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调看金元曲调对宋代词调的传承
《曲学》第一卷
2013年,97—114页
王小盾 伍三土
一、问题的提出
关于宋词词调和诸宫调、南北曲曲调之间是否有传承关系,词曲研究者今已有一个共识,即对此作了肯定回答。但究竟哪些词调传到了金元并最终演变成曲调,这却是一个未解的问题。一般认为,在现有资料条件下,这是难以把握的,因为除掉敦煌曲谱中的少量唐代词调乐曲和《白石道人歌曲》谱中的17首词曲以外,宋代词乐皆失其传。不过我们认为,不用过于悲观,其实可以通过以下三个步骤来确认金元曲调和宋代词调的传承关系。
首先,从调名看词调与曲调的联系。在金元曲调中不乏与宋代词调调名相同或相近者,例如[水龙吟]、[点绛唇]、[念奴娇]、[八声甘州]、[永遇乐]等。这些曲调有可能是由词调演变而来的。
其次,通过文辞格律来作进一步筛选。金元曲调中那些和宋代词调名称相同、相近者,未必是由宋代词调演变而来的,而存在借用古题创作新曲的可能。这就需要加上一个条件,进一步对比其文辞格律,格律相同或相近者更有可能由宋代传入金元。这样的金元曲调有很多,如:[点绛唇],和词调[点绛唇]上片格律相同;[风入松],和词调[风入松]格律相同;[一半儿],和词调[忆王孙]格律相同;[归塞北],和词调[望江南]格律相近;[念奴娇],与词调[念奴娇]上片格律相近;[满庭芳],与词调[满庭芳]上片格律相近;等等。
关于以上这种筛选,王国维、朱孝臧、任半塘、郑孟津等前辈学者已经做了不少工作,近来亦有谢桃坊《宋金诸宫调与戏文使用之词调考略》、赵义山《元曲宫调曲牌问题研究述略》、廖可斌《谈谈词调与曲调的关系》、刘芳《论南北曲曲调系统对词调的继承》诸文问世。这样就大大改善了关于词曲传承关系研究的面貌。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曲名的相同或相近,文辞格律的相同或相近,是不是判断宋金元词曲之间有直接传承关系的充分条件?我们看不是,因为其中存在这样一个情况,即按照宋词的文辞格律进行创作,再根据文辞配上新曲。这种情况,同样可以造成曲名、文辞格律与词相同。有鉴于此,我们认为,有必要通过第三个步骤,即以宫调为条件,进行再次筛选。
二、关于宋代词调和金元曲调的宫调记录
唐宋俗乐二十八调,到南宋减去七角调和大吕一均的商调、羽调,常用者只有七宫十二调;到元明两代又减其数。金元曲调所用的宫调大抵不出这一范围。[1]因此,我们可以在诸宫调、元明散曲中,找出那些名称与唐宋词调相关的曲调,对其所属宫调加以比较。
在《唐宋词宫调表解》[2]一文中,我们已经对唐宋两代词调的宫调记载作了全面统计,得390余曲[3]。而万树《词律》收词调660调,《钦定词谱》收词调826调。由此可见,记有宫调的词调虽不多,其中却有半数以上可以考明其唐宋时的宫调;而这有宫调可考的390余曲,已包含了绝大部分常用词调。这是我们进行考察的重要条件。
依据以上条件,我们对比了相关词调和曲调的宫调记录,将其分为三类。第一类,宫调记载相同。这种情况很多,因为在宋代词调和金元曲调中,不乏同一调名入两个及以上宫调者,只要其中有一次记载相同即归为此类。[4]第二类,宫调记载不同但属同调式不同均的关系,即所谓“过腔”——例如正宫与黄钟宫同为宫调式、双调与歇指调同为商调式,彼此间可以应用“过腔”之法。如上所说,凡同一调名入两个甚至两个以上宫调者,只要其中某一次记载为同调式关系即归为此类。第三类,其他关系,包括不同调式但同均、不同均不同调式但同住字可以相犯的关系。在最后一类中,必然发生了旋律变化,故本文不拟讨论。
三、以金元诸宫调所用曲调为中心的宫调对比
以下一表,是第一份比较结果,即金元诸宫调所用曲调与唐宋相关词调的宫调对比。表中不加下划线的曲调,属上文所说第一类,即宫调记载相同者。这类曲调最可能是宋代词乐的遗存。表中加下划线者,属上文所说第二类,即金元的宫调记载虽不同于宋代,但两者构成同调性不同均的关系。这类曲调也可能是宋代词乐的遗存。加删除线者归为第三类,即属其他关系者。每一栏三个数字依次表示属第一类的曲调数、属第二类的曲调数、属第三类的曲调数。
