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宗白华:“生命的形式”说
宗白华(1897~1986)与朱光潜是同时代的学者,都是中国现当代的美学大师。他们有大致相似的经历,大致相近的修养,但是两人的学者气质有很大的不同,在宗白华则多一份诗人气质,而在朱光潜则多一份科学家的气质。在治学方式上,宗白华多是诗意的颖悟,朱光潜则多是逻辑的论辩。二人均学贯中西古今,然宗白华主要致力于中国古代美学的研究,创见多多;而朱光潜则主要在西方美学的研究翻译上,广有建树。他们同受德国古典美学熏陶很深,但美学渊源略有不同。当代学者林同华先生认为宗白华是从叔本华到康德再到歌德;朱光潜是从尼采到黑格尔再到克罗齐。(42)这种看法很符合这两位先生的实际。在美学体系的建构上,朱光潜先生更注重心理学;宗白华先生更注重哲学。他们都从主客观的统一上来认识美的本质,但这种统一,在朱光潜先生是统一在主观的情趣上;而在宗白华先生则统一在生命上。
宗白华与朱光潜先生同乡,他1897年出生于安徽安庆一个知识分子家庭,自幼接受良好的中国传统文化教育。1913年,他进德国人办的同济医工学堂学习德语,在此接触康德、叔本华的哲学和歌德的文学著作,康德、叔本华、歌德在其精神人格及学术思想上打下深深的印痕。他曾说:“‘拿叔本华的眼睛看世界;拿歌德的精神做人’,是我那时的口号。”(43)1920年宗白华去德国留学,先后进法兰克福大学和柏林大学学习哲学和美学。在留学的五年中,宗白华广泛接触西方文明,对以歌德为代表的德国的浪漫主义潮流尤兴味盎然。中西文化在他身上碰撞、融合,最后形成了他的兼具中西文化精华的美学思想。宗白华的学术论著一般不做长篇大论,好做散文式的自由抒写。然而他的学术思想十分精深,论述极为精彩,他的文章本身就是美文,它让人在轻松愉快的美的享受之中,茅塞顿开,慧泉奔涌。宗白华先生的美学本体论多散见在他的这些名之曰“美学散步”式的文章中。
一、美与生命
宗白华认为“宇宙是无尽的生命”(44)。美就在这生命。他说:
什么叫做美?……“自然”是美的,这是事实。诸君若不相信,只要走出诸君的书室,仰看那檐头金黄色的秋叶在光波中颤动,或是来到池边柳树下看那白云青天在水波中荡漾,包管你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这种感觉就叫做“美”。(45)
这种显现在大自然中的美,宗白华突出强调的是动态的美。为什么要强调“动”呢?宗白华有两条理由:一、物即是动,动即物,不能分离。这种动象,积微成著,瞬息万变,不可捉摸。这就是自然的真相。自然是无时无刻不在动的。二、动是生命的表示。生命的本质就在于动。宗白华这两条理由很能见出他的美学本体论。第一条实际上是强调美在“真”;第二条是强调美在“生”。这“真”与“生”在这里是统一的,“真”统一于“生”。
值得我们做进一步思考的是宗白华的“生命”概念是什么。宗白华没有专门论述这个问题。但是我们可以从一些有关的论述来揣摩。宗白华在谈自然美时说:“你试看那棵绿叶的小树。他从黑暗冷湿的土地里向着日光,向着空气,作无止境的战斗。终竟枝叶扶疏,摇荡于青天白云中,表现着不可言说的美。一切有机生命皆借物质扶摇而入于精神的美。”(46)这里谈的是小树的美,这小树美在哪里呢?“枝叶扶疏,摇荡于青天白云中”,这是它外形的美,然这外形并不是孤立的,它由内在的精神所决定。这精神指什么呢?指它“从黑暗冷湿的土地里向着日光,向着空气,作无止境的战斗”。小树的这种战斗精神就是它的生命。宗白华认为“一切有机生命皆凭借物质扶摇而入于精神的美”。可见,在宗白华看来,生命的本质在于精神。
