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胜利后,文艺也要“复兴”。那时,文学都市的上海,“水准最高,读者最多,期刊权威,风行全国”的唯一巨型文艺月刊就是李健吾与郑振铎合办的《文艺复兴》。
《文艺复兴》,它标榜“不仅要继承‘五四’运动以来未完成的工作,我们还应该更积极地努力于今后的文艺复兴的使命”,它更吁求“人民之友,人民最亲切的代言人的文艺作者,你必须为人民而歌唱,而写作;你必须在黑暗中为人民执著火炬”。这样的“文艺复兴”,就绝不能是象牙之塔里的吟唱,因为“在我们这时代,出乎文学,入乎政治;出乎政治,入乎文学,早已不足为奇”(李健吾《鲁迅和翻译》),李健吾早有体验。
时间退回到1938年,游学归国参加抗日活动的李健吾在“孤岛”被日本宪兵捕去,饱受了酷刑,被逼问田汉下落等,李答:“不知道。”于是,萩原这个宪兵伍长幽幽地说:“你快死了,你有什么遗嘱?”“我全身在打冷战,冷水窒住我的喉咙,我的鼻孔,我的耳管,我的牙齿轹轹作声。我的气息虽说幽弱,终于迸出了一句话:‘告诉他们我是好人。’”(《萩原大旭》)“好人”这个可以自慰的平常称谓,获得它却并不平常。《文艺复兴》便出过一些特辑纪念那些死难的“好人”—陆蠡、缪崇群、鲁彦、罗淑、谢六逸、王礼锡、许地山、李健吾的恩师朱自清以及鲁迅、闻一多、耿济之、夏丐尊。
另一家期刊,范泉先生的《文艺春秋》,在鲁迅逝世十周年时编特辑以为纪念。“笔谈”的标题却是“要是鲁迅先生还活着……”抗战胜利之后的日子,却是“劫收”与“内战”,鲁迅活着会怎样?李健吾撰文《我不敢想像》,说:“远在抗战以前,这位先知先觉就发疯似的呐喊,就流离失所,早已叫人赶出学府,在海上用一管毛笔作战,一直到他不怜惜自己病弱的身体而死,则活到今天,又将怎样活到如今?”
假如活着呢?那好,李健吾说:你睁眼看:“假如诗人闻一多先生会走出书房;假如老夫子马叙伦先生会放下经典;假如温柔敦厚的君子叶圣陶先生会哑声嘶喊;假如银行董事蒉廷芳先生会请愿挨打;假如一个秀才会被逼得造了反,我不敢想像鲁迅先生活到现在……”这个鲁迅,仍“别来无恙在海上撰稿、办刊、译书、谈话、看电影吗?假如一位美国人司徒雷登校长,会告诉他的中国学生,中国需要再来一次五四运动,为了独立自由和民主;假如一位国民党要员陈雪屏训导长会告诉记者,他佩服李守常和闻一多……假如一批批教授或者自动地不教书了,或者被歧视地解聘了,我不敢想像鲁迅先生活到现在……”这个鲁迅,还会“于无声处听惊雷”,再写出《纪念刘和珍君》、《柔石小传》、《为了忘却的纪念》、《魏晋风度……》?(www.xing528.com)
为了民主自由,“新月诗人”闻一多先生不再深居简出,人们戏称他家为“何妨一下楼”,他本来专攻古典文学,走出书房又倒在血泊中。古文字大家皓首穷经的马叙伦放下经典组织“民促”又血染“下关”。谦谦君子苏侬软语的叶圣陶“哑声嘶喊”于抗议行列。银行巨子民族资本家篑廷芳以抗议“胜而不利”饱尝老拳。甚至,于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颇受其影响的燕大校长在“别了”之前竟会呼吁“再来一次五四”。一个国民党官员的北大训导长居然由衷赞美李大钊的“热诚”和闻一多的“君子之风”,你无法想像,这正是一个在反美抗暴运动中尴尬的洋人和一个出乖露丑的角色,那么,鲁迅活着,谁能想像得出鲁迅会是怎么样的鲁迅呢?
李健吾在上海出版公司设计《文艺复兴》的封面,出第一卷时当国共谈判,他用了米开朗琪罗的《黎明》,第二卷时谈判破裂了,他用了米氏的《愤怒》,也就是寓意内战开始了,人民“又要辗转沟壑”而“怨恨之声无可达于天庭”了,第三卷时黑夜如磐,他用了西班牙画家戈雅的《真理睡眠,妖异出世》,那是地狱的写照。
上海出版公司的《文艺复兴》同仁,后来郑振铎“空难”,是“不死于十年浩劫中如老舍者,已经是得天独厚了”,发行人钱家圭“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也死了。李健吾虽然幸免,但他念念不忘校订者的阿湛,这个大有“汪曾棋第二”前程的年轻人,以“极右”发配青海,李先生哀叹:“他到底说了些什么,才被打成极右派的啊?”另一位石华父,“由于造反派逼他找一篇文章而找不到,就觅了短见”(李健吾《关于文艺复兴》)。
那么,李健吾先生呵,你再说说看,“假如鲁迅还活着”,你还敢想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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