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二故乡”与“古城的心”
北伐成功,国民党成为继明太祖以来为数不多的“以南方而统一全国”的政权,以江浙为重心的东南地域是其主要的资源腹地,北京在其视角中则是封建势力“隐伏肇乱之巢穴”。在新政权一片破旧立新声中,1928年北京更名北平,国都地位被废除,成为“故都”。也正是因为政治、经济、外交中心的逐渐南迁,北平得以洗净铅华,以其丰富的文化、教育、学术资源成为南来北往的文人学子心目中的文化城,并留下了大量关于“古城”、“古都”的文学言说,记录着故都在传统与现代、新与旧之间的“交战与交融”。[35]相较而言,观察、分析与思考新都的名篇并不多,留在文人记忆与想象中的这座城市,显得有些单薄和单调。袁昌英曾在1920至1930年代,以作家的敏感和学者的理性相继写下《游新都后的感想》、《再游新都后的感想》两篇散文[36],是观察新都的名篇;钟敬文“观察新都的建设事业和民气”的散文《金陵记游》也比较有代表性;朱自清的《南京》,记录的则是一个带着六朝“古味”
的都市,与新都关联不大。[37]国民党系的报纸杂志对塑造新都的文化地位还是颇为重视的,《中央日报》副刊堪称其中的主力。这里要转换一下角度,看它怎样言说“故都”,因为评说“故都”也是呈现、映照“新都”形象的一种方式。
在南与北、新与旧的对照下,故都北平在《中央日报》的言论和新闻版中,呈现出封建势力“隐伏肇乱之巢穴”、“融化革命志士的洪炉”和“销人窟”等反动老朽的形象,与之相对应,副刊文字也有一些表现着北平的封建性。1929年时任国民党河北省党务整理委员、北平文化指导委员会委员的陈访先在《北方社会之鸟瞰》中,认为革命虽然成功,但北方社会由于久锢在浓厚的封建势力下,还保存着从前社会的故态,“醉生梦死的糊涂虫”、“祈祷太平的妥协分子”、“因愤世嫉俗而妄想盲动的激烈派”以及“病态的舆论”都令人堪忧;在1932年短期主持《中央公园》的天冰征引了《中央日报》“北平通讯”中关于“时轮金刚法会”的报道,面对老太婆对“活佛”长跪不起、民众三叩九拜、书有“华北居士林”和“五台山中华普善会”等字样的黄旗迎风飘展等情形,生出“群鬼”的印象以及对“北平整个封建社会的生活”之厌弃;提倡民族主义文艺运动的杨昌溪写有《人头与待诏旗竿》一文,认为“一到北平来,处处都可以看出封建时代的意味”,残存着清朝“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血腥痕迹的待诏担子在街上随时可以遇着,显示着北方民众思想的麻木……[38]
不过,上述文字中北平反动、老朽的形象并没有在副刊中蔚然成风。正如郁达夫在他书写北平的名篇《北平的四季》[39]中所说,中国的大都会中,“上海的闹热,南京的辽阔,广州的乌烟瘴气,汉口武昌的杂乱无章,甚至于青岛的清幽,福州的秀丽,以及杭州的沉着”,都比不上北京的“典丽堂皇,幽闲清妙”;每一个在这里住上两三年的人,若离开它一年半载,“谁也会得重想起北京,再希望回去,隐隐地对北京害起剧烈的怀乡病来”,这种经验对住过北京的人,“个个都有”。《中央日报》显然与新都的关联更大,但并不妨碍那些曾经在北平居住者利用副刊表达其强烈的思乡症:
离开北国,将近有五年了,怀念北国的心情,并不曾随着似水的流年,如同过眼烟云一样的淡然地消逝。北海的波光塔影,先农坛的古柏丛林,万牲园里清脆的鸟语,玉泉山下如醴的甘泉,幽静壮丽的颐和园,巍峨雄伟的三殿……这一些北国的风物,在我的意识中,不时地引起深长的怀念。[40]
我常常会无端的思想到北平来,而我想到他时,我会发生一种无端的恋思。北平的城墙,泥土,小胡同,甚至肮脏的大车,破烂的朱门,都能勾引起我无限的情怀……我们一想起,这是一个老大的古国,几千年来的京都所在之地,我们就会对这世界有名的文化城市,吐出一种敬仰怀慕。[41]
