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往事的消失:退行性失忆症与记忆的结构
我们已经知道,凡大脑损伤局限于颞叶中央区的患者,都表现出退行性失忆症并遵循李播定律:这种患者能够对遥远的往事经历产生很多回忆,但对大脑受伤前不久的近期往事却很难产生回忆。但是,当大脑受伤的部位超越了颞叶中央区而伸展到那些实际贮存记忆影像以及对记忆的提取至关重要的其他皮质区域时,患者的退行性失忆症就表现得更加广泛,甚至有可能使患者对过去的个人经历的全部记忆丧失殆尽。这种退行性失忆症表明,我们在正常情况下对我们个人往事经历的完整意识以及我们关于世界的知识,包含着巨大的内部复杂性。我们对某一次婚礼的记忆,与我们知道一块肥皂放在什么位置的知识,依赖的是大脑的不同网络结构;认识一种海生动物与认识一只蜘蛛所需要的知识,也依赖于不同的神经机制。我们所拥有的每一种类型的知识,都依赖于大脑内部由特定的若干结构和过程所形成的特定组织方式的完整性。
我的这些认识是从吉恩身上获得的。他于1981年因在一次摩托车事故中导致严重脑伤而患失忆症,这次事故导致他额叶和颞叶的大面积毁坏,其中包括左脑半球的海马。[23]发生事故那年,吉恩30岁。现在,他和弗雷德里克一样,除了极少数孤立的新事实外,他很难对日常生活经历产生回忆。然而,除了前行性失忆症外,吉恩也表现出相当严重的退行性失忆症。和那些符合李播定律的失忆症患者不同,吉恩不能回忆起他过去生活中任何时间的任何特殊事件。
要想问出吉恩任何一件有关他自己过去经历的往事,那几乎都是白费口舌。他是一个沉静、礼貌、和蔼可亲的年轻人,每当你向他提出一个问题时,他总是费尽心机地想作出回答。但是,不管你向他提示多少线索,他也不可能回忆得出任何一件特殊的往事来。甚至当我们将他生活中发生过的一些重大的悲剧事件的细节描述给他听时,他也无法对此产生任何情节记忆,如他弟弟溺水而死一事以及有一次,一列满载化学毒品的火车因在他家附近脱轨而导致24万人在一周之内撤散的事件等。虽然他在受伤前曾是一个热情的业余摩托车手,并和车友们进行过无数次的越野比赛,但这些比赛他现在一次也想不起来了。他过去经常和朋友一起去酒吧聚会,现在也丝毫没有了记忆。他以很窘困的表情看着我,好像他知道他应该能对我的问题作出回答似的。吉恩能够理解到,人们一般都能对过去的特殊往事加以回忆。当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努力地想回忆出某一情节时,他一般都以发出一种神经质的狂笑而告终——那正是反映着他对自己竟无法回忆出任何事件而感到奇怪,甚至荒谬的那种狂笑。此后,他往往会流露出一种放弃的表情,表示他承认他不可能回忆出任何事件。而且,他在实验中想回忆又回忆不出任何事件,并作出放弃这种努力的表示这件事本身,也在数分钟内就从他的情节记忆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心理学意义上讲,若一个人失去了对全部往事的情节记忆,那么他的人生就会变得贫瘠乏味,就像凄凉萧瑟的西伯利亚荒野一样。对吉恩来说,他的心灵空白一片,他的生活一无所有,他没有一个朋友,只是寂静地和父母一起生活在家里。他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地做着若干同样的日常生活事件。而且,正和他的过去已完全丧失一样,他也从来不思考未来。他不会去对生活作出任何计划,他对未来也没有任何指望。如果你告诉他,说他不久将随某人一起去周游世界,那么,和其他任何事件一样,你说完这句话的时刻就是他忘记这件事的时刻,你说了也等于没说。
但是,吉恩对他过去的某些事情亦略有所知。他知道他所上过的学校,也知道他受伤前在一家制造厂工作过三年。他知道他有两辆摩托车和一辆汽车,他家拥有一座消夏别墅,他也知道他中学毕业合影中每个同学的姓名。吉恩也保持着大量他在车祸前所学得的非个人性质的语义知识,他能够准确而详细地描述更换汽车轮胎的每一个步骤,虽然他一次也回忆不起自己曾换过轮胎。对于以前一起工作过的许多同事,他也能叫出他们的名字,他也能认出他以前工作的那家工厂的某些设备的照片和图纸;更令人惊奇不已的是,吉恩竟然能轻松而准确地说明他在工作中所学会的各种专业术语,如锚杆、心轴、钨铬钴合金等。
