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活动根源解析-20世纪中国美学问题

第三节　审美活动的根源(下)

上面我们已经谈到，审美活动的根源是生产，而人类的生产有两种:一种是生活资料及生产工具的生产;另一种是人类自身的生产，即种的繁衍。关于人类自身的生产在审美上的作用，看起来，美学界普遍地注意不够。

两种生产都密切地关系到人类的生存与发展。生活资料及生产工具的生产，直接关系人类的个体的保存，无个体当然也就没有群体;人类自身的生产，则主要关系人类种族的保存。没有种族的保存，个体也就只能短暂地存在。

人类自身的生产即种的繁衍，是人与一切生物所共同的。人之不同，主要在于两点:第一，是这种生产具有众多的社会性质。人类的联姻往往不只是为了繁衍后代，还牵涉到经济、政治、文化等多种因素。通过婚姻，可以透析社会的诸多的本质。鲁迅批判封建主义，就是从批判中国封建社会的婚姻制度入手的。第二，人类的婚姻是与爱情分开的，有婚姻不一定有爱情，有爱情不一定有婚姻，有爱无性与有性无爱都是可能的，但人类的自身生产，只要是属于正常的，就不会是动物式的只有性没有爱，也不会是“超人”式的只有爱没有性，而是性与爱的结合。这点必须肯定。我们只能以合乎人性的性的生活作为研究的基点。

这样，从本质上来看，人类自身的生产，可以说具有两重性:自然性与社会性。自然性指的是性行为，它来自动物的种族繁衍的本能，在人的自身的生产中它处于根基的层面，但它不是本质的层面，本质的层面是社会性，社会性的内容虽很丰富，但主要是爱情。这是人类所特有的，是人的性行为与动物的性行为之根本区别。自然性与社会性这二者是相互融合，不可分的，自然性中有社会性，社会性必寓于自然性之中。马克思说:“男女之间的关系是人和人之间最自然的关系。因此，这种关系表明人的自然的行为在何种程度上成了人的行为，或者人的本质在何种程度上对他说来成了自然的本质，他的人的本性在何种程度上对人说来成了自然界。这种关系还表明，人具有的需要在何种程度上成了人的需要，也就是说，别人作为人在何种程度上对他说来成了需要，他作为个人的存在在何种程度上同时又是社会存在物。”⁽⁹⁾马克思这段话再深刻不过地表明了男女关系的意义。男女关系实是人之本，不仅是人的自然之本，也是人的社会之本。

人类的早期都有过一个生殖崇拜的过程。这从各民族最早的神话传说可以得知。古希腊神话中，爱情是重要的主题。奥林匹斯山上的最高的天神宙斯与众多的女神有染，他乱伦，他的妻子赫拉其实是他的姐姐。他与赫拉生下战神阿瑞斯、火神赫费斯托斯、青春女神赫柏。他与太阳神俄刻阿诺斯的女儿墨提斯生了智慧女神雅典娜，与提坦神科欧斯的女儿勒托生了太阳神阿波罗、狩猎女神及月神阿耳忒弥斯，和狄俄涅生下爱神阿佛罗狄忒……他还与凡人交配，生下许多半神半人的英雄，如他与塞墨勒生下酒神狄俄倪索斯，与欧罗巴生下弥诺尔，与阿尔克墨涅生下大英雄赫拉克勒斯……这些大大小小的神祇构成了奥林匹斯神系。中国最古老的神话中，伏羲与女娲是两兄妹，他们结合，生下了人类。这类神话传说，每个民族都有。它们实际上是早期氏族社会的反映，它充分体现最早的人类对生殖的崇拜心理。在那个时代，生殖无疑是最高尚、最伟大、最神圣的事业。现代社会的伦理对它完全是不适用的。黑格尔在《美学》第2卷谈到人类的起源史时说:“贯串在这些起源史里的一个基本观念不是精神创造的观念，而经常复现的是自然生殖的描绘。……这些描绘简直要搅乱我们的羞耻感，因为其中不顾羞耻的情况达到了极端，肉感的泛滥也达到难以置信的程度。”⁽¹⁰⁾

