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尔的故事：大脑与记忆的寻找

4.提取过程与大脑：尼尔的故事

1988年，英国一位叫尼尔的14岁男孩因脑内生一肿瘤而进行放射治疗。尼尔先前是一个在各方面都正常的男孩，后来脑瘤长大干扰其视觉和记忆，并引起其他一系列症状。他先接受的是化学治疗，疗效尚可，但却损害了他的认知能力，使他几乎失去了阅读能力，并在看到日常物品时都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他虽然对手术前所经历的事件记忆正常，但却不能对正在发生的日常事件形成记忆。

令人奇怪的是，尼尔在学校的学习成绩却相当好，特别是英文和数学两科。对此，那些对他进行记忆测验的心理学家们迷惑不解。于是，他们就尼尔在学校所学的一本录音教材提问，结果他什么也想不起来。考虑到尼尔的学习成绩主要是通过书面解题的方式表现出来的，这些心理学家就要求他将自己的回答写下来，结果他写下了一段文字，那正是上述教材的内容。但在写完之后，他却自问道：“我写了些什么？”他不能阅读他自己所写的东西，但能够正常地说话。

尼尔能够写下他不能作出口头表达的信息，这引起了心理学家们的一个疑问，即他能否用书面的形式写下两年前与他住院有关的事件，而这些事件，当心理学家们要求他加以谈论时，他是回忆不起来的。结果他写道：“有一个人的皮肤患有毒疮。”这正是当时与他同乘一辆救护车前往医院的另一个患者的情况。

尼尔的父母曾要求他把全班同学的姓名写出来，他准确地写出了一个长长的名单。有一次，他母亲问他当天上学时所发生的事情，他写道：“妈妈，我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了郁金香花。”这是两年来尼尔首次能够将母亲不在场时所发生的事情告诉母亲。

尼尔的父母给他配了一个小笔记本随身携带，他由此开始对日常生活事件进行有规律的沟通。然而，尽管如此，尼尔仍然不能以口头的方式说出这些事件。当他将这些事件记录下来后，他却不能对自己所记的内容进行阅读，而且，若别人将他所记录的事件告诉他时，他却惊讶不已。有一天下午，他们全家外出，到几个熟悉的地方去游玩。当有人问他去了哪些地方时，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但当要他写出这些地方或事件时，他却能够用很简洁、概括的语言描写出一下午所进行的活动：“我们去了博物馆，又吃了些比萨饼。然后去了海滨看海。然后我们就回家了。”

在心理学、精神病学和神经病学中，这一病例尚属首例。^[36]尼尔的脑瘤确实伤及他的大脑，其中包括大脑的一些与记忆活动具有重要关系的结构。但是，有关他的大脑状况的研究，没有能够为我们提供任何特殊的线索表明，为什么他能够通过书写的方式、却不能通过口头的方式对近期记忆进行回忆。

有另外一些证据表明，关于书写形式的信息和口头形式的信息，大脑是靠不同的系统加以提取的。哈佛大学神经心理学家阿尔方索·卡拉马扎报告了两个患者的病例。这两个患者分别在大脑左半球的不同部位受到创伤，这些部位的创伤会损害语言能力。这两个患者在受到创伤后都在英语动词的使用上产生了某些特殊的问题（但对名词的使用却依然正常），其中一个患者能够说出动词却不能把它们写出来，而另一个患者相反地能够写出动词却不能把它们说出来。^[37]

卡拉马扎的发现尚远不足以使我们理解，为什么尼尔能通过书面的形式却不能通过口头的形式对近期经验加以回忆。但是，有关提取过程发生紊乱的这些稀奇古怪的病例，也向我们提出了一些对于理解记忆具有关键性的问题，如提取过程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当有人问我“你去年夏天干什么去了？”时，在我的心灵或大脑中究竟发生着什么变化，才使这一提问作为线索，得以引起我关于去年夏天在达荷湖区旅游观光以及对那里的湖光山色的美妙回忆的主观体验呢？虽然我们尚不能准确地理解，回忆的提取过程是如何进行的，但我们的研究工作也已向我们揭示了某些可能的线索。^[38](www.xing528.com)

一个尤为重要的观点是认为，在回忆的提取过程中，大脑从事的是某种“建构”活动。这一观点在神经学家安东尼奥·达摩西奥关于大脑如何进行记忆的理论中得到了最好的说明。正如我在下一章要详细阐述的那样，达摩西奥等人认为，对某一往事经验的记忆痕迹，决不包含在大脑的某一单个的部位。在大脑皮层后部，有一些皮质区域与知觉分析有关，正是这些区域执行了对感觉经验，亦即对日常事件的视觉、听觉等信息的保持功能。在大脑的其他一些达摩西奥称之为整合区的不同部位，包含着将感觉信息的片断及其与先已掌握了的知识相联结的代码，从而构成往事经验之编码的复杂记录。达摩西奥认为，若来自整合区的某些信号触动了这些先已发生相互联结的感觉信息片断的自发活跃，便构成一次回忆活动。被提取出来的回忆，正是大脑若干不同部位的活动的某种临时组合，它是由多种因素所决定的一个建构产物。^[39]