与主报中北平反动、老朽的形象相比,副刊文字中的北平却是充满了温情的“故乡”。有作者直接称北平是自己“梦里灵魂萦绕的第二故乡”[42],在黄昏里,在秋雨中,召唤自己的心魂;也有作者细细分析北平的这种故乡气息:
……住着的人,从没想走,离开了的人,都闹着要回去;近而至于天津,南京,汉口,上海……远而至于伦敦,巴黎,东京,柏林……国外诸名城,住上十天半月,或三年五载,总有使你皱眉的时候,而北平,永远使人呼吸匀称,永远是可爱的。不论傲慢刚愎的英国人也好,趾高气扬的美国人也好,或果敢坚毅的条顿族,或优美柔顺的拉丁族,一到了北平,都像是熔化在一个大锅炉里,彼此再也找不出有什么界限,直觉得一股说不出的亲切劲儿,不由得人都愿意称他为第二故乡……[43]
这种“第二故乡”,是相对于出生地而言的,强调的是心灵的寄托与归属。新都南京则被袁昌英尖锐地称为“空虚的都城”:即便是政府人员也不以之为家,而新都中的那些衙门、官舍、私宅都是“没主宰的空虚的躯壳”、“魂不附体的空建筑”。[44]在书写新都的有限的文字里,更多是一种观光心态,罕见故土之思。有作者借用但丁的《神曲》,把北平、南京、上海分别比做“天堂”、“净土”与“地狱”,在他眼中,南京是个激励人好好做人,好好读书做事的地方,但容易使人的生活成为“钟摆”,北平则更令人“思慕”,它的好只能用“天堂”来形容,那“清洁广阔的长安街,幽静美丽的东交民巷,澄黄色的琉璃瓦,中山公园苍老的松柏”,无处不让人神往……[45]显然,作为“天堂”的北平更容易令人心生亲切感。(www.xing528.com)
这个文人学子思慕的“第二故乡”,这个无法用语言描摹的“天堂”,不同于人欲横流的洋场上海,也不同于在蓬勃建设中几乎“全然趋于欧化”[46]的新都,而是有着“静穆而忧郁的心”的“古城”,这种“古城的心”不曾随时事“变移”[47]。冬夜在胡同里会响起单调、沉重、叫人伤感的富有中古情调的打更声;一个瞎子一只手拿着棍一只手拿着笛吹着单调的音,一个卖唱的弹着三弦乐;胡同里从早到晚会按着时辰依次传来小贩的各式叫卖声,有卖烧饼麻花的、有卖老玉米的、有卖馄饨的、有打糖锣的,洋溢着令人感动的生命的轮回感;天桥一角那些昔日的“带黄子”、“王爷”或“贝勒”,今日虽生计无着,却仍然满是逍遥满是悠闲地对着棋盘喊“将!”;“北平老太爷集团”在前门的青云阁茶社谈着光宣故事、科场闱墨,在致美阁,奇香居,便宜坊,六味斋,东来顺等地打发着时光;天桥上荒滩子多得可怕,一个古钱、前清搭帽、马靴、鼻烟壶、上了锈的宝剑、玳瑁眼镜等等都是你想象不到搜集不到、破烂而又可爱的东西,守摊子的那些年纪很大的老头儿,自己也成了一件古董;“黄昏踏上三旗营的土坡,归鸦的瘦手牵着炊烟朵朵,汲水的少女恋恋不肯回去,在井台旁描出羞赧的记忆”……[48]在《中央日报》副刊关于故都的言说中,大部分文字都慕恋着它阅尽世事沧桑后不曾变移的静穆、优郁而又从容大度的心灵。这些文字呈现的故都特色,不是“多帝王之色”的封建性,不是关于北平旗民的生活琐事,也不是古城居民日常所沿用的繁文缛礼,而是在于其“包容了人类文化历史上几个时期的文化”的古城性。所以,当结群的骆驼缓缓地静静地走在故都的沥青马路上,给古城的市街添上游牧时代的文化,这是非常和谐的;当卖唱者弹出的三弦乐与高楼中传来的舞曲齐奏时,也没有什么不调和。一个从未到过北平的南方文人在《中央日报》上做起慕恋北平的梦,梦见自己骑着骆驼,在落日相伴下,迎着古老的城墙跋涉,并在此意境中滋生出对时间与人事的感喟。更为惊人的是,他以一种激越的情绪,引申出与《中央日报》立场脱节的南北意识:
啊,我爱北方!我慕恋着北方啊!