现在我们又回到“动”,宗白华非常强调艺术要表现“动”,而且认为艺术与照片的区别就在于“艺术能表现‘动’,而照片不能表现‘动’”(47)。原来,“‘动’是宇宙的真相,惟有‘动象’可以表示生命,表示精神”(48)。
这就很清楚,宗白华对美的本质的看法则是:美在生命,而生命在精神,故美在精神。
问题是这“精神”是什么的精神,按理,只有人才有精神,可是宗白华又明明说:“自然始终是一切美的源泉,是一切艺术的范本。”(49)自然界是“无往而不美”的,那是不是说自然是精神的呢?按宗白华的哲学,是这样的。宗白华说:“这大自然的全体不就是一个理性的数学、情绪的音乐、意志的波澜么?一言以蔽之,我感到这宇宙的图画是个大优美精神的表现。”(50)
自然哪来的“理性”,哪来的“情绪”,哪来的“意志”?是移情所致?宗白华不谈移情,他认为,自然本就有生命。宗白华的自然生命论有多个来源:一是叔本华的“生命意志”说。叔本华视世界的本质为生命意志,不仅人有意志,整个自然界都有意志,意志“它呈现于一株或干百万株橡树,都是同样彻底的”(51)。宗白华年轻时受叔本华哲学影响很深,1917年他在《丙辰》发表哲学处女作《肖彭浩哲学大意》,赞赏叔本华的生命哲学。第二,宗白华对歌德的泛神论美学观非常推崇,宗白华的《流云小诗》就体现出这种泛神论的美学观。比如,他的《深夜倚栏》:“一时间,觉得我的微躯,是一颗小星,萤然万星里,随着星流。一会儿,又觉着我的心,是一张明镜,宇宙的万星,在里面灿着。”这种自然生命与人的生命一体的美学观与移情说是完全不同的,移情说认为自然是没有生命的,因人将感情移入,方才有感情。泛神论则不这样看,泛神论认为自然本就是有感情的,它与人一样。人的生命与自然的生命是贯通的,宗白华谈到歌德的人生时说:“当他纵身于宇宙生命的大海时,他的小我扩张而为大我,他自己就是自然,就是世界,与万有为一体。”(52)这种人是小宇宙,自然是大宇宙的观点,来自德国莱布尼茨的宇宙观。莱布尼茨认为宇宙中活跃着许多的精神原子,他称之为“单子”,每个单子都是一个独立的宇宙。宗白华认为歌德的生活与人格就是这样一个单子。
宗白华认为美在于生命,这生命的感性表现则是“动”。“动”显示生命的活力。“大自然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活力,推动无生界以入于有机界,从有机界以至于最高的生命、理性、情绪、感觉。这个活力是一切生命的源泉,也是一切‘美’的源泉。”(53)
进一步要问,“活力”又是什么?宗白华认为它是不可思议的,但其本质是“创造”。他说:“我自己自幼的人生观是相信创造的活力是我们生命的根源。”(54)这就是说,宇宙中有一种本能的活力,是它创造了世界。这种对宇宙创造能力的赞颂又分明来自柏格森的生命哲学。宗白华明确地说:“柏格森的《创化论》中深含着一种伟大入世的精神,创造进化的意志。最适宜做我们中国青年的宇宙观。”(55)
二、美与秩序
宗白华一方面认为美在“无穷的生命,丰富的动力”,另一方面又认为美在“严整的秩序,圆满的和谐”(56)。
这二者的关系何在呢?可以这样理解:宗白华说的“生命”、“动力”是美的内容,“秩序”是美的形式,“和谐”是美的总体性质。
宗白华对美的形式十分看重,这在他关于艺术美的论述中尤其明显。宗白华说:“美是丰富的生命在和谐的形式中。”(57)这句话可看做宗白华为美下的定义。“生命”、“形式”、“和谐”三个要素都有了。
