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说过一段引起许多争论和误解的话:
“另一方面,即从主体方面来看:只有音乐才能激起人的音乐感;对于没有音乐感的耳朵说来,最美的音乐也毫无意义,不是对象,因为我的对象只能是我的一种本质力量的确证,也就是说,它只能象我的本质力量作为一种主体能力自为地存在着那样对我存在,因为任何一个对象对我的意义(它只是对那个与它相适应的感觉说来才有意义)都以我的感觉所及的限度为限。”[1]
争论的焦点在于:马克思所说的“最美的音乐”究竟是什么意思?它究竟能否离开人的音乐感而存在?
本文试图从分析一种常见的观点入手来展开我们的论述,这种观点认为:
“马克思的话明明白白说的是,这音乐即使对于非音乐的耳朵不是对象,而它还是‘最优美的音乐’。也就是说,这音乐的美,并不因为有人对它不产生美感就不美了。……艺术的美就在于艺术品本身,即使人们不感觉它美,也不能因此就断言它是不美的,或它不是美的……”[2]
看起来,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了:马克思既然提到了“最美的音乐”,那么不管它对人有没有意义,马克思也一定认为它是“客观存在”着的。这倒使人想起某些到非洲去的传教士,他们认为:虽然对于没有宗教感的民族来说“上帝”毫无意义,但这并不妨碍上帝的无所不在。
当然,美和上帝还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尽管西方学者常把二者混为一谈)。问题在于,必须按照马克思对音乐的美和一般的美的理解来进行一种真正深入的而不是表面字句的分析,才能全面把握马克思美学思想的精髓。
首先,我们必须把马克思的上述观点放在思想史的发展过程中,具体地说,就是放在与德国古典哲学、尤其是与费尔巴哈的美学思想的联系中来考察。
众所周知,1841年出版的费尔巴哈的《基督教的本质》对马克思思想的发展起了决定性的作用。马克思1844年所写的这部手稿,其思想渊源很多都来自费尔巴哈、特别是《基督教的本质》这本书。
作为感觉论的唯物主义者,费尔巴哈在《基督教的本质》中特别强调人的感性(感觉和感情),因而涉及了大量美学方面的问题。在费尔巴哈看来,审美,欣赏和艺术都是人的“族类本质”的需要,这就是,人必须把自己的本质在一个对象上显现出来,同时又在自己的这个对象上看到自己的“公开的本质”,[3]而在艺术和审美中则表现为人的感情的寄托、表达和对象化的过程。在这里,费尔巴哈举得最多的例子就是音乐,例如他在第一章“概论人的本质”中说道:
“谁没有经验过音调之动人心弦的威力?可是,音乐的威力,不正是感情的威力吗?音乐是感情的语言,音调是有声的感情,是表达出来的感情。”[4]
这似乎是老生常谈了。在今天,任何一个稍懂一点音乐的人恐怕都不会否认音乐的表达感情的作用。可是问题正在于,音乐所表现出来的美的无法抗拒的魅力(威力)究竟是怎么回事,人在音乐中所看到和对之欣赏的美究竟是什么东西。根据费尔巴哈的看法,音乐是人的感情的对象,所以:
“如果你对于音乐没有欣赏力,没有感情,那么你听到最美的音乐,也只是像听到耳边吹过的风,或者脚下流过的水一样。那么,当音调抓住了你的时候,是什么东西抓住了你呢?你在音调里面听到了什么呢?难道听到的不是你自己的声音吗?因此感情只是向感情说话,因此感情只能为感情所了解,也就是只能为自己所了解,——因为感情的对象本身只是感情。音乐是感情的一种独白。”[5]
因此,“感情的对象就是对象化的感情。”[6]
人们如果愿意把这段话与上面所引马克思关于“最美的音乐”的那段话对照一下,就不难看出极其明显的内在联系。实际上,马克思和费尔巴哈都认为,音乐的美正在于它体现和表达了人的感情[7],美就是体现在音调中的“对象化的感情”。因此音乐的美决不能脱离人的感情而孤立地存在于空气的振动中,在他们看来,任何人也感觉不出的那种存在于客观对象中的“美”纯属无稽之谈。马克思所说的最美的音乐“只能像我的本质力量作为一种主体能力自为地存在着那样对我存在”,就是说只有当音调好像是我的感情这种本质力量的“独白”时,才对我是存在着的。马克思这里的“我”是泛指人类而言,而不是指任何具体的个人。最美的音乐可以对某个没有音乐感的人没有意义而同时却对其他人有意义,但倘若对全人类没有意义,那么它实际上就根本不存在,存在的只是声学所研究的对象——音调(声音),而非“最美的音乐”。
对于“音调”和“美的音乐”的概念上的混淆,费尔巴哈似乎早有预见,他指出:
“音调本身并不具有制服感情的威力,只有具有丰富的内容、意义和感情的音调,才具有这种制服感情的威力,感情只为充满感情的东西所规定。”[8]
反之,“感情(Gefühl)是人里面的音乐威力。”[9]
“音乐”一词本身既包含音调(声音)也包含体现在音调中的“乐思”(情感),两者缺一则没有“音乐”。而音乐中的“美”则属于“乐思”方面,它固然也要借助于音调才能表现出来,但它本身本质上却是人的一种本质力量、精神力量即人的感情的表现,“美的规律”决不是空气振动的规律,而是感情的规律。音乐的美决不是声学和空气动力学研究的对象,而是人学的研究对象。
引起人们上述混淆的关键在于,人们往往没有看到,马克思和费尔巴哈并不是从单纯自然科学的立场上来谈论“对象”、“存在”或“意义”的,而是从“自然主义”和“人本主义”统一的立场上,即从人和自然界的相互关系的角度来讨论这些概念的。因此,人们往往把马克思上面那段话中的“另一方面,即从主体方面来看”这个限定语丢掉不管,而单独引用和孤立地理解马克思以下的话,这就把马克思在此之前所说的第一方面忽视了。马克思在那里是这样说的:
“因此,一方面,随着对象性的现实在社会中对人说来到处成为人的本质力量的现实……一切对象对他来说也就成为他自己的对象化,成为确证和实现他的个性的对象,成为他的对象……因此,人不仅通过思维,而且以全部感觉在对象世界中肯定自己。”[10]也就是说,马克思是从人和对象统一的角度来看待人的对象的。这种统一首先表现在人的社会实践中。随着人的社会生产对自然界的改造,使自然界日益成为“人的对象”,人就有可能不仅在生产劳动中使自然对象现实地肯定自己,即满足自己的物质需求,而且也在思想和全部感觉(包括感情)中使自然界从精神上肯定自己,即满足自己的精神需求;自然界不仅成了人的生产对象和生活资料产品,与此同时也成了人的感情的表达工具和物质外壳。正因为如此,音调就成了音乐美的载体。
