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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际经》与《海空经》的道体与道性思想

时间:2024-05-2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围绕这个发畅重玄义的宗旨,《本际经》展开无本道体和清净道性两方面的阐述。无本道体论是《本际经》的理论核心。与无本道体论相关联,《本际经》思想的另一个重要方面是发明清净道性。

《本际经》与《海空经》的道体与道性思想

第二节 《本际经》和《海空经》的道体、道性思想

《太玄真一本际经》和《太上一乘海空智藏经》,是隋及唐初道士模仿佛经而造作的两部道经。据释玄嶷《甄正论》所载,造作者分别是刘进喜、李仲卿和黎元兴、方惠长,此四人都是倡导重玄的知名道教学者,所以其经书虽出于伪造,但却反映出这一时期道教重玄学的真实思想内容,而且在当时即具有很深的影响,流传广泛。

因为是模仿佛经造作的,所以这两部经的某些概念甚至文章段落、行文风格,都与汉译佛经相类似甚至雷同。如果单纯进行概念性的比较研究,那么这两部经书所能提供的,将是道教抄袭佛经的大量证据。但是,这种概念比较对于理解其思想而言,难免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抓不住其思想主旨,所以有效性是非常可疑的。从理解其思想主旨的角度看,这两部经书都可以说是杂采佛道二教的各种语言形式,用以探讨重玄学的道体论和道性论两大思想主题。理论形式既围绕重玄学的焦点问题而展开,所以不管这两部经书在形迹上有多少模仿佛教之处,其立论造说之本位,依然是道教重玄学。分述如下。

一、《本际经》的无本道体及道性论

《本际经》对其宗旨有一种概括,即所谓“将示重玄义,开发众妙门”(8),或曰“开演真一本际,示生死源,说究竟果,开真道性,显太玄宗”。(9)围绕这个发畅重玄义的宗旨,《本际经》展开无本道体和清净道性两方面的阐述。

无本道体论是《本际经》的理论核心。《本际经》关于这个问题的论述,无疑受到佛教中观学的深刻影响,同时也暴露出中国传统文化与印度文化、传统的道家哲学与佛教哲学的差别。

中国传统文化与印度文化的一个重要差别,在于中国传统文化有浓厚的历史意识。对现实的理解和解释,往往致力于发掘出现实的历史源流,从追溯历史流变中加深对现实的理解,溯源的终极就是寻赜出始初状态,所以按照中国文化解决现实问题,通常要“正本清源”。这种文化特征反映到哲学上,就是本原论哲学,即从生成过程中把握宇宙整体,老子哲学是中国本原论哲学最初的杰出代表。而印度文化的历史感十分淡薄,她并不十分关注现实的来龙去脉,而关注现实事物之间的彼此关系,着眼于解释现实事物的存在状态究竟如何。这种文化特征反映到哲学上,就是本体论哲学,即从宇宙万物的存在状态出发解释宇宙万物,如佛教的“缘起性空”等理论。根据佛教的本体论哲学,一切法相都不具备真实不变的自性,而皆缘起于因因相待,没有现实的真实性,所以都是空的,一切现实之物悉皆空幻。这种理论很符合空净无染的宗教修养的需要,在理论上也有很强烈的思辨特质,所以东晋以来的士人多服膺其精妙。佛教的本体论哲学与庄子哲学比较接近,所以东晋以来佛教般若学与庄学在相互参证中不断深入。重玄之道在最初的形成过程中,曾受到般若学的深刻影响,又承接两晋以来玄学家以庄为老的学风,所以重玄之道虽在形式上表现为发挥老子思想,而理论实质更接近于庄子和般若学。这样便产生了一个理论矛盾,即如何将本体论思想注入到老子的本原论哲学体系中,具体而言,即道本体与老子由“道生”的生成到返本还元、返朴归真的矛盾。

这个矛盾,在吸收佛教法性空寂的《本际经》中,必然要反映出来。如说:

若法性空寂,云何说言“归根返本”?有本可返,非谓无法。(10)

归根返本可以说是老子哲学的终极目的,是老子解决社会问题和人生问题的最终准则。老子将宇宙和社会看作道本原顺任自然的变化过程,但由于社会生活破坏了自然法则,所以事情弄得越来越纷乱。要克服现实的纷乱,老子认为必须复归到始初的自然状态,这个始初的自然状态即是本根。这个本根理所当然不能是空寂的。

