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历代认识孔子有汉、宋、清三变
观秦汉以来对孔子的认识,要而言之,基本有三变。其一为汉代的经学。考“六经”之传,大半出自荀子(前318?—前238?),然荀子上距孔子亦已二百余年,与韩非仅一辈之差。或可认为荀子之说得韩非尊师之心不计入八家之中,然荀子确已认为儒家中如子张、子夏、子游为贱儒,子思、孟子造说五行等等皆非孔子之说,则同门异见其来已久。然何可认定由子弓传于荀子者为是,而由子张、子夏、子游及子思、孟子相传者为非?故专心于经学而不加分辨经义者,未必能传孔子之旨。宜汉之经学碍于今古文之争,迨郑玄(127—200)有综合之志,且亦有其所得,奈旋即崩溃于曹丕之禅(220)。故汉武帝尊孔以治经,由董仲舒(前180—前115)以及许慎(58?—147?),尚未足以见孔子之旨。魏晋南北朝以后,有玄学、佛学的思想日在发展。并观《汉书·艺文志》与《隋书·经籍志》,已增道经与佛经,可见文献的不同。故唐兴而三教并存,乃积魏至隋(220—581)近四百年造成的时代思潮,岂一人之力所成?三教并行不悖,庶见唐代文化之盛。及安史之乱(755—763)而唐室渐衰,三教之间势必有争,亦有以意合之者。经唐末五代之乱而宋兴,孔子乃以第二变的面貌出现,故其二为宋代的理学。观理学家之尊孔,基本有得于孟子(前372?—前289?)。孟子虽早于荀子五十余年,然上距孔子尚有百余年之差,故必须由孟子而上及子思之《中庸》、曾子之《大学》,庶见孔子《论语》之旨。且理学以求孔颜所乐为鹄的,实有二氏之学在其中。孔子岂仅教颜子一人,读颜子“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子罕》)之叹,可见其专心学习的情状。更求颜子所学与孔子所教,其要有二。一曰:“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颜渊》)此属内圣之理。二曰:“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卫灵公》)此属外王之事。惜颜渊先孔子而卒,外王之事未用,内圣之理尚“末由也已”,虽可誉之为“具体而微”,然孔子本人未卒,仍可观其“具体”者,何必观其“微”者。故理学之境,即使认为已及颜渊,犹未及孔子,其间同异,岂可不辨?况礼乐之实何指,尤属恍惚。且能总观孔子之一生以传其道者,必当卒于孔子后。此意理学家岂不知,乃于颜渊外,又重视曾子之孝及其所著之《大学》。《大学》明内圣外王之次,由汉代编的《礼记》中,重点提出以上及春秋战国之际的儒家思想,未可谓全部无据。奈于《大学》的基础,必须合诸“所见世”之史实,朱熹(1130—1200)为之编次而增补“格物章”,而谓孔子以此传曾子,岂其然哉。由元而明,应时空条件之变而有王守仁(1477—1528)出,乃承陆九渊(1139—1192)之大者以正朱子之失,复古本《大学》,实有所见。进而宜知陆子之所谓大者,当其十三岁(1151)因宇宙之义而笃志圣学。凡“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见《淮南子·齐俗训》,于先秦时《庄子·庚桑楚》中,已言“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早于《淮南子》而义更精深。陆子有悟于此,故曰:“元来无穷,人与天地万物,皆在无穷之中者也”;“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至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此理亦莫不同也。”此言实能阐明《中庸》之旨。若象山之学,唯有得于此,故一生治学与诲人,多及“宇宙”二字之精义。若曰“宇宙不曾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殊能得天地人三才之结构,实已深体乎孟子“易地则皆然”之理。及明王守仁悟于龙场(1528),此心此理确能同于三百数十年前之陆子,而尤合于孟子之“求放心”与“致良知”。然则理学经程朱与陆王之变,识见超然,所得之孔子,与董仲舒的《春秋》断狱,岂可同日而语?然而得其理而未明其事,仍未可谓已得孔子处于《春秋》所见世之象。且阳明尊经以心,非通贯“六经”之旨者,其何足以知之。由是经一二代之传,已流弊丛生,益以麦哲伦于嘉靖元年(1522)已能绕地一周,可见当时世界之知识水平,乃欧风渐来而世变日亟。明亡而归罪于姚江之学风,既未可谓其为唯一原因,亦不可否定其为原因之一。