形式是宇宙固有的要素,“宇宙(Cosmos)这个名词在希腊就包含着‘和谐、数量、秩序’等意义”(58)。毕达哥拉斯以数为宇宙的原理,他发现音的高度与弦的长度成整齐的比例,一面是数的永恒定律,一面是美的音乐,于是他认为美即是数,数是宇宙的中心结构,是宇宙的最重要的秘密。作为音乐来说,它一面植根于人的心灵深处,一面又体现出宇宙活动的秩序。它的旋律、节奏是数的关系的具体显现。因此,“音乐是形式的和谐,也是心灵的律动,一镜的两面是不能分开的。心灵必须表现于形式之中,而形式必须是心灵的节奏,就同大宇宙的秩序定律与生命之流动演进不相违背,而同为一体一样”(59)。艺术是个小宇宙,自然是大宇宙,换句话说,自然也如同艺术,有它的内容与形式,其内容与形式是和谐的,不可分的。“宇宙间含有创造一切的定律与形式。”(60)这定律是生命活动的定律,这形式是生命创造的形式。
那么人生呢?人生亦是一个宇宙,是大宇宙的一个部分,亦是大宇宙的缩影。人生的要义无疑是创造,这正是宗白华所肯定的。他认为歌德人格的中心是无尽的生活欲与无尽的知识欲,这无尽的生活欲和知识欲就是创造。创造不是空的、抽象的,它必然会显示在一种形式之中。如果生命的创造能够体现在和谐的形式之中,它就是美的。宗白华说“歌德人生的问题,就是如何从生活的无尽流动中获得和谐的形式,但又不要让僵固的形式阻碍前进的发展”(61)。
就人生来说,生命与形式的关系在某种意义上异于自然中生命与形式的关系。这是因为在自然,生命与形式的和谐是非自觉的,是天然的,它不存在寻找与选择的问题。而在人生,由于主体是有思想情感的人,他对于自己的生活,无论其内容、形式都要进行寻找与选择,而这种选择并不是自由的,它要受许多条件的限制。这样,主体与客体的种种矛盾、冲突必然发生。人生的喜怒哀乐究其根本原因就在这里。“人生飘堕在滚滚流转的生命海中,大力推移,欲罢不能,欲留不许。这是一个何等的重负,何等的悲哀、烦恼。”宗白华认为歌德所塑造的浮士德的形象其意义就在于与命运做顽强的抗争。“浮士德情愿拿他的灵魂的毁灭与魔鬼打赌,他只希望能有一个瞬间的真正的满足,俾他可以对那瞬间说:‘请你暂停,你是何等的美啊!’”(62)浮士德形象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做歌德的夫子自道。生命的存在与发展,是以获得与之适应的形式为前提的。
宗白华认为:“生命与形式,流动与定律,向外扩张与向内收缩,这是人生的两极,这是一切生活的原理。”(63)这就牵涉两个问题:一是生命与形式的关系问题;二是小我与大我的关系问题。
关于生命与形式的关系,宗白华认为二者是密不可分的,离开一定的形式,生命不会存在,而形式如果是生命的形式当然不能离开生命。生命的发扬、前进,必定体现为生命形式的变化。“一部生命的历史,就是生活形式的创造与破坏。”(64)然生命与形式不可分,但并不等于生命能自然地找到与它和谐的形式。正因为如此,“歌德的人生问题,就是如何从生活的无尽流动中获得和谐的形式”(65)。
关于小我与大我的关系,实质是人与自然的关系。所谓“向外扩张”就是小我扩大为大我;“所谓向内收缩”就是大我收缩为小我。宗白华谈歌德时说:“当他纵身于宇宙生命的大海时,他的小我扩张而为大我,他自己就是自然,就是世界,与万有为一体。他或者是柔软地像少年维特,一花一草一树一石都与他的心灵合而为一。”(66)宗白华这种小我与大我合一的哲学来自歌德的泛神论。
生命,不管是小我的生命,还是大我的生命,都以和谐为美。宇宙是和谐的,它既有无尽的生命,又有严整的秩序。人“当以宇宙为模范,求生活中的秩序与和谐,和谐与秩序是宇宙的美,也是人生美的基础”(67)。
