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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逝去的自我:大脑、心灵和记忆的往事

时间:2024-06-0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马塞尔·普罗斯特和弗兰科·马格那尼通过艺术的探索对记忆发生了强烈而经久不衰的兴趣。在小说的一个与记忆有关的极富戏剧性的情节中,故事的主人公马塞尔去母亲家里做客,母亲用一种要和茶一起食用的小煎饼招待他。

寻找逝去的自我:大脑、心灵和记忆的往事

4.过去的引力:三个故事

为了全面理解记忆之主观体验的重要性,我们在此摘录三个故事,其中,对个人往事的重新体验具有异常、甚至压倒一切的重要性。马塞尔·普罗斯特和弗兰科·马格那尼通过艺术的探索对记忆发生了强烈而经久不衰的兴趣。意大利的一位老年艺术家以其姓名的两个打头字母GR闻名于世,他因一度曾失去、后又奇迹般地恢复了记忆而深刻地体会到,对一个人而言,往事的回忆究竟意味着什么。

马塞尔·普罗斯特:不随意的记忆

历史上,没有任何一部艺术作品像马塞尔·普罗斯特的《追寻逝去的时光》那么密切地与人的记忆发生关联。[17]认知心理学家拉里·雅各比认为,我们对于记住了什么东西的主观感觉,有时取决于我们关于为什么某事似曾相识或为什么心灵中突然而轻易地出现某一意象或观念的理论或归因。如果我们的目标是要忆起某一往事,我们便倾向于将似曾相识的感觉归因于过去的某一事件;如果我们的目标是要作出一个判断或解决某一问题,我们便倾向于将同样的感觉归因于所面临的问题之相对简单。下文我们将看到,我们对于记住了什么东西的主观体验有时是错误的,其原因之一就在于此。[18]普罗斯特对于往事的追忆,其愿望如此强烈,乃至于可以说是近于疯狂。他的小说《追寻逝去的时光》共分8卷,约从1908年开始动笔,到他在1922年10月去逝前不久才完成,耗时近十五年。全书共三千余页,其绝大部分都是对个人往事的种种方式的追忆,或是对记忆之性质的沉思。普罗斯特对这本小说的创作用心良苦且专心致志,因为他自从开始撰写这本小说之后,就基本上与社会相隔绝。在整个写作过程中,他完全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承受着疾病和疲劳之苦,并且以这种方式用一个时间的世界代替了空间的世界。然而,他对于往事的热忱也反映了他的一个强烈的信念,即人类经验之真理,只有通过理解记忆和时间,才能加以把握。

在小说的一个与记忆有关的极富戏剧性的情节中,故事的主人公马塞尔去母亲家里做客,母亲用一种要和茶一起食用的小煎饼招待他。当他将小煎饼浸入茶中并食用时,他意想不到地被一种强烈、甚至完全神秘的幸福感所陶醉。“这种强烈的幸福感是从哪里来的呢?”他自问道,“我觉得这种感觉与茶和煎饼的味道有关,但又远远不是这两种味道本身,且与这两种味道本身完全不同。那么这种感觉是从哪里来的,它又意味着什么,我如何才能把握并理解它呢?”[19]他试图通过多次品尝这种茶与煎饼的混合食品,以重新体验这种幸福感。然而,每品尝一次,这种幸福感都比前一次变得弱一些。他由此得出结论,认为这种幸福感“并不产生于茶和煎饼,而产生于我自己”。他于是猜想,很可能是茶和煎饼以某种方式激起了他的某一往事经验,并怀疑自己能否对这一往事经验加以自觉地回忆。

后来,这一神秘的面纱终于被奇迹般地揭开了:“突然,我的记忆不寻自现。那味道原来是我小时候吃过的面包片的味道。我小时候住在康伯雷(康伯雷是普罗斯特对童年故乡所虚构的名称),那时,我每天早晨要到列奥尼阿姨的卧室请安,她便用面包片蘸茶给我吃。”马塞尔指出,他后来再也未在任何其他地方尝过面包片与茶相混合的味道,而这一味道却如此强有力地与他阿姨的卧室相联在一起,从而成为一段忽隐忽现、但又深刻强烈的记忆的特别有效的线索:“然而,几十年过后,当所有的人和物都成为过眼云烟时,唯独那味道变得更加可信、更加持久,像灵魂一样,从往事的废墟中忽隐忽现。”

