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的美学从20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是有所发展的。在50年代的美学论争中,他提出“美是主观与客观的统一”,这种统一,不是主观统一于客观,而是主观积极地参与美的创造,从而真正做到主观与客观的统一。所以从美学的哲学基础来说,只是反映论是不行的,还要加上意识形态论。所谓意识形态论,在当时的朱先生,理解成主体意识要对美的创造发挥作用,这意识包括世界观、审美理想、艺术修养以及审美时当下的情绪、情感等等,严格说来,这不是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论。60年代,朱光潜先生引进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观点,从生产劳动与人对世界的艺术掌握的角度谈美,用实践论取代了意识形态论,这是一个非常大的进步。
但这个时候的朱光潜先生对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论的掌握还是初步的,他的立论主要为两个方面:
一、审美关系是建立在人的生产劳动的基础之上的。他说:“人在改变自然从而改变自己的长久的生产实践的过程中,为什么要生产这件东西,怎样生产它?在这长久的生产过程中,人怎样开始感觉事物美?人对客观世界的审美关系是怎样的一种关系?这关系取决于哪些历史的、社会的、物质的、个人的等等因素?它是怎样随历史的发展而发展的?……这样看来,美就不是孤立物的静止面的一种属性,而是人在生产实践过程中既改变世界又从而改变自己的一种结果。发现事物美是人对世界的一种关系,即审美的关系。”(25)从这个立场出发,他认为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所说的“人化的自然”、“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是美产生的根本原因。人在生产劳动中建立了人对世界的实践关系,同时也就建立了人对世界的审美关系。这个看法是很对的,也是很深刻的。
二、用艺术的方式掌握世界。朱先生特别看重马克思在《手稿》中说的:“通过他的生产而且由于他的生产,自然复现为人的作品,人的现实。所以劳动的对象就是人的种族存在的对象化:因为人不仅在认识里以理智的方式复现自己,而且还在实际生活中以行动的方式复现自己,他就在自己所创造的世界里观照自己。”(26)朱先生说:“对美学特别有意义的是人‘在自己所创造的世界里观照自己’这句话。这正是‘用艺术方式掌握世界’,说明了劳动创造正是一种艺术创造。”(27)说艺术是一种生产,这是马克思的观点,马克思还说过“用艺术的方式掌握世界”。朱光潜先生创造性的理解是将劳动也看成是艺术了。他说:“劳动生产是人对世界的实践精神的掌握,同时也就是人对世界的艺术掌握。”(28)这个理解有深刻之处。劳动与艺术本有天然的联系,最早的劳动有很浓的艺术成分,只是这艺术成分并没有被看成是艺术。普列汉诺夫在《没有地址的信》中引用了大量的原始部落的材料,说明在早期人类,审美是包含在功利性的生产活动之中的,功利先于审美。当时人们播种,夫妻两人,配合默契,一边工作,—边唱歌,形如今天的舞蹈。后来艺术与劳动虽然分离,但劳动之中仍然有艺术的因素。今后,劳动只会朝着越来越审美化的趋向发展。从这层意义看,朱光潜将生产劳动看做人对世界的艺术掌握,是非常深刻的。但是生产劳动与艺术毕竟不是一回事,一个是物质性的生产,属于社会的经济基础的层面;一个是精神性的生产,属于社会的上层建筑的层面。将二者混同起来,就有可能造成理论上的混乱。按朱光潜先生原来的观点,美是艺术的特性,生产劳动是没有美的,而现在他认为生产劳动也是一种艺术活动,那么,生产劳动也有美了。说来说去,朱先生还是以艺术为本位的。
七八十年代,朱先生重新研读马克思、恩格斯原著,对马克思主义的美学有新的体会。从对美学研究的意义出发,他非常看重马克思恩格斯这几本著作:《资本论》尤其是第一卷的第五章的《劳动过程》、《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过程中的作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为了准确地理解马克思的观点,他重译了《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几个部分,并分别写了论文。这些著作,对于朱光潜,主要是解决美学的哲学基础问题,这基础就是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观点。
朱光潜先生七八十年代通过更深入地学习马克思主义,在实践美学方面所取得的新观点,主要有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关于“异化劳动”与“美的规律”。
