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竟亲历”——应周汝昌先生之嘱讲述六十年前在辅大女院恭王府读书之琐忆 叶嘉莹
周汝昌先生是我的同门学长,他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曾在燕京大学聆听过顾羡季先生的课,我在四十年代中,曾在辅仁大学聆听过顾先生的课。周汝昌先生研红六十年,有不少友人给他写文章题字相祝贺,因为那个时候我正在生病,先是气喘,后来又是皮肤湿疹,住了半个月医院,每天忙于看病、打针、吃药,所以我就没能给他题写任何的东西,昨天他特意寄来了一封信,说:“嘉莹同门学长大雅赐鉴,昔年蒙为拙著恭王府考惠诗三首,常吟诵不去口,真佳作也。”这是说八十年代初的时候,他出版了一本《恭王府考》,说北京的恭王府就是《红楼梦》里大观园的蓝本,他送给了我这本书以后,希望我给他写几首诗,我当时就写了三首五言律诗,他说诗写得亲切之至,又说:“其后此书大加增订改名出新版……”然后他说此书有我们的老师羡季的题词,所谓羡季师的题词,还不是这本书出版以后的题词,而是当年周汝昌先生研究《红楼梦》的时候,那个时候我们的老师还在,所以我的老师曾经给他写过信和题词,他说他曾经托顾之京教授转给我,不过我还没有见到,他说他现在呢,要出一个更新的版本,所以他要我把我在辅仁大学女院读书时的事情,写一篇回忆录,为什么呢?因为据他所考恭王府就是我当年在辅仁大学读书时我们女院的所在地,所以他让我再写一篇回忆录,他说只要写我在恭王府里面读书生活的亲历的实况,还有恭王府的建筑布置的当时情景,但我近来因药物反应全身都发了湿疹,晚上都不能睡觉,精神委顿,所以我也还未能写出,我现在就把我当年在恭王府读书生活的情况,恭王府的建筑的大概情况简单说一说,由同学去整理出这篇文稿,简率不恭之处,还请周先生原谅。
我现在先把我以前写的三首诗写在下面:
五律三章奉酬周汝昌先生
周汝昌先生以新著《恭王府考》见赠,府为昔日在辅仁大学读书时旧游之地,周君来函索诗,因赋五律三章奉酬。
其一
漂泊吾将老,天涯久寂寥。诵君新著好,令我客魂销。
展卷追尘迹,披图认石桥。昔游真似梦,历历复迢迢。
其二
尝忆读书处,朱门旧邸存。天香题小院,多福榜高轩。
慷慨歌燕市,沦亡有泪痕。平生哀乐事,今日与谁论?
其三
四十年前地,嬉游遍曲栏。春看花万朵,诗咏竹千竿。
所考如堪信,斯园即大观。红楼竟亲历,百感益无端。
还有以前我和同学写的与恭王府有关的两首诗词,可以作为参照,也录在下面:
临江仙·一九四三年送李秀蕴学姐毕业
开到藤花春已暮,庭前老尽垂杨。
等闲离别易神伤,一杯相劝醉,泪湿缕金裳。
别后烟波何处是?酒醒无限思量。
空留佳句咏天香。几回寻往事,肠断旧回廊。(www.xing528.com)
附:李秀蕴作七绝一首
天香绿竹几千竿,昔日朱门今杏坛。绕遍回廊寻往事,斜阳犹在旧栏杆。
先说我跟周汝昌先生认识的经过,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中,我在辅仁大学读书的时候曾跟顾随先生读过唐宋诗,而周汝昌先生比我年长,他并不是我辅仁大学的同学,周汝昌先生是以前在燕京大学读书的时候,听过顾先生的诗词的课,那时我当然不认识周汝昌先生,可是我现在回想起来,1944年左右,在我读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跟我的同学到顾先生家里去,顾先生偶然跟我们谈起,说有一个学生,诗跟字都写得很好,我当时并没有十分注意,但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字的书法,跟我现在看到的周汝昌先生的书法有点相似,所以我以为那个时候顾先生所赞美的可能就是周汝昌先生写的诗与字,不过那个时候我不认识他。