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美学本体论问题：美的生成及其影响

第四节　美的生成

谈到美的生成，有必要将美的潜能的生成与美的生成区别开来。美的潜能不是美，正如铁矿不是铁一样。

美的潜能的生成即我们在上面两节说的两种生产——人类自身的生产和物资生活资料的生产。人类的两种生产对于审美的意义，一是造就了具有审美需要和审美能力的人，二是造就了可能变成审美对象的人化的自然。关于第一点，不需要再做什么论述了。关于第二点，还有一些问题必须再做些辨析。

首先，人化的自然范围有多大，哪些属人化的自然，哪些不属，这是要弄清的。关于这个问题，第二节已谈到，我们认为人化的自然有两种:一种是人改造过的自然，就是人用自己物质性的劳动加之于它的那部分自然;另—部分是人的物质性的劳动并没有加之于它，但它与人类求真、求善、求美的活动发生了关系，也就是说，它成为了人的认识对象，精神寄托的对象，艺术表现的对象，等等。这精神寄托，包含的方面很多，有哲学的，宗教的，审美的，也有几方面综合的。总之，这部分的自然虽然人的物质性的生产活动没有加之于它，它也可以说人化了。

人化的自然既是人的生存环境，又是人的活动领域，它是动态的，发展的，变化的，随着人的实践能力的增强，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随着人的精神追求的扩大，它的内涵与外延在变化着，没有一成不变的、固定的人化的自然。

人化的自然作为人的活动领域，是就人的全部活动来说的，人的不同的活动有不同的活动范围。也就是说，对人化的自然有不同的附加条件。人化的自然作为审美的对象，是有特殊条件的，笼统地将人化的自然都划进审美的范围不妥当。那么，这个条件是什么呢?

(1)它必须是在人的感觉能力尤其是视觉能力与听觉能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换句话说，人的感觉能力不能到达的领域是不能产生审美活动的。关于这一点，亚里士多德早就说了:“一个非常小的活东西不能美，因为我们的观察处于不可感知的时间内，以致模糊不清;一个非常大的活东西，例如一个一千里长的活东西，也不能美，因为不能一览而尽，看不出它的整一性。”⁽¹⁸⁾人的感觉能力是很有限的，即使借助于射电望远镜，人也只能小窥浩瀚天宇的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落。微观世界也同样不是人的感觉所能把握的。原子、质子、中子、介子，夸克，肉眼根本看不见。这些人的感觉不能把握的世界，它并不是不存在，它不仅存在着，还是有一部分人能认识的，只是不借助于感觉，而是借助于科学实验的手段，借助于理性的分析、推论。人的抽象思辨能力所能把握的天地是非常广阔的，这个天地作为科学、哲学、宗教的领域是可以的，然作为审美的领域就大了。审美的领域与这个领域有重叠的部分，但比它小得多。由此，可以得出结论，作为审美对象的人化的自然，只能是感性的自然，而且是人的感觉能力所能把握的自然。

(2)它必须是肯定人的生存、生活的那部分自然。即使是人化的自然，它对人的生存、生活也不都是肯定的。人化的自然有两重性，在一定的条件下，它肯定人的生存、生活，在另外的条件下，它否定人的生存、生活。比如雨，它对人当然是非常重要的，没有足够的雨水，庄稼无法生存，人也无法生存。但是雨水过多，庄稼活不了，人也活不了。太阳无疑是伟大的，它是人类的生命之源，自古以来赞颂太阳的诗汗牛充栋。但是，太阳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可爱的，赤日炎炎，久旱不雨，那太阳就不可爱了。一般来说，任何自然物对人都具有两重性，它对人的功与过要看在什么样的条件下，一切依条件而转移。美只能是那部分对人的生存、生活有利而不是有害的自然。由于这有利有害要看条件，因此，对于自然美来说，条件十分重要。条件是多种的，条件是不是发生作用，又要看在什么样的场合，或者说在什么样的环境。比如蝴蝶，当它在危害庄稼的时候，恐怕激不起审美的情感，然而在别的情况下，比如它在花丛中翩翩起舞的时候，就是美的了。