“异化劳动”是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中心思想。它与美学的关系很密切。马克思就是在通过对“异化劳动”的批判之后,提出著名的“美的规律”说的。
朱光潜先生首先对“异化”与“外化”这两个概念做深入细致的辨析。他说,“异化”与“外化”两个词都来自黑格尔和费尔巴哈,但实质不同。在黑格尔,“外化”与“异化”都是“对象化”,一般不带贬义。马克思在这部手稿中的最后一章批判了黑格尔,但他仍沿用“异化”、“外化”、“对象化”这些术语,除“对象化”外,用“异化”、“外化”都带有贬义。朱光潜认为,马克思关于“异化”的思想受了费尔巴哈的影响更深些,主要是继承费尔巴哈的关于人对自然的紧密联系,人的物种本质及其异化的观点,但马克思批判了费尔巴哈的抽象性与不彻底性。朱光潜先生认为,马克思说的“异化”指的是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劳动者在肉体与精神两方面受到的剥削和摧残,它使人丧失了人的本质而退化到一般动物的地位。只有等到历史发展到共产主义社会,才有希望彻底废除私有制和异化劳动,使人全面地发展他的肉体和精神两方面的“本质力量”。
“异化劳动”是要否定的,它不能产生美。马克思否定了“异化劳动”,却肯定了“对象化”的劳动。关于“对象化”,马克思说:“劳动的产品就是固定在某个对象中、物化为对象的劳动,这就是劳动的对象化。劳动的实现就是劳动的对象化。”可见,对象化是指实现劳动者本质力量的活动,它是人的生命活动,一种自由自觉的生命活动。马克思说:“首先,劳动这种生命活动、这种生产生活本身对人说来不过是满足他的需要即维持肉体生存的需要的手段。而生产生活本来就是类生活。这是产生生命的生活。一个种的全部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人的类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自觉的活动。生活本身却仅仅成为生活的手段。”(29)马克思说得很清楚,“对象化”的劳动,就是改造世界、创造对象世界的活动。马克思在比较人的生产与动物的生产之后,提出了著名的“美的规律”说。这段文章朱光潜是这样翻译的:“动物只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物种的标准和需要去制造,而人却知道怎样按照每个物种的标准来生产,而且知道怎样把本身固有的(内在的)标准运用到对象上来制造,因此,人还按照美的规律来制造。”(30)
对马克思这段文章,各人的理解差别很大。朱光潜先生是这样理解的:
(1)“人通过实践来创造一个对象世界,即对于无机自然界进行加工改造。这条原则既适用于包括工农业的物质生产,也适用于包括哲学科学和文艺的精神生产。”(31)
(2)“这两种生产都‘证实了人是一种有自意识的物种存在’。人意识到人的个体就等于人的物种,而且根据这种认识来生产。这就不是根据个体肉体的直接需要,像一般动物那样,而是着眼于为人类服务的目的,根据整个物种的深远需要。”(32)
(3)“‘人还按照美的规律来制造’,说明了人的产品,无论是物质生产还是精神生产都与美有联系,而美也有‘美的规律’。这美的规律是什么?这个问题曾引起不少的揣测和争论。这句话前面冠有‘因此’一个连结词。‘此’字显然指上文所列的两条:一条是‘人知道怎样按照每个物种的标准来生产’,另一条是‘人却知道怎样把本身固有的(内在的)标准运用到对象上来制造’,这两种标准差别何在?依我的捉摸,差别在于前条指的是每个物种作为主体的标准,不同的物种有不同的需要,例如人造住所与蜜蜂营巢各有物种的需要,标准(即尺度)就不能相同。蜜蜂只知道按自己所属的那个物种需要和标准,而人的普遍性和自由就在于人不但知道按人自己的物种的需要和标准去制造高楼大厦,而且还知道按蜜蜂的需要和标准去仿制蜂巢。这就是前一条要求,后一条比前一条更进一步。对象本身固有的标准更高更复杂,它就是各种对象本身的固有的客观规律……”(33)
我们的节录尽可能地表达朱光潜的原意。从这个节录,我们认为有两点最能见出朱光潜的独特的观点:
一是朱光潜认为人的创造对象世界的实践包括工农业物质生产,也包括哲学、科学和文艺这样的精神生产。这说明,朱先生并没有把两种生产区别开来。在这个问题上,与他60年代的观点是一致的,他与李泽厚的分歧也在这里。李泽厚是很看重这两种生产的区别的,他认为只有第一种生产即物质生产才是美的根源,后者不是。(www.xing528.com)
