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孔子周游列国以达“耳顺”的情况
孔子约当五十五六岁开始周游列国,凡十三四年,约六十八岁返鲁。此十三四年中,孔子之思想更有所发展,要能有得于变鲁之道。“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里仁》)此语决不可平淡视之,实有以求内圣外王之道,唯孔子之早已绝四,始能有此决心,必愿于生前闻道。志道之心未已,实为孔子最可尊敬处。具此精神,庶于五十后犹有周游列国之壮举。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述而》)或忽乎“志道”、“据德”之旨,仅以“依仁”为孔子思想之核心,犹失之无原则。故有视孔子为不得已而去鲁,殊未合孔子当时之情。观其去鲁时,门弟子随行,因境而讲学,较定居于杏坛所讲者,必更具历史知识和现实意义。历代论孔子者,每为其干君不遇而悲,安知此真孔子之所以能成为孔子。唯其干君之不遇,始见孔子所志之道,既非苟同流俗,如即将兴起之纵横家;亦非有意违世,如当时已极流行之隐君子。此孔子所开创之儒家,所以有其不可磨灭的作用。以下概述周游列国之所得。若此十三四年中,据《史记》所记,前后颇有错乱,历代考之者皆能补其失,然仍多未能有确据。今论其主要所至之处及思想之变化,于时间之先后,宜有所阙疑。
当孔子去鲁,初适卫,约于卫灵公三十八年(前497)。考卫灵公在位四十二年而卒(前493),晚年为继承事内部紊乱。灵公三十九年,即《春秋·定公十四年》(前496):“卫公叔戍来奔。卫赵阳出奔宋。……夏,卫北宫结来奔。……卫世子蒯聩出奔宋,卫公孟#出奔郑。”其后有大影响者为蒯聩事,然孔子之居卫,尚未发生继位事,故颇有好感。如曰“鲁卫之政兄弟也”(《子路》),因同为周姓,宜视之高于齐。又:“子谓卫公子荆善居室:始有曰‘苟合矣’,少有曰‘苟完矣’,富有曰‘苟美矣’。”(《子路》)“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子路》)“子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子路》)此见当时之卫,已能“庶”,可据之而“富”而“教”,其条件可优于鲁。孔子有意于卫之思想,决非偶然。末句《史记》认为对卫灵公言,似可信。又卫有贤臣史鱼与蘧伯玉等,孔子所下之评价,更可喻对卫国之情:“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卫灵公》)“直”与“君子”,各有个性之异,而孔子未尝以直者为非,然观其行,乃以蘧伯玉为准,宜《史记》记孔子所严事之者,于卫为蘧伯玉。据此“可卷而怀之”,其后孟子乃有“君子有三乐,王天下不与”之义。究孔子之志,亦不以“王天下”为唯一目的,因其时代确未合“王天下”之条件,贵能卷而怀之,然决不忘其可行者。进而论“直”与“君子”,此须根据客观条件而见其是非,况人有个性,何可一之,“君子”岂不“直”,知直而更知可卷,斯为君子之贵于直者。且孔子更能推其原,知蘧伯玉之所为,尚相似于百余年前之宁武子(按“卫侯使宁俞来聘”见《春秋》文公四年,前623):“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公冶长》)“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述而》)此见孔子之善用行藏,若《老子》“知荣守辱、知白守黑、知雄守雌”之义,亦与此相似,汉后必使儒道对立,决非春秋末期老孔本人之旨。唯孔子有卷怀之志,宜于“知天命”后,尚可达更高之成就。
孔子于卫灵公时,亦曾离卫去陈,当途经匡。匡人曾为阳货所欺压,而孔子貌似阳货,遂围孔子。“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子罕》)“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先进》)此二节中,上节可喻孔子“知天命”之象,且以文王之“文”为天命,故知“为东周”尚非孔子之鹄的。“文”之云者,犹礼与乐,直与君子,知与愚等等。孔子于周游列国之十余年中,无时不在考文,庶能以文载道。下节见师生感情之深切,孔颜所乐决非空言,要在能互知所藏者。《史记·孔子世家》:“孔子使从者为宁武子臣于卫,然后得去。”宁武子之后世或尚仕卫,故有此事,其具体事实已未能考。孔子去匡,经蒲而返乎卫,至于蒲人有要盟之传说。《史记·孔子世家》记要盟之事曰:“蒲人止孔子。弟子有公良孺者,以私车五乘从孔子,其为人长贤有勇力,谓曰:‘吾昔从夫子遇难于匡乡,又遇难于此,命也已。吾与夫子再罹难,宁斗而死。’斗甚疾。蒲人惧,谓孔子曰:‘苟毋适卫,吾出子。’与之盟,出孔子东门,孔子遂适卫。子贡曰:‘盟可负邪?’孔子曰:‘要盟也,神不听。’”其事或有,发生之年份难确定。合诸孔子之思想,此传说之理可信,亦属“子不语怪力乱神”之旨。因要盟以力,信盟以神,岂能束缚有志于礼乐之孔子。《史记》记孔子初至卫,主于子路妻兄颜浊邹家,再次返乎卫,主蘧伯玉家。