那么,怎样实现这种和谐呢?宗白华提出“执中”。这“执中”并非来自中国古代的中庸之道,而是亚里士多德的思想。宗白华说:“达到这种美的道路,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是‘执中’、‘中庸’。但是中庸之道并不是庸俗一流,并不是依违两可、苟且折中。乃是一种不偏不倚的毅力、综合的意志,力求取法乎上、圆满地实现个性中的一切而得和谐。所以中庸是‘善的极峰’,而不是善与恶的中间物。”(68)这就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中庸有所区别。
这种“中庸”是以充分展示生命的力度为前提的,它不是简单地将两个对立物调和,而取其中。比如,大勇是怯弱与狂暴的执中,但它不愿向怯弱靠拢,而是宁愿近于狂暴。人的一生,青年时血气方刚,偏于粗暴;老年时过分考虑,偏于退缩。惟中年时刚健而又温雅,方是中庸。宗白华非常推崇中年的美。他认为中年,“它的以前是生命的前奏,它的以后是生命的尾声,此时才是生命丰满的音乐,这个时期的人生才是美的人生,是生命美的所在”(69)。
宗白华以和谐为美,这种审美趣味是古典主义的,他赞扬古希腊的审美理想。希腊人看人生,采取一种静穆观照的态度,“他是一切都了解,一切都不怕,他已经奋斗过许多死的危险。现在他是态度安详不矜不惧地应付一切”。
这种古典的美既是内容与形式的统一,又是小我与大我的统一,同时还是真与善的统一,故而,宗白华说:“美是丰富的生命在和谐的形式中。美的人生是极强烈的情操在更强毅的善的意志统率之下。”(70)(www.xing528.com)
宗白华生活的时代是近代心理学美学泛滥的时期,然宗白华却很少受其影响,而更多地倾向于德国古典哲学的审美趣味,德国古典哲学的审美理想基本上是属于古希腊的,康德、黑格尔、文克尔曼、歌德都推崇古希腊的美。宗白华是那样地推崇德国的这些哲学家,自然深受其影响,因此,他以古希腊的和谐说为立论的依据,是很自然的。
三、艺术与生命
宗白华对艺术的看法,与他的生命美学密切相关,实际上,宗白华的艺术观是他的生命美学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
艺术是艺术家的创造,它有两个要素:心灵,形式。所谓艺术创造,从本质上来说,就是心灵如何最好地、最富有魅力地表现在形式之中。宗白华说:“心灵必须表现于形式之中,而形式必须是心灵的节奏,就同大宇宙的秩序定律与生命之流动演进不相违背,而同为一体一样。”(71)这就是说,艺术也是一个宇宙,它如同大宇宙一样,是生命与形式的统一。
艺术作品作为生命与形式的统一,宗白华将它命名为“境界”。他说:“一个艺术品里的形式的结构,如点、线之神秘的组织,色彩或音韵之奇妙的谐和,与生命情绪的表现交融组合成一个‘境界’。每一座巍峨崇高的建筑里是表现一个‘境界’,每一曲悠扬清妙的音乐里也启示一个‘境界’。”(72)“境界”本是中国古典美学的范畴,宗白华将它用到这里,显然是将这一范畴国际化了,或者说是对“境界”做新的解释,使这一范畴不仅能解释中国古代艺术的现象,而且能解释所有民族、各个时代的艺术现象。在中国古典美学,境界侧重于心造的含义,梁启超说:“境者,心造也。”(73)唐代刘禹锡说“境生象外”(74),基本上奠定了“境”在中国古典美学中的品格。这就是说,与“象”相比较,“境”比较地空灵虚幻,所谓“象外之象”“味外之旨”。境界在中国美学中本也包含有生命的含义,它是情与景的统一,但它这方面的含义只是作为题中应有之义,并未加以强调。宗白华在将境界作为一个艺术学的最普遍范畴使用时,则将这方面的含义突出、强调了。
