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英国的工业革命,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工业革命本身急需大批工程师及高级管理人员。它所带动的大量海外贸易,促使造船、运输、金融、保险等行业蓬勃发展;转而又需要大量的专业人员,如工程师、会计师、律师等。当然还必须扩充海军,以保证航道畅通,保护英商在海外的人身及财产安全。英商所到之处,总是与当地人摩擦,也总是有意无意地让英国皇家海军介入。征伐由此而生,日不落的大英帝国由此而建立,也由此而更加急需大量的行政人员及专业人士,于是英国政府大力扩充高等教育。
首当其冲者,自然是牛津、剑桥。在组织本来非常宽松的两所高等学府之上,政府出资为其各自建造起一个上层建筑(superstructure)——大学架构,即在完整保留各学院的经济、行政、聘请院士、教学等皆完全独立自主的基础上,建立一个统一全校教学、考试等事宜的架构。所需费用,全部由政府拨款支持。当然也保证其录取自主——大学不招生——有意者到各学院报考,考试及格就由有关学院录取。没有学院录取的学生,不能成为大学的学生。大学当局又鼓励学生组织大学学生会,并由学生会组织各项全校性的活动诸如运动比赛等,借此强调德育、智育、体育三者并重。其中国会式的辩论,对于加倍锐其心智,不容或缺。
在教学方面,各学院可以继续进行其传统tutorial之教学方式,由本学院院士教导本学院学生,或其他学院愿意来学习某种专题的学生。大学则从各学院的院士当中,聘请博学精深,德高望重者当教授、讲师,他们在原学院的院士地位不变。若大学从校外聘请教授、讲师,在牛津则必须先由某学院的院士全体投票遴选其为该院院士;在剑桥则无此例。这些大学雇请的教员,就在大学新建成的大课堂授课,名为lectures。凡是本校学生,也无论其所学专业是什么,皆可以前往听课。上课时,老师、学生,全部穿起黑袍,以示庄重。1968年笔者初到牛津之时,也穿起黑袍,按照大学公布的lectures名称,前往听课,增广见闻。上课期间,在不惊动其他同学的原则下,可以自由进出。因此,若老师的课枯燥乏味,同学们可以随时离开。当然,这种上课方式,只适用于人文、社会科学的课程;理工医等实用课程及实验课,同学们是不敢缺席的。
当务之急,自然是增加学生人数,以应国家急需。但增加学生人数之前,必须增加老师的人数。为了吸引更多的尖子毕业生留在学院服务,各学院先后取消院士终生不娶这条古老规定,容许各院士娶妻生子,但结婚后必须搬到学院以外居住。学院乃清静地,容不得小孩喧哗。如此这般,修士就还俗了!当然学院仍然为已婚的院士在学院内保留其私人套间:包括书房、睡房、卫生间,以便他在学院内安心教书、科研、著述;只是不能带女眷入内而已。其次,学院的工人仍然会天天为其打扫卫生,收拾床铺,待遇与不婚的院士一样。同时相应地设立一套退休制度,促进新陈代谢。因而也再不管院士们的生养死葬。(A.J.Engel,1983)话虽如此,迟至1974年初,当笔者的恩师Geoffrey Francis Hudson(时已退休多年)先生逝世时,全体院士还是穿起清一色的黑袍,为他举行丧礼。由于当时笔者已博士毕业留院,因而也穿起黑袍与其他院士一道追思,场面庄严肃穆之处,撼人心弦。这是众院士集体向一位终身为了追求学问——为人、创新——而献出一切的英魂致敬!生荣死哀,莫过于此。
同样也是为了增加学生人数,牛津、剑桥各学院取消了另一条古老规定,该规定禁止英国国教圣公会(Church of England,简称Anglican Church)以外的适龄信徒入学。事缘牛津、剑桥各学院的院士,本来皆罗马天主教教徒(Roman Catholics) 。 1517年宗教改革(Protestant Reformation)拉开序幕,英王亨利八世(Henry Ⅷ,1491~1547)因无裔而决意离婚再娶,遭罗马天主教教王禁止而与教廷闹翻,脱离天主教,另起炉灶,称为英国国教,自任教主。又强迫牛津、剑桥各学院的院士改为信仰英国国教。更规定,只有信仰英国国教的教徒才能到牛津、剑桥读书。这条规定,到了19世纪国家急需人才,方予取消。
无论牛津、剑桥如何千方百计地增加学额,还是供不应求,于是乎其他大学,应运而生。在首都伦敦,不少应用科学的学院建立起来:帝国理工医学院(Imperial College) 、国王学院(King’s College) 、大学学院(University College) ……其中伦敦政治经济学院(London School of Economic and Political Science)之建立,甚有意思。该院是1890年代由一对热心公益的夫妇Sidney and Beatrice Webb与著名的爱尔兰剧作家乔治·萧伯纳(George Bernard Shaw,1856~1950)共同创立。萧伯纳更于1925年 “因为作品具有理想主义和人道主义”而获诺贝尔文学奖,其创院理想可知。