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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拉斯的水世界与她的梦想诗学

时间:2024-07-0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杜拉斯的水世界和她的梦想诗学首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法语系王迪玛格丽特·杜拉斯,一位具有魔力的小说家,用她孤独、绝望的笔触带给我们许多现实世界之外的、看似不可能的美丽相遇。本文通过对杜拉斯文本的精读和比较解析,全新再现杜拉斯与众不同的水世界和女性梦想诗学。水成为杜拉斯文学世界挥之不去的元素,悄无声息地滋养着她的字字句句。杜拉斯对水的热情始于1944年出版的《平静的生活》,这是她的第二部小说。

杜拉斯的水世界与她的梦想诗学

杜拉斯的水世界和她的梦想诗学

首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法语系 王迪

【摘要】

玛格丽特·杜拉斯,一位具有魔力的小说家,用她孤独、绝望的笔触带给我们许多现实世界之外的、看似不可能的美丽相遇。相遇中,有水,有梦,她用非理性标准将文字的细节之美、意境之美、女性之美展露无遗。本文通过对杜拉斯文本的精读和比较解析,全新再现杜拉斯与众不同的水世界和女性梦想诗学。

【关键词】

杜拉斯 水 梦想 女性特质

纳博科夫在《文学讲稿》中将具有“现代性”的小说家比喻成魔法师,因为他们可以不动声色地关注更为细致更为生动的东西,用纳博科夫的话讲:“细节优越于概括。” (1)的确,无论是在西方还是在东方, (2)许多现代小说家及其作品不是因为其主题宏伟或催人向上而不朽,相反,他们更加重视将细节——比整体更为生动的部分,那种小东西——展现得淋漓尽致,使笔下的梦想世界成为我们现实世界的并行世界,完好无损且精彩纷呈。法国女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1914—1996)恰是纳博科夫意义上的“具有创造性的”“魔术师”作家 (3),她有一种为琐物而疑虑的才能,而本文所关注的这个“琐物”——水,或多或少地存在于杜拉斯诸多文学作品中——说大也大,说小则小,为杜拉斯的文学世界增添了细腻、美妙和梦幻的色彩。

一 水:细节之美

杜拉斯在一切允许的场合,都会毫不犹豫地提起印度支那,那是她的“故乡”:“我的故乡是水乡,是湖的故乡,是从山上奔流而下的湍流的故乡,是沼泽的故乡、平原上充满泥土味的河流的故乡,下雨天我们在河里避雨”。 (4)走入杜拉斯的文学世界,读者常常可以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海风,印度支那湿漉漉的森林,湄公河两岸的撩人风光,还有“表面上平静但暗藏汹涌的太平洋”,或是“特鲁维尔(洞)城铺满黑礁石的岸边”。在杜拉斯那里,无论是宽大汹涌的大海,还是纵横交错的河道,抑或是河道周围节奏缓慢但充满活力的生活场景,读者都可以细细体会那蜿蜒的水流张扬出来的美丽与独特,正是这片土地带着它特有的湿润孕育了杜拉斯的写作。

水流淌在杜拉斯文学作品的字里行间,体现着细节之美。就像她所言:“太阳下山了,大海无处不在” (5)。水成为杜拉斯文学世界挥之不去的元素,悄无声息地滋养着她的字字句句。杜拉斯对水的热情始于1944年出版的《平静的生活》,这是她的第二部小说。虽然这部小说从整体上看仍谈不上是成功之作,但杜拉斯对于海、对于水的一往情深已经初见端倪。故事的女主人公在经历了两个至亲相继离世的痛苦之后,独自一人来到大西洋岸边的T城度假。海水书中只是代言一种极深的倦意和格格不入的冷漠:亲人在耳畔濒临死亡的挣扎,自己却还是木着脸在昏暗的灯光下埋头吃饭,弟弟的情人爱上了自己的情人,也只能“想象着大海,想象它是如何浩淼,极其渴望看见和我的疲倦一样恒久无尽的东西” (6),家人都生活在一种漠视他人的孤独之中,孤独加重了他们的冷漠,冷漠使他们更加孤独……杜拉斯交替地写着海和女主人公的内心生活,望着大海的上方,有白色的浪花,像鲜花一样盛开,人的思想也会被打湿,正如作者在书中所言,“海面上白浪翻滚,太阳偶尔把脸遮住。所有的影子一下子全消失了。一切变得惨白,好像受到了惊吓。” (7)是的,大海有一种无欲的黑暗,它汹涌澎湃,充盈自我,具有明显的英雄色彩。