于所主处,孟子曾有议论,可见孔子到他国时住于何处,战国时已有多种传说,孟子之判断亦未可深信,阙疑为是。当孔子二次返卫,又有见南子之事。南子为卫灵公夫人,“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雍也》)又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也。”(《子罕》)《史记·孔子世家》谓:“灵公与夫人同车,宦者雍渠参乘,出,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故孔子有此言。今可反证卫灵公时有与夫人同车之风气,孔子能从俗,宜有见南子之事。而子路之观点,每较孔子为固拙,失在知直而不知可卷。究夫孔子当时之思想,因齐鲁之政皆未足以行文王之文,卫而能行,可教以西周文王之德,与“我其为东周”已不同,与有三家作梗之鲁亦不同,此所以宁见南子有以曲成之,此为《诗》始《关雎》之象。若卫邑仪封人之视孔子为木铎(见《论语·八佾》),可见孔子之思想已能为卫人所接受。然亦有否定孔子之思想者,《论语·宪问》:“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末之难矣。’”揆诸事实,行尊王攘夷为东周之政且未可,况为文王之文。然卫国本有其封地,尚可周旋于《春秋》所见世而有其能力,此与灵公四十年之经营密切相关。能用仲叔圉治宾客,祝$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宜孔子初亦愿为其所用,奈其晚年为继位事已无尚文之志而归诸无道,故“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遂行”(《卫灵公》)。此又见孔子于外王之德,重文王而不重武王之旨。且孔子思想未尝以周初之分封为非,贵在能继承文德以治天下,《论语·八佾》“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是其义。然除蘧伯玉、颜渊诸人外,或未必能理解孔子去卫之情。若《论讲》于“明日遂行”下继以“在陈绝粮”,然据《史记》,其间尚有他事。《史记·孔子世家》:“去卫过曹,是岁鲁定公卒(前495)。孔子去曹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拔其树,孔子去。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述而》)”考桓魋欲杀孔子,传说为个人之好恶,据《礼记·檀弓上》:“昔者夫子居于宋,见桓司马自为石椁,三年而不成。夫子曰:若是其靡也,死不如速朽之愈也。”是否如是,殊难深信。以理推之,虽或有个人好恶,根本原因似与孔子祖籍有关。且宋承殷礼,与周制当有不同,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八佾》)而孔子与弟子习礼大树下之礼,或有不同于当时之宋礼,故为桓魋拔树而逐之。孔子所谓“天生德于予”之德,仍属周德之象,与宋国所传之殷德不甚同,且未必同于孔子所言之殷礼,此所以有“微服过宋”之传说。因与门弟子聚人过多,或须分散,方能过宋。乃至郑,有与弟子相失之传说。此似属推测,然可合诸当时之时代背景,因私人聚徒讲学习礼,至少是罕见之事,难免有世俗之阻力。公良孺为解匡与蒲之危,正见学徒中必须兼及有勇力者,射与御即属武事,于周游列国时尤不可忽视。乃与弟子相失,有“累累若丧家之狗”之象,此至少是战国时之传说,未必全属子虚。而孟子则曰:“传曰: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滕文公下》)与弟子相失,乃以教育家视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则以政治家视孔子。此二者有其相通处,亦有其不同处,而孔子之象,以今日观之,实属教育家,此不可不明辨之。
孔子由郑至陈,当时陈侯为周臣(前501—前478在位,即陈闵公,二十四年灭于楚)。陈为大皞之墟,武王以封帝舜之后。究其风俗,或与周姓者不同,善歌舞,可参阅《诗经·陈风》。惜当时已四面受敌,宜孔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公冶长》)其时孔子已年过六十,思想又渐起变化。知其为“狂简”而犹誉之为能“斐然成章”,庶有“耳顺”之象。可见孔子于“知天命”后,又因时代之变而重视“狂简”,此知晚年之弟子与早年之弟子,思想已多不同。“不知所以裁之”,正愿有以裁之。