如何解决这个矛盾呢?《本际经》说,所谓归根返本其实是“返于无本”。因为无本,所以修道也没有定执于法相的终极目的,只要将分别烦恼等心病意病除净,即可“名为得道”,而得道实“得无所得”,只要心中空灵明净,便与道本体合而为一了。

这样的体道论,显然受到过般若学的影响,而与道教传统的“道生”观念有别。相应地,体道论也必然要对传统的返本还元、返朴归真进行重新解释。根据这条思路,《本际经》将道教的自然得道思想与佛教的空灵明净境界结合起来,为此后重玄之道以及禅宗的发生发展奠定了思想基调。《本际经》对道佛二教的这种融合,在思想理论上是颇为精深的,而其思想起点,却是一个有关道教神学的问题,即“元始天尊未得道时宗祖所因、本根源起”问题,《本际经》就这个问题解释说:

夫道无也,无祖无宗,无根无本,一相无相,以此为源。了此源故成无上道,而独能为万物之始。以是义故名为元始。既称元始,何得复有宗本者耶?(11)

概括而言,即元始天尊为“无因正果”。元始天尊即是“道身”(即元始天尊是道),代表了体与道合而为一的最高境界,所以体道的最高境界是不假因缘的,亦即自然得道。

进而言之,既然“道身不从因生,自然有者”,那么一切众生不必苦修道法,也应该都能成道,为什么神尊又要传演经教引导众生修习呢?《本际经》说:

今言道者,寄言显示,令得悟入,解了无言,忘筌取旨,勿著文字。所言道者,通达无碍,犹如虚空,非有非无,非愚非智,非因非果,非凡非圣,非色非心,非相非非相,即一切法亦无所即。何以故?一切法性即是无性,法性道性,俱毕竟空。是空亦空,空空亦空,空无分别……而诸众生不能解了如是义,故于无法中而生法想,于不空中而生空想,以有如是心想倒故,而有见著。具是四倒,妄造诸法,计我及物,故名生死,不得道身。天尊大圣了此实性,毕竟无性,洞会道源,故名得道,身与道一,故名道身。(12)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众生之所以隔离于道,是因为众生由心想而生出许多幻相,在幻相中分别真幻有无等,就不能够与本无分别的道体实性合一,所以圣尊要立经教破除众生心中幻相。但对于经教又不能太执着,不要在语言文字里穷其宗极,而要“忘筌取旨”,因为经教只是道旨的载体,而不是道旨本身。这样,由经教而破心想幻相,又忘经教而体会道旨,便识因缘皆假,达理教俱空,达到与道本体的同一,是即重玄兼忘之道。

与无本道体论相关联,《本际经》思想的另一个重要方面是发明清净道性。

所谓清净道性,简而言之是一种以无本道体论为依据,由双遣兼忘完成自我超越的精神哲学,亦即站在重玄学的理论高度,探讨比修炼神仙更精妙、境界也更高迈的精神修养。所谓重玄,在这里具有修养方法的意义。请看《本际经》卷八《最圣品》如下一段文:

夫十方天尊发心之始,皆了兼忘重玄之道,得此解己,名发道意,渐渐明了,成一切智,其余诸行,皆是枝条。

帝君又问:何谓兼忘?太极真人答曰:一切凡夫从烟 际而起愚痴,染著诸有,虽积功勤,不能无滞,故使修空,除其有滞。有滞虽净,犹滞于空,常名有欲,故示正观。空于此空,空有双净,故曰兼忘,是名初入正观之相。

帝君又问:何谓重玄?太极真人曰:正观之人,前空诸有,于有无著,次遣于空,空心亦净,乃曰兼忘。而有既遣,遣空有故,心未能净,有对治故。所言玄者,四方无著,乃尽玄义。如是行者,于空于有无所滞著,名之为玄,又遣此玄,都无所得,故名重玄,众妙之门。(13)

遣和又遣出《道德经》“遣之又遣”,鸠摩罗什将这句话概括为“双遣”,意即遣除有无二见;“兼忘”语出《庄子》,本意指内忘身心,外忘万物,在这里与“遣之又遣”为同义语。根据《本际经》的看法,世俗之人执滞于物质幻相,认为世间万物万象都是有,所以虽或勤苦地积功累德,但终归还是滞溺于物质幻相,不能体合至道,于是需要修空观,即勘破物质幻相为无。但这种空观是与有相对待的,还没有达到真正的清净,所以空观也须遣除。这样心中既不存着有物的想法,也不存着空无的念头,就达到了兼忘的修养境界。兼忘即“玄”,再将兼忘的意图遣除开,使心中彻底地无所执滞,便是重玄之境了。显而易见,达到兼忘重玄的修养境界,“非但不须学有方便,亦复不须习于空想”。关键在于发明自有的“清净心”。