进入50年代以后,杜拉斯的文笔日渐成熟,她对水的钟情一如既往,《抵挡太平洋的堤坝》正是发生在潮来潮往的大洋岸边,“天真的”母亲将自己十年的血汗钱投到了一块不可耕作的土地上,“每次涨潮的高度都足够毁掉一切,或是冲毁或是渗透……”。 (8)直布罗陀水手》里的那个女士整年开着她的船去寻找她的水手情人;《琴声如诉》的背景里有夹着海潮的微弱的市声:“从敞开的窗口大海的声响一涌而入。微弱的市声同时也涌进窗来……”。 (9)《情人》中十五岁半的少女与她未来的情人的第一次邂逅正是发生在湄公河的渡船上:“那是在湄公河的渡船上。这个形象在整个渡江的过程一直存在着。” (10)……杜拉斯作品的字里行间都流淌着水,就像身体里流淌着血液,流畅,随意且深刻。既有慑服力又有破坏力的水打湿了杜拉斯的童年记忆,给她的作家生命带去别样的激情。杜拉斯在《玛格丽特·杜拉斯的领地》一书中如是评价自己与水的关系:“在我的书中,我总是伫立在海边,……在我很年轻的时候就与大海打交道,那时我妈妈买下了《抵挡太平洋的堤坝》中所描述的那块地……。” (11)

杜拉斯是一个喜欢细节的人,她的文字常常越过全局停留在细微之处,这些地方总是少不了水的滋润,成为最细腻、最鲜活、最感性的部分。她笔下的水之细节处在于体验,可以感动心灵,并有生命的缘起、欢腾、超越等意象的各种美。的确,无论是在东方,还是在西方,古代朴素的物质观都把水视为一种基本的组成元素。作为生命之源,我们很容易从水联想到肥沃、生产力、女性、母性……追求自由——面对着潮来潮往,有梦的人不禁有超越、飞翔的冲动;面对“一汪清水”,人们看到了自己的容颜,产生了对自己的爱恋、憎恨或回忆……总之,在一片清澈的水前,倒影的想象的心理学如此多种多样。法国著名学者、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在《水与梦》一书中有如下精彩的论断:“水可以将我们的影像自然化,使我们的孤芳自赏回归到更本真、更自然的状态”。 (12)

法语中,“大海”(mer)与“母亲”(mère)属同音异义词,这让很多作家、语言学家、心理学家本能地将(母亲体内)孕育新生命时的羊水和自然界中的水联系起来,并将一种母性、女性特质赋予了水元素。杜拉斯也不例外。她的文学水世界里或多或少有女性角色的身影,或是母亲,或是情人,或是追忆童年的女作家。正如巴什拉所评价的,“水的母性特质如此强烈,以至于它似母乳一般——母亲的乳汁——呈现在我们面前”。 (13)的确,水/海水与母亲一样,都是生命的原初孕育者。按照巴什拉的说法,“在四大基本元素中,唯独水可以摇荡,这是水的女性特质的突出表现:水像母亲一样敞开怀抱,摇晃、抚慰臂弯中的生命。” (14)

回到杜拉斯的文本中去,洋溢着母性特质的水同样被描写得宽容,厚德载物:水连同岸边的沙子都表现得乐善好施,殷勤好客,是巴什拉所言的“摇篮”。比如在《平静的生活》中,“海浪汹涌澎湃。阳光和煦。我不觉得累,虽然不累,但我不想再走路,靠着沙丘在干干的沙子上躺了下来,一动不动”。 (15)很显然,水可以赋予生命,可以给疲惫的身躯慰藉,杜拉斯乐此不疲,但她决不满足于此。因为,她渴望在水中获得重生