艺术作为境界,有三个问题很值得深入探讨。
第一,艺术的形式组织。尽管艺术境界的意蕴是生命,但众所周知,生命首先是客观地现实地存在着的,它就体现为人的各种活动,艺术之所以有别于日常的人的活动,艺术中的生命之所以有别于现实的生命,最为重要的是因为艺术中的生命是体现在一种特有的形式之中的。一定的形式组织对于艺术十分重要。宗白华说,艺术家在从事艺术创造时,凭着对人生对宇宙最为虔诚的“爱”与“敬”去深入感受生活,在感官直观的现实情境中领悟人生与宇宙的真境,再借感觉界的对象表现这种真实。“但感觉的境界欲作真理的启示须经过‘形式’的组织,否则是一堆零乱无系统的印象。”(75)宗白华还说:“艺术家往往倾向于以‘形式’为艺术的基本,因为他们的使命是将生命表现于形式之中。”(76)
不同的艺术品种有不同的形式结构,正是这种形式结构使得艺术获得了不同于现实的美的品格,使平凡的现实进入美境,具体来说,形式的作用有三项:一、美的形式组织所具有的“间隔”作用。宗白华认为,美的对象之第一步需要间隔,图画的框、雕像的石座、舞台的帘幕乃至观景的窗,都起一种间隔作用。间隔在一定时空中的情景往往是美的,甚至可以说,“美的境界都是由各种间隔作用造成”(77)。艺术的形式组织使一片自然或人生的内容自成一独立的有机体形象,引动我们对它能有集中的注意、深入的体验。经过如此间隔的艺术尽管展现的生活场景亦如现实,但实已与现实无功利关系,“艺术是要人静观领略,不生欲心的”。它“超脱于实用关系之上,自成一形式的境界,自织成一个超然自在的有机体”(78)。二、艺术形式组织的“构图”作用。宗白华认为艺术的形式组织能使片景孤境组成一内在自足的境界,无待于外而自成一意义丰满的小宇宙,启示着宇宙人生更深一层的真实。三、艺术形式组织的“由美入真”的作用。宗白华认为这是形式最后与最深的作用。艺术形式它不仅化实相为空灵,为我们制造一个独立自足的小宇宙,以独特的美的魅力陶醉我们,而且,它能让我们在美的欣赏、迷醉之中,去深入领略“真”的伟力。宗白华说:
每一个伟大时代,伟大的文化,都欲在实用生活之余裕,或在社会的重要典礼,以庄严的建筑、崇高的音乐、闳丽的舞蹈,表达这生命的高潮、一代精神的景深节奏。(北平天坛及祈年殿是象征中国古代宇宙观最伟大的建筑)建筑形体的抽象结构、音乐的节律与和谐、舞蹈的线纹姿式,乃最能表现吾人深心的情调与律动。(79)
这就是艺术的伟大作用,它虽然无关实际生活,却同样显示出生命的意义,正如《庄子》一书中说的“大而无用”的樗树,在惠子看来,“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然在庄子看来,这顶天立地的大樗却是用处很大。请听他如何说:“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之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艺术正是这样的“无用之用”(80)。