后来,我就去了中国台湾,然后就去了北美;周汝昌先生后来呢,就成为红学的专家,我在台湾及北美都曾久闻他的大名。周汝昌先生当时出了一本书,叫《红楼梦新证》,对于《红楼梦》做了很详细的考证,当时曾经轰动一时,认为这本书对于《红楼梦》的考证和研究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我久仰周汝昌先生的大名。其后,我又离开了美国去了加拿大,一直到1978年,美国的威斯康星大学有一位周教授,他叫周策纵,是北美很有名的一位汉学家,当时周策纵教授在美国威斯康星大学召开了一次国际《红楼梦》研究会;我其实绝对不是红学家,我喜欢看《红楼梦》是当作小说来看,但并没有做过关于《红楼梦》的研究,可是周策纵先生把我请去参加了这个会,可能是因为我在写《王国维及其文学评论》的时候,在中间曾写了一篇有关王国维及其《红楼梦评论》的文字,所以周策纵先生把我请去了,那次大会,周策纵先生把周汝昌先生也请去了。所以参加那次大会的朋友就说我们这里有“东周”也有“西周”,东周、西周本是指朝代,但是我们说这次大会也有“东周、西周”,“东周”是指周汝昌先生,“西周”指威斯康星大学的周策纵教授。就是在那次大会上我见到了周汝昌先生,周汝昌先生就跟我说:“叶先生你是顾先生的门生,我也是顾先生的门生”,其后他就告诉了我一件使我极为感动的事。这件事情是他后来在信中告诉我的,开会的时候他只是跟我说他也是顾先生的学生,可是后来我们开完会,周汝昌先生回到中国以后,就给我写了很长的一封信,这封信里边有一段他就说当年,那时是1949年以后了,有一年,当周汝昌先生要从北方调到南方去工作的时候,顾随先生给他写了一封长信,那封信里面就说,从前有一个“叶生”,就是姓叶的学生,从北方到南方,我曾经写了一首诗送给她。诗是这样的:
1980年叶嘉莹与周汝昌在美国威斯康星大学举办的首届国际《红楼梦》研讨会上相逢
食荼已久渐芳甘,世味如禅彻底参。廿载上堂如梦呓,几人传法现优昙。
分明已见鹏起北,衰朽敢言吾道南。此际泠然御风去,日明云暗过江潭。
事隔多年后,因为周汝昌先生当时要从北方到南方去,我的老师就把这首诗写给他,就跟他说这首诗是当年送“叶生”的一首诗,现在我要把这首诗转送给你。周先生信中说,他曾经问过顾先生:“叶生何人?今在何处?”而“师不答”。他说一直到现在我来威斯康星开会,发现你也是顾先生的学生,而且姓叶,才知道顾先生当年说的“叶生”是什么人。那周先生给我写了这封信,我当然很感动,我就也给他回了一封长信。正因为我们在北美相遇,才知道我们是先后同门,我们不是同学,因为他是燕京,我是辅仁,他比我年长,我们都跟顾先生读过书,所以我们应该是同门,因此,当他写出来《恭王府考》这本书的时候,就寄给了我一本,而他写这个《恭王府考》的时候已经是1980年前后了。当时我在加拿大,他寄来书时附了一封信向我“索诗”,就是让我读过以后给他写几首诗。
我们辅仁大学是天主教的学校,男女分校,他们男生的校舍是个新盖的西式大楼,叫穆尔菲楼,位于定阜大街上。定阜大街向东走,然后过一条马路,这里有一个浅浅的小沟,沟中并没有水,上面有一座小小的石桥,从这座石桥走过去有一个大门,我们的女院就在这个大门里边。这个大门里边就是所谓的恭王府,但是我们那个时候一进这个大门是非常大的一个广场,这个广场呢,靠门的这一边拦出来一部分是我们的存车处,我们在当时都是骑自行车上学的,我当年也是骑自行车上学的,所以这边就是存车处,存车处的那边还有一个很大的广场,这个广场就作为我们的操场。