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我国历史地理学宗师谭其骧院士百岁诞辰之年,作为亲受先生教诲的弟子谨以崇敬的心情为文缅怀。
我是1941年进入浙江大学史地系的学生,当时来到设在贵州湄潭永兴镇新生部的江馆报到,作为一年级专业课的就是谭师所授的中国通史。在抗日战争年代,这个僻壤山区的小镇,却是非常安静,没有我在中学时代所处的重庆,天天受日机轰炸的骚扰,确是一个安静读书的好地方。永兴这个小镇,好像文化的沙漠,没有广播,甚至也没有报纸,唯一的文化光芒,可以说就是谭先生的中国通史课了。虽然从小学到高中,一般都要接受三遍中国历史的教育,可是谭先生的中国通史却是耳目一新,不光是帝王将相,征征杀杀,而且带入了中国古代社会,既有史实,也有其原因,以及产生的影响,比如说:黄河的灾难,多次改道,历代治河,东汉王景为什么能使黄河安澜八百年?先生讲到五朝十六国,北方多为胡人统治,从农业社会走向农牧社会,地面植被有所恢复,水土流失有所减少,自然景观有所改变,这是黄河尾闾没有摆荡,发生重大灾害的重要原因。说情说理,开敞心扉,闻所未闻,发聋启聩,五十分钟课时刹那间过去,不仅选课的学生听了入神,就是外系学生、理工学科的教师也填满空位,济济一堂,可谓极黔北小镇文化教育之盛。一年的中国通史使我不仅有治学上的时间观点,还有治学的综合观点,不仅要知其然而且要知其所以然。
1942年我到了遵义,地理课程多了,我本来选了先生所开的《沿革地理》,不得已也中途退辍了。此后从地理而地貌,从地貌而河口海岸走上地学的空间研究道路。然而地理现象的发展过程总是不可能脱离时间的演变,比如长江河口的演变不可能脱离几千年的历史事实,因此不时还会去从古籍中寻求史实,在探索历史过程之中,总是时不时出现史料的不足,眼界的狭窄。谭先生是我的老师,又在上海,因而就求教于老师。1958年,我从事长江三角洲调查,在这项任务开展之时就请了老师到华东师大做长江三角洲历史地理的报告。先生讲了长江三角洲上的冈身,讲了郏亶之书,讲了郭璞葬母,讲了石筍滩,种种故事。特别是冈身一说启发我们对三角洲上的贝壳堤做了大量调查工作,做了碳14的测年研究,研究长江三角洲发展过程中的古环境和成长速度。1975年我在撰写中国历史时期海岸变迁的时候,对于长江来沙什么时候增多与什么时候对流域山区开发有亲切关系这个问题,又求教于老师解惑。先生说,起始于孙吴征山越而盛于东晋隋唐。于是我就这样写了下去。(www.xing528.com)
我是一个地理工作者,做历史变迁的研究,史料的收集,受到没有系统训练的影响,正史读得不足,便常常从地方志中去搜寻,这是捷径。虽然我在做长江三角洲水系变化时也读过郏亶之书,单锷之文,归有光的三吴水利著作,但更多是地方志的资料。有关河口海岸的写作在谭先生审阅过程中,就对我特别提出中国方志之学,有时撰写之人考证不足,会出现误引或是出现差错,所以特地指出“地方史志不可偏废,旧志资料不可偏信”的要求。谭先生著作对于史料应用,不仅不作孤证而且经过多方考证,多有发现,提出新的见解,从中又得到先生的教诲。
先生从22岁登上大学讲台(永兴中国通史第一课语)直到82岁前后在中国史地学界纵横一甲子。宏论广被,考证发现很多,而集大成、拓大道莫过于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历史地图集》的主持编制和主编《中国历史自然地理》两大盛事。历史地图之于读史,辨字之于辞典,其重要意义不言自明。先生于1954—1955年受命,1973年完成编稿,1974年内部试行,1982年公开印行出版,前后近三十年。上至石器时代,下至有清王朝,煌煌八册,为中国历史上空前巨作。而编图目标如先生所言:“使读者能够通过平面地图的形式看到统一的多民族的伟大国家的缔造和发展的进程。看到在这片河山壮丽的广阔土地上,我国各民族的祖先如何在不同的人类共同体内结邻错居,尽管有分有合,走过艰难曲折的路途,但是却互相吸引,日益接近,逐渐融合,最后终于凝聚于一个疆界确定领土完整的国家实体之内,从而激发热爱祖国,热爱祖国各民族人民的感情,为崇高的人类进步事业而工作。”我深切领会先生的苦心孤诣,热爱中华民族的用心,只能原原本本地把这段原文摘录下来。老师倾毕生心血完成这样的不朽之作,令我倾心地感佩景仰。先生主持编写的《中国历史自然地理》一书,这是1973年由中国科学院竺可桢先生主编《中国自然地理》丛书的一本专著。就中国历史地理研究和著作来说,这也是中国历史上的一本空前巨著。我在这本书中写了一章历史时期的中国海岸。在写作过程中,得到老师的指点,永铭于心。我特别体会到老师这本书的编写过程对于祖国江河演变倾尽心力,发前人之所未发,恢复历史时期的原貌:云梦不同于云梦泽,洞庭湖并非一直很大,它是由小变大,再由大变小,鄱阳湖也不是现在这样大,它的将近一半的湖面在历史时期有一些土地为湖水浸没所致。使得我们研究长江就可以从历史的演变,寻求河流发育的过程,从而去寻求原因探讨规律了。《历史自然地理》不仅总结了历史时期各种地貌形态演变过程,而且使其规律应用于实际问题的解决。它是一本既有基础研究的典籍,也是一本很有应用价值的著作。谭师为中国历史地理开拓了一条科学研究广阔的道路。惠及后来的研究者和学科的发展。在海岸的研究方面先生发表了不少文章,汇集于《长水集》上下册及续篇(承先生亲笔及哲嗣赠予我,使我感动)。其中特别是长江三角洲的发展,一条条岸线如何推展,时至今日仍然是这个领域研究奉为圭臬的文章。
我从受业起到如今已经是七十年过去了,今逢老师百年纪念之时,我也是九十岁的弟子了,而先生容貌仍然在清晰的记忆中。老师的作育永远不忘,而且泽及河口海岸学研究。先生的严格要求,诚如老师一样,无新意不写文章。老师是历史学大师,地理学大师,历史地理的宗师,高山仰止,师恩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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