杜拉斯越是接近垂暮之年,越是乐于回忆童年的时光,回忆童年时嬉戏的水。一方面,童年对于杜拉斯来说,具有特殊的意义:童年给她带去乡愁,带去痛苦,更多的还有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致使她终其一生都在不断地返归童年。巴什拉在《梦想的诗学》中力图建立的“童年的持续性的本体论哲学”为我们提供了稍有距离的观察视角,来考察杜拉斯的童年情节:“以其某些特征而论,童年持续于人的一生,童年的回归使成年生活的广阔区域呈现出蓬勃的生机。……当梦想为我们的历史润色时,我们心中的童年就为我们带来了它的恩惠。必须和我们曾经是的那个孩子共同生活,而有时这共同的生活是很美好的。从这种生活中人们得到一种对根的意识,人的本体存在的这整棵树都因此而枝繁叶茂。” (16)巴什拉所言的“对根的意识”正是杜拉斯一次次回归途中期待找寻的。而另一方面,在杜拉斯眼中,水、童年的水好似生命机车的离合器,时而切断时而传递动力,帮助她寻回逝去的童年,找到“对根的意识”:“一想到我的童年,我就会想到水”, (17)“小时候,在殖民地,我们总是呆在水里,我们去河里泡澡,每天早上、晚上我们用坛子里的水洗淋浴……” (18)

无独有偶,杜拉斯的后期作品《阿迦达或无线阅读》中,主人公兄妹两人来到一个无人居住的房子里,试图重回过去,读者可以确定这座房子距离大海不远,因为“我们总是能听到海浪的声音”,童年的所有印记都被水点打湿:“你们身上满是海水”,“我们先是在河岸边,然后下到了河里”,“孩子们躺在波浪的低谷里,任凭海水将他们淹没……”在这本书里,“他”与“她”对话,他们之间的情感纯真无邪,而水正是他们曾经的欢乐、曾经的冒险的见证者。是水将童年的点点滴滴再次带到作者眼前,而一切与水有关的画面连接、拼贴起来,就是他们逝去的童年和隐隐的根的意识。或者说,童年连同涓涓细流被杜拉斯作为梦想的一个主题来考虑。这个主题是生命的所有年龄段都能再找到的,有了根的意识,杜拉斯的写作才找到了根基,杜拉斯的生命才有了新的意义。可见,水之细节并不细,因为它代表了杜拉斯内在的生命欲求——“寻根”意识——,因为它可以帮助弥补生活的裂痕,在追忆中,获得心灵的安宁。

一汪清水,就如一片明镜,静止、寂默,保存着童年的美好。诚然,这面镜子会渐渐地失去光泽,尤其是当童年和记忆渐渐远去、变得模糊时。在静止的水前梦想、回忆,可以给我们带来巨大的心灵慰藉和安宁。因此,这份梦想更为柔和,更为稳定,这样的回忆抛开了想象的光怪陆离的念头。巴什拉曾断言:“人只要稍稍进入梦想,即可知道任何的安宁都是静止的水。在任何记忆的深处都是静止的水。在宇宙中,静止的水是一片宁静,一片安定。世界在静止的水中休息。在静止的水前,梦想的人加入了世界的休息。” (19)如此,在杜拉斯那里,水之细节代表着本真、母性、童年和根意识:它让一木一石显出各自的光彩;它化作时间的使者,使飘逝的化为永恒;它成为杜拉斯文字的美丽之所在。然而,一汪清水也懂得伺机而动,当水颤动时,太阳赋予它千百种光辉,水面激起的涟漪,令回忆和梦想不单单是充满欢乐与恬静。

二 水:死亡之美

杜拉斯对水的描绘并非都是美好的,摇篮般的或充满母爱的。时常读者会觉得,杜拉斯笔下的水暗含着危险,因为它有时或妩媚,或有意的挑逗,并且其结果难以控制。“(大海)使劲闻了闻我。最后,它冰凉的手指伸进了我的头发。……我走进大海,一直走到波涛汹涌的地方。……高度是没法测定的:必须与无头无手的海浪搏斗。否则它会抓住你的脚,拖你到三十公里外的海底,把你翻过身来吞掉。” (20)