表中加底色的是宫调记录名实不符者。下文注解曾说到这种名实不符,即把“仙吕调”、“中吕调”记为“仙吕宫”、“中吕宫”,或把“南吕宫”记为“南吕调”。这种名实不符,乃起于元明典籍中“仙吕”、“中吕”、“南吕”、“黄钟”等省称。唐宋两代人称呼俗乐二十八调,并不用此类省称,而是把“仙吕宫”和“仙吕调”相区别、把“中吕宫”和“中吕调”相区别、把“南吕宫”和“南吕调”相区别、把“黄钟宫”和“黄钟调”相区别的。这四组宫调,每组皆由同均而不同结构的两个宫调组成。其中称“宫”者以宫音毕曲,为宫调式;称“调”者以羽音毕曲,为羽调式。除南宋陈元龙注《片玉集》以外,唐宋各种典籍,乃至金代的两部诸宫调,都不采用这种简称。但元明典籍不同,糊里糊涂地求简,略去“调”或“宫”字;后来典籍则不细究,错误地补上“宫”字或“调”字。这样一来,就造成了很多混乱。
郑祖襄曾经讨论上述问题。他在《两部金代诸宫调作品的宫调分析——兼述与元杂剧宫调相关的问题》一文中,对比了两部金代诸宫调和《中原音韵》中互见的曲调,指出:“从金代诸宫调所用宫调到元曲所用宫调,有两个调是‘调’被‘宫’所取代。一个是仙吕调,另一个是中吕调。金代诸宫调里只有仙吕调和中吕调,没有仙吕宫和中吕宫……元代周德清《中原音韵》所列12宫调335个曲牌,这两个调写的是‘仙吕’和‘中吕’,是‘调’还是‘宫’?从它们所附录的曲牌名来看,应该是‘仙吕调’和‘中吕调’。”[5]这一看法是符合实际的。
对比各典籍“仙吕”、“中吕”调目下的曲牌,我们认为:在《天宝遗事诸宫调》、《唱论》、《元曲选·天台陶九成论曲》和沈璟的《南九宫十三调曲谱》中,“中吕宫”的确是“中吕调”之误,“仙吕宫”的确是“仙吕调”之误。而蒋孝《十三调南曲音节谱》、沈璟《南九宫十三调曲谱》中的“南吕调”,则是“南吕宫”之误。我们知道,在唐宋两代,“高平调”和“南吕调”是同一宫调之两名而不是两种不同的宫调。由此可见,蒋孝书中既列“南吕调”之目,又列“高平调”之目,是错误的。请见后文表格中加底色的栏目。
(续表)
为求简明,今再把属于第一、第二类者单独列表如下。表中每一栏的两个数字,依次表示属第一类的曲调数、属第二类的曲调数。那些属第三类的曲调,即宫调经对比无特定关系或宫调失载无从比较的曲调,不再列入下表中。
(续表)
①本栏曲调原作“中吕宫”,为“中吕调”之误。
②本栏曲调原作“仙吕宫”,为“仙吕调”之误。
此表说明,在金代的《刘知远诸宫调》、《西厢记诸宫调》中,与宋代相关词调宫调记载相同的曲调有39曲,与宋代相关词调宫调记载不同但调式相同的曲调有12曲。若把元代的《天宝遗事诸宫调》也计入,则与宋代相关词调宫调记载相同的曲调为46曲,与宋代相关词调宫调记载不同但调式相同的曲调为25曲。[6]其中宫调记载相同的那46曲,其旋律最有可能是词乐的遗存;其中与宋代宫调记载不同但调式相同的那25曲,其旋律为词乐遗存的可能性次之。这两者相加为71曲,在金元诸宫调所用的已知词调名曲调中约占百分之六十。由于存在数个曲调与同一词调相关、同名乐曲分入不同宫调的情况,故应去其重复。如此计算,有61个宋代词调与金元诸宫调曲调相关。
以上是金元诸宫调所用曲调与唐宋相应词调宫调的对比结果。在此基础上,将诸宫调中旋律可能源于宋代词乐的71曲的宫调与后世的记录相比较,可以发现,其中48曲的宫调与《中原音韵》、《太和正音谱》、《南村辍耕录》、《曲律》等书的记录相同(见上表中用粗体表示的曲调)。剩下的有23曲,经对比,分为三种情形:其一,宫调不同但调性相同,7曲;其二,宫调不存在特定关系,2曲;其三,仅见于诸宫调而不载于后世南北曲曲目,无从比较,14曲。也就是说,通过考察宫调记录,可以判断:在金元诸宫调中,有55曲(48+ 7)的旋律来自宋代词乐,而且进一步演变成为南北曲的曲调。在旋律可能源于宋代词乐之71曲中,这55曲占百分之八十的比重;在上述三部金元诸宫调所用的115曲词调名曲调中,这55曲约占百分之五十的比重。以上结论于是进一步证明:不仅宋词音乐同诸宫调有传承关系,而且诸宫调音乐与南北曲有传承关系。
四、以南北曲所用曲调为中心的宫调对比
以下提供第二份比较结果:按同样的标记方式,对南北曲曲调与唐宋相关词调的宫调加以对比。关于南北曲曲调的记录,乃取自《中原音韵》、《太和正音谱》、《南村辍耕录》、《曲律》等书。比较表明,在南北曲的曲调中,与宋代相关词调宫调记载相同的曲调共有97曲,与宋代相关词调宫调记载不同但调式相同的曲调共有101曲。[7]如上所说,其中宫调记载相同的97曲,其旋律最有可能是词乐的遗存;与宋代宫调记载不同但调式相同的101曲,其旋律为词乐遗存的可能性次之。两项相加为198曲,在上述典籍所载词调名乐曲中占百分之四十强。这里包括金元时期一度广泛流行之“十大曲”中的[蝶恋花]、[念奴娇]、[鹧鸪天]、[生查子]等曲。由于存在数个曲调与同一词调相关、同名乐曲分入不同宫调的情况,故应去其重复。如此计算,有116个宋代词调与金元南北曲相关。[8]