第二,艺术的价值结构。关于艺术的价值,宗白华认为至少有三种:艺术的第一种价值是形式的价值,就主观感受而言,即为“美的价值”。宗白华认为,人类在生活中所体验的境界与意义,如用逻辑体系来表示,是哲学与科学;如在人生的实践行为、人格心灵里表达出来,是道德与宗教。“但也还有那在实践生活中体味万物的形象,天机活泼,深入‘生命节奏的核心’,以自由谐和的形式,表达出人生最深的意趣,这就是‘美’与‘美术’。”(81)宗白华进一步指出:“美与美术的特点是在形式、在‘节奏’,而它所表现的是生命的内核,是生命内部量深的动,是至动而有条理的生命情调。”(82)艺术的第二种价值是抽象的价值,就客观言,为“真的价值”,就主观感受而言,是“生命的价值”,这种生命的价值,宗白华又解释为“生命意趣之丰富与扩大”。宗白华对“真”的理解显然不取自西方哲学,而取自中国的古典哲学。西方的哲学传统,将“真”看成真理;中国的古典哲学才将“真”主要理解成生命。中国古典哲学中的“道”、“太极”都可看做生命本体。宗白华认为艺术不是机械的摄影而是以象征的方式提示人生情景的普遍性,通过艺术,我们可以体验人生的意义。“艺术的里面,不只是‘美’,且饱含着‘真’。”(83)这种“真”的呈露,使艺术欣赏者,周历多层的人生境界,扩大胸襟,以至于与人类的心灵合为一体,这样,艺术的“真的价值”已升华到艺术的第三种价值,即“启示的价值”了。这“启示的价值”,到底是什么,宗白华借清代大画家恽南田对一幅画景的描述来说明。恽南田说:“谛视斯境,一草一树、一丘一壑,皆洁庵灵想所独辟,总非人间所有。其意象在六合之表,荣落在四时之外。”宗白华说这几句话真说尽艺术所启示的最深的境界。首先,它说明艺术的境象是幻象,它出自艺术家的“灵想”,并不是生活本身,但它显示出的真实却高出于生活,现实生活总是在一定时空之中,而艺术的真实却可以是超时空的,所谓“其意象在六合之表,荣落在四时之外”。显然,艺术显示的真实是宇宙本体的真实。宗白华说:“艺术同哲学、科学、宗教一样,也启示着宇宙人生最深的真实。”(84)这“最深的真实”就是宇宙本体的真实。在这点上,艺术与哲学、科学、宗教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艺术显示真实的方式是幻想与象征,它不直接诉诸人的理智而诉诸人的直觉与情感。也就是说它以美入真。
从字面上看,宗白华对艺术价值的认识似乎比较地重视美与真,而忽视善。其实善开没有被忽视掉,宗白华说的“抽象的价值”就包含善。所谓“生命的价值”、“人生的意义”难道不是善?宗白华对艺术价值的认识很大程度上受中国道家哲学的影响,特别是他谈艺术的“启示价值”,简直就像在谈道家的“体道”。
第三,艺术境界与生命境界。宗白华关于艺术境界与生命境界的关系有很精彩的认识。宗白华认为,生命境界广大,包括着经济、政治、社会、宗教、科学、哲学。这一切都可以反映在文艺里,可见艺术的境界是生命境界的反映,但是“文艺不只是一面镜子,映现着世界,且是一个独立的自足的形相创造。它凭着韵律、节奏、形式的和谐、彩色的配合,成立一个自己的有情有相的小宇宙。这宇宙是圆满的、自足的,而内部一切都是必然性的,因此是美的”(85)。艺术的境界虽然是独立自足的,但并不是与外界封闭绝缘的,它“从左邻‘宗教’获得深厚热情的灌溉”又“从右邻‘哲学’获得深隽的人生智慧、宇宙观念,使它能执行‘人生批评’和‘人生启示’的任务”(86)。
人生是可以有各种不同的境界的,宗白华说,因人与世界接触的层次不同,可以有五种境界:功利的境界,伦理的境界,政治的境界,学术的境界,宗教的境界。这五种境界,各有其特殊的追求。功利境界主于利,伦理境界主于爱,政治境界主于权,学术境界主于真,宗教境界主于神。至于艺术境界,“介于后二者的中间,以宇宙人生的具体为对象,赏玩它的色相、秩序、节奏、和谐,借以窥见自我的最深心灵的反映;化实景而为虚境,创形象以为象征,使人类最高的心灵具体化、肉身化,这就是‘艺术境界’。艺术境界主于美”(87)。