我们那个时候其实还是在沦陷的时候,被日本所统治,可是也有伪华北政府的军队,不但有伪华北政府的军队,而且我们读到大学二年级的时候,还都要接受军训,那边那个广场其实是军训的一个地方,虽然说日本统治者让我们军训,可是那些个华北的部队里的军官,也有些非常爱国的中国军官,当时除了有军训的教练以外,有的时候还有讲话,讲话的时候呢我们还可以感受到他们的那种爱国热情。对着这个广场的,是一面坐北朝南的大门,这个才是恭王府的门,我现在记不大清楚它是有几层门,但是绝对有一个正门,是红门,大红门,两边还有两个石头的狮子。它至少有三层院落,中间是一条通路,一直通过去,那旁边就是一个一个的小的院子,都是四四方方的院子,我们就在那些个小院子的厢房里边上课,我们上课的那个小院子,我还记得墙角上都种有柳树,所以每当暮春的季节,那柳絮飘飞的时候,因为我们的教室门是敞开的,窗子也是敞开的,所以一阵风就把柳絮都吹到我们教室里面来,那柳絮就在黑板前边被风吹得转来转去,就是像《红楼梦》中林黛玉写的柳絮词那样的“一团团逐队成球”。所以我这个人跟古诗词结缘,当然是有很多的原因,我出生在一个旧家庭,我们家是一个老四合院,有三层院子,是在这样的一个古老的地方长大,而我大学又跑到恭王府里来念书,所以我这个人就受这些个旧的东西熏染太深了。除了这些小院子,另外有一个比较大的院子,有一个大厅,坐北朝南的大厅,这个大厅的门上就悬着一大块横匾,横匾上三个大字——多福轩,而这个大厅当时就被用作为我们女院的图书馆,你一进这个多福轩的大门,对面是一个长台,是图书馆借书的服务台,那台后有一面屏风,后面有许多书架,我们就在这里办理借书的手续。可是昨天晚上我给我们一个校友打电话,那个校友比我晚很多级,我是四五年就毕业了,她大概是五几年的,她就告诉我说这个图书馆当她入学的时候已经不是图书馆了,因为那时候男院正跟女院合并,合用男院的图书馆,所以这个大厅就变成女生的自习室了,晚上,那些女生就在这里自修,而这个情景我也看见了,那是当前年我回到北京去的时候,我到我的母校去参观我就发现这里不是图书馆了,里面摆着一张一张的小桌子,有绿色的台灯,正如我这个校友说的,后来变成女生的自修室了。至于那个我们说是恭王府的恭王,他是道光的儿子,咸丰的兄弟,封恭亲王,名字叫奕訢。我们这个图书馆,大厅里边四面墙上,都挂有一块一块写有“福寿”字样的匾额,底下写的名字都是奕訢,可能是他的书法,当时还在那里,但我前年去的时候这些个字已经不见了。这个图书馆的前面是一架非常古老的紫藤,每年开紫红色的藤萝花,暮春的时候,满架都是紫藤花,是很老的一棵紫藤萝,但开的花还是很繁茂的,枝干也很粗大,我前年还看见紫藤依然尚在。正面的这些个院子,有的是我们的教室,有的是图书馆,西边还有一条甬道,路边有一个小门,你走进这个小门去以后,就会看见一个非常幽静的小院子,满院都是竹子,而且是那种很秀气的竹子。这个小院子的一边都是回廊,小院子的小门上有四个字,题的是“天香庭院”。当时就有人说这里就是潇湘馆。如果我们顺着西边的甬道一直往里走,就在这条甬道的尽头,有一个坐北朝南的长条的院子,东西各有两层楼房,楼下也都有矮矮的栏杆,靠东边的这个楼上面也挂着一块匾,写的是“瞻霁楼”。这瞻霁楼的前面,据我的记忆,有一棵很高大的树,我不记得那是什么树了,这个树上缠绕的是凌霄花,凌霄花自己没有枝干,都是爬藤,爬到这个高高的树干上去,开满了那种杏黄色的花朵,因为这平常都是女生宿舍,而我家在北京,我没有资格住这个宿舍,可是等到放暑假了,有些同学就回家了,那个床铺就空下来了,空下来的时候呢,有些个女同学,还没有走,所以她们就把我们住在北京的同学都约去住,凑个热闹,就都住到宿舍里去。我们那个校舍,如果从西边出来就是定阜大街男院,如果从另外一个门向东边拐过去,就是后海,北京有所谓的“三海”,把外边的水引到皇城里来,这个皇城有御河是在故宫的周围,环绕着故宫,这个御河的水不但通北海,通中南海,还通到前海后海,什刹海。