我是游子,我是从没见到母亲的游子!北方是我的母亲,我是怎样热恋着想投到她的怀里去啊!
南方,是我的情人,反覆的情人,等我发觉到她的爱原来是多么平淡,多么稀薄,又是多么不定的时候,我就厌倦极了!而且我也憎恶她的轻佻的举动,粗俗的脂粉,一切都是难堪地卖淫妇气息的。
……
啊,就是北方的灰沙都是亲切的,可爱的,因为它是究竟是“北方的”灰沙啊![49]
这种在新都慕恋故都的心态,不只在《中央日报》副刊上出现,南京《新民报》中也很多此类毫无保留的文字:“故都,拥有古色古香的故都,使人留连忘返耐人寻味的故都,我和你分来,到今天,整整是一年了。 自然,我对你的想念,是与时俱增的”;“你的堂皇富丽的宫殿,闪烁着伟大壮观之光,你的幽闲宁静的北海,荡漾着鱼鳞似的波纹,你的红楼绿树的公园,漫散着恬淡的点缀,令人生活在你的怀抱中,只有温存,陶醉”;“燕,赵,悲歌,多慷慨之士!这儿的人民是多么的纯厚,社会是多么朴素,人与人之间,又是那么率直”……[50]
据张洁宇的研究,在以卞之琳、何其芳、林庚等人为代表的北平“前线诗人”笔下,这座古城是“荒凉冷漠、衰弱麻木”的,古城中的民众多是“丧失生命力”、“沉默冷漠”的。这些诗人通过对故都的书写,更多表达出“在漫天风沙、寒冷寂寞的环境中对现实社会和个体生命的反省,对滞缓的生活节奏和周围人的麻木神情的清醒批判,对从辉煌到衰败历史文化的矛盾性体认,以及对温暖明亮的抽象的‘江南’理想环境的向往或怀念”。[51]如果说,北平“前线诗人”把对故都的批判上升到隐喻的层面,寄托了自己对民族精神、国民性,甚至人类文明史的反思,那么,在新都中的故都之恋则与现实情境紧密相关。以北平为核心的华北地区1930年代在日本威胁下岌岌可危,难免使京中文人引领北望。当看到“华北在经济上,在国防上都是我们的命脉,故都是华北的灵魂”,“我忧你,我愁你,忧愁你,在帝国主义之压踏下,一切都在要忍受……故都,古城,你的命运将怎样呢”,“南京是繁荣起来了,和北平遥遥相对,曾经为我们一代都城的北平却没落了,荒凉了。我们处身于这种富丽繁荣之中,引首北望,我们能安于这种繁荣么”等等语句时[52],我们才能更好地领会京中文人对故都的慕恋。
当然,面对《中央日报》等京中报纸副刊中“北方是我的母亲,我是怎样热恋着想投到她的怀里去啊”,“北平这地方什么都是可爱的,即使空中所吹扑的灰沙,也使人非常爱惜,被它吹得一脸,心上也甘愿”,“北平的冬天冷的痛快,冷的干脆,被西北风刮着心头却没有一点咒诅,与南方不同,刮风下雪我们的心情都是愉快健康的”[53]等等在南北对照中偏于北方、充满感情的文字时,以北方形势的紧张与北平城之岌岌可危作为解释还是失之简单。《中央日报》曾于奠都南京之初在社论中指出:“首都所在,全国观瞻所系,物质上精神上自当有充分的进展,伦敦巴黎柏林华盛顿等,虽然物质上的建设,或不能执全国的牛耳,而文化的发达,必为全国中心”;“庄严的首都,最该努力的,是要做到全国学术的中心”。[54]从奠都十周年《中央日报》社论以及十期纪念特刊的总结看,新都自1927至1937年奠都十年中,在政治、经济、外交,包括文化等方面都有日新月异之发展,“首都气象,日趋繁荣”。[55]但以国都的标准,从文化建设上加以考量,南京还远远没有达到“中心”的地位,而故都北平则在1930年代洗净铅华后凸显出“文化城”的地位,召唤着南来北往文人学子的心。与新都的几乎“全然趋于欧化”相比,故都更多承载着整个民族在新与旧、现代与传统之间,以及在战争、灾难的挑战下挣扎与嬗变的历史厚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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