所以在马克思看来,人类的社会实践不仅导致了自然界客体方面的上述变化,“另一方面”也导致了人、主体方面的变化。(www.xing528.com)
在马克思看来,人的本质的对象化活动(实践、劳动)不仅使对象方面人化、成为人的对象(在实践和理论两方面),而且使主体方面全部丰富的本质力量(包括认识、感情、意志能力)产生和发展出来,因而使人的审美能力也产生和发展出来。这就是“劳动创造了人”这一唯物主义命题的最初表达,也是马克思实际上已大大超越了费尔巴哈的有力证明。虽然马克思和费尔巴哈在对“最美的音乐”或音乐的美本身的理解上是一致的,可是对于美的起源、对于作为人的本质力量之一的审美的现实基础的理解却不一致了。在费尔巴哈看来,人的审美能力是自然天生的,自然“给予我们两只耳朵,专门欣赏那无私的发光的天体”[11],“美学上的口味,不是以物理学上的口味为前提吗?……人所是的,难道不依赖于人所吃的吗?”[12]反之,马克思在这几段话中则好像处处都在和费尔巴哈这种对人的自然主义观点争辩,他认为“五官感觉的形成是以往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囿于粗陋的实际需要的感觉只具有有限的意义。对于一个忍饥挨饿的人说来并不存在人的食物形式,而只有作为食物的抽象存在;食物同样也可能具有最粗糙的形式,而且不能说,这种饮食与动物的饮食有什么不同。”[13]“已经产生的社会,创造着具有人的本质的这种全部丰富性的人,”[14]为了形成人的感觉,“无论从理论方面还是从实践方面来说,人的本质的对象化都是必要的。”[15]
一年多以后,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有了更明确的表述:“每个个人和每一代当作现成的东西承受下来的生产力、资金和社会交往形式的总和,是哲学家们想像为‘实体’和‘人的本质’的东西的现实基础”[16],“费尔巴哈对感性世界的‘理解’一方面仅仅局限于对这一世界的单纯的直观,另一方面仅仅局限于单纯的感觉:费尔巴哈谈到的是‘人自身’,而不是‘现实的历史的人’。”[17]
由此可见,马克思美学观和费尔巴哈美学观的最根本的区别,就在于马克思把人的精神上的审美能力,包括人将自己的感情对象化和在对象上感受到自己感情的能力,亦即艺术创造能力和美的欣赏能力,都建立在人的感性的物质活动即劳动生产实践的基础之上,建立在劳动过程中人的本质的“现实地展开”之上。正是由于这一点,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美学观点已经深刻地植根于历史唯物主义的最基本的原则之上,并成为它的一个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相反,费尔巴哈则始终没有能够跳出历史唯心主义的圈子,他想用人的“感性”把人和自然界统一起来,但二者却仍然作为“单纯直观”的世界和“单纯的感觉”而对立着,在这种对立中,“人”、“人的本质”都只是一些没有具体内容的概念,而他的美学观点中那些闪光的思想则被淹没在大量的哲学家的抽象议论和空谈之中了。
(原载于《社会科学动态》1990年第8-9期)
【注释】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25~126页。
[2]《美学论丛》第一辑,第43页。
[3]《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三联书店1962年版,第30页。
[4]《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三联书店1962年版,第28页。
[5]《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三联书店1962年版,第34页。
[6]《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三联书店1962年版,第34页。
[7]德文“Gefühl”和“Empfindung”都具有“感觉”和“感情”双重含义,马克思和费尔巴哈有时在不同意义上、有时又在笼统的意义上使用它们。
[8]《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三联书店1962年版,第30页。
[9]《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三联书店1962年版,第92页。
[1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25页。
[11]《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三联书店1959年版,第84页。
[12]《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三联书店1959年版,第291页。
[1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26页。
[1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26页。
[1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26页。
[1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43页。
[1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48页。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