宗先生这些看法都相当好,尤其可贵的是宗先生早在20世纪40年代就认识到,文艺立根在一定时代的经济、政治土壤里,必然受到时代的生产力状况和政治状况的影响。他说:“文艺站在道德和哲学旁边能并立而无愧。它的根基却深深地植在时代的技术阶段和社会政治的意识上面,它要有土腥气,要有时代的血肉,纵然它的头须伸进精神的光明的高超的天空,指示着生命的真谛,宇宙的奥境。”(88)宗白华这种看法已经接近历史唯物主义了。
四、艺术人生
宗白华治美学不只是关注艺术,也关注人生。他提出依据真实的宇宙观,建立科学的艺术的人生观。艺术人生观即人生美学,它与艺术美学同为美学的两翼。
什么叫艺术的人生观?宗白华说:“艺术人生观就是从艺术的观察上推察人生生活是什么,人生行为当怎样?”(89)由于艺术的本质是审美的,从艺术的观察上推察人生,也就是从审美上推察人生。宗白华对这个问题有过很多论述。他最为推崇的艺术人生的典范,一是中国的晋人,在《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中,宗白华满怀深情地赞赏晋人的艺术人生;另是德国的歌德。宗白华说歌德对人生的启示是多方面的。“歌德是世界的一扇明窗,我们由他窥见了人生生命永恒幽邃、奇丽广大的天空。”(90)
宗白华的艺术人生观集中体现为人生的态度。概括来说,有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同情”的态度。宗白华非常看重这种同情的生活态度。他说:“艺术的生活就是同情的生活呀,无限的同情对于自然,无限的同情对于人生,无限的同情对于星天云月、鸟语泉鸣。无限的同情对于死生离合、喜笑悲啼。”(91)同情不仅指以情感的态度看待世界,而且指以爱的态度对待世界。“同情是社会结合的原始,同情是社会进化的轨道,同情是小己解放的第一步,同情是社会协作的原动力。”同情如此重要,但在实际生活中,由于各种利害关系的制约,人们很难得做到同情。艺术超功利的审美性质,使得它在和同人的情感方面具有特殊的优越性。宗白华说:“真能结合人类情绪感觉的一致者,厥唯艺术而已。”(92)艺术的目的就是融社会的感觉与情绪于一致。中国古代有“乐教”,其用心也是让人们在音乐的欣赏中,实现情感的交流,达到心意的一致。宗白华认为艺术的同情作用不仅“谋社会同情心的发展与巩固”,而且,能够让人类的同情心向外扩张到整个宇宙。这样,就会觉得全宇宙就是一个大同情的社会组织。大自然的一花一草都充满了爱意,这个世界就是美的世界了。
第二,“把玩”的态度。“把玩”包含两方面的意思:一是超出功利的欣赏的态度;二是细细领悟其深层意义的态度。宗白华举了一个例子:有一次黄昏的时候,他走到街头一家铁匠铺门首,看见黑漆漆的店里,一堆火光耀耀,映着一个工作的铁匠,那情景仿佛是一幅荷兰画家的画稿。宗白华深为这情景而感动,心里充满艺术的思想,继而想到人生的问题,“黄昏片刻之间,对于社会人生的片段,作了许多有趣的观察,胸中充满了乐意,慢慢走回家中,细细玩味我这丰富生活的一段”。这种“玩味观察”显然不同于一般的观察,它是审美的。
晋人的人生态度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艺术的人生态度。宗白华认为,“晋人以虚灵的胸襟、玄学的意味体会自然,乃能表里澄沏,一片空明,建立最高的晶莹的美的意境!”(93)这里,宗白华特别看重心境的虚灵,只有以虚灵的心境待物,才能对物持一种超功利的把玩的态度。晋人风神潇洒,不滞于物,这优美的自由心灵找到一种最适合于表现他自己的艺术,这就是书法中的行草。王羲之的行草就是晋人自由心灵的最好的象征。晋人不仅意趣超越,心如朗月,而且对人对物都“一往情深”。正是这一往情深,保证了晋人的人生态度既潇洒出尘,又霭然在世。宗白华认为“晋人之美,美在神韵(人称王羲之的字韵高千古)。神韵可说是‘事外有远致’,不沾滞于物的自由精神(目送归鸿,手挥五弦)。这是一种心灵的美,或哲学的美,这种事外有远致的力量,扩而大之可以使人超然于死生祸福之外,发挥出一种镇定的大无畏的精神来”(94)。宗白华对晋人的美的论述可以看成是他的艺术人生观的一种表达。