小说中,当主人公想起面包片的记忆时,他也就认识到了,记忆既是脆弱的,又是强有力的。那些只能由一些特殊的味道才引起的记忆是脆弱的,它们会轻易地消逝,因为它们很少有机会进入意识的表面。但那些被保留下来的记忆同样也是特别强烈的,因为它们潜伏在时间的长河之中,似乎早已逝去的经验,会因某种特殊味道的提示而突然呈现出来,这是一个令人惊奇的事件。

面包片的回忆也表明,对个人往事的重新体验,有时取决于偶然碰到的某些事物,这些事物包含有打开某些记忆的钥匙。若不是这些事物的开启,这些记忆就会永远处于潜伏状态。然而,马塞尔认识到了,不随意的记忆是捉摸不定的,它的呈现只持续数秒钟的时间,并依赖于对某些特殊味道或景象的偶然遭遇。这改变了他追寻往事的焦点。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他对自我理解的追寻越来越依赖于对往事的主动、随意的追忆。[20]小说的最后一卷题为《重获的时光》。在其中的一个关键的情节中,他开始探讨随意的主动回忆的自我界定作用。在一次聚会上,马塞尔遇到了很多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他竭力回忆他们的身份,并将他们置于所记忆的经验之背景中,从而获得一种关于往事和眼下经验的协同感,而这种协同感又提高了他对自我身份的体认。

普罗斯特还从光学中借用了一些概念,以对时间和记忆加以类比,这在他1922年的一封信中得到明确的反映。他在信中写道:“在我看来,最适合于传达那种特殊感觉之本质的这一意象(尽管并不完善),恰似一架对时间聚焦的望远镜,因为望远镜使肉眼看不见的星体为我们所见,而这一意象使我看到了意识所看不到的潜意识现象。这些潜意识现象虽已被完全遗忘,却也位于过去的某一时间点之上。”[21]

普罗斯特还对他的光学类比作了进一步的说明。他认为,对某一往事的记忆经验,并不仅仅取决于将所贮存的记忆意象召回心灵之中,相反,它产生于对两个意象的比较,其一为当前意象,其二为过去意象。和我们对三维世界的视知觉依赖于我们双眼信息的复合一样,对时间的知觉即记忆,依赖于我们对现在和过去这两种信息的复合。著名的普罗斯特研究专家罗杰尔·沙图克解释说:“普罗斯特是要使我们看见时间。……仅仅记住某事是没有意义的,除非被记忆的意象与眼前的事实相结合。和我们的眼睛一样,我们的记忆必须看到双重信息,并使这双重信息的两个意象在心灵中复合为单一而显著的现实。”[22]普罗斯特深刻地洞见到,记忆某事的感觉,产生于过去和现在之间的某种复杂的相互作用。这一洞见预示了半个多世纪以后的科学研究。

弗兰科·马格那尼:强迫性记忆

普罗斯特在作品中明显表达出来的记忆之原始心理力量,同样生动地表现于弗兰科·马格那尼的作品中。马格那尼是一个画家,他一直持续不断地试图捕捉昔日的记忆,并将这些记忆保存在他的绘画之中。[23]他的强迫症的目标是他童年生活的村庄旁蒂托,那是一个位于意大利卡斯特尔维奇奥山区的一个小村,离佛罗伦萨约四十英里。马格那尼1934年出生在那里,并在那里生活到1958年。此后,他背井离乡,并于七年后定居于美国旧金山。不久,他患了一种发烧且神志昏迷的神秘疾病,使他经受着肉体和心灵的双重痛苦。在患病的过程中,马格那尼每晚都会梦见旁蒂托,梦境栩栩如生,既有幻觉的强烈程度,又有他在清醒时无法忆起的关于小村的诸多细节。夜梦的强烈程度激励着从未认真作过画的马格那尼,使他试图用绘画的形式捕捉他梦中的意象。这些非同一般的意象最终侵入了他的清醒生活,构成他不随意的强迫性回忆。

1967年,马格那尼完成了他第一幅关于旁蒂托的绘画。此后,他的全部生命都倾注于描绘他对于那个小村庄的回忆。一位熟悉他的人米契尔·皮尔士说:“他经常感觉到一股抑制不住的冲动力量,要将记忆中的景象立即在画面上记录下来。”[24]马格那尼所完成的全部绘画作品,都是对他所忆起的旁蒂托的建筑、街道、田野等优美细节的描绘。所有这些绘画都不含有人物而显得宁静,并魔幻般地使人失去时间感。1988年,旧金山的一家科学博物馆举办了一次马格那尼个人画展。此前,馆内的一名摄影师苏珊·施瓦森伯格曾前往旁蒂托,对马格那尼所描绘的各个景观,从绘画所采取的完全相同的角度进行摄影。博物馆将马格那尼的绘画作品与施瓦森伯格的摄影作品一一对应地加以展示,结果发现,马格那尼的记忆是极其精确的,有时甚至令人不可思议。另一方面,同样明显的是,马格那尼描绘的是旁蒂托高度理想化的画面,恰似一个失去的乐园又在记忆世界中复得,而记忆的世界显然会比不可能完美无缺的现实世界更美、更对称、更完整(参见图1.3A和1.3B)。

