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志明在靖西写的狱中诗
编者按：1942年，世界各地反法西斯战争迅猛发展，并取得了节节胜利。越南革命领导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杰出活动家胡志明，于1942年8月20日凌晨离开越南革命根据地——北坡，前往中国，要到中国重庆，与蒋介石和国际反侵略同盟中国分会主席宋庆龄、中国共产党代表周恩来等同志会面，进行复国活动。行至广西德保足荣乡，乡警怀疑其为日本间谍而被逮捕，押送回靖西。后解押南宁、桂林、柳州。后经国民党第四战区张发奎查明,遂获得自由。胡志明主席在狱中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充满信心的诗，取名《狱中日记》，本文节选《狱中日记》中初期诗作，主要是胡志明从德保被捕押到靖西关押的这段诗作。文中注解均为广西社会科学院黄铮教授注。
胡志明“狱中日记”诗的笔记本封面。胡志明有意将年份写错，据他自己说是为了迷惑敌人。
卷 头(1)
身体在狱中，
精神在狱外。
欲成大事业，
精神更要大。
开 卷(2)
老夫原不爱吟诗，
因为囚中无所为；
聊借吟诗消永日，
且吟且待自由时。
在足荣街被扣留
足荣却使余蒙辱(3)，
故意迟延我去程。
间谍嫌疑空捏造，
把人名誉白牺牲。
入靖西县狱(4)
狱中旧犯迎新犯，
天上晴云逐雨云。
晴雨浮云飞去了，
狱中留住自由人。
本图上中国国界线系按照中国地图出版社1989年出版的1:400万《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形图》绘制
世路难（三首）
一
走遍高山与峻岩，
那知平路更难堪。
高山遇虎终无恙(5)，
平路逢人却被监。
二
余(6)原代表越南民，
拟到中华见要人(7)。
无奈风波平地起，
送余入狱作嘉宾。
三
忠诚我本无心疚，
却被嫌疑做汉奸。
处世原来非易易，
而今处世更难难。
早（二首）
一
太阳每早从墙上，
照着笼(8)门门未开。
笼里现时还黑暗，
光明却已面前来。
二
早起人人争猎虱(9)，
八钟响了早餐开。
劝君且吃一个饱，
否极之时必泰来(10)。
自 勉
没有冬寒憔悴景，
将无春暖的辉煌，
灾殃把我来锻炼，
使我精神更是“紧张”(11)。
午
狱中午睡真舒服，
一睡昏昏几句钟(12)。
梦见乘龙天上去，
醒时才觉卧笼中。
问 话
社会的两极，
法官与犯人。
官曰：你有罪，
犯曰：我良民
官曰：你说假，
犯曰：我言真。
法官性本善，
假装恶狠狠。
要入人于罪，
却假意殷勤。
这两极之间，
立着公理神。
午 后
二点开笼换空气，
人人仰看自由天。
自由天上神仙客，
知否笼中也有仙。
晚
晚餐吃了日西沉，
处处山歌与乐音。
幽暗靖西禁闭室，
忽成美术小翰林(13)。
囚 粮
每餐一碗红米饭，
无盐无菜又无汤。
有人送饭吃得饱，
没人送饭喊爷娘。
难友吹笛
狱中忽听思乡曲，
声转凄凉调转愁。
千里关河无限感，
闺人(14)更上一层楼。
脚 闸(15)（二首）
一
狰狞饿口似凶神，
晚晚张开把脚吞。
各人被吞了右脚，
只剩左脚能屈伸(16)。(www.xing528.com)
二
世间更有离奇事，
人们争先上脚钳。
因为有钳才得睡，
无钳没处可安眠。
学弈棋（三首）
一
闲生无聊学弈棋，
千兵万马共驱驰。
进攻退守应神速，
高才疾足先得之(17)。
二
眼光应大心应细，
坚决时时要进攻。
错路双车也没用，
逢时一卒可成功。
三
双方势力本平均，
胜利终须属一人。
攻守运筹无陋算(18)，
才称英勇大将军。
望 月
狱中无酒亦无花，
对此良宵奈若何。
人向窗前看明月，
月从窗隙看诗家(19)。
分 水
每人分得水半盆，
洗面烹茶各随便。
谁要洗面勿烹茶，
谁要烹茶勿洗面。
中 秋（二首）
一
中秋秋月圆如镜，
照耀人间白似银。
家里团圆吃秋节，
不忘狱里吃愁人。
二
狱中人也赏中秋，
秋月秋风带点愁。
不得自由赏秋月，
心随秋月共悠悠。
赌
民间赌博被官拉，