生殖崇拜带来的就是女性崇拜，因为生殖这件伟大的事业是由女人来完成的。在每个民族的古老传说中，都有一个或一群类似中国神话中女娲这样的女神，她或她们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是人类的老祖母。古希腊的奥林匹斯山神系还不是最早的神系。因为在这个神系中，万神之王宙斯是男性，不过，宙斯虽名为万神之王，实际上还是害怕天后赫拉的。特别值得我们注意的是雅典的护神是智慧女神雅典娜。这是地地道道的女性崇拜。考古发现也证明了人类早期盛行过女性崇拜。法国南部拉塞尔山洞发现了两万年前创作的一个浮雕，这个浮雕刻着一个拿着牛角的妇女，人称“持牛角杯的少女”。又，在奥地利的温林多府山洞，发现一尊旧石器后期的女性裸体雕像，这尊雕像的乳房、臀部都很发达，人称“温林多府的维纳斯”。1952年，前苏联也发现了一万年前的两具木雕像，这两具木雕像的腹部、臀部同样很大。可见，女性崇拜是与生殖崇拜结合在一起的。

生殖崇拜、女性崇拜都是人类自身的生产在精神上的反映，它充分表现出人类自身的生产在人类的生活中所占的极其重要的地位。

人类自身的生产是人类的审美活动的源头之一。

第一，人类最早的审美活动产生于性爱之中。这种性爱活动主要体现为恋爱与婚姻中的男女相互对体貌的欣赏、喜爱、陶醉，这种欣赏、喜爱、陶醉就是最早的审美活动。这种性爱，来自动物的求偶、交配，因而有其自然性的一面。在自然界，有些动物的雌雄结合，颇具有人类的情感色彩。美国作家纳塔莉·安吉尔如此美妙地描绘野鸭子的“性爱”:“啊，多么浪漫的情景!两只野鸭在池塘的水面上轻柔优雅地滑过，雄鸭紧依着雌鸭，一副耳鬓厮磨、白头到老的样子，哪有比这个情景更加动人的心肠、甜蜜可爱的呢?也许还有密西西比河流域的两只天鹅，它们乳白色的长颈彼此浅吻，有若两颗爱心的交换，雪白的羽毛如同灵魂般清纯，双双相守，直至生命的终结，这是何等醉人的情景啊!”⁽¹¹⁾当然，动物这种性行为，被作家拟人化了。在动物，它是生命本能的冲动，很多动物在完成性行为后，就不再有这份“恩爱”了。极少数动物一雌一雄相伴终生，是否有情感，无法证明。因为动物毕竟不是人类，不能以人类的尺度来衡量动物。在人类，性的行为，从本质上来说，是伴随着爱的，因而它具有社会性。

人们说爱情是文学艺术的主题。如果主题不是理解成惟一，我认为是正确的。其实，不仅是文学艺术，就是在现实生活中，爱情与婚姻也是人类生活主题之一。人类的审美活动当然是非常丰富多彩的，自然、艺术、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美存在，都可进行审美活动。然而我们想想，在人类的诸多方面的生活中，最强烈、最刺激、最醉人、最普遍、最丰富、最永恒的审美活动还是在情爱之中。当然，人类的情爱、婚姻不只是审美活动，它还有别的意义，但是无疑地，是审美，使得人类这件最神圣、也最浪漫的事情闪耀着神奇、迷人的光辉。这是人类其他任何事情无法与之相比的。可以说，情爱与婚姻是人类最美的事业。

第二，人类最重视的美是人的美，而人的美中，性感是不容忽视的重要内容。按照人类早期的审美观，最能生孩子的女人是最美的女人，而最能生孩子的女人在体形上，乳房、臀部很发达，因此，古代的美女，乳房、臀部都是很发达的。上面提到的持牛角杯的少女、温林多府的维纳斯在体形上都有这样的特征。这种审美观虽然现在有所改变，但还是不同程度地存在着。男人的性特征也是美的象征。不能生育的太监、非男非女的阴阳人，无疑是最丑的。