事实上,人们常作的一种双重比喻,形象地反映了水的善恶两面:水就像是一位温柔可亲的母亲,哺育生命、滋养生命;然而,像所有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一样,水(比如大海)时常会表现得很强悍、易怒,让孩子们害怕。由此,恐惧与震慑依水而生。杜拉斯说:“(大海)是你的死神,你的老奶奶。自你出生后一直跟着你,留意你的一举一动,偷偷地睡在你的身边,现如今厚颜无耻、大声吼叫着出现在你面前的,难道就是它?” (21)在杜拉斯的文字里,水除了能够唤起童年的美好与生命的酣畅淋漓,它还时而暴烈、残酷、令人生畏,甚至具有毁灭性,还有很多被水围困的景象、人们在水中行动的无能为力以及在水中逝去的生命。

如此,水与危险、与死亡联系在一起。在杜拉斯的作品中,此类景象并不罕见:《80年夏》中有人在海里溺水身亡;《情人》中有人在去法国的轮船上跳入大海。对于一些人来说,水会给他们失望、甚至是绝望:比如同样在《阿迦达》中,孩子们对于死亡的恐惧就与水/海水必不可分:“我不清楚这种令你震惊的死亡的本质是什么。它好像与海水有关,总是看到童年时的你迎接海浪的场景。” (22)比如在《杜拉斯的领地》中,作者回忆“大海吞噬了我们的土地……,它让我惧怕,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怕的就是大海……我做过的梦,我的恶梦总是与潮汐、与海水的入侵有关。”。 (23)对于另一些人来说,水既是杀人凶手,同时也为自杀提供场所。它在杜拉斯的笔尖流淌,等待下一个文学人物投身其中,或自杀,或他杀。比如说,在《印度之歌》中,读者不禁要问,安娜—玛利·斯特雷特她是投身大海自杀身亡的吗?作者在《杜拉斯的领地》中给予了肯定的回答。文学中,自杀常常被认为是一个漫长的、私密的命运历程,因为“从文学的角度看,自杀是最需筹划、最被精心筹划、最完全彻底的死亡方式,而水是颇具女性特质的死亡的最真实物质”。 (24)当水与女性的命运息息相连时,悲剧也就产生了,以至于斯特雷特没有其他方法自杀,“没有,她在水中死去,是的,她在印度海中自杀”。 (25)

生命在水中定格,渐渐逝去,那将是怎样的场景?杜拉斯说:那是美丽的。 (26)喜欢自我否定、自相矛盾的杜拉斯在不同的作品中对这种死亡之美做了不尽相同的诠释。

《平静的生活》中有下面一段非常不平静的描写,是关于大海的:“穿越海浪时,你突然感到赤裸裸的惧怕,进入了惧怕的世界。浪尖抽打着你,两眼成了两个滚烫的洞。手和脚溶化于水中抬不起来,和水捆绑在一起,绳子打了结;它们完了,但还想重新成为无辜的手和脚。” (27)摘下柔情的面具,水转眼间变成了令人畏惧的水怪:抽打,灼烧,捆绑,禁锢。杜拉斯认为这是水赋予死亡的一种美,一种扭曲的、不平静的美丽。

除此,死亡因水而美,还在于它的力量。首先,水可以与风为伍,壮大自己的声势,令人类避之不及:“风卷雨丝,一束束抛到我的脸上,让我无法迈步,无法呼吸。这不适合我们,这相互勾结的风和雨,这放浪形骸的大海。风来势凶猛,四处乱窜,我无法站在风浪里随着风一起走,甚至无法呼吸。鼻子下突然没了空气,这比愤怒更糟糕。” (28)杜拉斯在启示我们:最柔弱的,往往也是最刚劲的。水刚柔相济的力量,可能会激发世人更加地执着和坚持,当然也有可能产生如主人公所感受到的窒息以及比愤怒更糟糕的事情——或是母亲的绝望,或是劳尔的疯狂。

其次,水的力量还表现为它无情地吞噬和摧毁:“这些从千年麻木中醒过来的上百农民怀着一种突如其来的疯狂希望精心修筑好堤坝,可一夜之间太平洋海浪无情地冲毁了它,如一触即溃的纸房子惊人地毁于一旦。” (29)与此同时,海浪还摧毁了母亲对生活的热爱和憧憬,让她变得更加疯狂。在《抵挡》这部小说里,水的威力主要表现在它的摧毁性上,与那位精力充沛、敢爱敢恨的母亲的生活息息相关。无疑,母亲是这部小说的主角,她满怀梦想,敢做敢为,颇有号召力,但水(太平洋之水)在全书中始终站在母亲的对立面,为母亲的各种行动带去的不是力量/动力,而是毁灭性的打击,直至摧毁了母亲对生命的最后一丝希望,水给人类带去的较物质毁坏更可怕的却是精神伤害:我们无法走得更远,无法“过上更好的生活”。 (30)

