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之乡”与“疼痛之上”
2008年隆冬时节,四川省达县北山被命名为达州“诗歌之乡”。有学者认为:命名“诗歌之乡”是把发展先进文化具体化、符号化,是由“虚”向“实”的转化,是谋求发展的文化符号载体,也是为达州建设旅游文化中心寻找突破口,具有前瞻性、创意性。
而我个人认为,这个文化现象,更应该衍生为一个诗学现象。它起码体现了这次活动主创者之一龙克先生的诗学主张,那就是在“疼痛之上”让诗歌还乡。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北山应该是“疼痛诗学”的繁衍地。在这里,有两个关键词,值得再次被提及:那就是“还乡”和“疼痛”。
首先,我们来谈谈第一个关键词:诗人的“还乡”。
从字根意义来解释,“乡”的繁体是“鄉”。“鄉”和“饗”原本是一字,整个字像两个人相向对坐,共食一簋的情状。我国古代文献对“乡”字的注解颇多:“乡,国离邑民所封乡也。啬夫别治封圻之内六乡六卿治之”《说文》;“五州为乡”《周礼·大司徒》;“十邑为乡,是三千六百家为一乡”《广雅》;“习乡尚齿”《礼记·王制》;“行比一乡”《庄子·逍遥游》;“其乡人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左传·庄公十年》等,不胜枚举。而“疼痛诗学”的理解是:“乡”就是“家园”和“故土”,是我们真正要归依的地方。
诚然,现代生活确已打破了把诗人滞留在故土的方式,但“离土不离乡,离乡不离土”的恋土情结,依然盘根错节地存在于我们的诗旅。作为诗写者,我们不可能回到一盏油灯的年代,裸身醉酒、击筑高歌。但我们尚可能披一袭生命的华美,于诗歌中“还乡”,去守望悬挂在北山街头巷尾那999盏标识着“诗歌之乡”的灯笼,让它一直幽远地亮着,照亮我们的诗歌精神,不让我们独特的音质于众声喧哗中被湮没。
“还乡”是荷尔德林穷极一生的诗化哲学命题。在荷氏看来,“还乡”就是返回人诗意地栖居的处所,返回与神灵依傍的近旁,享受神性的光芒而漾起的无尽欢乐。对于这一命题,我们从文学的永恒主题——“爱情”、“死亡”、“羁旅”和“战争”里,轻而易举地找到了答案:“死亡是最彻底的回归,爱情是寻觅精神的还乡,战争是颠沛流离和思想的总和。”西方的奥德修斯要“还乡”,东方的陶渊明也要“还乡”。而当我们漂泊无依的时候,发现灯火阑珊处,还有一盏心灯为自己亮着时,会产生强烈的“归属感”、“还乡感”甚或“痛感”,就像“疼痛诗学”代表诗人之一蓝紫在一首诗里的至真呈现:
许多年了
我总在夜里,在简陋的床上
把自己睡成一条鱼
亮晶晶地滑向故乡
故乡
还残留着我的部分肢体和梦
……
远离故土
我只是一滴渺小的泪珠
一阵思念的痉挛
我们是宿命的旅人,只死于路上
故乡,你是我在死亡怀中才发现的隐秘
……
今晚的故乡在我的心上醒来
痛,裂成文字,伤疤和回忆
古老的河道
仍在诞生无数重复出现的命运
滋润这片荒寂如歌的土地
故乡,七月的今夜
我摸到你的高烧,游丝,残喘和梦呓
你的贫瘠、肥沃,葱郁和荒芜
你没有教会我
在狭窄的巷道上倾注哀愁
我只能倾尽全力,把一束濡湿的稻草
枕在脑后,伸出嘴唇
接住一滴滑过指间的露水
我只能给你孤注一掷的落日,荒郊的冷月
给你心灵的饥渴,苍白的思念
我无能为力的地方太多
……
这个时代的错与乱
是不曾预料的
路在疼痛,岁月把我们放进
这灰色的瓮罐,让我们成为城市中心的贫民
去塑造废墟上未来的辉煌
黑暗中的窗户向南敞开
漂泊的十指上盛开了忧伤的莲蓬
煨着故乡的影子取暖,我只能
用回忆,构建一个
自我温暖的过程,我只能
以稻草人的姿态伫立
展示这个消瘦与憔悴的秋
是谁在中秋的风中歌唱?
是谁在八月的时候怀念春水?
是谁在城市上空布置梦境?
是你吗?故乡的月
故乡的炊烟和水
……
——(蓝紫《月是故乡明》)
诗哲说:“通向语言的道路,就是向诸神的切近,就是回家。只有在语言的家园中,才能实现诗意的栖居。”在蓝紫的诗里:“道路本身就是家园。”浪迹天涯的诗人,居无定所,却总是在独属于自己的“故土”低吟浅唱。或许,她已然找到了“诗歌之乡”?