发明清净心是主观的修养,而至道本体并不完全是主观的,何以见得发明了清净心就能与至道相契合呢?于是要对“道性”,亦即道体的本质规定进行研究。《本际经》说:

言道性者,即真实空。非空不空,亦不不空……而为一切诸法根本。无造无作,名曰无为。自然而然,不可使然,不可不然,故曰自然。

悟此真性,名曰悟道。了了照见,成无上道。一切众生皆应得悟,但以烦倒之所覆蔽,不得显了。有理存焉必当得,故理而未形,名之为性。(14)

所谓道性是“真实空”,意即道性本来清净。在本来清净这点上,道性与众生本来心性是同一的,只要众生能够扫落心中蔽障,就能体现出道性,亦即得道。得道者“犹如虚空,圆满清净,即是真道,亦名道身,亦名道性”。(15)

扫落心中蔽障只是一种譬喻,意指清除心中各种烦恼颠倒,并非执着地要心中空无一物。如果修道者总觉得心有所思,有所想,因而怀疑能否体现出清净本性,失去体合至道的信心,那就是被“执心住空”所误了。既要空又不能定执于空,似乎很矛盾,很难做到,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本际经》有偈颂说:“众生根本相,毕竟如虚空。道性众生性,皆与自然同。”(16)一句话,要顺任自然,所谓“真实空”、“真道性”、“清净心”等等,其实就是“自然正理”。这样,《本际经》虽在辞例上多所援引于佛教,但最终而回复到道家“道法自然”的立场上来。

二、《海空经》的道性论思想

与《本际经》相比较,道性问题在《海空经》中受到了更突出的强调。但《海空经》讨论道性问题的理论基础,却不是南北朝以来由道教义学发展出的道体论,而是取用于佛教的法相说。其思想理论,可以叙述为三个方面。

1.法相与道性。关于法相,《海空经》取佛教《法华经》三相之目,说云:

所谓三相,有相无相,非有非无相。若照此相,则得入于智慧之源。夫观三相,舛越不同。自有众生,从有相观,入至无相;自有众生,从无相观,入至有相;自有众生,神意挺然,非彼二相,而得观见有无之相。(17)(www.xing528.com)

《法华经》所谓三相,指无生死之解脱相、无涅槃之离相、无生死涅槃之无相的灭相,亦即非有非无之中道。《海空经》试图将此三相之说与重玄学对玄学有无二宗的批评结合起来,并由此批评三种偏见。其一为断见,认为“万物今虽见有,必归于无。当知一切尽是虚无,非有实事,无湛然慧,无观空慧,无应感慧”。持断见者从有观无,即执意将万物看得虚幻不实,是为顽空。其二为狭见,认为“即此世中皆从无生,向本无此,而会有之。‘有’何缘生?必因于无,是知无中皆悉有有,以有有当知一切无无”。持狭见者从无观有,即立意从“无”为万有之本原的角度看待世中一切,这是王弼贵无的观点。其三为或(惑)见,认为“即世众生悉皆非有,亦复非无。所以尔者,若言有者,则终归无;若言无者,今见则有;若必尔者,则为不定。不定业故,不得出生人天果报。当知六道形有则有,形灭则无”。(18)持或见者从非有非无中观于有无,即偏滞于有与无的相互否定,而不能达到否定之后的高层次同一,这也就是李荣所批评的“齐梁道士,违惩劝于非迹之域”的观点。《海空经》认为这三种偏见都“虽似智慧而乖其宗”。它对有相无相或断见狭见的否弃,是比较浅显的,这只是齐梁以降重玄学说的旧话重提。颇有意味的是对所谓“或见”的批评。李荣曾担忧齐梁道士的道体非本非迹之说,会背弃惩恶劝善的教义,于是立道体“虚无罗于有象”之义,又在其思想体系中夹杂进道或气为生成本原的论说,以免修持没有归旨(详后)。出于同样的原因,《海空经》也认为执意观一切为无,会导致道“寂寥不能生物,豁然不动,不能感应”的结论,道若不能感应众生修习,便被摒弃在智慧或精神之外,修养以会道便没有相互沟通的逻辑桥梁,道与众生是完全离异的,体道或成道便根本不可能。这个问题在王玄览的《玄珠录》中,也有过大量的议论,基本观点与《海空经》完全一致。