最后,水可以剥夺人的生命,这是水的力量的极致表现。同样是在《平静的生活》中,我们目睹了一个年轻的生命溺水死在大洋中的情景:“海浪汹涌,不久我就看不见那个男人,他的黑头顶和他的双脚了。当他勇敢地游向深海时,我的目光还追随了他一小会儿,接着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31)水无情地夺走了男子的生命,这个结局显然与男子入水的初衷相悖,那时他面带微笑,很快乐,还时不时向岸边休息的“我”抛来微笑:“他轻松地跃入海中,游了一条曲线后来到我的面前。他瞧了我一眼,笑了。两次手臂滑水的间隙,他笑着,脸露了出来,躺在水面上,笑逐颜开。” (32)饶有意味的是,作者并没有将这个男子溺水身亡的场景描绘得或令人惊恐或悲情肆意。恰恰相反,读者从杜拉斯的文字中读出的更多的是恬静、惬意、舒缓:“天色暗了下来,我仿佛又记起身边那个男人黑脸上一丝微笑的痕迹。我想象着他缓缓沉入海底,身躯笔直,四肢伸展,如海藻般仪态万方。几分钟内,他从极度的匆忙转为极度的缓慢。” (33)顺着这个思路,我们不禁继续联想:男子的身体被海水轻柔地抚摸、冲洗、打磨……

从这个角度看,水在向人类发出温柔的、美丽的死亡邀请。我们不禁要问:当美丽以死亡的面貌出现时,美丽是否真的可怕?杜拉斯似乎在向我们传达这样一个信号:她参透了生死,面对死亡有了一种超然的态度。岁月流逝,人类经历了风也好,雨也罢,生命终将走向必然的结局——死亡——死于水中,不仅身体“舒展”、 “仪态万方”,而且灵魂也因此而得到洗礼,当美丽以死亡的面貌出现时,我们看到杜拉斯式的静美。死亡因水而美丽。

细节也好,死亡也罢,我们在阅读这样的文字时需要多几分敏感和想象。巴什拉提醒我们:“在阅读这类在水的生活中的豪情壮举时不应该将之归于我们的经验、我们的回忆,而应该以想象的方式阅读,并参与敏感的诗学、触觉的诗学、肌肉活动的诗学。它们将美学的生命活力赋予单纯的感觉”。 (34)杜拉斯同样注意到这一点,她认为,水不仅可以成为重要的写作元素,为她的文字营造特有的氛围,而且它可以激发女性对个体、对生命的关注,更自由地梦想,使女性之美具有新的含义。或许正是出于此,杜拉斯在一段时间与当时的女性主义者走得很近,与很多同时代的先锋女作家形成了对话。

三 水与梦想:女性之美

英国学者马丁·克罗利(Martin Crowley)称杜拉斯是“永远的文学情人”, (35)我们想补充一下,杜拉斯是“有梦想的”文学情人,或者更具体地说,她是“有女性诗学梦想的”文学情人。这里的“女性的诗学梦想”,是指杜拉斯以女性的性别特征为出发点表达的一种美学品格。它应该令人耳目一新,给读者带来巨大的阅读快感、艺术享受和想象空间。杜拉斯所极力表现的梦想,是被置于流动状态,不断上升倾向的梦想;是带有诗意和朦胧气氛的梦想;是用笔墨写下来的、与读者交流的梦想。

杜拉斯让自己的文字流动起来,因为这是女性之美的具体表现。这个过程中,各种水的意象——水中的倒影,水的拥抱,因水造成的损失,对水的畏惧和热爱——功不可没。杜拉斯文本中一直隐伏着这样一个基本的精神姿态,即对流动性和可能性的欲望和倾慕:她仿佛洞悉了男权神话的固执与霸权,而模糊的、流动的、时而躲闪时而张扬的特质才是杜拉斯所景仰和不断追寻的生存姿态和创作姿态。而这种女性姿态同样被许多同时代的女性主义者所津津乐道。格扎维埃尔·戈蒂埃(Xavière Gautihier),杜拉斯的朋友兼对话者,曾在《话多的女人》的序言中如是评价杜拉斯:“读她的书在我身上产生了剧烈的,令人惊奇的骚动,甚至到了焦虑和痛苦的程度,它使我转向另一个空间、有形体的空间,总之我觉得是一个女人的空间。” (36)