在人的美上，人体美是重要方面。在早期的人类，人体美是性的展示。裸露的人体最能见出性的强弱，因而，自古以来，人体美就受到重视。古希腊的雕塑几乎都是裸体的。当然，人体美也不只是展露性，也展示生命、力量、技巧。但性的展示是根本的。英国美术史论家肯尼思·克拉克说:“裸露的人体当然也是朝气勃发地唤起调和、力量、谦让、悲剧性这些人类经验的凭借之物。而出色地表现了这一切的作品一旦映入眼帘，我们无疑就会立刻想到，裸体像或许正是一种具有普遍和永久价值的表现手段。”⁽¹²⁾罗丹的雕塑大多是裸体人像，他认为“‘自然’中任何东西都比不上人体更有性格”⁽¹³⁾。他说的“性格”当然是人的性格。罗丹特别重视女性的美，在对女性美的赞颂中，他很看重性感的美。他说:“你看这个女人的胸部，饱满的乳房，美妙无比，令人爱煞。……你看另一个女人的臀部，多么神奇的起伏!软玉温香中，肌肉多么美妙，真要令人拜倒!……怀孕期内身体的变化不必说，那欲念引起的疲乏和欲情的狂热，使一个女人肌肉组织和线条很快松弛了。少女变为妇女:这是另一种美，还是值得赞美的，但是比较不纯粹了。”⁽¹⁴⁾罗丹还转引维克多·雨果的大段的赞美女性人体的诗句，其中有：

女人的肌肤是这样的圣洁，

因为爱情是胜利者，把灵魂推向神秘的床边，

竟使人不知道欲情是不是就是思想，(www.xing528.com)

女人的肌肤就是这样圣洁，

竟使人不能不信，

当热情如火的时候，

紧抱着的美就是上帝!⁽¹⁵⁾

文明的两重性在对待人体美问题上也表现出来了。文明的产生在人性上表现之一是羞耻心的出现。这羞耻心最初体现在性上，不管是男性与女性都有性羞耻心。性羞耻心的发展与道德相结合，对人体美的展露就有许多限制，诚然，这种限制是必要的，但过头了，就反人性了。中国封建社会对性是压抑的，男女的性羞耻心遭到扭曲，这在很大程度上伤害了人的美。当然，人若没有这种性的羞耻心，只是一味地展露性，那就从另一个方面异化了，它也没有了人的美。

第三，由男性的美与女性的美而产生两种美的范式。这两种美是优美与壮美。优美的基本特征女性完全具备，或者说，女性的那些审美特征就是优美;同样，壮美的基本特征男性完全具备，或者说男性的那些审美特征就是壮美。在中国美学中，用柔与刚来概括这两种美，也用韵与力来概括这两种美。自然界也有优美与壮美两种美，到底是先从自然界获得优美与壮美的范式，还是先从女性男性获得优美壮美的范式，可能是需要做些辨析的。笔者认为，不是先从自然，而是先从人自身获得这种美的范式。这当然是一种猜测，但也不是没有根据。中国最古老的哲学兼占卜著作《周易》中的阴阳爻，其符号--与－－，据郭沫若等先生的考证，是女子和男子生殖器的形象概括。坤卦的美，《易传》描述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坤道其顺”，“阴虽有美，含之以从王事，弗敢成也”。“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而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从这些描述来看，坤的美为柔、静、顺、含、中。乾卦的美，《易传》的描述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大哉乾元，刚健中正，纯粹精也”，“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首出庶物，万国咸宁”。从这些描述来看，乾的美为刚、动、首、出、统。它们分别代表男女、天地。至于《周易》为什么要取这样的符号来代表男女、天地，《易传》也说得比较明白。《周易·系辞下传》云:“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这里说的是八卦是怎么做出来的。“远取诸物”是取自然的形象;“近取诸身”，取的是什么呢?是人的特征。人最重要的事实就是分为男女。从男女的基本特征出发，高度抽象出阴、阳爻的符号，这不是不可能的。事实上，《周易》中乾、坤二卦的基本性质更多地更符合男女，而不是更符合天地。

第四，从男女的关系形成美的基本规律:对立统一。对立统一是宇宙的基本规律，是这个世界有序而又多变、整齐而又丰富、简单而又复杂的根本原因，也是生命产生的原因。《周易·系辞下传》云:“天地之大德曰生。”这“生”是如何来的呢?是阴与阳相交的缘故。中国古代哲学和美学很重视“交感”，因为交感，是天地万物包括生命产生的原因。周敦颐说:“二气交感，化生万物。”⁽¹⁶⁾张载说:“气交为春。”⁽¹⁷⁾“春”，在这里有生命的意义。对立统一，作为宇宙的基本规律，生命的基本规律，也是美的基本的规律。一个传统的美的定义——美是和谐。什么是美的和谐?不是同一反复，而是对立统一，正如赫拉克利特说的:“互相排斥的东西结合在一起，不同的音调造成最美的和谐。”同一反复，是量的增加;对立统一，是质的变化。同一反复，一加一等于二;对立统一，一加一大于二。