最近我到北京的那个国家图书馆讲演,车子经过那条平安大道,平安大道是东西的道,平安大道的南边就是北海,平安大道的北边就是什刹海,我们那个辅仁女院,就是从恭王府出来,走不远就可以到什刹海。我的老师顾随先生,他的家就在辅仁大学附近的一个地方,叫做南官坊口。这个南官坊口呢,就离这个后海不远,所以我跟我的同学,下课以后也可以散步到后海,有时也可以到我老师的家里,而那个什刹海有很多芦苇。我后来离开了北京,离开了辅仁大学,就到了台湾,经过很多患难,后来又到了北美,当我离开北京以后我常常做梦。因为我毕业后在北京也教过书,所以有时候梦见我做学生在上课,有时候也梦见我当老师在讲课,我的诗词稿里边还有一副对联,就是梦中见到黑板上写的一副联语,我在给学生上课讲这副联语,联语写的是:
室迩人遐,杨柳多情偏怨别。
雨余春暮,海棠憔悴不成娇。
前面的上联“室迩人遐”,是出于《诗经》,说“其室则迩,其人甚远”,说你住的地方看起来很近,但所怀念的那个人却很远。总而言之是有一种有理想而追寻不到的感觉。那个时候我刚到台湾就遭遇到了白色恐怖,经过了很多患难,所以我常常是做梦,总是梦见回到老家,有时也梦见我自己遍体鳞伤,我母亲要来接我回去,有时就梦见我跟我的同学经过后海,要去看我的老师,而那后海里边就长满了芦苇,怎么走都走不过去,这个路总是不通的,有时候也梦见回到老家,进了院门之后,可是里面每一个住房的房门都是关闭的,都进不去。我这一副对联不是有心要写作的,我是梦见我在讲课,所讲的就是这一副对联。“室迩人遐,杨柳多情偏怨别”,总之人生就是离别,而如果说离别是自主的,说我随时想要见你就见你,像现在交通这么方便,虽然我家在加拿大,我想飞去就飞去,我女儿想要来看我,说要飞来就飞来,可是那个时候是不成的,所以说:“室迩人遐,杨柳多情偏怨别”;下联“雨余春暮”,一场雨后,春天真的是迟暮了,孟浩然的诗“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一场风雨,正如李后主所说是“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那花都零落了,春天马上就走了,这就是“雨余春暮”,风雨过后,春天完全消失了,“海棠憔悴不成娇”。海棠花已经如此之憔悴了,失去它所有的娇美,那个时候我正在读王国维的诗词,大家都知道,苏东坡有一首和章质夫的《水龙吟》,章质夫的原作说什么“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柳花飘坠”,不见佳,苏东坡的则写得很好,是“似花还似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王国维说得也很好:“开时不与人看”,你什么时候看见柳花开在树上,开的时候没有人看见,“如何一霎濛濛坠”,怎么没看见它开就看到它落了。我那时候总以为,我是没有开就落的那样的花,那时候果然是如此,因为我那时候刚刚大学毕业,结了婚什么都没有做,也没有完成什么东西,我就经过了很多患难。而且我那时候身体也不好,很瘦弱,后来就有了气喘的毛病,所以我想我这个人是“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濛濛坠”。“雨余春暮,海棠憔悴不成娇”。我就做这样的梦,总梦到我回到老家,回到我的故乡去。
