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性包含“无为”
对于“人之本性”部分一开始所提出的五项基本人性,我们用了很大篇幅来讨论第一项:欲望。的确,欲望问题有些复杂,不得不多用一些篇幅,而其他几项则简单许多,从这一章起,就对另外四项人的本性作进一步的讨论。
“有能一日用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论语》第四章中的这段话说得不太肯定,最后以“可能有,我没有见过”作修饰,说明这样的人或许存在,但几率很低。那么,这种孔子怀疑可能会存在,只是自己没有见过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呢?就是能在一天之内坚持为仁,而力量不够的人。这样说有些绕口,可以这样理解,就是坚持一天为仁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或许有人做不到,孔子怀疑这一点,说可能自己没有见过。无论如何,这肯定是个小几率事件,因此可以将这种可能忽略,我们就认定每一个人都具备在一天之内坚持为仁的能力。
感觉上这句话还是有些奇怪,为什么孔子要强调“在一天之内用力为仁”的人呢,为了搞清楚这句话的确切含义,还是要看“仁”到底是什么。好在《论语》里有大量关于“仁”的阐述,选择以下四段就可以说明问题: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仲弓曰:“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
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
前三段摘自《论语》第十二章,最后一段摘自《论语》第十七章,这几段有个共同点,是不同的人向孔子问什么是“仁”之后孔子的回答。面对不同的人来问同一个问题,孔子的回答都不一样。对颜渊说“克己复礼”、“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是仁;对仲弓说出门的时候要像接待重要的宾客,使用人民要像承办重要的祭典,“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这样的行为是仁;对樊迟说能爱人是仁;对子张说能向天下推行“恭宽信敏惠”这五种美德是仁。孔子的不同回答的确给后来的人带来了一些麻烦,于是,对“仁”的解释也就五花八门起来。但是,一定要注意孔子所回答是同一个问题,尽管回答的内容不同,但这些回答之中一定有共同点,而这个共同点才是真正的答案。仔细看一下,这些回答的内容之中确有相同特点,就是孔子所描绘的“仁”都是某种行为。这和我们正在讨论的人之本性之一的“每一个人都具备在一天之内坚持为仁的能力”是吻合的,所谓在多长时间里坚持“仁”,实际上就是坚持某种行为。什么样的行为呢?从孔子的回答中我们所看到的行为全都是符合一定准则的,在这样的准则下人的行为就可以被认为是“仁”。就像《道纪》第五章中对“仁”分析那样,“仁”就是“做正确的事”。因此,我们所讨论的这个“具备在一天之内坚持为仁的能力”就是“具备在一天之内坚持做正确的事的能力”。
有意思的是,这项基本人性与什么是正确的无关,只是在标准确立后人可以参照这个标准做事的一种能力。所谓“正确的”,可以说是人类在一定历史时期,在一定空间范围内所达成的某种共识,然而这样的共识受时空的限制,可能会由于时空的改变而改变。例如,在一定历史条件下,革命被认为是正确的。但是,当革命成功以后,就不能继续革命了,和平与发展成为了主题,每隔十几年就将成果推翻重来一次的革命早在改革开放之初就被认为是错误的行为,而这二十年来中国所显示的惊人发展更加证明了这一点。因此,在讨论这一项人之本性的时候,我们可以先不必考虑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人本身总会有自己所认为的对和错,并依据他自身所认为的标准来行动。在标准存在的前提下,人就具备做正确的事的能力,而且至少可以坚持一天。这样的说法所给出的另外一个信息是,即使标准存在,尽管人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但坚持做正确的事依然是有问题的。孔子说明了坚持一天是人人可以做到的事,而超过一天就不敢保证了,《论语》第六章的一句话给出了高限: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www.xing528.com)