吉恩对自己自传知识的掌握,类似于我们多数人对别人生活所掌握的非个人性的知识。例如,“我知道我父亲曾在一艘意大利战舰上服过役,我也知道我母亲老家的许多邻居的许多事情,因为我父母经常跟我谈起她老家的诸人诸事。但是,我对他们的这些经历的背景却不可能产生任何情节记忆。我可以获得关于别人往事经历的各种事实知识,却不可能产生只属于别人的任何回忆。”吉恩对他自己的自传知识正属于这种情况,他知道他自己过去所发生过的某些事情,却不能对这些事件产生任何特殊的情节回忆。
有趣的是,当问及他目前的人格特征以及这些特征与他受到脑伤前的生活具有何种关系时,他能够利用这种语义知识作出回答。他的朋友和家人都认为,自从发生那次车祸后,他的人格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现在不像以前那么活跃、那么愿意结交朋友了。为了探明吉恩对自己人格的这些变化是否自知,恩代尔·图尔文要求他自己和他的母亲分别地对他过去和现在的人格特质的不同方面进行评估。结果,他们两人对他过去和现在的人格的主要特征的评估是一致的,这表明,尽管吉恩在对自己行为的任一单个情节的记忆方面表现出极度的无能,但他还是“学会”了他自己的某些新的人格特质。这可能是因为,他仍然能够根据经验的不断重复的基础,逐步地积累起一定的语义知识。[24]
虽然在失忆症患者中,像吉恩这样完全丧失全部情节记忆的病例实属罕见,但他并不是独一无二的。我们知道,脑炎患者鲍斯威尔不能对任何单独的特殊情节产生回忆,那位感染了单纯型脑炎病菌的放射科医生SS,也不能回忆出他全部生活中任何时候的任何特殊情节。但是,SS和吉恩一样,在被问及他的往事时,他并非毫无反应,他能够就童年往事及其他生活时光说出种种故事。然而,SS的回忆却局限于那些经常被说起的人或事的一般特征。当SS被要求就他所讲述的某一事件进行详述,或对他所讲述的某一具体事件发生的背景提供有关信息时,他便茫然了:他不能对他所一般地讲述的事件补充以背景的细节。尽管如此,SS却也保持着他在患病以前所获得的大量专业知识,也对词汇和一般知识保持着相当高的水平。他能够回忆并辨认出他过去生活中的某些著名人物,尽管其数量要少于同龄的正常人。[25](www.xing528.com)
吉恩和SS所表现出的这种类型的记忆丧失表明,即使在情节记忆完全被遗忘的情况下,语义记忆也可以部分地被保持着。心理学家在传统上将语义记忆定义为作为我们关于世界的基本知识之基础的概念及其联系的一个网络,而我们关于世界的基本知识是由词的意义、范畴、事实及命题等构成的。但是,我们刚才所考察的退行性失忆症却也意味着,语义记忆也构成我们大量的个人性质的自传知识之基础。即使就吉恩而言,他也能够对他在发生车祸前的自传的一般特征提供一些自传性的“事实”。因为他不能回忆出任何特殊的具体情节,所以很可能,他对他的过去所知道的一切事情都是包含在语义记忆中的。也就是说,吉恩拥有一个过去,但却莫明其妙地不属于他自己。
关于这个观点,我们可以与前面几个章节中所讨论的有关自传知识的生活阶段、一般事件和特殊事件的划分联系起来加以理解。在回忆有关生活阶段的自传知识方面,吉恩和SS均不表现出任何记忆障碍,他们在一定程度上甚至也能回忆起有关一般事件的自传知识,但对特殊事件却均不能产生任何回忆。由于吉恩和SS完全丧失了情节记忆,并在一定程度上也丧失了语义记忆,所以,有关生活阶段及一般事件的自传知识可能构成了语义记忆的一个部分,特殊事件知识则构成了情节记忆的一个部分,而构成我们个人经历的细节正是由特殊事件知识加以保存的。[26]
神经心理学家们也已描述过这样一些患者,他们的病例正构成吉恩和SS的对立面:他们能够回忆其生活经历的特殊情节,却大量失去了关于世界的一般知识。例如,意大利神经科学家伊尼奥·伦齐报导了一起脑炎病例,其大脑损毁主要局限于颞叶皮质的前额区,而这一区域正是对语义记忆十分重要的大脑基础。对这个患者而言,她不仅失去了对常见单词的意义的理解,而且几乎完全忘记了她先前所知道的历史事件和名人,也不再拥有关于生命物质和非生命物质的基本特征的知识。她无法指出一只耗子的毛色,对于通常情况下肥皂会放在何处也一无所知。她的语义记忆被严重破坏,而语义记忆正构成我们关于世界之一般知识的基础。然而,当问及她的婚礼和蜜月、她父亲的生病和逝世以及其他特殊情节时,她却能轻易地产生详细而准确的回忆。[27]