狱里赌博可公开。
被拉赌犯常嗟悔，
何不先到这里来。
赌犯
公家不给赌犯饭，
欲令他们悔前非。
“硬”(20)犯肴馔天天有，
穷犯饥涎共泪垂。
难友莫某
富家子弟贫家教，
赌胆如天胆似针。
车大炮(21)才真伟大，
在囚仍想吃人参。
难友原主任L(22)
国家重托镇边陲，
胡乃忘公只顾私。
锑矿常从边界去，
金钱炉里铸囚诗。
双十日解往天保(23)
家家结彩与张灯，
国庆欢声举国腾。
我却今天被绑解，
逆风有意阻飞鹏(24)。
杨涛病重(25)
无端平地起波涛，
送你杨涛入坐牢。
城火池鱼(26)堪浩叹，
而今你又咳成痨。
【注释】
(1)这首诗在胡志明“狱中日记”原稿上没有标题，是直接抄在诗集封面上的。胡志明在诗集封面上画有一双戴着手铐的手，并写上“狱中日记”四个大字。中国人民文学出版社在1960年5月出版胡志明的《狱中日记诗抄》(100首）时，为这首诗加上了“卷头”这个标题。
(2)这首《开卷》与前面那首《卷头》，并非胡志明入狱后陆续写下的130多首诗的开头两首。从内容上看，胡志明被关押后写下的第一首诗应是紧接于《开卷》的那一首《在足荣街被扣留》。胡志明在狱中陆续作诗时，是分散地记在一种土纸上的。到出狱时，已不知不觉写下了130多首。胡志明便决定将这些诗抄在日记本上，汇成一册。回顾一年多的狱中生活，胡志明感触很深。无产阶级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使他经受住了一年多非人生活的考验，赢得了自由。于是，胡志明又写下《卷头》那一首，并抄在日记本的封面上，作为对自己一年多狱中生活的总结，也作为对今后新的革命历程的激励。接着又写下《开卷》这一首，作为自己为诗集加的“前言”。
(3)足荣是当时广西天保县的一个小圩镇，今属广西德保县，距县城20多公里。1942年8月下旬，胡志明从越南进入广西靖西县后，曾在他所结识的岜蒙街壮族农民徐伟三家小住，随后由岜蒙圩青年杨涛带路，欲自靖西县经天保县、田东县前往重庆。行至天保县足荣圩时，遭国民党的乡警盘查。胡志明身上带有“国际反侵略协会越南分会”的介绍信，又有另外数种证件。乡警怀疑胡志明为间谍，遂将其扣留。“荣”与“辱”是意思相反的两个词。胡志明精通中文，他在诗中巧妙地借“足荣”这个地名，语义双关地抒发自己对无端被扣押受辱的愤懑，显得幽默诙谐。
(4)靖西，广西西南部的一个县，属百色市管辖，与越南毗邻。20世纪30至40年代，由于法国殖民当局镇压越南革命，越南革命者常常越过边界在靖西一带进行革命活动。胡志明也曾多次到靖西，并结识了这里的不少壮族农民。1942年8月下旬，胡志明在天保县足荣圩被国民党的乡警扣留后，即被押送天保县城，再押送靖西县城。当时靖西县城设有广西地方政府的专员公署。胡志明作为间谍嫌疑犯，被暂时关押于靖西县监狱。
(5)胡志明原诗稿偶尔出现同音错字。此处“恙”，胡志明原稿作“样”，越南国家文学院初次整理翻译出版胡志明狱中诗时，改为“恙”。
(6)余，中国文言词语，即“我”。
(7)“拟到中华见要人”句，指的是胡志明此次中国之行的目的。胡志明这次到中国的真正意图，是去重庆会见以周恩来同志为首的中共代表团（周恩来是胡志明的老朋友，20世纪20年代初在法国巴黎，以及在中国大革命时期的广州，胡志明和周恩来曾一起工作），交换对时局的看法。为了行动上的方便，胡志明公开自己此行的目的，是去重庆会见中国国民政府要人。胡志明随身携带的一张国际反侵略协会越南分会的介绍信写道：“兹特派胡志明晋谒中国政府，希沿途给予援助，不得留难，此证。”
(8)笼，指牢房。胡志明在狱中诗中常将牢房称作“笼”。
(9)虱，即虱子，一种寄生于人、畜身上的昆虫，又称跳蚤。这句写的是牢房里卫生条件极差，跳蚤横行，咬得犯人奇痒无比，犯人起床后争相在自己身上抓跳蚤。
(10)此句由成语“否极泰来”演化而来。“否”（音Pi）与“泰”是《周易》六十四卦中的两个卦名。否卦的含义是天地不交，万物不通，推广到人事上，是人的处境困厄不利。泰卦的含义是天地相交，万物亨通，推广到人事上，是人的处境通达顺利。这个成语的意思就是：厄运过去，好运到来。