透过水的意象,我们读出杜拉斯是个有梦想的女作家。她梦想的是自然的力量,因此,她无需传奇与神话创造一个文学角色。在水的怀抱中,女作家创造出一种存在,即女性的存在:她将自我溶化于基本的物质元素中,“对于要在新天地中体验新生的人,是一种必需的人性自残”, (37)用杜拉斯自己的话说,那是“自我放弃”。姑且将“女人是水做的”这个论断放置一边,至少在杜拉斯眼中,女人是爱水的,女人对水的梦想,是被疯狂地说出来的梦想,是被感知的梦想。而这正契合了法国20世纪60年代以后女性文学的潮流,即女性文学的口说性和身体性,也就是格蒂耶所言的“有形体的”、“一个女人的”空间。

另一位法国现当代女作家、批评家西克苏曾将自己的“飞翔”的梦想与杜拉斯的水的梦想衔接起来,认为两个梦想之间是具有连续性的。 (38)西克苏号召女性通过写作飞翔,梦想着女性如飞鹰般环绕天空划着圆圈:“阴性特质令她光芒四溢,红翅膀将她托起,托向更高,那高处是膨起的云彩,如船帆遮盖海面,她移动;我像一只猎鹰飞向更高的领空。海天之间是绽放着胭脂红的花园。” (39)世界是个整体,西克苏用她具有诗意的文字将水和天联系起来。西克苏的飞鹰的旋转颇为美妙,杜拉斯的流水同样美丽。像水一样、如鹰一般自由、流动、不断上升,这是女性应有的姿态,在这一点上,杜拉斯与西克苏不谋而合。女性可以梦想两次:梦想飞上蔚蓝的天空或是梦想跳入湛蓝的水中,轻盈的存在,自在的存在,这展现了女性美之所在。

如果说以西克苏为代表的新一代法国女性主义者高调倡导女性参与写作,将女性身体和生命意识注入写作当中的话,杜拉斯就是颇具代表性的女写手。在《写作》中,她说:“写作,一开始就是我的地方”, (40),“写作是充满我生活的唯一的事,它使我的生活无比喜悦。我写作。写作从未离开我。” (41)而杜拉斯极具挑战性的写作观——将刺激与温情融合,调动并记录各种感官感受,让作品散发诗意的、朦胧的美丽——正是女性身体意识、生命意识的很好体现。无论是刺激还是温情,绝望还是疯狂,都将作用于读者的阅读体验,“让我们(读者)与人物沟通交流,既熟悉又不确定”。 (42)正是这种微妙的交流契合了后现代意识对文学的要求,体现了女性在后现代语境中所持的姿态:审视自我,走向他者。

时间如流水,生命如流水,生生不息。杜拉斯用她浸在水中的书写方式,在反复咀嚼斟酌的复写又复写中,为读者建造了别样的风景,令读者更能感觉到专属她的苍凉真实的文字魅力。我们在阅读杜拉斯的文字时,也许没有顾影自怜的感觉,毕竟,我们很难把自己想象成《情人》中那个15岁半的少女,抑或是《直布罗陀水手》中那个总是开着船寻找自己情人的女子。但是,我们却随着这些人物,有了一种再次活过的体验,体验一次又一次令人颤栗的感觉,好像在某些细节里,又或许是在梦境中,也有可能是在另一个世界里。这就是文学的价值所在。就像中国学者刘小枫谈到自己对文学的理解那样:文学应该是和其他任何的艺术一样,成为把你联系到想象世界和梦的世界里的细线,让你在一个暂时被搁置了时间和空间的世界里,经历别样的生活,让你能够暂时地“关闭灯光”,让时间停下它的脚步。