围绕持“或见”者有无究竟“则为不定”的观点,《海空经》进行过长篇辩论。辩论是这样开始的:

诸法本一切法本有为之相,即是实耶?即是空耶?是不空不实耶?若是实者,则应永定,无有移转;若是空者,性相分明,有彼此状。若是实者,则无减灭;若是空者,则无兴起。若是实者,应有形质;若是空者,应无证验。若是实者,一切圣贤既得道后,法何所存?若是空者,一切贤圣云何修行处无上惠(慧)?若是实者,一切贤圣舍此法相,得此法相,舍此法相,法相云何“若存若亡”?得此法相,法相云何“从何而生”?若是空者,则无舍法受法之异。若是实者,在众生身,处于何处?若是空者,众生无法,不容不立。若是实者,去来往返,应有阂着;若是空者,去来往返应无所系。以是因缘,一切法相未可测度,空有二方不知其际。(19)

这一系列的矛盾,不能不令人疑惑。眼见的这个现象世界及圣贤所演说的“法本”,无论是断之为实有,还是观之为虚无,都会陷于二律背反的困境,因为这层缘故,持“或见”者断定“一切法相未可测度”,究竟虚实,终不可知,这是很典型的从二律背反到不可知论。将不可知论的理论原则运用到有无二相上,持“或见”者得出“不知其际”的结论,不知其际即寻赜无穷,不能明其究竟,亦即“若必尔者,则为不定”。本来,法本不定的观点是《海空经》的基本观点之一,如卷七《平等品》说:“海空智藏,一切不定。”因为法本如果确定不移易,那么众生已得道者为有道性,未得者则无道性,众生从未得道、未显了道性向得道境界的转化,便是不可能的,所以《海空经》以法本不定的观点为基本理论依据,将众生修持合道的可能性和必要性同一起来。认为道性不定,既寂寥虚廓,又应感众生修习;众生之性不定,既受后天情感玷染,又可修习以复归先天本性。但为了说明法本能利益众生,是“成就无量功果之津”,《海空经》又不同意法本不定的“或见”观点,以为此见“非谓智慧”,因为它停滞于“不定”。而不知一切法相因应众生、鬼神、世界、摄教以及眼耳鼻舌身意六根等等,而生而成,众生六根等若空,则法本亦空,众生六根等未空,则法本也不能空,必须留着它教化诱导众生。所以不存在法本究竟是空是实的思辨性逻辑问题,法本的虚实取决于需要与否,从这个角度讲,法本或法相不是非空非实,而是亦空亦实。以道性为法本,“空”义则为无物,“实”义则应感众生修习。这是《海空经》左右逢缘的理论特色,用其经说,就是不可邪疑,“执有着相,以寻至真无上之道,宁可得乎?”“念念生灭。即其生时,已是灭相;即其实时,便是空相。有不常故,故谓为空。无为之法,不可测量。若有感应,则随事显;若无感应,湛然恒存。”(20)有与无或空与实,是同一不离的,就在产生有或无之念头的一刹那间,便已相互转化,所以既不可浅俗地执着于有相无相,也不可假似智慧地执滞于非有非无的“不定”观点。

法本是有与无、实与空、有常与无常等等对立范畴的同一,因应一切众生世界之有而有,那么,众生世界又从何而来呢?《海空经》说:

于无常处说非常法,说非无常,非常非非常,依无相义演说常道,是名无常。善男子!依他性相由真实性,分数常住由分别性,故性亦无常。由二性分,非常非无常,如是义说,常无常无二,苦乐无二,善恶无二,空不空无二,我无我无二,净不净无二,性不性无二,生不生无二,灭不灭无二。何以故?由于是等差别见,故见常无常,见乐不乐,见净不净……以是“见”故,和同一见,以一见故,见无所见,亦无无见。(21)