自有清入主中国,仍重视固有的历史文化,乃对孔子又成另一面貌,故其三为清代的朴学。观清代的学术亦有多方面,然自乾嘉以来特重朴学,且有所成就,足以代表一代学风,所研究的对象,更重孔子。初有黄宗羲(1610—1695)、顾炎武(1613—1682)、王夫之(1619—1692)三学者,适当明清之际,皆深具民族意识,其学务实而不言玄虚,其要仍有得于理学之长,乃主宋而非明,犹由王陆而朱程。继之者能行以践己之形,知以辨客观之史,故若颜习斋(1635—1704)、李恕谷(1657—1733)之行,能纠正理学之拘,以畅达人类相近之性;胡渭(1633—1714)、阎若璩(1636—1704)之知,由考据而启人之思,可免受“易图”及伪古文《尚书》之欺。乃起自非明之姚江而非宋之理学,非宋之理学而非晋之梅赜,由是步步上出,方能探原先秦。由戴震(1723—1777)之《孟子字义疏证》出,更能直达理学之源以正其流。总观其时代,当康熙(1662—1722在位)经雍正(1723—1735在位)而乾隆(1736—1795在位),逐渐由宋而汉,确立许慎《说文》为治学的基础。故康熙四十五年(1706)陈梦雷纂成《古今图书集成》,刊行于雍正时,不啻在总结宋学;乾隆四十六年(1781)编成《四库全书》,实为专志朴学的工具,纪晓岚(1724—1805)总其事,其思想重汉轻宋,可见当时已形成的学风。然由宋而汉,富于文献,由汉而战国,尚有诸子,由战国而春秋,唯“六经”可据。故朴学家之重视孔子,必当深入考核《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之旨。然“六经”之中要在礼乐,仅限于以文字入手,既无乐经,自然对孔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之情,茫然不知所谓。况清之乐用十四律,何能有得于三分损益、隔八相生的先秦乐理。以礼论,汉满的民族隔阂始终未能消失。乃于知,可以朴学探源,而于行,坚执宋礼以自囿。此于清室正宜用之以治汉民,而汉民亦乐于执此以自傲,认为是礼仪之化而与满族不同。唯此上下相欺,终清之世未能相洽,宜颜李之行非但未能进一步发扬,反更多受理学的束缚。此与孔子主张以礼乐治天下的基本点,当认识礼乐的实质,已全部失其意义。宜朴学之所得,仅能得孔子之迹,决不能得迹迹之履。先明乎此,方可分观诸经以论朴学之所长。
其一,《易经》——宋易实结束于康熙李光地编纂的《周易折中》。此书系总结由陈抟(890?—989)开始的易学,文献俱在,乃能以朱义为主而兼程传,选辑适当,足以合数百部宋易为一,研究宋易者正可读此以知其概貌。而汉易者,早为王弼(226—249)所废,清朴学家使之恢复,于文化史上有特殊地位。而其资料什九来源于唐李鼎祚编辑的《周易集解》,此书编成而上于朝,当唐代宗即位日(762),然迄清已近千年,虽有读其书者,绝无一人能深入以研究其易理。自惠士奇(1672—1741)、惠栋(1697—1758)起,始能读此以复明王弼以前的汉易。而乾隆的《周易述义》又起提倡汉易的作用,然其学术价值不高,后经张惠言(1761—1802)等进一步阐明之,汉易的面貌方能轮廓分明。惜为文献所限,清所谓汉易者,实仅及东汉,西汉且未详,遑论先秦。惟汉易的读《易》法,实相近于先秦,与王弼说《易》之理,截然不同。此为朴学于《易经》之所得,有志于学《易》者必宜取其成果而更求其原。以孔子论,当知孔子与《易经》的关系。重视史实的朴学家,对此尚未敢正视,必认为十翼是孔子所作,此乃时代的局限性。既不必苛责清儒,而继其学者何可再蹈覆辙。
其二,《书经》——晋梅赜伪作《古文尚书》,朱熹、吴澄等早已知之,然自阎若璩后,能彻底否定之,乃可上应伏生所传之今文。然汉得孔壁之古文书,其事未可谓伪。即以梅赜本言,亦有据于先秦古说而为之缀文,究非以意而言的小说可比。且时当两晋之际,正中原鼎沸、思想杂乱之时,赜进此古史于元帝(317—323在位)以定民族之气,其情亦有可取。故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不可不读,孙星衍(1753—1818)裒集的《尚书今古文注疏》更不可不知。进而言之,伏生所传者,亦何可认为即属孔子所删者。若清朴学所认识《书经》的精义,基本未出郑玄之说,故其成果尚未及《易经》,然资料较多,已能由东汉而西汉。(www.xing528.com)