话说1945年夏天,我那个时候就跟我的同学,跑到那个放假了差不多学生都搬空了的宿舍里边去住,有的时候跑出来在校园中游逛,特别是有月亮的晚上,我们就弄点酒,跑到有花有竹子的地方,找个石头凳子去那里饮酒,这个也在我的诗词稿里面有一首词留下来,词下小序写的是:“五月十五日与在昭学姊夜话,时将近毕业之期。”这个叫刘在昭的女同学,原是我中学的同学,感情很好,所以我就写了一个《破阵子》(一九四五年六月二十八日夏历乙酉五月十九日作),我们聚会在阴历五月十五,从十五到十九,四天以后写了这首词,“记向深宵夜话”,记得五月十五,在那天的夜晚我们在谈话,“长空皓月晶莹”,天上的一轮明月,五月十五的月亮正圆,“树杪斜飞萤数点,水底时闻蛙数声”,夏天北京有很多萤火虫,树梢上有几个萤火虫飞过,而在那个水塘里边,常听到青蛙在叫,“尘心入夜明”,尘是尘土的尘,白天那么喧哗,人们有那么多烦恼,但晚上你觉得心是安静的了,所以说“记向深宵夜话,长空皓月晶莹。树杪斜飞萤数点,水底时闻蛙数声。尘心入夜明”。这是上半首;下半首说:“对酒已拼沉醉,看花直到飘零”,我不是说我们还带着酒吗,其实我不会喝酒,但是还带了瓶酒,反正大家起哄吧,有酒你就应该尽兴喝醉,对酒当歌,“对酒已拼沉醉”,我豁出去了,“看花直到飘零”,已经是夏日了,花都落了,所以说“看花直到飘零”,我后来读欧阳修的词——“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若是看花,我就要把它真正地看好了,我要彻头彻尾地一直看到它落,尽管它落了,我从头到尾看过它了,这也不辜负这一生了,所以我说人生对酒就应该拼却沉醉,看花就应该从头看到尾——“直到飘零”;“便欲乘舟漂大海,肯为浮名误此生”,我说我想要坐着个船漂流,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我要出国,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想一个人不要那么拘束自己,可以放开一下吗,人生你总要有一个开展,所以我说“便欲乘舟漂大海”;“肯为浮名”,这里的“肯”字,其实是“岂肯”、“不肯”的意思,我们怎么肯为这世俗的名利误此一生,你应该好好活一辈子,“便欲乘舟漂大海,肯为浮名误此生。知君同此情。”就是说我知道你可能跟我有着同样的这种感情,同样的这种感觉。
我现在所说的都是我当年在恭王府的往事,我当时是1945年写的那首词,那是我们大学毕业的一年,等到我接到周汝昌先生送给我的那本《恭王府考》,已经是1980年,中间有三十五年已经过去了,所以我看到他这本书,书的后面还附着一张恭王府附近的地图,那附近都是我当年的旧游之地,所以我就写了这三首诗,我说“漂泊吾将老,天涯久寂寥”,我从1945年大学毕业,然后我四八年结婚,然后到台湾及北美,而且你要知道,我的大女儿去世是1976年,我跟周汝昌先生见面是1978年,周先生把他的《恭王府考》送给我,我已经是经过很多人世之间的忧患,生离死别,所以我曾经写过一首词,说“死别生离久惯谙”,死别生离我老早就经过了,漂泊我也经过这么多了,而且在异国要用英文给人家讲课,所以说“天涯久寂寥”;现在你给我寄了一本《恭王府考》,而恭王府是我当年读书的年轻时代的旧游之地,所以说“诵君新著好”,拿到你这本新书,觉得你写得这么好,“令我客魂销”,真是使我引起无穷感慨,因为我回忆起往事,这其中几十年有多少苦难,有多少忧患,有多少死别生离,所以“诵君新著好,令我客魂销。展卷追尘迹”,因为他书上有一张图,就是恭王府的地理位置,那我一看这都是当年我的旧游之地,所以说“展卷追尘迹,披图认石桥”。他的图画上还记着从定阜大街到恭王府的那座小桥,那个石桥是我们每天走过的地方,“昔游真似梦”,说过去的那些个往事,真的像是一场梦,“历历”,一方面在你回忆之中好像是很清楚,我们骑着车怎么样过那座小桥,怎么样停车,“历历”,可是现在几十年过去了,一切都成了遥远的往事,所以“昔游真似梦,历历复迢迢”。