类似这种烦琐的议论,《海空经》中比比皆是,不如“若人若非人,受道自然生”一语偈颂来得清楚明白。但深究下去,清楚明白的“受道自然生”也还有问题,因为道是法本,是因应众生世界之有而有的,并非孤寂独立创造世界的本原。根据法本亦有亦无的观点,“道”有常道和非常道之分,虽然这种分别在产生此念的一刹那间便泯灭,但众生世界的来源却必须从这里寻找,于是《海空经》要对所谓“道”进行分析。根据《海空经》的说法,“常道”并没有坚实不变的性相,相反,常道是超绝了一切法相具体特征的最高度抽象,所以只能从“无相”的意义上演说常道。同理,正因为万相流转待夺无常,诸行无常,所以才有必要从无常处寻找“常法”,但由于“常法”或“常道”是从“无常处”或“无相义”中推演而来的,所以就在演说此“常法”“常道”的同时,便转化为“无常”。由此可见,道虽有常和无常两个方面,但却不可须臾分离,是曰“无二”。但是,当我们“依无相义演说常道”时,又正表明常道具有“真实性”,即有特具的根本义,否则,从“无相义”中演说出来的仍只能是无相,而不能是“常道”,这就是“依他性相由真实性”的意思。《海空经》的这些说法颇费解,我们不妨举个例子,以书桌喻“常道”,当我们要说明这张书桌如何时,必须依据颜色、形状、木质等等因素,这些因素相对于书桌来说是“他性相”,依这些“他性相”之所以能够说明书桌如何,正因为书桌具有区别于他物的“真实性”,否则便只能从颜色说到颜色、从形状说到形状,而不能由这些因素的“彼”说到书桌的“此”。“依无相义”之所以能够“演说常道”,同理是因为常道具有“真实性”,这个“真实性”是常道区别于他性相的内在规定。又正因为有这种区别或分别,所以“常道”与“他性相”相对待而常住,这说明常道既有常,又无常,其“性”既真实特具,又无常而不能与他性相割裂以独立。按照这种逻辑去理解众生世界“受道自然生”,则“生不生无二”。因为揭示常道“真实性”的“他性相”中即包含着众生性,众生等之于常道,犹颜色、形状等之于书桌,所以众生之性有常道性,即众生是道,即道是众生。只不过人们生分别之见,将道与众生分隔开来,或见其同,或见其异,从都是“见”的角度看,见同见异“和同一见”,其实不二。二见既不舍其一而同为一见,则此一见也“见无所见”。这个思想在王玄览的《玄珠录》中有较系统的表述,他从分辨“常道”与“可道”的理论出发,最后通过对知见发生的分析,说明知见之幻伪,与《海空经》的思想一脉相承。

《海空经》的法相、性相思想,与其道性论是一致的。“道性”这个概念的一层重要含义,就在于它不是独立于众生世界之外的某种实体,而是依据众生世界之性相演说而明的。道性即常道的真实性,所以“道性”一经提出,便与众生之性发生联系,这是道性论与道体论不同的地方。道因缘于众生之性相而有“真实性”,这证明众生修持以合道是可能的。但道性又不能全同于众生之性,犹书桌不能全同于颜色、形状,这又证明众生修持以合道是必要的。为了将可能性和必要性结合起来,《海空经》又明四种意,即粗有粗无、妙有妙无。所谓“粗有”,指有“质碍”之物和有“质碍”之见;所谓“粗无”,指“感无应空,处寂漠豁然而已”。粗有粗无相当于三相中的有相无相。什么是妙无和妙有呢?《海空经》说:

何谓妙无,即是道性。以何因缘?道性之理,自为妙无。以渊寂故,以应感故。若以住于渊寂之地,观于诸有,则见无相;若以住于应感之地,观于诸有,则见有相。善男子,若言道性全为无有,中有感应;若言道性全为有者,而实寂泊。以是当知道性之“有”,非世间“有”;道性之“无”,非世间“无”。是谓妙无。

何等因缘观于妙有?即是应感,法身之端,严茂发起,超绝三有,虽有其质,不得同凡。以是因缘,谓为妙有。(22)

所谓“住于渊寂之地”、“住于应感之地”云云,都是宗教的说法,用我们的话说,就是从渊寂不动和应感不爽的角度,去理解道性及其与众生世界的关系,这也就是《海空经》演说道性的“因缘”。根据这个“因缘”,“实寂泊”说明道性为无,不同于世俗的“粗有”,“中有感应”说明道性为有,不同于世俗的“无无”,而是“妙无”和“妙有”的合体,妙有妙无其实不二,这与《本际经》说道性即“真实空”,是一个意思。