(3)它必须肯定人的以情感为基质的意识形态。这里说的意识形态是指人的各种社会心理、意识、观念。这中间有种种不同的情况，有人类的、男女的、年龄的、种族的、民族的、阶级的、职业的、时代的、各种社团的、个人修养的，等等，所有这些，都对审美产生影响。影响审美的种种因素以民族的最为重要。一般来说，只有肯定本民族的心理、观念、传统的事物才能进入这个民族的审美范围，而那些与本民族的生活习惯、文化观念、历史传统完全相左的事物是难以进入这个民族的审美范围的。不过，这个问题不能绝对化。人类既有固守本民族传统的封闭性，又有向异民族学习的开放性。中国是以汉民族为主体的。然而现在的汉民族的审美观念就不只是汉民族原本拥有的，汉民族在其发展的过程中，吸取了不少其他民族的优秀养分，其中包括审美的养分。应该看到，人类虽然有民族的差异性，但又有超越民族的共同性。人类有基本上一样的生理与心理文化结构，因而人类有共同的美与美感。人类最小的单位是个人，对于审美来说，个体的心理体验最重要，它是我们研究美学的立足点。个人的审美有相对的稳定性，但也是变化的，这种变化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除了自身内在的观念、修养会因各种原因发生变化外，客观外界的变化也会影响到审美心境，审美心境又影响到审美活动。即使面对同一片山水，今天的审美感受就未必同于昨天。总起来说，人类的审美，是相对的稳定，绝对的不稳定;相对的一致，绝对的不一致。这样，审美就有无数种同中有异，异中有同。

审美作为人的情感性的生活，它必须是肯定人的情感的。审美性的悲剧不能等同于现实中的悲剧，在现实中，大概没有人说我想体验一下悲剧的味道，没有人希望自己的人生成为悲剧的人生。但是对于审美性的悲剧，人们非常看重，像戏剧舞台上的悲剧就令人百看不厌，尽管看悲剧时也伤心，也落泪。但这伤心、这落泪，最后给予人的还是愉悦，还是痛快。值得说明的是这种现象肯定不能做简单的、机械的理解。审美的诸多范畴的区别在这里体现出来了。美不同于崇高，其中一大不同是对情感的肯定方式不同。美对情感的肯定是顺向的，崇高对情感的肯定是先逆后顺的。美中的优美和壮美，其情感肯定的方式基本是一样的，但力度不同，动静感不同，情感运动的轨迹、速度也有所不同。

(4)它必须是对人的生理尤其是五官感觉的肯定。美感是一种感性的精神体验，因此，它对人的生理感觉如何关系极大。一般来说，过强、过弱、过快、过慢、过大、过小、过多、过少、过繁、过简的感觉刺激，都对审美不适宜。格式塔心理学提出的“异质同构”说，已经广泛地为美学界接受，成为解释美感发生的一种理论。审美是一种和谐，它首先是对象的形式与人的生理感觉的协调。城市里电器商店放出的音乐尽管是名曲，是名歌唱家唱的，但如果声音过强，也使人难以忍受，根本无美感可谈。一张本来在合适光线下很精彩的图画，如果光亮不够，就会失去效果，变得平庸，甚至难看。这都与人的生理性质有关。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人，而且首先是人的生理选择了审美。

以上谈的四点，是作为审美的对象的人化的自然必须具备的，但是即使具备了这四点的人化的自然，也不能说就是美，只能说它具备转化成美的可能，或者说它是美的潜能。潜能要转化为现实，还需要加上审美主体的作用。(www.xing528.com)