图1.3 上 弗兰科·马格那尼的绘画作品,1987,14×10img8
下 苏珊·施瓦森伯格的摄影作品(www.xing528.com)

这些看法与神经学家奥立弗·萨克斯的看法完全一致。他认为,虽然马格那尼所描绘的记忆往往令人吃惊地准确,但它们依然主要是想象的建构产物,而不是对绘画原型的原样复制。[25]

和普罗斯特一样,对马格那尼来说,他对往事的全神贯注,起因于他要将艺术融入他的生命的方方面面。他所思考或谈论的话题,除涉及到旁蒂托之外,几乎别无其他。他对往事永无止境的追忆,使他失去了很多朋友,他绝少出门或旅行。简而言之,他已将自己的生活处于萨克斯所说的那种“一半存在于现在、一半存在于过去”的状态。[26]

1993年,当我在位于旧金山郊区的他的家中访问他时,我感觉到了这些特征。当我尚未来到他家门口时,就远远地注意到了他的强迫症的第一个信号,即他自己在家门竖起的“旁蒂托”木牌,以及和他在绘画中描绘的完全相同的砖瓦结构。当马格那尼从他的画室走出来时,我看到他那高大而瘦弱的身躯。他虽已年近六十,但看上去还不到五十岁。他领我在他家参观了一遍,所有的陈设都按他所记忆的旁蒂托的样式加以布置。他在努力创造一个三维的环境,使旁蒂托从过去突显出来呈现于其中,从而使之成为现在的一个组成部分。[27]当他向我们讲解挂在他家墙壁上的每一幅绘画时,他实际上是在诉说着他的回忆,并最终又从回忆中回到眼前的现实。

在举办个人画展之后,马格那尼曾两次回访旁蒂托。他因为小村庄的不幸变故(这个村子现在基本上无人居住)以及现实的旁蒂托与他记忆中的旁蒂托之不同而灰心丧气。然而他也感到满意、甚至高兴,因为他实实在在地看到了多年来只存在于记忆和睡梦中的世界。直到现在,弗兰科仍然致力于对旧时旁蒂托的描绘,他的这一努力早已不再是对个人回忆的沉迷,而是在努力为别人留下对旁蒂托的记忆,并将这种记忆以一种能够影响和丰富更多人的生活和记忆的方式保留下来。正如萨克斯所得出的结论那样,“这是一项永无止境的工作,它永远也不会有一个终结或达到一个结论。”[28]

在马格那尼对他祖父房舍的这幅绘画中,石径的深度和轨迹,连接两座房屋的中间结构及其上的雕塑,每个窗户和门的位置等,所有这些描绘,都反映了他在1987年完成这幅作品时已三十余年未见到的一个地点的惊人记忆。但是,这幅画也明显地表明,它是富于浪漫主义色彩的,并且其中也包含了不少歪曲:从绘画的角度,画中的花坛是不可能看得见的,雕塑上面的精巧屋顶也不可能看得见;照片中左侧墙上弯曲的门口,在绘画中被省略了;而且,绘画在总体上反映了一种在照片中看不出来的秩序感甚至是完美感。

“GR”:记忆的丧失和复得

如果说马塞尔·普罗斯特是在日常生活的事物中,而弗兰科·马格那尼是在睡梦和幻觉中追求到他们的回忆,那么,一个在医学文献中以其姓名的打头字母GR而闻名的67岁的意大利人,则不由自主地陷入一个没有过去的世界之中。GR是一个诗人、画家和艺术评论家。1992年3月19日清晨,当他从一种严重的神智错乱状态中醒过来时,他正深深地沉浸于各种不同的文化方案之中。在他醒来之后,他的右臂失去了运动能力,他的言语能力也几乎丧失。特别令人惊异的是,GR失去了他自己往事的全部记忆,甚至连自己是谁也弄不明白。他于是被匆忙送往一家医院,大脑扫描检测结果表明,他遭受了一次重创,伤及他大脑的左叶丘脑。