(续表)
①本栏曲调原作“南吕调”,为“南吕宫”之误。
(续表)
①本栏曲调原作“中吕宫”,为“中吕调”之误。
②同上。
③本栏曲调原作“仙吕宫”,为“仙吕调”之误。
(续表)
以上从宫调角度讨论了宋代词调传入金、元、明并演变成曲调的可能。我们认为,就一个特定曲调而言,如果它和同名宋代词调文辞格律相同或相近,加上宫调相同或调式相同,那么基本上可以断定,该曲调的旋律和文辞格律都是直接上承宋词而来的。这样的曲调值得特别关注,譬如大石调的[念奴娇]和[鹧鸪天]、仙吕调的[点绛唇]、南吕宫和大石调的[望江南]。如果其宫调与同名宋代词调不存在特定关系,但文辞格律却相近,那么可以认为,其乐曲旋律的传播中断了;该牌子曲之由词调演变为曲调,并不是音乐的直接传承,而是借助文辞或调名所建立的关联。[9]
按上表的统计结果,在《中原音韵》、《太和正音谱》、《南村辍耕录》、《曲律》等书所载的词调名乐曲中,有198曲的旋律可能源于宋词。我们知道,《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保存了2 094个南北曲曲牌、4 466首曲谱。那么,《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是否保存了上述198曲的乐谱呢?这个问题是很有意义的。不过,若要解答它,就应该将《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中词调名乐曲的宫调记录和唐宋词的宫调记录作一对比。
五、以《碎金词谱》所载曲调为中心的宫调对比
为了解答《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和宋词音乐之关系的问题,今提出第三份比较结果,亦即按以上方式,对《碎金词谱》所载词调乐曲与唐宋相关词调的宫调加以对比。
乾隆二十二年(1757),许宝善将《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中所录词乐乐谱辑出,刊为《自怡轩词谱》。道光二十四年(1844),谢元淮[10]又修订了《自怡轩词谱》中词曲界限不清的部分,再加补辑,编印了《碎金词谱》。最初的《碎金词谱》为六卷本,然而于道光二十八年(1847)再刊之时,其书增为十四卷,原来从《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中所辑的170余首词曲增为449首,所增之曲皆为当时乐工陈应祥等四人依时腔所谱。这就是说,谢元淮等人所增时腔新谱是与《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所收的词谱有所混淆的。后来,谢元淮又增刊《碎金续谱》六卷,录180余调,多为他补作的新曲,基本上没有宋乐之旧了。
明王骥德《曲律》卷四说:“予在都门日,一友人携文渊阁所藏刻本《乐府大全》(又名《乐府浑成》)一本见示,盖宋、元时词谱(即宋词,非曲谱)。止林钟商[11]一调中所载词至二百余阕,皆生平所未见。以乐律推之,其书尚多,当得数十本。”[12]这说明,其时尚能得见前人乐谱。按《乐府混成集》之名见于周密《齐东野语》卷十,据此,学者多认为王骥德所见尚是宋谱残佚。这又说明,《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是有条件直接或间接地借鉴宋谱的。不过,《碎金词谱》(也即是《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所录词调乐曲,到底有多少是宋乐乃至唐乐遗声呢?学者们未作判断,只是有“亦不敢必其完全不存唐音”[13]的推测。