第三,“美化”的态度。宗白华认为艺术的人生观就是把我们的人生“当作一个高尚优美的艺术品似的创造,使他理想化、美化”(95)。艺术的创造总是在一定的理想包括人生理想、审美理想的指导下进行的。艺术作品既是现实生活的反映,更是艺术家人生理想审美理想的表达。既然“艺术创造的手续,是悬着一个具体的优美的理想,然后把物质的材料照着这个理想创造去,我们的生活,也要悬一个具体的优美的理想,然后把物质材料照着这个理想创造去。艺术创造的作用,是使他的对象协和,整饬,优美,一致。我们一生的生活,也要能有艺术品那样的协和,整饬,优美,一致。总之,艺术创造的目的是一个优美高尚的艺术品,我们的人生的目的是一个优美高尚的艺术品似的人生”(96)。看来,艺术的人生态度不只是把玩人生,而是要按照美的理想去创造人生。“创造”在宗白华的美学中具有重要的意义,在宗白华看来,艺术的本质在创造,生命的本质亦在创造。
第四,“超然入世”的态度。既是“超然”,又是“入世”,这正是典型的审美态度。宗白华关于此种态度有透彻的论述。他说:“超世而不入世者,非真能超然者也。真超然观者,无可而无不可,无为而无不为,绝非遁世,趋于寂灭,亦非热中,堕于激进,时时救众生而以为未尝救众生,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进谋世界之福,而同时知罪福皆空,故能永久进行,不因功成而色喜,不为事败而丧志,大勇猛,大无畏,其思想之高尚,精神之坚强,宗旨之正大,行为之稳健,实可为今后世界少年,永以为人生之标准者也。”(97)宗白华这种“超然入世”说,显然吸取了中国古代道家的人生观,但没有道家的遁世思想;它将儒家重进取的进步思想融会进来,成为一种富有美学意味的人生哲学。
不难看出,宗白华的艺术人生观核心是重进取、重创造。它将狭隘的个人的功利消去,却赢得了最大的社会的功利;它不以具体的成败为标准,却获得了永久的动力;它不以目的为全部价值所在,而将无限的乐趣寄寓过程之中。创造与审美融为一体,必然与自由实现统一。这种人生哲学充满蓬勃的生机,富于青春气概,这正是宗白华倾心的“少年中国”的精神哲学啊!
宗白华在美学上建树很多,他对中国古典美学的研究开创了一个新时代。他对中国意境理论的看法至今还具经典的意义。他关于中西美学比较的言论十分精辟,经常为人征引。由于本书主要是讨论美学本体论的问题,故没有展开论述。
从以上的评述来看,宗白华的美学本体论与朱光潜是有很大不同的。朱光潜主要从心理学角度研究美学,比较注重美的心理基础,他将美定义为情趣的意象化,情趣成为美的基元。宗白华则主要从哲学上去研究美学,比较注重美的哲学基础,他将美的本质看成是生命的形式,生命成了美的基元。生命,在宗白华的哲学中具有本体的意义。它是社会之本,也是自然之本。宗白华受泛神论影响很大,他深信宇宙本身具有一种活力,这个活力正是生命之源,亦是美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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