《春秋·哀公五年》(前490):“……夏……晋赵鞅帅师伐卫。”《左传》:“夏,赵鞅伐卫,范氏之故也,遂围中牟。”《论语·阳货》:“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江永(1681—1762)《考实》云:“中牟尝属晋赵氏矣,而此时属卫,岂因佛肸叛而中牟遂属卫欤。”佛肸畔中牟的具体事实已难确考,然《论语》所记之事当可信,故江永之推论,可备一说。要而言之,佛肸之行,与公山弗扰相似,皆属狂者。孔子于鲁尚“为东周”而可往,于周游列国时,又为“焉能系而不食”而可往。此皆所以裁狂者,故佛肸之有意召孔子,孔子正欲以坚白之道食中牟之民,是亦非子路所能知。虽亦不果往,更见孔子能进一步发挥“毋我”之思想。唯深入体察“毋我”之我,乃可归仁以闻道。非达此境,何能“耳顺”,何能裁“狂简”。继之之蔡,宜及“在陈绝粮”事。《论语·卫灵公》:“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此“固穷”之情,庶见孔子之所谓君子,贵能穷身以通时,立象以设教,此人类之所以有进化。而或不忘富贵利达之纵横家,仅能听君言以免穷之小人儒,是之谓穷斯滥。《史记·孔子世家》记述孔子以《诗》中“匪兕匪虎,率彼旷野”两句,试子路、子贡、颜渊之志,虽未可信其为必有之事,而合诸他处之言论,殊合子路、子贡、颜渊三人之性情。“于是使子贡至楚,楚昭王兴师迎孔子,然后得免。”然孔子是否曾见楚昭王,亦未可考,至楚则无疑,且确已至叶。时楚昭王将卒(楚昭王卒于《春秋》哀公六年,前489),叶属楚,宜有楚风。孔子以“近者说远者来”以答叶公之问政(《子路》),可见孔子之思路,早已上出于周。此于当时之思想已属狂简,由治国而平天下,何国不可行之,不必限于鲁卫之周姓,故与《春秋》传闻世“尊王攘夷”的思想实已不同。或执“为东周”、“黜周王鲁”等为孔子外王之道,皆未合六十后之具体思想。然“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子路》)。此一观点,极有影响于我国的民族性,父系家庭之基础实筑于此,确与生理有关,宜进一步作专题研究。又“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汝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述而》)。此语正可见“耳顺”之情。忘食、忘忧,盖有以裁狂简。当孔子在楚及叶蔡间,尚遇长沮、桀溺、荷%丈人、楚狂接舆等,此辈有意违世,形成后世道家之象,于孔子之道中,乃属于简。其间遇长沮、桀溺事,殊可见孔子之情。《论语·微子》:“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此节之裁简者有代表意义,“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诚可说明周游列国之旨。变鲁之道,“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奈“道不同不相为谋”(《卫灵公》),可云感慨万千,而行道之志弥坚,此孔子之可贵处。最后孔子仍至卫,是时卫灵公已卒,孙出公辄继位,而子蒯聩心犹未甘,乃有以子拒父之战。(www.xing528.com)
《论语·子路》: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此节虽言有所指,谓出公拒父名有未正。然正名之理,实为孔子一生治学所重视者,要能“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此与不久后由墨家分出专以正名为学之名家,有原则之不同。能善继孔子正名之理者,小成为孟子,大成为庄子(另详)。若子路者,仅本所指言,尚非以正名言。唯与子路之观点未同,宜子路能久居于卫,而孔子则居数年后不得不返鲁。当孔子尚居卫时,门人未能分辨孔子与子路之同异,《论语·述而》记:“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此见孔子之隐情既略吐于子贡,乃决定返鲁,以结束周游列国的讲学实践。而有以求变鲁之道,似可以“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卫灵公》)作结,道由人弘,宜孔子有“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子罕》)之象。
总观孔子周游列国十余年之所得,贵能扩大识见,由“为东周”而上及为西周“文王之德”,于尊王攘夷之实,有明显的变化。且对当时的周天子敬王,始终无片言只字提及,可证为晋所控制之天子,孔子未必以为是。若王子朝之奔楚,且有不幸的遭遇,孔子似有深感,宜对楚与叶有感情而未至三晋,对隐者之言尤足玩味。除长沮、桀溺外,若晨门知孔子“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亦能深知孔子。又孔子不得与楚狂接舆言,非将言子贡不可得闻之性与天道乎,惜由简而狂之接舆无暇以闻,仅能留此无言之意,以待后人之致思而已。此辈隐者之思想,或与老子之弟子老莱子有关。至于孔子最主要之收获,能得各国之青年学子,足可自慰。儒家之理,数传而遍及天下,实与十余年之周游列国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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