在许多风雨飘摇和无尽渴盼中,故乡和山野,便凝结成了诗人们心底一张永不过期的票根。如果人生是一个坐标,那故土便是原点,是心的箭头,永远指向的地方。对此,“疼痛诗学”的另一位代表诗人雨散有着更深的感受和体悟。
雨散以她诗性的思考透视了一种社会嬗变中的新生存景观,并以悲悯的目光注视着她的“族人”——“蚁族”抑或“流浪一族”的精神变迁。在许许多多外出打工者心里,“家”就是一张张“票根”。因为对亲人的牵挂,对故土的眷恋,“归家”便成了中国文化的根脉,成了无数异乡人的信仰,尽管人们被挤压在生存的“桥下”:
雷电撕鸣,一场递进的逼迫
高楼没有屋檐,只有
退,退在大桥之下
退,退成一个流浪者的姿势
鼎足之势后满目惊恐
他们,没人抬头,各自活在自己的世界
他们没有神采,衣着褴褛,肮脏
一人捉着虱子,一人自言自语
两三个无声无息
一个人在桥墩边,拼命手淫
他们的存在,那么轻轻得如手上的票根
他们活着,在大桥下蜷伏着等待死亡
成为蝼蚁成为城市的一抹灰
雨没停,抽身绝决而去
——(雨散《南方的桥下》)(www.xing528.com)
雨散这首《南方的桥下》,延续了“疼痛写作”的诗性因素和边缘化书写态势,以及对被时代遗弃的人群与物事逐渐“成为一抹灰”的悲歌情调,在社会变迁的历史中透视个体和群体的宿命。更为重要的是,在这悲歌的背后,浸润了诗人对个体命运和社会变迁中诗性、神性逐渐消隐的焦虑,及当以边缘处的生活不断被主流生活入侵时,生存和精神依附的深度再塑,试图重建“一代人对未来的想象”——“雨没停,抽身绝决而去。”诗人守护和呼唤的不仅是她个体的精神家园,而且是整个群体生存的神性和诗意。
相对于上述两位飘零异乡的女诗人而言,水晶花在其作品中对“乡土的神性、母性和土地文化符号”的体现,则无疑是像瀑布般倾泻的。读她的诗,我们仿佛看见从北山下来的风穿过旷野,那“健步如飞”的旅人,仍紧紧地抓住泥土,从不曾遗忘对土地的眷恋与希望。
那肩扛塑料包的人,
像我的远亲。
那黑得发亮的皮肤,
像表叔家装谷子的大陶缸。
那口语那土得让城里人发愣的乡音,
像我老家的甘蔗地。
花花绿绿的塑料包里,
也许装着他婆娘的唠叨和温存,
也许装着,一下火车就破灭的梦想。
他健步如飞,健步如飞...
手,抓不住一只飞鸟。
他,是背着土地行走的人。
——(水晶花《背着土地行走的人》)
每个人都有乡土情结,因为土地给人们打下了“精神的烙印”。正是由于诗人对家园之思特别“亲近”,水晶花怀着真挚深厚的情感写下了这首《背着土地行走的人》。这首诗不但生动形象地写出了“肩扛塑料包”的游子们孤苦无依的境遇,而且还对乡土情结有所超越,赋予其新的时代内涵——这就是对“土地命运”的幻灭与觉醒、忧思与张望。土地是一个人的根,是一个人的心灵归属和寄托,但说不定就将成为“一下火车就破灭的梦想”。
接下来,我们来谈谈第二个关键词:诗人的“疼痛”。
任何时代,公众对某一社会群体都怀有特定的人格期待。在商品、消费主义拷问人类生存欲求的“后物欲时代”,诗人集体的“还乡意识”淡薄、“疼痛感”丧失,正是公众对诗歌这类文本缺乏信心的根本原因。
“已经萎缩到像硬币收藏一样的诗歌”(米沃什语),面对坚硬冰冷的生存与生态环境,无疑是孱弱不堪的。诗意的缺席,到来的是一个贫乏的时代,一个技术主义的时代,一个虚无主义的时代,一个“无乡可还”的时代。“无乡可还”是技术时代的致命病症,而“还乡”与“疼痛”便成为时代打在人类身体上的补丁。因此诗人被赋予“疼痛感”,那最危险的财富……
双眼都失落了,逃,离阴影
还有珠子滚落于地
透明的珠子的晶体难以枯涸
谁在一隅不声不响
默默看天空渐渐缩小
听兄弟姊妹的声音慢慢消隐
那些尘土掩埋心,事
还有一只手,一只手的一个指头
多年前我就站在河边
没有水和奇迹,没有指头的语意
波涛依旧吞噬影子,阳光和岸
那么,受难,别无选择
在唯一的桥头谁等你拐弯
连最后一根指头都要收回
这是一道难题,或者斯芬克斯的阴谋
你没有那么大的力量
泪水结不成晶,疾病还是不断生长
罪,恶,我的那些受难的人
没有祈求,坦然在天空下