在某些患有一种叫“语义痴呆症”的老年人的病例中,我们也可以观察到类似的失忆模式。这些患者难以对常见物体命名,词汇贫乏,且对单个单词的理解力差。天长日久,他们关于词汇、物体和事实的语义知识逐渐解体。尽管他们仍然拥有一般的范畴知识,如能够分辨生物和非生物,但对各事物特殊属性的知识却丧失殆尽。例如有一位患者,在向他呈现一幅鹿的图画并要他辨认时,他回答说:“这是一只产奶的动物,和羊一样。”另一个患者在被示以一幅小提琴画时说:“是一种乐器?我想它是由金属制成的。”这两位患者能够记得早餐吃的什么,也能记得最近一次是在哪里度假的;他们的情节记忆仍保持完好。这种患者所表现的语义障碍,与报导中的某些阿尔塞默氏疾病患者的症状相似。但对阿尔塞默氏疾病患者而言,他们的语义记忆障碍通常都伴有严重的情节记忆障碍。语义痴呆症患者之所以具有重大的理论意义,是因为他们的病例表明,在某些病例中,虽然语义记忆可以遭受严重破坏,但情节记忆功能却依然保持完好。[28]
语义记忆有时会以各种奇异的方式解体,从而为我们理解我们关于世界的一般知识是如何在大脑中被表征的问题提供了重要线索。在某些尤其令人感兴趣的病例中,患者只丧失某一特殊类型的知识。例如,1984年,英国的两位神经心理学家伊丽莎白·瓦林顿和蒂姆·莎利斯报导了4例脑炎患者,他们很难辨认各种生物,但却能轻易地辨认出大多数人造物体。其中有一位患者是一个48岁的海军军官,在文献中被简称为SBY。他将一只独轮手推车定义为“是人用来运货的一种东西”,又将毛巾定义为“人用来擦汗的东西”,将潜水艇定义为“在海面以下航行的船舰”。他又将黄蜂说成是“会飞的鸟”,将藏红花说成是“垃圾”,将一只蜘蛛说成是一个“到处搜寻的人,是一个为国家或民族而搜寻某些东西的人”。最近又有另外一些病例的报导,其中患者的症状恰好与此相反:他们难以辨认非生命物体,却能辨认生物体。科学家们甚至在他们身上观察到了关于哪些种类的知识已被破坏、哪些种类的知识仍保持完好的精细分别。在神经学家大马西奥所描述的若干病例中,有一个患者能认出工具却不能认出衣物,另有一个患者能轻易地认出多种人造物体,特别是能极准确地认出各种乐器。[29]
这些异常的功能障碍究竟说明了什么?说明了语义知识是严格地按范畴线索而被大脑组织的吗?可能不是。大马西奥等人指出,表面上的范畴障碍与特殊障碍的分别,其实是与我们用以辨认具体事物的信息相关联的。一般而言,我们对动物和植物的分别,是以其视觉的外部特征细节为基础的,而对不同工具的分别则是以我们使用这些工具的行动方式为基础的。因此,凡对那些需以其外部特征为基础才能认出的物体的辨认上表现出困难的患者,同样也会在对生物体的辨认上具体地表现出困难来;而那些在对需以其功能为基础才能认出的物体的辨认上表现出困难的患者,也会具体地在辨认诸如工具之类的人造物体时表现出困难。
最近,国立心理健康研究所的阿列克斯·马丁及其同事所做的一项PET扫描研究,为我们理解这些令人惊异的障碍提供了某些启示。与控制组相比,若心理健康的自愿被试在辨认动物或工具时分别进行大脑扫描,那么,颞叶底部皮质的活跃性就会有提高的表现,这个皮质区域在通常情况下也参与对复杂物体的知觉活动。但是,在他们辨认工具时,他们的前运动皮质区也会表现出活动水平的提高,这个区域的活动特征是,当一个人想象伸手去抓握某物时变得特别活跃。对工具的辨认还引起左脑半球的某一特殊皮质区(即颞叶中回)的活动水平的提高,这一皮质区参与了我们对那些表示运动的词汇(如书写)的言说过程。这些研究结果表明,有关工具的知识而不是有关动物的知识,依赖着表征运动和动作的大脑区域,而这些运动或动作正是我们在使用工具时所要执行的。对那些不能说出物体名称的患者而言,他们的大脑的这些区域一般都受到损伤。而对那些不能说出生物体的名称的患者而言,他们的大脑用以表征复杂刺激物的独特视觉特征的区域则遭受了损伤。在某些脑受伤患者中,之所以会产生类属-特殊关系的独特障碍,是因为关于不同物体的不同特征的知识,是由大脑的不同网络系统负责的。[30]
只有当作为情节记忆和语义记忆之基础的大脑系统功能正常时,我们才能辨认出世界中的不同物体,才能在时间过程中旅行,才能建构我们的人生故事。然而,当这些脑系统因大脑损伤而遭到破坏时,我们所能拥有的只是各种记忆的碎片,却不能将这些碎片连接成关于我们往事经历的统整故事,并进而使我们的日常生活失去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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