关于《碎金词谱》和《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中词调乐曲的来源,研究者的看法颇不相同。傅雪漪根据《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凡例所言,加上对乐谱音调风格的分析,判断说:《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中的大部分词调乐曲是依据词作的文字补配的。[14]钱仁康《请君试唱前朝曲——〈碎金词谱〉选译》一书则谨慎地将《碎金词谱》定位为“传承用南北曲唱词的重要典籍”[15]。但也有学者作更乐观的估计,郑祖襄在《〈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词调来源辨析》一文中表示:“这些词调是历史上流传下来的,还是清人的伪作?笔者倾向于前者,并以为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认识宋、元以来词调音乐演变的历史。”[16]代媛媛在《〈碎金词谱〉选译及其研究》一文中亦认为:“《碎金词谱》中所载词调音乐虽然与《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一样都有昆曲化的痕迹,但仍能从其结构与其他各个方面看出词调音乐本身的特点与发展规律”,“是一部昆曲风格的词调曲谱,但已经尽可能还原了词调音乐的原貌”。[17]我们认为:这种认识缺乏直接证据,未免过于乐观。即使作者把449首词调曲一一翻译出来,我们仍然无法判断其中何者为元曲、何者为宋曲,几成为明乐、几成为清乐,更无法确认其中哪些“特点与发展规律”属于“词调音乐本身”的“原貌”,哪些是后世混入。
其实,解决上述问题的办法是有的,那就是具体分析。根据现有资料条件,比较《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碎金词谱》中词调乐曲的宫调和唐宋相关乐曲的宫调记录,我们仍然可以从《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和《碎金词谱》中筛选出宋乐遗声。下面即采用这一思路,对《碎金词谱》从《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中摘录出来的170余首词调乐曲进行考察。《碎金续谱》诸曲为谢元淮与乐工补作,兹不论。今且把十四卷本《碎金词谱》作为比较研究的对象,然后依石婷《〈碎金词谱〉与〈教坊记〉同名曲调的考证研究》一文所录六卷本《碎金词谱》的目录[18],对比较的结果进行二次筛选。如此,得表如下:
(续表)(www.xing528.com)
表中乐曲名按《碎金词谱》的原来序次排列。《碎金词谱》中有部分词调无前代宫调记载,这些曲调无从对照,未列入表中。至于表中的符号,则大致采用以上两表的标记方法,分别代表以下情况:
(一)《碎金词谱》中的词调,若其所注宫调与前代的记载相同,那么,不标示任何符号[19];
(二)《碎金词谱》中的词调,若其所注宫调与前代的记载不同,但为同调式不同均的关系,则标下划线[20];
(三)《碎金词谱》中的词调,凡不属于以上两类者,归为第三类,加上删除线;
(四)见于十四卷本《碎金词谱》而不见于六卷本《碎金词谱》的曲调(即不见于《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的曲调),无论是否明确旁注“补”字,判其绝大部分皆为乐工所补作,这样的曲调不另加符号;
(五)凡见于六卷本《碎金词谱》目录(即见于《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的曲调,以粗体字标示。
以上符号,可以反映《碎金词谱》所见词调的历史层次。其中特别值得关注的,是见于六卷本《碎金词谱》(即见于《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并且宫调记载与宋代相同的曲调,以及调式相同的曲调。也就是说,其中最有可能为宋乐遗声者,是表中标粗体但不标其他符号的曲调;其中可能性次之者,是表中标粗体并且标有下划线的曲调。[21]
为此,今将这两类曲调重新列表。宫调名后所注的两个数字,依次为这两类曲调的数量。与唐宋时期关于这些词调的宫调记载相比较,宫调相同的仅25曲;宫调不同但调式相同的仅16曲;其中大石调最多,10曲;商调次之,6曲。如下:
