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当水击三千里
《万科》是份双周刊,岁末年初时还要出本《白领》,编入年内的几十篇文章。报刊文章能够汇编成集出版的不多,报刊文章的寿命一般比较短,一年后很少有人问津,甚至一个月过后就很少人问津。《万科》的编辑们胆大,相信他们刊物的文章一年之后还有读者。“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毛主席他老人家在世的话,也会表扬《万科》编辑的。
那么《万科》凭什么如此自信?《万科》有什么特点吗?《万科》是一份企业杂志,以刊登财经文章为主,兼有其他方面的文章。这些文章可以归类于随笔。主要是两类文章:财经类,还有风花雪月的副刊性文章。财经类也好,风花雪月也好,《万科》的文章几乎都属于随笔。
随笔始于16世纪末,由法国人米歇尔·蒙泰恩首创。随笔篇幅较短,通常只谈一两个话题,文字流畅,语句简短,文风比较轻松,尽管所涉及的话题有可能比较沉重。随笔的表现形式比较强,通常阐述作者本人的感受和观点。佛朗西斯·培根(1561-1626年)用随笔谈人生哲理,文章多警句,如:“幸运有如市场,只要稍稍再坚持一下,价格就会下跌。”随笔也可用来写游记,写优美的风景散文,如戴维·索罗的《瓦尔登湖》被视为描绘景色的经典作品。20世纪随笔又重获新生,成为一种具有很大愉悦性的文字。
随笔是文学作品的一种文体,但文学先有诗歌,戏剧(或是说戏剧剧本),而目前文学中表现力最强的应该是小说。小说中可以包括随笔、诗歌或书信。小说像交响乐,变化多,气势庞大。但我们的小说不行,我们的小说还没有从民间说唱完全演变过来。小说从来不是我们的强项。比如四大名著的《三国演义》。《三国演义》是《三国志》的简写本,另加一些胡编乱造。《三国演义》讲权术,讲阴谋,讲诡计,除了阴谋诡计,还是阴谋诡计。这是我们文化的强项,不承认不行。但我们小说的人物内心刻画得太少。中国没有文艺复兴,没有启蒙运动,小说中看不到心灵的挣扎:自己没有选择,也不给别人选择——如果有什么选择,那就是出家为僧。随笔可以充满讽刺,但小说必须有其闲适的一面。我们这个民族的重负太大,没有小说的闲情逸致。
诗歌是我们的强项,中国文学中最辉煌的是诗歌。但面对结构性的疲软,中国的诗歌也很无力。诗歌不行了,在世界范围内都不行了。戏剧或是说戏剧剧本也已经退位给了小说。没有小说,没有诗歌,随笔就愈显重要。
随笔我们行,随笔我们有光荣传统:从先秦散文到唐宋八大家,再到明清随笔,并集大成于鲁迅。有人说,鲁迅好是好,就是太尖刻,挖苦得不留余地。鲁迅自己也很谦虚,说是其作品水平有限,还达不到诺贝尔文学奖的水平。其实,批判国民性正是随笔的长处所在。随笔这种文体很适合于反思自己的文化。揭示人们熟视无睹、麻木不仁的悲剧。外国随笔也是这样,外国随笔也批判国民性。
但随笔中也有陷阱,作品弄不好就太“媚”:倾城巧笑如花面,艳歌无闲声相继。媚是多情的,媚也是很有市场。我们的抒情散文比较媚,各种“礼赞”至今阴魂不散。但我以为“媚”了不好。好在《万科》几乎见不到这类文章。我以为这是《万科》的优点,一个很大的优点。
“媚”这个词我们用得很多,却很难找到一个定义。英文中没有完全对应的词,借用了一个法文词“phony”,意为“假纯”。米兰·昆德拉在《难以忍受生命之轻》一书中用了一个德文词“Kitsch”,特指艺术中的虚假和煽情。按照《现代汉语词典》和《古汉语词典》的解释,“媚”有奉承讨好的意思。我以为“媚”在文字作品中有,在其他艺术作品中也有:如果是书法,看上去是很乖巧的,像猫一样的乖巧;如果是绘画作品,其特点就是艳丽;如果是文字作品,就是乖巧加艳丽。(www.xing528.com)
那么“媚”有什么不好呢?鲁迅一针见血地指出:
文笔或者漂亮,思想往往赶不上翻译作品,甚至还要加上传统思想,使他适合于中国人的老脾气,而读者却已为他所牢笼了……作者和读者互相为因果,排斥异流,抬上国粹,哪里会有天才产生?即便产生了,也是活不下去的。
过于华美,就是谎言,至少是不真实的——世界本来就并不完美。没有问题的爱是不真实的,是虚假的,狭隘的民族主义便是一例。《难以忍受生命之轻》之所以感人,就是因为书中的爱情并不完美,是问题爱情:人在挣扎,灵魂也在挣扎。
《万科》没有什么回忆文章。这也是一大优点。时下回忆文章比较多,大家都比较喜欢回忆,回忆爱人,回忆情人,回忆父母,回忆祖父、祖母,回忆外公、外婆,甚至是回忆公公、婆婆,还喜欢讲爱情故事,自己的、亲朋好友的都讲。当然,被回忆的都是名人。但我还是不懂,为什么西方人就没有如此多情?米兰·昆德拉是这样回答的:“失去了私密便失去了一切……而主动公开自己私密的人是魔鬼。”也是,真情是不会轻易流露的,至少不会轻易向外人流露。
《万科》还有一个优点,就是很少看到名人的文章。不知道是名人不来,还是编辑将其拒之门外。我以为名人不来是件好事。名人自己的利益大,代表的利益也大——否则如何成为名人?名人说话难免顾左右而言他——他们生怕得罪人。写作是一种心态,是一种状态,甚至是一种生活方式。我想,同样是经过北京的长安街,香车名媛是一种心态,而挤在公共汽车上流大汗的劳力者是另一种心态。劳力者可能想得比较多:为什么君有车,我挤车?开宝马的多半不会想这些。名人有人追捧,身心比较愉快。身心愉快如何写作呢?“愁苦不到贵人心”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作品的生命当然是越长越好,但许多人以二十年为限。托尔斯泰生前表示,他对提供具体答案并不感兴趣,他要努力创造二十年后人们仍然会读的作品。鲁迅也以二十年为界。他表示,二十年后如果其作品仍然有人看,他固然高兴,但中国大概是没有希望了。
刊物的生命也是越长越好。《万科》还不算高寿,但也已经出到500期。500是个基准数。中国文化有借用数数来增加语句分量的。汉语中数数通常不超过“十”,像“三好学生”、“五好战士”、“四个第一好”,“三要三不要”,还有“五讲四美”,至多不超过“十大关系”。500通常让人想到的是国外的500强公司。但汉语中也有数到500的,如“有五百死士,即可横行天下”的说法;还有徐悲鸿创作的《田横五百壮士》。这里的500是力的体现。500期《万科》如果每期中有一篇文章的寿命能在二十年之上,那也是不小的力量。即便只有50篇,那也是不小的力量,那也是对中国文化的较大贡献。人们主要是借助文字思考。文字是文化的最大载体,即便是影视作品,那也需要剧本先行。《万科》所登的随笔自然是文字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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