把虚假惩罚得无地自容
那么,我的歌声可以开始了
就从最后的门口
——(龙克《那么,受难,别无选择》)
龙克的这一首诗,实际上暗示了“痛感写作”的主题:神性、寂静、时间、自由、受难和悲悯。诗人永远扎根于自己的存在状态,而这个“自己”不仅仅是“灵魂的自我抚摸”,更应是我们所理解的人类生存状态。或许,这个要求对于一般意义上的诗人来说实在是太过高远了,可能穷尽一生也不可企及,但应该是一个终极方向。
在“疼痛诗学”的发展史中,龙克的诗集《疼痛之上》一直被我视为肩负重要使命的奠基性文本之一,甚至被视作是为改变中国诗学现状而作的文本。然而诗人却令这部诗集的第一批读者大为惊讶甚至是失望,因为在阅读这部作品的时候,许多读者没能找到仅具表述性的语词(阅读快感),而将其束之高阁。事实上,《疼痛之上》从沉默中凸现出来,含有一种对“滥诗时代”的隐性批判,对于文本中的每一个字,我们都能够觉察出其中可能隐藏的内容:那便是诗人借助诗歌语言间接和隐喻的特性:“疼痛”和“还乡”。因此,我在对这部诗集不断反复的阅读中,不停地注疏,“把见证放在桌面上”(帕斯卡尔语),以期让隐藏的内容不受限制地重新被发掘出来,迂回与进入公众的阅读视域。
诗歌是创造性的精神劳动。既然说到创造,先锋性——意即:“痛感写作”,就是一个避不开的话题。我所理解的先锋性,是不断前移的地平线。“痛感”永远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承载它的是不断的创造。面对变幻无常的生活与生存空间,我们的“痛感”每一天都在不停地被刷新,诗化语言始终凝结在我们的思想与血肉中。我坚持认为,有什么样的“痛感”,就有什么样的思想和语言,在诗写者的笔端流淌。因此,“痛的境界”很大程度上代表了诗的境界,先锋性永远属于极少数、极富“痛感”和创造精神的诗人。
尤其令人欣慰的是,龙克们构建的“诗歌之乡”和倡导的“痛感写作”主张,赢得了一些诗人的认同,达州籍诗人水晶花便是积极践行者之一。
一世的光阴,就在这蓝皮纸上
你规矩地划着:一二三四五
点横竖撇捺。如纸的人生
抓不住悬空的战马
书写全是败笔,全是破词
呐喊无用,举起双手也无用
骑士不是你,马鞍
也不是你
进是人生,退也是人生
咀嚼经年的草,打磨流年的胃
反刍,反刍,再反刍……
很多水很多风,都了无踪影
河岸的船只很空,只载满你
一生的痛疼
你诗经中的肋骨,敲打悲悯的石头
却无动于衷
一双蓝布鞋,挽着一缕孤烟漂泊
晴天是忧患,雨天是伤感
烟雨苍茫,是你捆绑的写意
穷则思变,乐极又生悲
那些疲惫的闪电
行走在世纪广场,喊一声娘
满世界颤抖,无尽的凄惶
——(水晶花《疼痛——给龙克先生》)
水晶花的这首《疼痛》,虽然副标题是“给龙克先生”,但我却认为她不是写给龙克个人,而是献给“痛感写作”的整个群体的。同是“把生命当成诗歌”的人,我们都与龙克一样,没有丧失痛觉,更不会缺失痛感——痛感让我们觉察到我们真实的活着。认识和表达痛感是一种能力,因为诗人会将文字变成自己的奴隶。当我们“就在这蓝皮纸上”,囚禁自己“一世的光阴”,诗歌即是目的本身——寻找家园。
综上所述,由于技术功利的扩展,冷冰冰的金属环境,与天地人神和谐共生的四重结构深度撞击,裂变了人赖以安身立命的精神根基——归宿感被逐出了人的心房。即便如此,“哲学本质思乡症:普遍要回家的冲动”(诺瓦利斯语),依然盘活在我们的生命世界里,哪怕我们只是芸芸众生中的少数人。对这“无限的少数人”而言,诗歌是我们生活中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甚至是我们身体上一个最重要的器官,就像我们必不可少的呼吸。我们写诗、我们“疼痛”,我们建立“诗歌之乡”,完全是内心的需要,是诗歌健康发展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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