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修、自行束修与束修自好
这个原本是现代人应当很生疏的词,“束修”,却因曾经很轰轰烈烈的“批孔”,而变得非常熟识了,这可是孔夫子享受到的学费啊。束修,或写成束脩,一束什么?一般以为是干肉,或是腊肉,或具体到“十条腊肉”。孔子爱吃腊肉么?
束修出自《论语·述而》,子曰“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就说是十条腊肉吧,经学家们以为这是孔子规定的拜师礼,朱熹认为“束修其至薄者”,说这点腊肉不算什么厚礼。《朱子语类》还说,束修最不值钱,羔雁则比较贵重。
也有人产生了疑问,孔子所谓“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这话真是指课徒收费吗? 考虑到《十三经》没有任何一处是以“自行……以上”作表达,反而看到“自……以上”句法出现两次,都是在《周礼·秋官司寇》里,原文是“自/生齿/以上”,即从“长出牙齿”(约1岁)以上的小孩,才可以登录在户口上,在此明指的是年龄,那孔子的话里可能是另外的意思了。孔子的意思可能是“自/行束修/以上”了。古代男子十五岁入学,要行束修之礼,男子的年龄可用“行束修”代称之。也正因为如此,汉郑玄为“束修”下的注语即是“谓年十五已上”[3]。这束修之礼是什么,觉得应当是系腰带礼,与及笄礼和冠礼意义相似。
据俞志慧先生的研究[4],古来对“束脩”一词的解释,有束带修饰年十五和拜师礼物两种主要观点。西汉孔安国《论语注》说:“束脩,束带脩节。”三国何晏《论语集解》引孔安国语也说:“言人能奉礼,自行束脩以上,则皆教诲之。”汉郑玄《论语注》:“束脩,谓年十五以上也。”孔颖达释《尚书·秦誓》“如有束脩一介臣”时,也引述了孔注《论语》以束脩为束带脩节之说。这样看来,束修当腊肉解,显得多少有些滑稽。
俞志慧以为,“弟子行拜师礼之时,自然恭敬有加,必要束带修饰而后可,日久相沿成习,束脩遂成为人生特定年龄段的一种仪式或着装,而后又反过来用这种特定年龄段的仪式或着装来指代这个年龄段,汉语中及笄、弱冠皆此类也”。这样解读束修,文理自是通畅多了。俞志慧还重释了孔子语中的“诲”字,以为是“悔”的借字,说孔子整句话的意思是:“自从十五岁毕恭毕敬地行了拜师礼之后,我还不曾有过没有遗憾的日子呢。”这是颠覆性的全新解释,这些是题外话了,在此不再多论。
孔子收学费的公案,算是有了一个新的了断,不过这里又提出了一个我们感兴趣的新问题,就是“束带”之礼的问题。
一般来说,束带礼是冠礼的一个内容,古代的惯例是男子二十而冠,适时会冠带相加。《礼记·冠义》说:“成人之者,将责成人礼焉也。责成人礼焉者,将责为人子、为人弟、为人臣、为人少者之礼行焉。将责四者之行于人,其礼可不重欤?”通过行冠礼,一个男子从此转变为社会中的成年人,提醒他要成为合格的儿子、弟弟、臣下和晚辈,如此才可以称得上是人了,冠礼是以成人之礼来要求人的礼仪。《礼记·内则》说,六岁教以数目与四方之名,八岁教以礼让示以廉耻,九岁教以朔望和六十甲子。十五岁称为“成童”,开始习射和御车。《礼记·曲礼》说“男子二十冠而字”,行成年礼。
当然,冠礼的执行年龄有时是可以变通的,有时是根据需要而定,在此并不准备讨论这个问题。不过年十五的束带礼,却是并没有单独进入古礼的文献记述,或者它并不是什么规定的仪礼,只是一种象征性的比喻。