颜回可以做到在三个月内坚持做正确的事,而其他人则在一天到一个月之间。也就是说,在明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的情况下,人也不能将“做正确的事”这样的行为坚持多久。这就是这一项人的本性所提供的内容。
也许还有些不明白,这一项人性到底说的是什么,借助老子对仁的阐述或许可以帮助我们梳理清楚这其中线索。《老子》第三十八章中对不同状态的定义非常有用,一直对以往的讨论起着指导作用,这次也不例外,还是要将这一章拿出来:
……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无为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
仁排在道和德之后,又在义和礼之前,被定义为“为之而无以为”。相比于道(即上德),仁只是前面的那个“为之”与道不同,道在这里是“无为”,而仁与道在后面的“无以为”却是相同的。通过《道纪》第十章的分析可以得知前面的那个“无为”或“为之”是认识层面上的行动,上德的状态由于符合道,因此是“无为”;而仁是“做正确的事”,就需要确立标准,这就是“为之”。后面的那个“无以为”则是操作层面上的行为,上德的状态已经进入到了自动蓄积道的程度而不需要再做任何“有为”的事,因此是“无以为”;而仁是“做正确的事”,其中已经包含了操作层面的行为,因此不需要任何“有为”,因此也是“无以为”。在前面关于“我”与“身”的探讨中可以看到,“有为”实际上是“我”这个中心控制处理器在指挥“身”的那些分处理器进行某些动作,而“无为”则是“我”放权给“身”,由“身”自行决策做什么。这样一来,“仁”这个“为之而无以为”就是“我”负责熟悉标准,在平常的生活中学习、认识什么是正确的,当然,这种认识有可能会偏离道,但这不是此刻我们需要关心的问题。在“我”通过“为之”的学习掌握了判断对错的标准之后,比照标准来“做正确的事”是由“身”自动完成的,这就是“仁”。例如,当我们看到一些恶劣行为时,上前制止是正确的,但如果此时我们还要考虑是否上前制止,或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法则而不去理睬呢。无论最终是否上前制止了恶劣行为,那已经不能算是“仁”了,只能说是“见义勇为”或“见义不为”。如果是“仁”则应该在见到恶劣行为时想都不想就上前制止,也就是俗语所说的不过脑子。总会看到一些电视节目,主持人在采访做出某些英雄事迹的人物,或是为国争光的运动员,他们喜欢问:在那关键的一刻你在想什么?回答问题的人总是一脸雾水,说当时什么也没想,只是下意识地去做罢了。其实,什么也没想就对了,这说明“身”在自动完成它所认为正确的事,这是仁。如果他在做事之前想了许多,最后决定做则是“见义勇为”,而不是“当仁不让”,“当仁不让”是没有时间让“我”前思后想的。
清楚了“仁”的特点,就知道坚持在一天之内为仁是怎么一回事了,原来,“仁”里面是包含了“无为”的。原以为只有道是无为的,圣人是无为的,现在我们知道了,人人都可以无为。如果仔细想一下不难发现,人实际每天都在接触“无为”。例如日常的行动坐卧,基本上不通过大脑的指挥,而是有“身”自动完成的。在这些“无为”之中有良性的,也有恶性的。欲望的特点之中填充物转换为新的欲望就是自动完成的,这也是“无为”,但它不是良性的。什么样的“无为”才是“良性无为”呢?是像道那样的“无为”。老子说得清楚:“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在平常状态下,道是“无为”的,但它不是随便的哪一种“无为”,它是可以“无不为”的那种“无为”。意思就是,这种“无为”可以不停地运动,做很多事情,但不会出问题,这样的“无为”才是“良性无为”。而填充物转换成欲望也是自动进行的,但它不是良性的,因为如果任凭这种转换发展下去会给身心带来问题,会“愈距”。因此,这样的“无为”是“恶性无为”。而现在我们讨论的“至少能在一天之内将事情作对”的这种“无为”是和道的那种可以“无不为”的“无为”一样的“良性无为”。而我们与道、与圣人之间的差距只是无法一直“良性无为”下去。但无论如何,这之中所包含的“良性无为”使我们看到了自身所具备的道的特性。人的本性中所显示的道的特点是我们可以认识道、蓄积道的重要基础。