该院原来是为了教育伦敦的工人及学徒而设,所以最初为夜校,慢慢才招收全日制(full-time)学生。(Ralf Gustav Dahrendorf,1995) (3)该院也是所有英国大学当中,首先国际化的。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已经率先录取海外学生,尤其是来自印度和中国的学生。笔者所认识的南京大学历史系已故蒋孟引先生,其名著《第二次鸦片战争》(三联书店1956年版),底稿正是战前他在该院用蒋百幻名字所写的博士论文(Chiang Pei-huan,‘Anglo-Chinese Diplomatic Relations,1856-60’,1930)。新加坡的开国元勋李光耀先生,战前也是先在该院读书有成,再转剑桥深造。(Alex Josey,1980)(www.xing528.com)
英国各大城市也不甘落后,工业重镇之如曼彻斯特(Manchester) 、利兹(Leeds) 、谢菲尔德(Sheffield);商业重港诸如利物浦(Liverpool)、布里斯托(Bristol)、南安普顿(Southampton)等,纷纷成立高等学府。它们初成立时,规模较小,均称学院;待羽毛丰满后,纷纷向英王申请皇家特许证(Royal Charter),经检查师资、设备、学术水平等,均符合特定标准后,便升格为大学。故19世纪的英国,大学的成立,犹如雨后春笋。由于19世纪英国的建筑特色是采用红砖,大学也不例外,故这个时代冒起的大学统称“红砖大学”(Red Brick Universities)。也由于几乎所有的火车终站都是红砖建筑,所以有人开玩笑说,红砖大学像火车终站,在闹市中心,熙来攘往。如此,花香鸟语、绿草如茵的牛津、剑桥,犹如世外桃源,愈显优越。
第二次世界大战把英国的知识精英消磨殆尽,战后重建,人才之急需,空前绝后。原来的大学,已经供不应求。而且,英国的领导层敏锐地意识到,战后的世界,是靠知识精英来争夺的世界。哪国的知识精英最茂盛、最优秀、最能创新,哪国就最成功,最能主宰世界。于是大力扩充高等教育,几乎凡是稍具规模的城市,都建立大学。高等教育,不但是国家的前途,也是各市、各郡的前途。由于英国在1950年代的建筑特色是大型玻璃窗,几乎所有新建大学都采用此建筑材料,故此时期冒起来的大学,被戏称“玻璃大学”(plain glass universities) 。
铁娘子撒切尔(Margaret Thatcher)夫人在1980年代主宰英国。她是牛津大学毕业生,本科是化学。但是牛津、剑桥教育的最高目标是锐其心智,以及培养创造性的想象力(creative thinking),无论是文科还是理科皆然。锐其心智的教育,使她敏锐地察觉到,英国各行各业都急需大量高级管理及技术人员,以便力挽狂澜,挽救急剧衰退的英国经济。但霎时间,哪有庞大的资源来倍增大学的数目!创造性的想象力让她作大胆尝试,把所有大专院校升格为大学!这种新的办学重点——管理、技术,直接冲击原来的办学理念——锐心、创新。
为了保证大学教员能能顺利地敏锐学生的心智,轻松愉快地培养创造性的想象力,他们必须有充分的思想自由、言论自由。无论是怎样不经的言论,天马行空的想法,都必须得到充分的发挥,而无虑受到惩罚。大学教员的终身聘用(tenure)制度,就是这种办学理念的磨石。牛津、剑桥各学院的院士,本来就是生养死葬。改为退休制之后,终身聘用的诠释就变成直到退休年龄为止。红砖大学、玻璃大学等后起之秀,由于建校理念依然以传统大学为指标,故仍极端重视终身聘用制度,以保障思想、言论自由。到了政府突然激增大学数目,又把办学重点转移到管理、技术,原来的大学如何应变?
另一方面由于大学数目突然激增,政府财源干枯;为了节省开支,政府下令取消终身聘用制。全赖政府拨款的大学,只好屈从。各大学为了生存,也千方百计,甚至用莫须有的罪名,辞掉高薪的教员。为了自保,大学教员从此谨言慎行。言论自由云云,马上变成高不可攀的奢侈品。
牛津、剑桥的上层建筑——大学——也深受影响。因为这上层建筑,全靠政府拨款雇请教员。政府下令取消终身聘用制,两所大学只能屈从。但锐心、创新,是两校一千多年来的核心价值,不容或缺。如何保存这核心价值?关键在于财源。故仿效美国常春藤大学,全力筹款,向全球旧生募捐,成立基金,生息自养。两校校长环球奔跑。各学院也积极配合,向各自的旧生募捐;不但书面求助,也动员本院学生逐一打洲际电话给旧生募捐。各学院所得,与大学合理分配。笔者衷心赞成母校的核心价值,除了三倍捐出定额以外,最近也捐出唯一的一瓶法国陈酒Jeroboam of 1973 Pichon Baron Longueville予母校拍卖筹款。此酒原拟留待笔者人生最重大的时刻来庆祝,但世上有何事能比捍卫锐心、创新这核心价值,更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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