(续表)
这一表格乃把《碎金词谱》(十四卷本)卷三的“南中吕宫”当作中吕宫来作统计比较。如前文所述,元明人所称“中吕宫”是“中吕调”之误,而《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与《碎金词谱》中的“中吕宫”则可能有两指:或指中吕宫,或指中吕调。这样就存在另一种统计结果——若把《碎金词谱》所说的“中吕宫”视作“中吕调”,那么,卷三“南中吕宫”的统计结果应修正如下:
按照这一结果,与宋代以前的宫调记载相比较,宫调相同的为25曲,宫调不同但调式相同的仅19曲,共计44曲。在《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170余首词调乐曲中,这个数目约占百分之二十五。有人或许会问:这44曲是否都是先由宋词演变为南北曲,再保留在《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当中?我们的回答是:真实的传播过程未必这样简单。《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所用宫调较《中原音韵》、《太和正音谱》、《南村辍耕录》、《曲律》等书更多,多出了“高宫”、“高般涉调”、“平调”以及“商角”之外的另外5个角调。据《宋史·乐志》和《词源》,这些宫调在南宋就不流行了;在《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中,这些宫调下的曲目也很少。这意味着,在南北曲之外,《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的曲谱还有另外的来源。
具体到每一曲,《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所载宫调与《中原音韵》、《太和正音谱》、《南村辍耕录》、《曲律》等书所载宫调又有一定的出入。比如前文说到的大石调[念奴娇]、大石调[鹧鸪天]、仙吕调[点绛唇]、南吕宫和大石调的两曲[望江南],都没有保存在《九宫大成》和《碎金词谱》中。这些曲调的宫调记录与文辞格律皆同于宋词,明显包含了宋代词乐成分。它们说明,保存在《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中的曲谱,所记录的未必是《中原音韵》、《太和正音谱》、《南村辍耕录》、《曲律》时代流行的歌曲。
有鉴于此,我们对这44曲作了进一步分析,也就是把这44个词调乐曲在以下三种文献中的宫调记录——(一)《碎金词谱》(其记录相当于《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二)三部金元诸宫调,(三)《中原音韵》、《太和正音谱》、《南村辍耕录》、《曲律》——作对比,进行第二次筛选。其中宫调相同的有8曲,宫调不同但调式相同的有4曲。这12曲的旋律很可能由宋代传至诸宫调、南北曲,再传至清代。它们在《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170多个词调乐曲中约占百分之七。见下表:
除掉这12曲,44曲中另有32曲。其中宫调记录与宋代相同的有17曲,宫调记录不同但调式记录相同的有15曲。不过,这些记录却是不同于《中原音韵》、《太和正音谱》、《南村辍耕录》、《曲律》等典籍的记载的。[22]我们认为,这32曲的传播经历属以下两种情况:(一)并非经由诸宫调或南北曲,而是经由别的传播路径传至《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中的。比如《醉翁操》一曲,在宋代就是一首著名的琴曲,明代《风宣玄品》、《龙湖琴谱》及《东皋琴谱》等琴书也记有《醉翁操》的古琴减字谱。另外,不妨推测,宋代词乐可能通过元、明宫廷的乐工而保存下来。有一个旁证是:在源于明末宫廷乐谱的《魏氏乐谱》中,就保存了若干不见于南北曲的词调乐曲。(二)为元明人据宋人词作补制。由于在创作时参考了前代词籍的宫调记录,所以宫调记录和宋代记载相同。就上述32曲而言,在宫调记录与宋代相同的17曲中,[柳初新]、[曲玉管]、[荔枝香]、[受恩深]、[迎新春]、[梦还京]、[满朝欢]、[迎春乐]等8曲皆见于柳永《乐章集》。我们知道,《乐章集》是一部甚为流行的宋代词籍,有明确的宫调记录,所以很可能成为后来人创作新曲的模本。另外,[西湖月]是宋黄子行自度的商调曲,很生僻,其曲既不见于《中原音韵》等曲籍,亦不太可能绕过南北曲而直接传至《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中,也很可能是后人的模补之作。