朱先生另一个重要观点是对“美的规律”的看法。这里,关键是对两个标准的理解。第一个标准即物种的标准,理解是没有分歧的。有分歧的是第二个标准——“本身固有的标准”。这“本身”是指谁呢?李泽厚认为是指人,笔者也是这样认为的。朱先生认为是对象本身的客观规律,他还引用恩格斯在《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过程中的作用》一文中说的“我们对自然界的整个统治,是在于我们比其他一切动物强,能够认识和正确运用自然规律”(34)说明“内在固有的标准”是指自然规律。让人感到很有意思的是,朱光潜先生关于美的规律的看法与蔡仪先生的看法倒是一致。蔡仪先生也认为“本身固有的标准”是指物的标准,它与第一个标准说的不是不同的两回事,只是一个是外在的,一个是内在的。“而所以说到‘内在的’,不过是因为事物内在的特征,比之外表的特征更难于掌握些。”(35)尽管两位美学老人关于“美的规律”的理解有相同之处,但也有不同的地方。这个区别主要在对第一个标准——“物种的标准”的理解。在蔡仪,它是指事物外表的特征;在朱光潜,它不仅是指事物外在的特征,也是指事物内在的尺度。它与后面说的那个“内在的固有的标准”不同在于前者强调的是物种的标准,而不是普遍的标准,与人能运用各种标准有别。而后一个标准强调“内在固有”,它比前一个标准更高,更复杂。
第二,“自然的人化”与审美。
朱光潜先生精细地分析了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从第一手稿到第三手稿的某些重要变化。他说,马克思的第一手稿中还沿用费尔巴哈的人类学原则,说人是“一种物种的存在”,到第三手稿则用“社会性”来代替“物种的存在”了。他特别注意到马克思在第三手稿中说的“宗教、家庭、政权、道德、科学、艺术等等都是些生产的特殊方式”,因为,朱先生就是将艺术看做是一种生产的。另外,他也特别注意劳动与社会的关系。他说,马克思已明确指出“集体(即社会)只是劳动的集体”,也就是说,人在劳动中才形成社会。马克思是从人的生产劳动引申出人的社会性,又从人的社会性中引申出人道主义与自然主义的统一这条贯穿手稿的红线的。朱光潜先生在文章中,引用马克思关于通过生产劳动最后实现人道主义与自然主义统一的言论,然后说:“这种统一含有两点互相联系的要义:一点是人之中有自然,一点是自然之中有人。”(36)在阐释“人之中有自然”、“自然之中也有人”时,朱光潜提出了他对马克思的“人化的自然”说的理解。朱先生说:
经过人在长时期中凭劳动对自然的加工改造,自然已变成?“人化的自然”,成了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马克思又把自然(包括社会在内),称为“人的本质力量的现实界”,也就是说,自然是人发挥他的各种本质力量的场所,因此,自然体现了人的需要、认识、实践、意志和情感。人不断地在改造自然,就丰富了自然;人在改造自然之中也不断地在改造自己,也就丰富了人自己。人类历史就这样日益进展下去。这就是“人的彻底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的彻底的人道主义”这个人与自然的统一体的全部意义。(37)
朱光潜先生对马克思的“自然的人化”说的理解取的是比较宽泛的意义。与李泽厚只是将“自然的人化”理解成生产劳动不同,朱先生将人的一切活动都理解成“自然的人化”,他说,“一件工具,一座房屋,—片自然风景乃至一幅画,都是人的劳动结果,都起着为人服务的作用,都是‘人化的自然’”(38)。很显然,朱光潜先生将艺术(如一幅画)、审美(如一片自然风景)都看做是“人化的自然”。笔者认为,朱先生这样理解马克思的“人化的自然”并不是没有根据的。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异化劳动”这一节中,谈到人与自然的关系,说人比动物越有普遍性,赖以生活的无机界的范围就越广阔。人对自然的认识与改造,除了实践领域外,还有理论领域。理论领域又分自然科学领域,艺术的领域,等等。(39)
第三,关于美与美感。
关于美的哲学性质,朱光潜仍持主观与客观相统一的观点,但在论证上,他比过去完善。这里,最重要的是他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等重要著作去寻求理论依据。
朱光潜先生批评一位资深的美学家对马克思所说的“金银的美”的误解。他说:
我们的美学家还再三提到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二章分析货币时谈到金银的“审美属性”,认为马克思也和他本人一样,否定了“美单纯是客观事物的一种属性”那种观点。“审美属性”在原文是-sthetischen Eigenschaften,头一个词有人译为“美学”,把审美活动看成美学,当然不妥,而这位作者把“审美”和“美”等同起来,认为审美属性就是美这一客观属性。实际上,“审美”作为一个范畴,既可以指美也可以指丑;既可以指雄伟美,也可以指秀媚美,既可以指悲剧性的,也可以指喜剧性的。说金银有审美属性,不过是说金银可以起审美的作用或引起美感,并不是说金银本身就必然是美的。(40)