汉桓宽《盐铁论·贫富》说:“余结髮束脩,年十三,幸得宿卫,给事辇毂之下。”他经历的束修之礼,提到了十三岁。《后汉书·延笃传》说:“且吾自束脩以来,为人臣不陷于不忠,为人子不陷于不孝。”李贤注“束脩,谓束带修饰”。《晋书·列女传·王凝之妻谢氏》说:“束脩整带造于别榻”。这些话都是直接将束带指为束修,义理明晰。
束腰的这个“带”,有时还是个象征,并不是一般的象征,它是可以与“冠”齐称并提的,所谓“冠带……”即是。有时甚至可以用“带”代“冠”,作为官位的象征。如:
《论语·公冶长》说:“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
《汉书·燕剌王刘旦传》说:“寡人束带听朝三十余年,曾无闻焉。”
唐韦应物《休暇东斋》诗云:“由来束带士,请谒无朝暮。”又《始治尚书郎别善福精舍》诗云:“除书忽到门,冠带便拘束。”
宋司马光《病中鲜于子骏见招不往》诗云:“虽无束带苦,实惮把酒并。”
不论上朝还是面官,有官位者是一定要顶冠束带的,正如清程大中《四书逸笺》卷一云:“古人无事则缓带,有事则束带。”所谓有事,即公干或比较正式的场合,那是一定要束带的。那个陶渊明就不愿受这样的拘束,办公事还要人提醒束带,“郡谴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5]。又见《南史·刘琎传》说,“(琎)方轨正直,……兄瓛夜隔壁呼琎,琎不答,方下床著衣立,然后应。瓛怪其久,琎曰:向束带未竟。其立操如此。”兄弟间夜里见面说话,都要整衣束带。又据欧阳修《归田录》所述,宋太宗夜召陶谷,陶谷见帝而立却不肯进见,太宗意识到这是因为自己没有束带的缘故,令左右取袍带匆匆束之,陶谷见帝束带之后才进见。
不仅束带作为官位的象征,连那长出一截的带头,也可以代指官本位。《论语·卫灵公》有一语说“子张书诸绅”。宋邢昺注云:“以带束腰,垂其余以为饰,谓之绅。”垂下的绅可书写记事,但未必是常态。官员上朝记事有专用的手版“笏”,不用时插在腰间,这也是后来将仕宦称之为搢绅的缘由,搢就是插的意思。《晋书·舆服志》说:“其有事则搢之于腰带,所谓搢绅之士者,搢笏而垂绅带也。”乡绅和绅士之类,一定也是因为这束带的样子而得名。
王逸注《楚辞·离骚》有“善自约束”一语,由钩带的约束,后人又引申为品行操守的约束,所谓束修自好,成为君子处世的一个准则了。至迟从汉代时起,束带开始引申为道德修养,象征操守。如范晔《后汉书·卓茂传》说,光武帝“乃下诏曰:前密令卓茂,束身自修,执节淳固,诚能为人所不能为”。又《后汉书·胡广传》说:“广才略深茂,堪能拨烦,愿以参选,纪纲颓俗,使束脩守善,有所劝仰。”三国时的曹操在《谢袭费亭侯表》中,也说到这个词:“臣束脩无称,统御无绩。”又如《晋书·儒林传·虞喜》说:“伏见前贤良虞喜天挺贞素,高尚邈世,束脩立德,皓首不倦。”还有《晋书·夏侯湛传》说:“惟我兄弟姊妹,束修慎行,用不辱於冠带。”这些束修之说,都是道德操守。所以康有为《大同书》己部第二章就说:“若后汉之俗,束修激厉,志士相望,亦近于化行俗美矣。”
束修自好,在晚近的时代依然是有志者的警语。元代吴澄评时人滕安上,称安上“乃有学有行而有文者,盖亦束修自好之士也”[6]。《郑板桥集家书》中也有这样的话:“夫束修自好者,岂无其人,经济自期,抗怀千古者,亦所在多有。”在孙中山先生颁布的一系列民主法令中,也有这样的说教,“保国存家,匹夫有责;束修自好,百姓与能”[7]。现今流行的自我约束一语,其实就是束修自好的翻版。
回过头再读孔子的话,“自行束修以上”,似乎闻不到有干肉腊肉的味道了。自行束修与束修自好,两词的源头,都汇在人的腰间之带上了。