诚然,有人会批评杜拉斯的作品未免太过重复,许多作品之间,相似的情节,相似的意境,正如袁筱一含蓄地指出的:“杜拉斯的作品具有一定的自述性。会造成某种假象,让我们误认为作品中人物的命运是可能重复的:只要我们愿意。” (43)然而,正是杜拉斯对生命的这份执着和热爱,还有用来成就这份爱和欲望的热带殖民地的气息,湿润的空气以及无处不在的水铸就了杜拉斯文字的魅力。杜拉斯是一位好的小说家,是一位纳博科夫意义上的注重细节、具有创造力的“魔法师”。

【注释】

(1) 纳博科夫:《文学讲稿》,申慧辉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91年10月,第505页。

(2) 我们想到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描写的白流苏和范柳原之间隔着棉被的拥抱,我们想到普鲁斯特因为偶尔吃了一口玛德莱娜小点心而开始对自己一生的追忆,进而完成了煌煌巨著《追忆似水年华》……

(3) 纳博科夫:《文学讲稿》,申慧辉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91年10月,第510页。

(4) 杜拉斯:《物质生活》,王道乾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48页。(www.xing528.com)

(5) 杜拉斯:《平静的生活》,王文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第106页。

(6) 同上,第35页。

(7) 杜拉斯:《平静的生活》,王文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第109页。

(8) 杜拉斯:《抵档太平洋的堤坝》,张容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11—12页。

(9) 杜拉斯:《琴声如诉》,王道乾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第5页。

(10) 杜拉斯:《情人》,王道乾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第2页。

(11) Marguerite Duras,Les lieux de Marguerite Duras,Paris:Minuit,1977,p.84.

(12) 加斯东·巴什拉:《梦想的诗学》,刘自强译,北京:三联书店,1996年,第32页。

(13) 加斯东·巴什拉:《梦想的诗学》,刘自强译,北京:三联书店,1996年,第170页。

(14) 同上,第177页。

(15) 杜拉斯:《平静的生活》,王文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第146页。

(16) 加斯东·巴什拉:《梦想的诗学》,刘自强译,北京:三联书店,1996年,第28—29页。

(17) 杜拉斯:《平静的生活》,王文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第143页。

(18) 杜拉斯:《物质生活》,王道乾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69页。

(19) 加斯东·巴什拉:《梦想的诗学》,刘自强译,北京:三联书店,1996年,第247页。

(20) 杜拉斯:《平静的生活》,王文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第117页。

(21) 同上,第117页。

(22) Marguerite Duras,Agada,Paris:Minuit,1981,p.18.

(23) Marguerite Duras,Les lieux de Marguerite Duras,p.84.

(24) 加斯东·巴什拉:《梦想的诗学》,刘自强译,北京:三联书店,1996年,第111页。

(25) Marguerite Duras,Les lieux de Marguerite Duras,p.78.

(26) 参见《话多的女人》,玛格丽特·杜拉斯格扎维埃尔·戈蒂埃著,吴岳添廖淑涵译,作家出版社,1999年。

(27) 杜拉斯:《平静的生活》,王文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第117页。

(28) 同上,第153—154页。

(29) 杜拉斯:《抵挡太平洋的堤坝》,张容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15页。

(30) 杜拉斯:《抵挡太平洋的堤坝》,张容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21页。

(31) 杜拉斯:《平静的生活》,王文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第143页。

(32) 同上,第143页。

(33) 同上,第144页。

(34) 加斯东·巴什拉:《梦想的诗学》,刘自强译,北京:三联书店,1996年,第255页。

(35) 马丁·克罗利:《玛格丽特·杜拉斯:永远的文学情人》,万晓艳译,大连:大连理工大学出版社,2008年。

(36) 玛格丽特·杜拉斯,格扎维埃尔·戈蒂埃:《话多的女人》,吴岳添,廖淑涵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99年,第11页。

(37) 加斯东·巴什拉:《梦想的诗学》,刘自强译,北京:三联书店,1996年,第257页。

(38) Hélène Cixous:Entre l'écriture,Des femmes,1986,p.47.

(39) Hélène Cixous:LA,Des femmes,1979,p.33.

(40) 杜拉斯:《写作》,桂裕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13页。

(41) 同上,第9页。

(42) 马丁·克罗利:《玛格丽特·杜拉斯:永远的文学情人》,第14页。

(43) 袁筱一:《文字·传奇:法国现代经典作家与作品》,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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