关于“美感”与“美”的关系,朱光潜先生也仍坚持美感可以影响美的观点。有力的论据来自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说的“正如只有音乐才唤醒人的音乐感觉,对于不懂音乐的耳朵,最美的音乐也没有意义,就不是对象”(41)。朱光潜先生说,马克思的这两句话解决了美与美感不可分割的关系,也解决了美是主观的、客观的还是主客观统一的问题。在为《大百科全书》写的《美学》辞条,朱光潜先生再次引用了马克思这段名言,说:“音乐的美既要有客观存在的音乐,也要有能欣赏音乐的耳朵。我能欣赏音乐的美,这就证实我有—种能欣赏音乐的本质力量。试想一想,照这样看,美是一种单纯的客观存在吗?美能离开美感而独立吗?”(42)
第四,从实践的观点来看形象思维。
七八十年代,朱光潜先生对形象思维做过许多研究,他深有体会地说,不能只是从认识论角度来研究形象思维,还应从实践论角度来研究形象思维。
他认为,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分析文艺从来就不是单从认识角度出发的,而是结合实践的角度,并且更看重实践的角度,就是从认识角度看文艺也必然地要结合实践的根源与实践的效果。朱先生非常重视马克思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他在认真地反复研究原文的基础上,重新翻译了这篇文献。他说,马克思的这部著作,就反复阐明实践的首要作用。朱先生再次强调,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从实践观点出发,是把文艺看做一种生产劳动的。朱光潜先生大段引用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三编第五章中关于劳动的论述,然后说:
马克思的这段教导对于美学的重要性无论如何强调也不为过分,它会造成美学界的革命。这段话不仅阐明了一般生产劳动的性质和作用,同时也阐明了文艺创作作为生产劳动的性质和作用。建筑是一种出现较早的艺术,已具有一切艺术活动的特征。建筑师用蜡仿制蜂房,不是出于本能,而是出于自觉意识,要按照符合目的意识和意志行事。在着手创造之前,他在头脑中已构成作品的蓝图,作品已以观念的形式(原文是副词ideel)存在于作者的观念或想象(原文是vorstellung,一般译为“观念”或“意象”,法译本即译为“想象”)中,足见作品正是形象思维的产品。更值得注意的是形象思维不只是一种认识活动,而是一种既改造客观世界从而也改造主体自己的实践活动,意识之外还涉及意志,涉及作者对自己自由运用身体的和精神的力量这种活动所感到的乐趣。(43)
朱光潜先生这段论述非常重要。他的注意点不是艺术作为人的一种自觉的自由的活动与生产劳动的区别,而是这两种活动的共同点。笔者认为,注重这两种活动的共同点,不失为一种深刻。的确,马克思主义出现前,对文艺的看法局限于认识论,把文艺看作一种认识。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第一次将艺术纳入人类实践这个大视野之中,从人的主体性的活动的大视野来看文艺创作,强调艺术创作亦如生产劳动一样,是人的一种在自觉意识指导下的实践活动。这种实践活动与人类的生产劳动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劳动过程结束时所取得成果已经在劳动过程开始时存在于劳动者的观念中,已经以观念的形式存在着了。”这种活动的成果不仅是自然物形态的改变,而且也让人在自然之中实现他意识到的目的。这就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作为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统一,真与善的统一,它是一种审美的活动。朱光潜先生敏锐地发现,在这种创造性的活动中,创造者的思维是形象思维。因为在这个过程前存在于作者头脑中的观念是具体的,它是“蓝图”。这“蓝图”是以“观念的形式”存在于作者的观念或想象中的。这足以说明,这个创造性的思维活动是形象思维。
朱光潜先生后期非常推崇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观点。他在为《大百科全书》写的《美学》辞条中,说:“马克思主义对美学带来了一个最根本的转变,就是从单纯的认识观点转到实践观点。”“马克思主义的美学却首先从实践观点出发,证明了文艺活动是一种生产劳动,和物质生产劳动显出基本一致性。”(44)这就是朱先生基本的美学立场。虽然这与他前期也是从文艺角度来谈美是一样的,但观点有了重要的改变,这就是,以前是从认识论来看文艺,来看美的,而现在基本上是以实践的观点来看文艺,来看美的。在朱先生,美虽然仍然是主观与客观的统一,但这个统一的基础不是主观情趣,而是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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