其三,《诗经》——读《诗经》之观点,要在对诗序有不同的认识。以经学论,更宜重视郑玄《诗谱》及全书之结构。若戴震《毛郑诗考证》以及马瑞辰(1782—1853)《毛诗传笺通释》、陈奂(1786—1861)《毛诗传疏》等,时代亦由东汉而西汉。取魏源(1794—1857)而及王先谦(1842—1917)之说,既以破诗序,而三家诗之理亦有所显。然诗固无达诂乎?“起予者商”可谓非“雅颂得所”之旨乎?三家之前如何说诗,乃文献不足。此见朴学家之于《诗》、《书》,同以汉代的史迹为主,其功未可没,而谓由之可得孔子处于《春秋》所见世之礼乐,实有所不可到达之境。颜渊且然,何况清之朴学。因以高一层次观之,《书》犹礼,《诗》犹乐,当孔子之时,已不可不知文字,然决非仅以文字能得《书》、《诗》礼乐之象。且观清代朴学之认识孔子,实继承郑玄而未能信其所合一的今古文。由是本诸《诗》、《书》以究今古文分裂的焦点,乃在《春秋》。
其四,《春秋》——《春秋》为鲁史,有三传传之,即《公羊》、《穀梁》与《左传》。朱熹称《公》、《穀》为经学,《左传》为史学。以史事明其理,固为《春秋》之大义,故传可偏于经或史,而读《春秋》者何可执于一端。西汉之时,《公》、《穀》先出为今文,《左传》后出为古文。或视今古文为水火不相容之矛盾,则仅可阐明三传之说,何可谓其有见于《春秋》之旨。且董仲舒首以《春秋》断狱,明《公》、《穀》之理,正拟发挥孔子外王之事。然复出《左传》以详《春秋》之史,则《公》、《穀》的微言大义,难免有其破绽,不求其本而逐事论其褒贬,势必穿凿。若三世之分、绝笔之穷,固有其情,当然未可忽视。清儒之非宋复汉,于宋理之精微处,必当化诸《公》、《穀》之《春秋》大义。初有庄存与(1719—1788)《春秋正辞》当之,尚能以《春秋》经义为主,又取及《周礼》,并未严分今古文。洪亮吉(1746—1809)兼通三传,亦能深入考核《春秋》之事。及庄存与之外孙刘逢禄(1776—1829),其时已须严辨今古文,故仅发挥张三世之说,犹进一步法董仲舒以《公羊》断狱。狱以一事,三世以改制,有得乎孔子之外王则一,故以《公羊》而切于时政言,则由龚自珍(1792—1841)、魏源(1794—1857)而王闿运(1833—1916)、廖平(1852—1932)、康有为(1858—1927),因时为甚。然何与于《春秋》所见世之孔子,此亦何异于“六经”注我。
其五,《仪礼》、《周礼》、《礼记》、《大戴礼记》——“礼”属具体的行动,有关“礼”的文献,基本为当时所通行的仪式,由之可了解当时的风俗习惯、社会组织及礼制的含义。凡《仪礼》记述礼的具体仪式,当时必有行之者,自然是周代的部分礼制;《周礼》是王者用以治天下的官制;《礼记》则综述由上及下一般应用的礼制,亦有说明礼乐及“六经”的意义等,更可了解当时的社会情况。至于清朴学家之读此,更能由文字以深入考核当时的制度。若朱彬(1753—1834)《礼记训纂》、王聘珍(?—1821)《大戴礼记解诂》、胡培翚(1782—1849)《仪礼正义》、孙诒让(1848—1908)《周礼正义》等,皆积数十年之精力以成书,宜成果可贵。古无录音录像,犹能重见当时社会的风貌,此见文字之功。虽然,客观对应的时代,尚有上下数百年的差别,故合礼于孔子,何可贸然而言。西周之周礼如何?在鲁之周礼如何?由战国下及西汉之周礼又如何?或非清之朴学家所可辨知。
以上略述清代治经的成绩,可云已能与汉人并驾,且后来居上有过之之势。奈徒执其迹者,难免又为文字所囿,故朴学家之由治经以治子,虽曰由春秋而战国,实仅能由西汉而战国。故于孔子的形象,因未能正视“六经”与孔子之关系,则何能有确切的认识。《汉志》所谓:“后世经传既已乖离,博学者又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破坏形体,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后进弥以驰逐。故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终以自蔽,此学者之大患也。”然清之朴学家仍有失于此,且更过之,令人浩叹。司马谈论儒家之失,“夫儒者以六艺为法,六艺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故曰博而寡要,劳而少功”,诚未可忽视。而孔子本人固如是乎,亦不可不知。故于二千五百余年后的今天,孔子既经汉宋清三变,仍有必要直探荀、孟以前的情况。此论旨在阐明孔子本人史实及与“六经”之关系,尤要者宜重视《春秋》所见世的时代。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