对立统一的规律虽然在宇宙的总体、部分都体现出来，但惟有在男女关系上展现得最生动，最丰富，最细腻，最奇妙，最动人，最切合人的天性。

作为对立统一规律在审美上体现的“美是和谐”也是在男女关系上展现得最充分，最精微，最丰富，最欢悦，最切合美的本质。

的确，这天下最美的关系莫过于男女的关系了，男女的关系，我们可以概括出许多种辩证关系来，如:相对而统一，相反而相成，相缺而互补，相呼而相应，相跟而互随，相交而创生。男女关系的最高使命是维持种族生命的延续。创造新生命，是男女关系中最辉煌的乐章，生命，创造，不都是审美的灵魂吗?要说美，这和谐的男女关系就是最高的美。

男女关系无疑是这个世界最大的欢乐之源。是否可以说，懂得了处理男女关系的规律，就从根本上懂得了美的规律，而最会处理此种关系的人，应该说是最懂得美的规律的人。

第五，情感是美的内核，无情不美。人类的各种生活都有情感在其中发挥作用，然在各种生活中婚姻与恋爱的生活是最具情感性的了，男女的情感是最天然的情感，虽是最天然的情感，却又不只是天然的情感，人类的各种情感都汇聚在男女关系上，可以说，男女关系是人类情感的大海。在人类的各种情感性的活动中，男女的爱情是最绚丽、最奇妙、最具魅力的了。

第六，生命作为美的灵魂，它是男女关系的结晶。凡美都是充满生机的。在人类社会，说美是生命，是没有问题的，对于人之外的生物界，这样说也没有问题。黑格尔说动物的美在生命，这是可以接受的。无机界是不是有美?它的美是不是也在生命呢?笔者认为也是的。这里，牵涉到两个问题:一是人的主体性立场与视角。谈美，立场只能是人的立场，视角只能是人的视角，因为只有人才能欣赏美，也只有人，才谈得上自觉地按照美的规律创造世界。所以我们谈的生命只能是人的生命，动物、植物也有生命，但那生命本身不是美，只是因为它们的生命能在一定的程度上为人的生命认同而被看成是美的。人毕竟也是生物，而且人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将动物的生命看成是自己的生命的另一体，以自身的感受来理解动物和植物的生命，所以，杜甫可以说:“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李白可以说:“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其实，这“花”、“鸟”、“山”，都是人。白鹤的高蹈是美的，这是因为那动作与人的动作有类似之处，它像人所喜爱的某种风度。人对动物、植物，以及无机界的美的体验总是从人的生活出发的。从人的感受出发，有意，更多的是无意地去寻找物与人的生活相通处，一旦找到了，仿佛接通了电源，顿时，产生情感的喜悦，美也就产生了。二是对生命的理解。对生命是有多种理解的。生命，有实存的，也有非实存的。实存的生命是实实在在的生命，非实存的生命不是实实在在的生命，只是生命的意味。在大自然，非实存的生命主要为“生机”。它是生命的象征，或生命的比喻、比拟。山东孔庙里有一株被雷击死的古柏，它是没有实在生命的，但是它给人的感觉是有生命的。以上说的两点，综合起来，就是:人的生命活动本身以及活动留下的痕迹或人的生命的象征、比喻、比拟，都是美学上所要求的生命。

人的生命内涵非常丰富，它几乎是人的全部。人的生命就其基础来说是自然的生命，是实实在在的生命，这自然的生命是性的产物。谈生命不能回避谈性。从某种意义上讲，性感就是生命感。健康的性感就是健康的生命感。健康的生命感无疑是美的源泉之一。

以上我们谈人类自身的生产是审美活动的根源之一。这根源与上节谈的根源是可以统一的。这不仅因为它们同是人的生产，而且还因为它们有内在的联系。生活资料及生产工具的生产是人类的物质生活的直接来源，也是精神生活的间接来源。没有生活资料及生产工具的生产，就没有人类的存在。而人类自身的生产是关系到人的种族繁衍的重要问题，没有人类自身的生产，就不可能持续地进行生活资料及生产工具的生产，而且此种生产也没有意义。人是目的，这是绝对不能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