(11)“紧张”，胡志明原诗如此。越南国家文学院最初整理翻译胡志明狱中诗时，曾将“紧张”改为“健强”。1990年越南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狱中日记》据原稿复改为“紧张”①。
(12)句钟，这是钟表传入中国，刚开始使用钟表记时时通常使用的时间量词。一句钟为一点钟。几句钟即几个钟头。
(13)翰林，即翰林院，中国历史上的官署名，唐初设置，沿袭至清。清代翰林院掌管编修国史，记载皇帝的起居，进讲经书以及草拟册立、制诰等文书。胡志明在此处借用翰林，其含义已有引申，“美术小翰林”可作小小艺术馆解。靖西县壮族群众爱唱山歌，胡志明把在狱中听到山歌声比作在艺术馆中欣赏音乐。
(14)闺人，指狱中难友家中的妻子。这句诗的意思是，此时难友的妻子正一步一步登上高楼，希望看见丈夫归来。更上一层楼，语出唐代王之涣《登鹳雀楼》诗：“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15)脚闸，以及诗中的“脚钳”，均是一种铁制镣铐。旧社会押解犯人时，为防犯人逃跑，在夜间将犯人的一只脚用镣铐锁上，固定在狱中的一处地方，犯人只有另一只脚能够活动。
(16)伸，胡志明原诗稿写作“申”，越南国家文学院首次整理翻译出版胡志明狱中诗时，改为“伸”。
(17)高才疾足先得之，意为本领大、行动快的人先达到目的。高才疾足，即“高材疾足”，语出《史记·淮阴侯列传》：“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
(18)胡志明原诗用“陋算”,1960年越南文学出版社初次整理出版胡志明狱中诗时改为“漏着”，中国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胡志明《狱中日记诗抄》亦为“漏着”,1990年越南出版的《狱中日记）恢复使用原稿的“陋算”。
(19)诗家，胡志明的自称
(20)“硬”犯，指那些家境富足的犯人。他们每天有家人将好的饭菜送至狱中
(21)车大炮，意为吹牛皮。胡志明这首诗讽刺了同狱的一个姓莫的喜欢夸夸其谈的富家子弟。
(22)胡志明这首诗抨击了同狱的一个利用职务之便将锑矿走私出境的原主任L的贪脏枉法行为，L为该犯人姓名拼音的头一个字母。
(23)双十日，即十月十日，是孙中山先生创立的中华民国的国庆日。天保，原广西天保县，今广西德保县。胡志明于1942年8月下旬自靖西县往田东，途中在天保县足荣圩被扣留，经天保县城押回靖西县城。在靖西县监狱关押了一段时间，然后自靖西押往桂林。途中，于10月10日又经过天保县城。
(24)中国《庄子》寓言中有鹏飞九万里的说法。飞鹏，比喻前程远大的人。这里胡志明用以自指。
(25)杨涛，又名杨纯刚，广西靖西县岜蒙圩壮族农民。1942年8月下旬胡志明自越南进入靖西后，曾在岜蒙小住。随后由杨涛带路，自靖西去田东，以便往重庆。二人走至德保县足荣圩时，一同被国民党的乡警扣留。其后，杨涛与胡志明一起被辗转递解关押。杨涛体质较弱，加上长期狱中生活的折磨，使他最后患了痨疾，病倒在柳州。据靖西县当年与胡志明相识的壮族农民王锡基回忆，1943年秋天，他曾收到杨涛自柳州的来信，谈到已经出狱，但身体虚弱，要求家里准备好虎骨，待回家后入药用。王锡基的回忆与胡志明诗中的记述是相吻合的。杨涛最后病死在柳州。越南独立后，胡志明常常想念杨涛这位曾经与自己共过患难的壮族农民。胡志明在给广西友人的信中称杨涛为“烈士”。1963年越南国庆节，胡志明邀请广西边境地区的一些老朋友到越南做客，其中就有杨涛的弟弟杨纯强。
(26)城火池鱼，比喻无端受牵连而遭灾，源于中国成语“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胡志明借用此成语，表达自己连累杨涛入狱受折磨致病而心中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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