正因为道性是“妙有”和“妙无”的合体,所以道性之“性”,不能理解为某种确有含义的法性,这正如《老子》之所谓“道”。老子之道以综括一切具体事物的特征为特征,即具有最抽象一般的特征。《海空经》所谓道性之“性”,理同于老子之所谓“道”。如说:“言道性者,无性之性。非有法性,非无法性。道性之生,亦有亦无。”(23)所谓道性是无性之性,意即无与他物相对待区别之性,从无对待差别的角度看是“无法性”,从应感众生世界的角度看则是有法性,因为道性本来就是众生世界最抽象一般的共同本质。于是道性与众生世界的关系,也就如同老子之道与万事万物关系一样。老子之道泛在万物动静之中,《海空经》则以为众生世界皆有道性。

2.道性与众生性。《海空经》反反复复地讨论道性问题,并不只是一种思辨游戏,而是要在“性”——共同本质的意义上找到道与众生的结合点,所以,道性与众生性的关系成了十卷《海空经》的思想核心。根据《海空经》的演说,道性不是某种孤寂独立的实体之性,而是因应众生世界之性相而为“妙有”“妙无”的,则众生世界各皆有道性,这是不用再作议辩的。但是,新问题又出现了,既然众生世界各皆有道性,则众生应尽皆合道而得道,是什么原因使众生与道之间产生种种差别呢?于是《海空经》要讨论众生如何背离道性以及如何显了或复归道性的问题。

关于人始生之初的本性,《海空经》认为“一切众生有识之初,未有善恶”。(24)未有善恶即是道性,道性不分善恶妍丑,是天然和谐自足的。所以说:

一切六道四生业性,始有识神,皆悉淳善。唯一不杂,与道同体。依道而行,行住起卧,语嘿食息,皆合真理。如鱼在水,始生之初,便习江湖,不假教令。亦如玉质本白,黛色本青,火性本热,水性本冷,不关习学,理分自然。一切众生识神之初,亦复如是,禀乎自然,自应道性,无有差异。(25)

这里所说的“淳善”,不是与丑恶相对立的良善,而是淳朴未化的先天满足,淳朴未化则对后天——世俗社会的善恶无所依违,这也就是道性。众生之禀生于自然道性而合乎道性,犹如鱼类之生于水而习于水,是不须教化改造的。“真理”即所谓“真一妙理”,如卷七《平等品》说:“真一妙理,不增不减,无因无学,无今无古,大道无为,渊不可测。以为众生,常有去来。虽有去来,而无去来。不可思议,玄宗微妙。”众生先天的自然道性既符合真一妙理,又是什么引诱众生背离本性,以致生出种种邪恶而坠入地狱呢?《海空经》取佛教六根之说。六根是人的六种感官,即眼耳鼻舌身意,人有感觉则有分别,而色相世界总是纷繁芜杂的,于是有感觉的人从色相世界中分出妍丑、善恶种种,先天的自然道性便被破坏了,即由分别而违背真一妙理。以眼根为例,“眼根因缘,著诸色触,色相攀缘,其理不一,种种诸色,皆入眼根。以是缘故,眼根生漏。漏既互生,生于无量无边诸法,或善或恶,以不定因,生于恶果”。(26)

但是,取用佛教六根之说并不能完全解答众生如何背离道性的问题。六根之说,义理浅显,解答不了这样一个浅近的问题:“一切众生有识神初,淳善不杂,行必合规,动应真理,进退俯仰,行住起卧,莫有失节。一一诸法,皆合道宗,无有差异。如此者,众生所见与所闻、动止所为,云何得染粗秽之事?”(27)于是《海空经》又立意说,人与各种静止不动的物事不同,静物“皆为静法,其质安谧,不能变易,是以其体,不能生他,以静因故,外物不入”。而众生却如同太阳,在运转中“日不恒明,体不恒正,有时薄蚀,有时昊隐”。同样,人心中本有之自然道性,也在动用中时隐时显。动用也就成了蒙蔽众生道性的“因缘”。

进而诘之,既然动用是蒙蔽众生道性的“因缘”,那么,若不能禁断动用,则因缘相继,对所谓显了道性岂不是要绝望?这显然是《海空经》不允许得出的结论,于是《海空经》又对“因缘”进行分析,设海空智藏问于天尊曰:

我今于是思念万兆造化之由,云何众生一切诸法,各有道性,从因缘生,以是因缘,应有缚耶?应无缚耶?是五阴耶?是六尘耶?我今思惟念念生灭,如是生灭,谁是缚耶?谁非缚耶?谁是解耶?谁非解耶?如是因缘,因此五阴,生彼五阴,以此阴灭,烦恼云何?(28)

会其大意,是说从万物“受道自然生”的角度看,众生世界尽皆有道性,这表明众生世界的生生成成,是有因缘的,也就是庄子所说的“有待”。由此便产生了两个问题:第一,因缘对众生是不是一种束缚呢?第二,详其因缘,究竟是五阴还是六尘呢?五阴、六尘也都是佛教名辞。五阴即五蕴,分别为色蕴、受蕴、想蕴、行蕴、识蕴,由此五蕴合聚而为人、为整个物象世界。六尘即六境,是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所感知的色声香味触法六种境,以此六境尘染人的情识,故又称六尘。从众生世界的受生本原上说,众生或由因缘而生而成,或由五阴、六尘合聚而形而实,是有束缚的。但是,众生及一切法相又都“方生方死”,亦即“念念生灭”,在产生一闪念的刹那间便有生灭转换,那么究竟谁是束缚之主呢?五阴等既然转瞬即逝,又何来所谓烦恼?

针对这一系列的问题,《海空经》作了很多譬喻,以图解说。这一系列问题的中心是众生与五阴的关系,《海空经》乃将众生与五阴的关系譬喻为泥瓶,说:“泥与瓶合,泥灭瓶成,而是泥相,终不名瓶。瓶虽非泥,不余处来,以泥因缘,而生是瓶。善男子!此五阴灭,彼五阴生,以此五阴终不变为生彼五阴,彼之五阴,亦非自生,亦非余生。因此阴故,生彼五阴,亦如泥瓶,泥灭瓶成。体虽无差,随时各异。”(29)本来,根据庄子的理论,对这一系列的问题已有过很精妙的解说,庄子认为万物皆有道,亦即万物本性自足,所以万物只要自足本性,不加教化损益,则尽善尽美,不伤淳和之德。《海空经》则以断因缘入说,断因缘实即庄子所谓“无待”耳。根据《海空经》的说法,将泥土陶炼成瓶,这说明泥土是瓶的因缘,但瓶子一旦产生,作为因缘的泥土便消失了,这说明泥土虽是瓶子的因缘,但在产生这种因缘的一闪念间,因缘便断绝了。同样的道理,众生以五阴合聚为生成之因缘,但众生一经生成便不是原来的五阴了,于此可见虽有生成而因缘断绝。《海空经》的这个思想过程,约略与成玄英由因缘相假到自然独化的思想过程相同,只不过《海空经》多附于诡词异说,反不及成玄英来得清楚明白。在王玄览的《玄珠录》中,也有过与《海空经》相类似的譬喻,王玄览以金可为钏、可为铃为喻,说明诸法无自性的道理,以为事物虽因缘相假,但究其根叶,则因缘皆空,说得也比《海空经》清楚明白。

根据《海空经》的演说,众生在五阴聚散中乍生乍灭,而众生各有道性,是曰海空智藏,那么生死烦恼是不是也属道性,也是海空智藏呢?《海空经》解释说,生死轮转是有因果联系的,不能称为一乘海空,因为“海空空相,无因果故,无始终故”。既然《海空经》所说道性是无因果、无始终的空相,那就应弃绝修习,为什么又说“以修习故得见道性”呢?《海空经》中的天尊回答说:“善男子!我说海空修习、因者即是道性,道性之性,无生无灭。无生无灭,故即是海空,海空之空,无因无果。无因果故,以破烦恼。以是因缘,名为修习。”(30)换言之,众生要显了或复归道性,就是要进入无生无灭的境界。无生无灭则为寂境,义同佛教所谓涅槃。寂境中的道性,又如何能应感众生修习呢?