说到带钩带扣,也要说说这相关的“带”。是钩扣为束带提供了方便,又是带为钩扣的创制提供了前提。看来这带里的说头,也还真有些名堂。钩扣虽小,曾经进入到古代社会的政治生活中。腰带很轻,它也是不能忽略的行头。
附说:绸缪与未雨绸缪(www.xing528.com)
绸缪这个词,有点怪怪的,历来的解释有束缚和缠绕之意。《诗·唐风·绸缪》曰:“绸缪束薪,三星在天。”毛传说“绸缪,犹缠绵也”。孔颖达疏作了进一步解释:“毛以为绸缪犹缠绵束薪之貌,言薪在田野之中,必缠绵束之,乃得成为家用。”《诗·豳风·鸱鸮》也将绸缪入诗:“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注疏以为是鸱鸮在阴雨之前,取桑根缠绵牖户筑巢。两诗中的绸缪,发生在人筑室鸟筑巢时,都有缠束之义。
由于《诗经》里这两个绸缪都是先雨而行,后来又演成“未雨绸缪”一词,词意是很容易让人接受的,用时也觉得很自然,只是未必都知晓绸缪原本的意思了。
《诗经》里的绸缪自然说的都是束薪,而在后世,这绸缪又转用到了人身。《汉书·张敞传》云:“礼,君母出门则乘辎軿,下堂则从傅母,进退则鸣玉佩,内饰则结绸缪。”颜师古注绸缪为“组纽之属,所以自结固也,”显然指的是束带之饰。
明代杨慎《丹铅续录》说到作为带饰的绸缪,说是“古者妇人长带,结者名曰绸缪,垂者名曰襳褵。结而可解曰纽;结而不可解曰缔”。可以解开的是活纽结,不可解的就是死结了。这绸缪就是束带之一种,与上引《汉书》所说的女饰绸缪,应当是一回事吧。
后来这绸缪意义更有引申,缠绵有了情感色彩,实在有些牵强,不过也是约定俗成了,也没什么可挑剔的。汉古诗《别诗》“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诗关李陵,似乎还只是涉及友情。到了再晚一些的时候,这里的“结绸缪”就成了男女私情的代称了,如:
唐郭元振《子夜四时歌六首·秋歌二首》说:“邀欢空伫立,望美频回顾。何时复采菱,江中密相遇。辟恶茱萸囊,延年菊花酒。与子结绸缪,丹心此何有。”
宋代张耒《读太白感兴拟作二首》诗:“乃复结绸缪,伫车心伤悲。”
元曲《赵盼儿风月救风尘》:“似这般燕侣莺俦。畅好是容易恩爱结绸缪。”
清纳兰性德《沁园春》说:“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
这一次次的“结绸缪”,显然说的是男女之情了。结的就是红丝带,情深意浓。回头再读读《诗经》里的句子,那里的绸缪可是一点儿情爱的影子也没有的。
(“钩扣约束录”2009~2011年连载于《中国文物报》)
注释:
[ 1 ] 河北省文化局文物工作队:《河北邯郸百家村战国墓》,《考古》1962年第12期。
[ 2 ] 镇江市博物馆、金坛县文化馆:《江苏丹阳东汉墓》,《考古》1978年第3期。
[ 3 ] 见《后汉书·延笃传》注。
[ 4 ] 俞志慧:《〈论语·述而〉“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章笺释》,台湾《孔孟月刊》第三十七卷第五期,1999年。
[ 5 ] 《晋书·陶潜传》。
[ 6 ] 《吴文正集》。
[ 7 ] 《宋教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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