关于大脑中与记忆之提取有关的各系统，PET扫描研究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些新的知识。前文我曾指出，在编码过程中，左脑额叶皮层前缘的某些区域特别活跃。相比之下，有关对单词、句子、人的面孔等材料之记忆的PET扫描研究，已反复揭示，在对情节记忆的显在提取过程中，右脑额叶前缘的某些特殊区域，其活跃程度远远高于左脑额叶的对应区域。^[40]当然，仅仅观察到某一区域在提取过程中变得活跃起来，尚不能说明这一区域在提取过程中究竟起着什么作用。例如，如果PET扫描研究中所观察到的左脑额叶的活跃区域，构成了为回忆所有的情节记忆所必需的一个提取系统，那么，右脑额叶受伤应广泛地损及显在回忆，而且，这些患者在对往事的回忆方面应表现出极大的困难。然而，从总体上看，对右脑额叶受伤患者的那些研究，并未揭示出他们显在回忆的广泛受损。这些研究所揭示的事实是，他们会表现出某些类型的记忆障碍，如不能记忆两个事件发生的先后关系，其中也有人易受幻觉性记忆歪曲的影响。

1992年，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的神经科学家拉里·斯奎尔及其同事报告了一项PET扫描研究，表明在提取过程中，海马的活跃性有所上升。^[41]我们已经知道，海马在对新异经验的编码过程中起着重要作用。如果说在对近期事件的回忆过程中，海马和额叶都变得活跃起来，那我们自然要问，这两个结构在提取过程中起着什么作用。我和我的同事最近所作的一项PET扫描研究表明，这两个结构所起的作用完全不同。例如，若我问你上周末晚上做了些什么，那么在你对这些事件进行回忆的全过程中，包含着大量不同的心理活动。这些心理活动构成了提取过程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但是，这其中还包含着另一个事实，即你对事件的真实的回忆活动，你回忆起：那天晚上你去看了一场电影，电影的恐怖情节使你毛骨悚然。回忆的这种主观体验自然也构成提取过程的一个本质的组成部分。当大脑的某一部位在记忆的提取过程中变得活跃起来时，它所反映的或者是因试图回忆而做出的种种心理的努力，或者是真实回忆过程的主观体验。我们所设计的PET扫描研究，旨在对提取过程的这两个方面加以分别，结果表明，额叶皮质在提取过程中血流量的增加，主要反映的是试图进行回忆而做的各种心理努力，然而，仅仅是试图回忆起某一事件的努力或愿望，尚不足以引起海马的活跃。海马结构血流量的增加，似乎反映了与对该事件实际回忆过程相关的主观体验的某些方面。^[42]

与这些发现相一致，多伦多大学神经心理学家莫里斯·莫斯科维奇提出，海马系统和额叶系统所涉及的可能是两种不同类型的提取过程。其一为联想性提取（associative retrival），它是依赖于海马及颞叶中部某些相关结构而形成的一个自动的联想过程。当某一线索自动触发起一次回忆体验时，所产生的便是联想性提取。我们每个人对下列这种现象都非常熟悉：听到一首心爱的歌曲，会使我们想起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是在何时何地；或者我们常说某人使我们想起另外的某人等等，均属此类。提取过程的第二种类型称为策略性提取（strategic retrieval），它包含着对某一记忆的精心寻求的过程，并依赖于额叶皮质的某些区域——这些区域或许还可以更精确地说，正是在PET扫描研究中所发现的那些在提取过程中变得活跃起来的右脑额叶的皮层部位。^[43]

当你要回忆上个周末晚上做了些什么时，你首先得依靠策略性提取过程触动若干回忆线索，这些线索继而会“询问”自动提取过程以激起有关的回忆。如果额叶系统产生一个与记忆相匹配的线索，那么颞叶中央系统便会自动地“抛出”这一记忆的大脑痕迹，从而产生回忆。如果没有额叶系统的帮助，那么颞叶中央系统只能“等待”某一线索的产生，以激活它所贮存的某一记忆。我们将在第三章中看到，颞叶中央系统与大脑后缘的某些皮层区域密切合作，记忆痕迹正贮存在这些皮层区域，其中包括枕叶和顶叶的某些皮质区，由它们所形成的分布网络，使我们得以对近时经验进行编码和回忆。但是，不久我们也将会看到，对于回忆遥远过去的经验而言，颞叶中央系统则不是必需的。

这些观点有助于我们理解一个事实，即颞叶中央系统受到损伤，会严重影响对近时经验的记忆，而额叶系统受损则否。如果自动提取系统发生功能紊乱，那么策略性提取系统的活动便趋于无效，患者也就很难对近时经验加以回忆。然而，如果遭受损伤的是策略性提取系统，而自动提取系统保持完好，那么，当适当的回忆线索出现时，患者仍然能够进行正常的回忆。对这些患者而言，他们的回忆缺陷，主要局限于那些需要策略性提取系统的参与以寻求线索才能实现的回忆情境——这构成了对那些因额叶系统受损而导致记忆障碍的病例的合理、准确的说明。

现代神经成像技术的发展为我们带来了一个可能性，即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就会对记忆之提取的大脑机制掌握足够的知识，以说明尼尔的障碍为什么使他能够通过书写的形式，却不能通过口语的形式来回忆他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