这里，首先要明了，对于审美来说，它的主体只能是个人的主体，而不能说是群体的主体。这是因为，审美是一种奇特的现象，它与科学活动、伦理活动乃至宗教活动有很大不同。科学的求真，这真是客观的，大家都认可的。伦理的求善，这善也是客观的，只不过是不同于自然的客观，它是社会的客观，一种社会存在。伦理说的善虽然未必所有的人都接受，但这个社会的绝大多数人是接受的。然而美就不同，不能说美就没有客观性，但要充分看到这样一个事实，人们对美的接受，不是根据别人或者说整个社会的认可，而是从自身的感受出发的。人家说峨眉山很美，但我没有去过，没有亲身感受，就很难对这种说法表示什么。真与善不是这样，它不需要以个人的认识或者感受为前提。在正常的情况下，对于某一审美对象，人们可以做出大体一致的审美判断，但也只能是大致，实际的审美感受不可能完全一致。—拨人去游桂林，都说桂林美，但如果仔细去调查一下，让每人谈谈桂林美在哪里，那就很不一样了。严格说来，没有绝对的共同美，只有相对的共同美，准确地说，只有相似美。基于此，笔者认为，审美中的主体只能是个体的主体。

美的潜能的生成是人类群体的行为，是人类群体的活动造就了美的潜能。美的生成则是审美活动的产物，而审美活动只能是审美个体的行为。这是我们的基本观点。

作为个体的主体，也不是在任何情况下触目皆是美的，除了客体要具备以上说的美的潜能外，审美主体是否进入审美状态是非常重要的。人生活在什么状态之下，是个很有意义的问题。人的生活状态多种多样，是动态的，变化的。比如说，我们上班了，就处在工作状态，下班了，就处在休息状态。人在不同的生活状态，扮演不同的角色，也具有不同的心态。这心态严重地影响对事物的看法。

审美是一种生活状态，没有进入这种状态，就是美在旁边，也不觉得它美。车尔尼雪夫斯基曾讲过，对于一心直奔目的地的马车夫来说，路边的景致再美，他也视而不见。而到了目的地后，他处于休息的阶段，在漫无目的地游来荡去时，会注意地面一枚很普通的铁牌。

审美状态有单纯与综合之不同，深浅高下之不同。纯审美的状态层次通常是欣赏艺术或自然山水时的状态。这个时候，心里不想到别的，全身心地沉浸在审美对象之中，与对象进行情感性的交流，以致物我两忘。在单纯的审美状态中，实用的态度、科学的态度都悄然消失了，或者融化在非功利的观赏态度之中了。综合的审美态度，不是纯粹的审美，这中间有各种其他的态度，实用的、伦理的、宗教的、政治的、经济的，等等。审美只是其中之一，而且大多数情况下不是主要的，而是次要的，或相伴随的。比如，我们到商店购置一房家具，在观赏商店众多的家具时，就有多种因素参与进来，有经济方面的，有伦理方面的，有宗教方面的，自然也有审美方面的，这几个方面有分有合，呈综合状态。审美态度的高下深浅，牵涉到个人当下的心境与修养以及其他各种情况包括经济状况、政治背景，等等，非常复杂，这里，我特别要提到心境，心境是审美中最活跃的、最不稳定的因素，也是最重要的因素，审美的一大特殊性就在这里。心境首先是心情。心情好，山欢水笑;心情不好，云惨月愁。心情当然是别的因素造成的，非常复杂。但它变成一种情绪，大体上不是正面的，就是负面的。这种情绪呈弥散状态，严重影响到人对一切事物的看法，而不管事物是不是与形成这种情绪的原因相关。比如说，我因情场失意而苦恼，我会将此苦恼牵怒到毫不相干的路边的一颗石子。这就是说，当某种心境形成之后，它相对存在一段时间，在此段时间内，这种心境影响到与他相接触的一切事物。心境对审美的影响，与造成心境的原因关系不大，因而，生意场上失败的商人和情场上失恋的青年，都可能对面前的风景不感兴趣，都有可能将平时看来可爱的青山绿水看成“伤心碧”。