原来我们距离道并不远,看来我们需要更长时间地坚持为仁。通过前面的分析,我们可以得知,坚持为“仁”,也就是坚持“做正确的事”不是“我”想坚持就坚持的,这需要“身”能够自动地坚持。但问题是“身”无法坚持更长的时间,就像孔子所说的一般的人能坚持一个月也就算长的了。而“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颜回可以坚持三个月。按照孔子的说法,这已经是很惊人了。这里孔子说的清楚,颜回是“其心三月不违仁”,孔子习惯用“心”来表示“身”,例如“从心所欲不逾矩”也是说任凭“身”自行决定,“我”不作任何干涉,而不会逾越边界。于是,我们看到,无论坚持多久,哪怕只有一天也是好消息。依据这样的人性,假设在我们还没有完全掌握道,还没有达到“玄德”状态就放任自己的身体,就随心所欲,当然,那肯定会“逾矩”的。但这一项人性告诉我们,在这样为所欲为的状态下也至少可以有一天将事情做对,至少有一天所做的事符合人类在这个历史阶段的共识。在人类发展的长河中曾经有过许多次的人祸,曾经出现过许多将世界引向灾难深渊的狂人,然而,人类却每次都可以安然渡过难关而走向新的发展历程,由此或许可以看到这一项人的本性所起的重要作用。
虽然,能够坚持仁至少一天是个好消息,可最多也不能超过三个月不能不说是个坏消息。孔子只是说一般的人坚持仁的时间在一天到一个月之间,而颜回可以坚持三个月。但孔子没有说还有没有可能坚持更长的时间。但感觉是,没有人可以做到比三个月更长来坚持做正确的事了。这实在有些令人烦恼,比起一天,三个月算是长的了,但比起一生,这几个月又算是什么呢?如果人的本性导致人只能做到在三个月内到达一定的境界,那实在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但也不必如此紧张,之所以无法坚持仁长于三个月,实际上不是什么人性的弱点,这同仁的特点有关。从《老子》第三十八章可知,仁的状态是“为之而无以为”。如果是“无为”则没有问题,问题出在前面的那个“为之”上。仁的这个“为之”是为“做正确的事”寻找、确定“什么才是正确的”那个标准。然而,这种“为之”是有风险的,其风险是所确定的标准并不符合道。这样一来,标准确定后的行动就有可能走向道的反面。然而,人是域中四大之一,具备道的特点,如果人在学习过程中确立了并不符合道的标准,而以道为基础的人在坚持仁的过程中就有可能追随道,而终止仁。道的状态不存在判断对错的问题,不存在树立标准的问题,在认识层面,道也是“无为”的。不仅如此,作为仁之中那些需要“为之”而找寻的标准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前面说过,人类的,或是某一人群的共识会随着时空的改变而改变。于是,当标准改变的时候,如果继续依据以前的标准来“无以为”的行动就已经不属于“仁”了。正是由于“为之”的这种可变性,导致了坚持仁无法持续太长时间。而标准的确立则使得仁变得更加复杂。
“什么才是正确的”、“我们所确立的标准是否就正确”,这样的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们,以至于在谈论这条基本人性的时候一直在担心如果标准不对怎么办。现在看来,这样的担心是多余的,人的本性之中并不包含判断对错,这一项基本人性说的是在标准确定以后人可以在什么样的程度上无为。就算是确立了标准,人的本性决定了他无法坚持更长的时间。毕竟,“仁”不是人生的归宿。在“人生曲线”部分的分析中我们讨论了人生的三种稳态,它们分别是“道”、“德”和“失”。“仁”由于需要“有为”地去寻找标准而使得人无法稳定在这个状态下,“仁”不是人生的稳态之一或许也是这一项基本人性所要表达的内容。
无论如何,这条人性所透露的信息还是令人兴奋的。“无为”这个看上去我们无能为力的状态实际就包含在我们的本性之中。不用刻意地去寻找“无为”,它会在任何恰当的时候起到它的作用。而更为重要的是,这一项人之本性与道的关系又是非常紧密的,首先,在“无为”这个环节,“能一日用力于仁”正好体现与道相同的“无为”。其次,仁的特点使得这一项人性必须由道主导才不至于误入歧途。在“为之而无以为”的仁之中存在寻找标准的“为之”,如果这个“为之”的结果不符合道,那么这一项人性将会给我们带来很多麻烦,会使得我们在背离道的路上越走越远。而当这个“为之”的结果符合道时,我们会由于这一项人性受益,在符合道的标准之下的“无以为”是人在学习过程中的实践,是“学而时习之”。这“无以为”的过程会促进我们的学习,加强对道的认知,其结果会使我们逐渐由仁的状态向德的状态过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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