六、小 结
金元诸宫调所用词调名乐曲115曲,其中可与宋代词调进行宫调对照的有70余曲。此70余曲中绝大部分(71曲,占九成以上),宫调记录或调式记录与宋代相关词调的记录相同。可以认为,金元诸宫调词调名乐曲的旋律多承宋代之旧。而与《中原音韵》等元明曲籍的相关曲调记录相对比,在这71曲中又有55曲(占六成)宫调记录或调式记录相同。这说明,在旋律源于宋词的金元诸宫调词调乐曲中,至少有六成又再传而至南北曲了。值得注意的是,此55曲所用宫调不出元曲常用宫调的范围;其中仙吕调传曲最多,而仙吕调(后演化为工尺七调中的小工调)正是元曲最常用的宫调。
在《中原音韵》、《太和正音谱》、《南村辍耕录》、《曲律》等典籍所载的南北曲曲目中,词调名乐曲有400多曲[23],其中200多曲有相应的宋代词调,可进行宫调对比。从记录看,其中198曲(粗略估计占七成)与宋代相关词调宫调相同或调性相同。可以认为,南北曲的词调名乐曲之旋律,半数以上承宋词之旧;但也有一定数量为元明人新配。此198支词调乐曲,仅12曲(占百分之七)可能传至《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由此判断,词乐入元者虽多,到明清以后却大多亡佚。
《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的170多支词调乐曲,即六卷本《碎金词谱》所存之曲。其中44曲的宫调记录或调性记录与相应的宋代词调记录相同。这些乐曲可能是宋乐遗声。但在这44曲中,仅有12曲见载于南北曲曲目,而其余32曲则有一部分可能经由宫廷乐师、古琴谱等传播路径直接传至《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因此可以推断:《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170多支词调乐曲,其中相当数量是元明人所补作的,少有真正的宋代词乐遗声;即使有,也未必传自南北曲。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本文仅关注了金元诸宫调、元明南北曲以及清代《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即六卷本《碎金词谱》所存)的词调名乐曲,而未讨论非词调名曲调。从非词调名曲调的角度看,金元诸宫调、元明南北曲和清代《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之间存在怎样的传承关系?这需要作进一步的统计比较。另外,本文的讨论有一个假定,即假定元明典籍所记的宫调名能够保留宋代宫调名的原意。这一假定是有软弱之处的。因为元明以降,宫调名虽承袭自前代,但其名实关系却可能发生了变乱。既然我们不能排除这种变乱的可能性,那么,当宋代记录和后代记录无从比较之时,我们就要注意旋律本身,因而要深入曲谱作具体分析。目前条件尚不容许这样做,因为《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碎金词谱》二书与《刘知远诸宫调》、《西厢记诸宫调》、《天宝遗事诸宫调》、《中原音韵》、《太和正音谱》、《南村辍耕录》、《曲律》等书的记录是不一样的。前两书中的词调乐曲有乐谱,容许作进一步分析;但后七书所载词调乐曲却不是这样——如上所说,这些典籍所录乐谱未尽保留在《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中。这样一来,我们就无从讨论宋元之间的宫调名实了。不过,以上妨碍因素都不妨看作环绕必然性的一些偶然因素。尽管可能发生名实变化,但宫调名的流传毕竟是一条重要线索。因此,本文的比较结果是有意义的,它至少可资说明词曲之关系的轮廓。