第二首是“常忆读书处,朱门旧邸存”,说我一直记得我当年读书的地方,那个大红门,那两个石狮子,那是当时恭王府的府邸,“常忆读书处,朱门旧邸存。天香题小院,多福榜高轩”。我的记忆里边,那个有很多竹子的小院,那个小门上边横匾的四个字——“天香庭院”的题字,我闭上眼睛好像就在那里,我也记得我们女生的图书馆,上面有一块横匾题写着“多福轩”三个大字,“天香题小院,多福榜高轩”,这是我们读书所在的地方。而当时我们遭遇的时代则是北平沦陷的时代,我是从1941年入学到1945年毕业,正是抗战八年的后四年,是抗战最艰苦的时段,“慷慨歌燕市”,当时我们住在沦陷区,心中都是激昂慷慨,像陈邦炎先生所写的诗,所写的回忆录,当时的那些个青年学生真是“慷慨歌燕市”,我们都在沦亡之中,我们的国家都给日本占领了,所以“沦亡有泪痕”,这是我们当年的往事,我们青年是最美好的季节,可是我们遭遇到的是一个忧患的时代,“平生哀乐事”,我的平生,我的悲哀,我的快乐,我少年的往事,到现在有几个人跟我有共同的感觉,有共同的经历,所以说“平生哀乐事,今日与谁论”,今天在海外,你没有一个人可以说的,当日那些个加拿大的人哪里来过中国,哪里来过北京,哪里去过恭王府,你所经过的那些个抗战,那些个悲欢离合,没有一个人知道,哪一个人知道呢,所以说“平生哀乐事,今日与谁论”。
恭王府中慎郡王书天香庭院匾额
第三首,“四十年前地”,我1941年入学,现在已是1980年了,所以是“四十年前地”;“嬉游遍曲栏”,我们那些个女同学课后可以在多福轩前看藤萝花,可以到天香庭院看竹子,而且我说的那个天香庭院,有很多栏杆,我们女生宿舍的瞻霁楼下面也都是栏杆,走廊上都是栏杆,所以说“嬉游遍曲栏”;“春看花万朵,诗咏竹千竿”,春天藤萝花开了,海棠花开了,很多花都开了,天香庭院的那个竹子则是四季长青,我的诗里边写到藤萝花和竹子,我的那个师姐李秀蕴的诗里边也写到这些竹子,所以我们做学生的少女时代真是“春看花万朵,诗咏竹千竿”。而我现在看到周汝昌先生的《恭王府考》的著作,就把我这些往事都唤回来了,所以说“所考如堪信”,假如你的考证果然可信,那么我们当时读书的恭王府的旧址,就是大观园的蓝本了,我们读书的这个地方,“斯园”,就是大观园了,那我当时岂不是就亲自走到了《红楼梦》里的大观园之中了不是?所以说“红楼竟亲历,百感益无端”,即我的感慨就不仅是个人的今昔之感,同时也有了《红楼梦》中的将真作幻,似幻偏真的无穷今古盛衰之感了吗?所以我就写了这三首诗给周汝昌先生,可是我现在所写的只是前面的恭王府的府邸,是恭王府他们生活居住的所在,真正的那个大观园的花园其实还不是这里,它是在我们恭王府的背后的一座院子。当时的这个花园是修女们的住所,那个小门关起来,我们是并不能真正进入到那个花园里面去的,一直到近些年恭王府的花园开放了,周汝昌先生说那就是大观园的蓝本了。我也在前几年返校的时候去游过,那里面的建筑真的是都很精美,有假山石,有小桥,有亭子,有非常精美的建筑,所以如果说恭王府果然就是大观园的蓝本,那当然也是可能的。不过王国维先生曾经说过,有“造境”,有“写境”,所有的“造境”也都有写实的依据,所有的实境也都有理想的意味存在其间,所以“造境”之中也有“写境”,“写境”之中也有“造境”,所以他说大诗人写实之作也必邻于理想,大诗人的理想之作也必然有现实的依据,所以大观园在《红楼梦》里面是一个理想的造境,可是呢,所有的造境也未始没有一个写实的实境为依据,如果说它以一个王府的府邸为蓝本,这当然也是可能的。
2005年12月28日讲于天津
2006年1月9日审订于北京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