修养对审美影响也是非常之大的，对于具有很高修养的人来说，即使是普通景物，他也能从中发现不平常的美来，从中感受到审美的乐趣;反过来，对于修养差的人来说，就是到了风景最美的山林，他也感受不到美，或只感受到很少的美。修养是后天获得的，但不是与先天因素毫无关系，至少在审美方面是如此。据美国的科学家研究，快乐与遗传也很有关系。明尼苏达大学教授利坚博士以1 500对双胞胎进行实验，发现同卵双胞胎对人生的满意程度完全相同，虽然一个做大学校长，一个做水管工人。这个研究成果启示我们，审美能力的高低及其他性质也与人的遗传有关。

审美受客体与主体两方面的影响，很难说哪一方面更重要，对不同的人来说，又有种种不同。但我们基本上可以肯定的是:审美是客体与主体一种愉快的邂逅，一种和谐的统一。

审美活动是主体与客体的统一，它的产物是两个:美与美感。美与美感是一物的两面，美是就对象而言的，实际上美不是对象的性质，也不在对象的身上(对象身上的只是美的潜能)。美感是就主体的感受而言的，其实它也不纯是主体的，而是主体与对象的信息交流，其中主要是情感的交流。美与美感缺一不可，没有美的美感是不可想象的，同样，没有美感的美也是不可想象的。有一种很流行的观点，认为美是客观存在的，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而美感是个人的。这种说法的问题是，没有充分看到审美这样一种人类生活中的现象它是不同于别的生活现象的。美与真、善都不同，它有它的特殊性，它的特殊性归纳到一点，就是它相当地个人情感化，然又相当地社会普遍化。爱美是一种共同的人性，然又以互不相同的个性体现出来。离开美感来谈美，就等于取消了美的这个特殊性，它只能得出美在物的属性或社会的属性这样的结论来，而事实上，谁也没有找出这样的属性。

美只能是审美活动的产物，而审美的发生是不能不受一些条件限制的。就审美主体来说，最主要的是上面我们已经谈到的审美状态。人的生活状态具有多样性，审美状态只是其中的一种，人虽然需要审美，但不能老是生活在审美状态中。当工人致力于某项生产的时候，他专心致志的是每项工艺的质量，不可能以审美的态度来看待他的产品，此时他的生活状态是工作状态。而在工作的间隙他也可能以欣赏家的眼光来打量他的作品，此时他就进入了审美状态了。审美状态的产生依赖于审美情境。只有在审美的情境下，审美状态才可能产生。审美情境的产生决定于两个条件:一是主体条件。只有当主体不被种种实用的功利的观念所占据的时候，他才能进入审美的状态，一个为生意场上的事情而烦心的人是很难进入审美状态的。二是客体必须具有比较丰富的美的潜能。拿自然风景来说，美的潜能相差很大。普通的山当然也有美的潜能，但比起黄山来说其美的潜能就相差很远了。美的“富矿”比起美的“贫矿”当然更能激起美的欲求。两个条件，主体的心要“虚”，而客体的美的潜能要“实”(丰富)。虚以纳物，实以入心，二者综合作用，审美情境就产生了。主体与客体的条件不必均等，可一强一弱，但须强能扶弱，否则就不能产生审美情境。比如说，上面提到的那位为生意而烦心的人，在一般情况下他是不能进入审美情境的，但如果对象的美的潜能很丰富，美的信息很强烈，就有可能激起他的爱美之情，而将烦恼暂时地克制下去。反过来，主体审美的欲望很强烈，审美的修养很丰富，即使是普通的风物也就是说美的潜能不丰富、美的信息不强烈的对象，也可能让主体发现出美来。

审美情境是非常重要的，可以说没有审美情境就没有审美。当主体与客体具备一定的可以产生审美情境的条件时，主体的审美活动就产生了，美就是在审美情境中由审美活动创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