂着昆曲曲牌体的旗号,却把传统丢在一边,另辟蹊径,把作品搞成了带昆曲味的一种“泛剧种化”的局面。因此,强调并打好传统的基础,全面继承昆曲谱曲技法,才有利于在继承下的创新,固守下的发展。
明代汤显祖的昆曲《邯郸梦》,是一本有独特风格和思想内容的戏,其艺术成就,在其“四梦”中仅次于《牡丹亭》。《邯郸梦》传奇全本共30出,但在昆曲演出史上,似乎还没有演过全本的记录。据记载,清末艺人与昆剧传字辈老师曾演出过《扫花》、《三醉》、《番儿》、《云阳》、《仙圆》五折戏;上海戏校昆大班只演过《扫花》、《三醉》、《番儿》三折戏;而昆三班仅演了《三醉》一折戏。半个多世纪来,《邯郸梦》剧中的主角卢生,竟无人演出。什么原因?此剧的本子和排场,当然不成问题。真正的原因有两个:戏中重要场子的曲牌唱腔相对较弱,以及昆曲历史上有优秀演唱技艺的老生演员比较少。上海昆剧团全本《邯郸梦》的演出,弥补了昆曲演出史的缺憾。由王仁杰缩编的《邯郸梦》,全本共9出加尾声,戏相当集中而精彩。上海昆剧团老生名家计镇华主动要求排此剧,饰演卢生,并想把它作为自己的“封箱之作”。而计镇华师兄则点名由我——在台上(一起演过《十五贯》、《开眼上路》等)台下(为他谱曲《血手记》、《吃糠遗嘱》等)合作多年的学友来担纲唱腔编曲。编曲任务明确——整合原剧唱段,适当改编创新原剧唱腔。
二、昆曲曲调展开技法及创新
从昆曲谱曲的唱腔布局、唱腔正词、唱腔谱曲这三个流程对照上昆版全本《邯郸梦》的情况来看,因为是汤显祖原著的缩编,所以在唱腔布局及唱腔正词上都应没有问题。毫无疑问,我们应该像对待其他古典名著那样,在为《邯》剧唱腔编曲中,基本做到六个不变:宫调不变,套数不变,曲牌不变,主腔不变,笛色不变,结音不变。而把这次编曲的工作重点放在曲调的展开及创新上。根据主角卢生的人物年龄跨度、起伏跌宕的人生沉浮及计镇华本人嗓音条件,我在编曲工作中又力求三变:
1.老腔新展,变成华彩之“务头”。
2.老套新弄,变成演唱之“点睛”。
3.老曲新唱,变成人物之“咏叹”。
以下,围绕这“三变”,从曲调的展开、旋律的创作,从表达人物思想情感、反映各种戏剧场面的角度,来谈一些曲调展开的手法。
排宽紧缩格:这是在曲调、板式等因素基本不变条件下的一种衍展手法。排宽就是把原有曲调,按情感需要而扩大,大致保持其主腔形式的音程和旋律特点。比如《死窜》折中,卢生面对一脸凶煞的刽子手唱“我看,看了他捧刀关势不佳”这一句时,就是原腔基本不变,只是在“捧”和“刀”字上排宽并加休止符停顿,在“尖”字的腔上延长原音符的时值。这一停、一拖,唱得既不离谱,又表现了卢生目眩神移的心理。而紧缩与排宽相对,就是把原有的曲调按情感需要而缩小,并基本上保持原腔的骨架。紧缩后的节奏,有趋紧的效果。比如《死窜》折中,卢生在“则你这狠夜叉也闲吊牙”这段唱中,从第三句开始用了紧缩格。即把原一板一眼的板式,紧缩到流水板,渲染了卢生即将被行刑的紧张情绪。唱最后三字时,再一次采用了排宽格,让演员在高音上拖长腔,曲调从高到低,“落腔”又回到原曲牌的旋律,原曲牌的合结音。唱出了一个“华彩”而又撩人心弦的“务头”。
移宫犯调格:这是昆曲中移换宫音(主音)变化笛色(调式),形成转调的一种曲调展开方法。一般有:去工(3)添凡(4)法;去上(1)添乙(7)法两种。从乐理上简单解释,就是在原调行进中去掉某个音,再添上某个音,使音列发生变化,就转成另一个调了。《死窜》折中,卢生回朝,沉冤昭雪后被封为宰相,上场时回肠荡气的[赏花时]曲牌,卢生唱得得意之极。但此曲后半段唱腔旋律一转,“去上添乙”法使得曲调向下旋宫而有些低沉,递进中的转调,似乎预示着不祥之兆。而在另一场《生寤》中,当卢生大限将至,颤巍巍地唱[急板令]后,紧接幕后合唱的那段“无非是……”,也是采用的移宫犯调格。转调旋律产生的那种听觉效果似乎有些讽刺,有些俏皮。这种在传统昆曲中“合头”的老套子,前几场中虽以群唱的形式不断运用和出现,但直至这一段转调的群唱出现,才老套新弄,形成了讥讽卢生做荣华梦的“点睛”之笔。