【注释】
[1]按唐宋宫调理论的本义,元明人“九宫”、“十三调”的称谓不甚严谨,其中且有重复,并非二十二调。从实际情况看,元明常用宫调不出十七调范围,例外者仅曲目很少的“商角”和《九宫大成》中数量极少的几种宫调。
[2]《唐宋词宫调表解》,《中国音乐》,2013年第1期,第6—12页。
[3]同名异调另记一曲,差异较大的变体另记一曲。《宋史·乐十七》中所录有调名与宫调却无词作传世的曲调不计入,宋代以后的宫调记载不混入。
[4]一般说来,唐宋词有宫调记录之调,或可属一调,或可属三到五种宫调。但也有几个极端的例子:其一是[凉州]入七宫调,其二是[伊州]入七商调,其三是[三台]、[伊州]入二十八调。所以在王骥德《曲律》转录的《混成集》林钟商目录里,[三台]、[倾杯乐]列为一类曲的总称,而不是一个特定的曲调名称。
[5]郑祖襄《两部金代诸宫调作品的宫调分析——兼述与元杂剧宫调相关的问题》,《南京艺术学院学报》,2007年第4期,第4页。
[6]同名曲调分入两宫调者计作两曲。
[7]同名曲调分入两宫调者计作两曲。
[8]前文所录诸宫调中的71曲(46+ 25)大多包括在此198曲(97+ 101)之内,唯[甘草子]、[文序子]等数曲例外。
[9]有部分与词调文辞结构相近的曲调在两宋宫调失载,故无法比较,如[太常引]、[忆王孙]、[醉太平]。
[10]字钧绪,号默卿,湖北松滋人。另有《养默山房散套》、《养默山房诗韵》、《碎金词韵》、《诗韵审音》、《云台新志》、《钞贯说》等著作。参见刘崇德、刘超《谢元淮年表》,《河北大学学报》,2011年第5期,第17—22页。
[11]为律吕名,即歇指调,不可与俗名林钟商(即商调)相混。
[12](明)王骥德《曲律》,《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四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第156—157页。
[13]任半塘《唐声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68页。
[14]参见郑祖襄《〈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词调来源辨析》,《中国音乐学》,1995年第1期。
[15]钱仁康《请君试唱前朝曲——〈碎金词谱〉选译》,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06年,前言第3页。
[16]郑祖襄《〈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词调来源辨析》,《中国音乐学》,1995年第1期。
[17]代媛媛《〈碎金词谱〉选译及其研究》,《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10年第3期,第13页。
[18]石婷《〈碎金词谱〉与〈教坊记〉同名曲调的考证研究》,山西大学2010年硕士论文,第7—9页。
[19]部分词调在唐宋两代有数种不同的宫调记录,只要其中一种符合这一关系,即视为此类。
[20]同上。
[21]十四卷本《碎金词谱》以及《碎金续谱》中宫调记录的性质与此不同。凡见于此二书而不见于六卷本《碎金词谱》的曲调,无论它是否标明“补”字,都不可判为宋代词调的遗存。因为它们与宋代词籍所载相吻合的情况是人为的,即谢元淮在指导乐工为前代词作补作新曲时考索唐宋词籍宫调记载的结果。
[22]另外还有少数乐曲,仅见于《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不见于《中原音韵》、《太和正音谱》、《南村辍耕录》、《曲律》等典籍,无从比较。
[23]为便对比宫调,同名曲调分属不同宫调者计为两曲。其中又有不少名称相近,疑似与宋代词调相关者;根据统计标准宽严的不同,此数据有较大幅度的浮动。本文为避免在宫调对比时遗漏曲目,初选词调乐曲时从宽,在对比宫调进行二次筛选时则从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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