随着时间一天天地逝去,GR依然不能想起自己的职业,他认不出自己的绘画作品。也想不起自己正在撰写的书稿的主题。他虽然能认出妻子和子女,并能叫出他们的名字,但不能忆起有关他们的任何事情。医务人员给他呈示他自己在艺术画展及其他重要场合的照片,但他却显得对所有这些照片一无所知。他平生最熟悉的米兰市,现在对他显得完全陌生。他不能回忆起他全部生命过程中的任何一件事情来。GR所患的这种病,就是神经心理学家们所谓的退行性失忆症(retrograde amnesia)。患这种失忆症的人,不能回忆发生于引起这种失忆症的创伤事件之前的经验。同时,GR对目前正在发生的日常经验的记忆能力也严重衰退,这种现象就是神经心理学家们所谓的前行性失忆症(anterograde amnesia)。[29]

当他的失忆症持续了数月之后,GR完全失去了幸福感。给他治疗的医务人员评说道:“GR对自己的失忆症深深地感到忧郁、失望,认为自己再也不能寻求到创作的灵感了,因为,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永远失去了要加以表达的自我’。”GR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昏睡或冷漠的惰性状态中度过。当有人将有关他的职业的事实或他在过去所做的业绩告诉他时,他可以对此稍有记忆。但这只是关于个人履历的第二手知识资料,而不是真正的记忆。虽然这种知识能够帮助GR对自己的往事稍作评述,但他灰心地将这种关于他自己的知识说成是“重新学到的”,完全不具备一种“真实记忆”的感觉。

大约一年后,GR的心跳显得有些不规则,他的医生于是决定给他的心脏植入起搏器。为了植入起搏器,他被局部麻醉,但在整个植入过程中,医生都保持了他的觉醒状态。当他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上,外科医生对他的胸部做些准备工作时,他感觉到了一些不舒服。突然,在一刹那间,GR清清楚楚地忆起,在大约二十五年以前,他因为治疗赫尼亚做手术也经历过一次与此完全相同的情境。不到几秒钟的工夫,他就回忆起那次手术的其他事项。随后,他的大脑就在记忆的汪洋大海中飘流,仿佛他往昔的生活随着一股意象和思绪的狂潮回到他身边。此后数日,他由于被其所谓的记忆“宣泄”所压倒,整天谈论着自己的往事。他的记忆先是一片混乱,不久就重新排列成一个有意义的序列来。随着GR对这大量发生于不同时间点事件的分析、归类,他逐渐感觉到,仿佛又拥有了他在遭受创伤之前所拥有的那个自我。

GR的经历是史无前例的。退行性失忆症是大脑损伤的一种常见的结果,而且,随着患者脑部的自然康复或接受治疗,患者在遭受脑损伤时似乎失去的旧有的记忆会逐渐恢复。然而,像GR这样完全失去往事的记忆,并且因为与某一特殊记忆相关的某个单一线索的偶然作用,又突然地恢复其全部记忆,这种情况是极为罕见的。虽然GR的记忆问题并未得到彻底解决,因为他仍然很难对正在发生的事件进行记忆,但他却恢复了对往事的记忆,并由此重获自我感。正如在普罗斯特的小说中,一个面包片激起了一连串的童年回忆,GR在外科医生对他的胸部做准备工作时所感受或所想到的某些方面,使他想起一件遥远的往事,而这一往事却打开了他对往事记忆的闸门。对GR的记忆恢复进行科学报告的那些神经学家们将这种现象称为“面包片现象”。[30]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GR以这种方式忆起一个单一的事件就恢复了他对全部往事的记忆。对他进行治疗的神经学家们猜想,脑损伤可能暂时地打乱了他贮存个人记忆的神经网络,就像一个计算机光盘被拉长成椭圆形,从而使提取系统无法加以认读一样。他们认为,对某个单一事件的成功回忆,可能以某种方式“重排了”被打乱的神经网络,使之恢复到正常状态。不管这种方式是什么,只有当GR将大量他认为是属于他自己的不同记忆加以组合之后,他才会重新感觉到又获得了自我。[31]

借用望远镜的比喻,我们可以认为,随着普罗斯特、马格那尼和GR将他们的记忆望远镜聚焦于某一时间点,他们强有力地揭示了记忆的自我决定作用。他们使我们看到了也许在其他人身上不那么明显、但决不是不存在的事实,即我们对自己的自我感,主要取决于我们觉得记住了自己往事的主观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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