闪抢垛连格:这是从唱腔节奏解度出来的几种曲调展开技法。“闪”就是使用各种切分音的节奏,使曲调闪赚多变。《外补》折中一段[玉芙蓉]唱段,如果落俗套唱,就唱不出卢生的状元官衔是重金贿试得来的“小家子气”。于是,我采用昆曲中的“弦索调”腔,用一些切分音节奏加在其中,变成了有些滑稽可笑的[二犯玉芙蓉],曲牌唱腔因而比较贴近人物。“抢”是指场上两人对唱时,前者落腔末音刚出现,后者的唱就叠上去了,抢板起唱,俗称“热接”。“垛”,这种同词式对应,以三字垛为基本形态的垛句,在昆曲[急三枪]等曲牌中可见。“垛”一般用在人物愤闷、谴责等场景中,《死窜》[滴溜子]唱段有用。“连”,与“垛”这种语气肯定、重音突出的节奏相对的就是“连”。有时为了情感的需要和保持曲调的完整性,曲词的句读也可服从音乐上“连”的变化处理,以形成旋律上的一气呵成。另一种连的技法是,改变旋律的结音,把应稳定的结音让它变为不稳定,然后让它有一种乐句上的动态感。《邯郸梦》开场曲[渔家傲]词牌的旋律唱腔,是我新写的。由于我运用上述“连”的手法,使曲子在含蓄中层层递进,制造一种淡淡的诙谐气氛。开场曲所呈现的传统昆曲曲调,又不乏手法上的一些新颖,起到了抒情又点睛的作用。
重复格:这是音乐中共有的曲调发展技法,原始而古老,却是不可或缺。传统昆曲中南曲的“前腔”,北曲的“么篇”,就是把本曲牌前面的腔,原型重复或变化重复。《邯》剧第一场《入梦》,卢生感叹自己不得志时有用。唱[锁南枝][前腔],曲子不长,重复连唱两篇,俗腔俚调,颇有山东卢生之本色。正因为这样,[锁南枝]头两句的曲调,成为本剧配曲时,塑造卢生音乐形象的好素材,我的合作者李樑在全剧中用各种器乐多次演奏出现。这无疑加深了观众对昆曲唱腔的印象。这一“本色”卢生的音乐主题,在卢生遇吕洞宾而入梦后重复出现,又仿佛在诉说:你还是山东卢生,而非“状元、上相”之卢生,暗示观众这一切不过是黄粱梦一场!
最后我想谈一个关于演唱方法的问题。从平面的乐谱跃为立体生动的演唱,这个过程是由唱腔设计者和演员共同完成的。唱腔设计了卢生数十年一场荣华梦的各个局部唱段,除了平民卢生外,还有入梦后的重要场景:崔家婿—跃升状元—率兵靖边—云阳死窜—贬至岭南—又尊为上相—溘然辞世—出梦而受仙师点化等等。唱腔曲牌的基础是传统的,这里有一个“老曲新唱”的问题:首先是演员对演唱尺寸(速度)的准确把握,其次是对演唱音色的精准拿捏。
由计镇华饰演的卢生,上场时牵着毛驴,有些村俗平常。演唱取乎中等的音量和音色。两支[锁南枝]演唱尺寸中速偏快,不求佳妙的“卖腔”,只求干净流畅的听觉效果。
意外跃升状元时,计镇华开始调动其音量。但主要还是在[二犯玉芙蓉]中,用时轻时重、闪展跳跃的小腔,来表达卢生侥幸的心理节奏。
率兵靖边一场中,饰演身着盔甲、挂印西征的卢生,计镇华则使出浑身解数,在“休得要忘了俺数载功劳……”两句散板中,唱出老生行中真假混声的特高音。那力度和音量磅礴突起,着实为卢生“虚张”了不少“声势”。
在《死窜》中,计镇华用反差很大的唱腔艺术,来表现卢生人生的落差。上场时唱的[赏花时]真正展现出他那黄钟大吕般的音色,苍劲而又雄浑,以丞相的气度胜场。在接下来的北曲成套唱腔中,由慢趋紧,时时铿锵有力,处处绘影绘形。到“落魂桥下……”时,是演员一人干唱,计镇华用音色变换的“哭音”,带来凄楚的感觉,使人为卢生联想联翩。
贬至岭南,后又尊为上相,这两场颇具戏剧性的戏,又继续带来唱腔音乐、演唱方法上的创作空间。计镇华不管是用细若游丝的嗓音,用有气无力的旋律来表达发配中的犯人形象;还是用老态龙钟、抖抖颤颤的嗓音,来表现因“采战”而坏了身体的上相,都那么细腻而精准。其唱腔的节奏处理和人物音色的变换,已经完全融入卢生这个人物,融入《邯郸梦》这个剧中。“老曲新唱”所带来的艺术效果,已经变成卢生各个年龄段,人物跌宕起伏中的“咏叹调”。
总之,昆曲动听的唱段来自作曲者在传统基础上的创新,完成于演员的心灵和技法。俗话说:“不知旧物者,不敢言新。”《邯郸梦》的编曲工作,就是我们对坚持继承与创新、固守与发展的理念,所进行的一次艺术实践。
【注释】
[1]《昆曲曲牌及套数范例集·南套》,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年;《昆曲曲牌及套数范例集·北套》,学林出版社,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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