3.寂境与应感。《海空经》之论寂境与应感,与其演说法相、道性等义一样,是道佛二教的混合。一方面,佛理精妙,新造经典者不能不受影响,另一方面,造作道经者又不能完全背弃道教传统,于是佛道杂糅,《海空经》所谓五道果,便是佛道杂糅之物。

何谓道果,果有五种,一地仙果,二飞仙果,三自在果,四无漏果,五无为果。是五道果,用心虽别,同趣一源,若修此果,当用静心,静心专心,所习必成。(31)

这里面有道教的地仙飞仙,也有佛教的自在无漏(烦恼),作为最高修持境界的无为果,更是兼融二教的产物,如经说:

无为果者,即是入寂无上法门。所以尔者,寂境即是无为,无为即是寂境。何谓寂境?不生不死,故能长生;不毁不变,故能应变。无为即是有为,有为即是无为。以无为生有为,以有为入无为;寂境即是感应,感应即是寂境,以寂境生感应,以感应归寂境。寂境即是妙有之源,系言为有,不得同无。既不为无,亦不为有,是为“无为”。无为之说,非有境界。(32)

看起来滔滔雄辩,说穿了其实简单,《海空经》不过以老释相解注。《老子》有“无为而无不为”之说,这句话成了《海空经》论说寂境即感应的理论依据。说“寂境即是无为”,并非《海空经》首创,佛教始入中土时即有此说。《海空经》以释老相解注的巧妙之处,在于它将《老子》“无为而无不为”一语中无为与有为的必然联系,运用到寂境与感应的关系上,这可以说是对“无为而无不为”思想的一种发挥。所谓“无不为”,可以理解为“有为”。按照老子的理论,大道虽无造作营为,但却成就万物,《海空经》轻而易举地将这种理论引申为神学依据,如说元始天尊等神“于一瞬间能达三界所有种种,森罗万象,山川土地,六道四生,有识无识,皆悉通照。”(33)元始天尊等神的神格,是从大道无不为的理论中牵引出来的,同样,道性能感应众生修习的宗教演说,也可以说是从大道无不为的理论中推衍出来的。按照《海空经》的理解,所谓“无为而无不为”,是说寂境中的道感应着众生修习,但由于无为寂境是本,众生修习最终目的是返本,即复归先天道性,所以修习以“入无为”“归寂境”为宗旨。无为境界虽不可封执——这是重玄思想在《海空经》中的反映,但修习却不可没有途径,这条途径便是“静”,或称“虚静还源”。

《海空经》演说“静”或“虚静还源”的修持,与李荣的思想是一致的。李荣曾批评贵无崇有二说的浅陋,因而主张虚静为同一有无二端的根本理趣。《海空经》也批评“诸恶道士,不解我义,宣说三洞三十六部经,随文取义,作决定心,是有是无,当知此人毁灭我法。”(34)但另一方面却又宣称听信此海空智藏经法,“得转法地无碍之处,解脱清净,去来往返,得合道真。”(35)得合道真即虚静还源,这是道教的传统教义。道教以老子形而上的“真”为修持圭臬,修持即返朴归真。但修持有圭臬,以“真”为本,就不能说是不“作决定心”。“虚静还源”是魏晋以降修道者流的一贯说法,根据《本际经》及成玄英等无本可返的观点,“还源”是不可能的,这里反映出佛教本体论哲学对道教的深刻影响。但随着重玄学的继续发展,老子的本元论哲学作为“原教旨”,又在重玄学中占了上风。众生世界有本元,则修持有旨归,因为本元虚静,所以修习亦以虚静为根趣。这是高宗朝重玄学宗趣的转化。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转化是向老子道论的复归,只不过经历了双遣有无的思想历程,复归到了更高的层面。反映到“静”的思想上,就是将“静”看作超绝有无对立的极高境界,而不只是与运动着的具体事物相对立的虚无之静寂。如《海空经》说:

静有二种,一者有静,想念思惟,常念净行,一乘海空。二者空静,思念如海,常念净行,即存守一,次以入空,得空道门,方得玄原,了究竟静。即静诸分,尽有归空,亦空于静,亦静诸法,如是演说,理空真空……若利法子,虚静还源,成我弟子,既静且常,得道常存。(36)

按《老子》第十六章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测《老子》此章之意,是通过对万物兴作必复归于灭静的观察,说明在自然大化面前,人类的一切造作营为都改变不了大自然的常规。认识到这个常规是明哲,所以明哲之士当守虚静。守虚静相对于造作营为而言,相当于《海空经》的所谓“有静”。《海空经》所说的“空静”,意即不以虚静为定相。虚静即无为,而“无为之说,非有境界”,不可封执,所以对虚静也不能偏滞。《海空经》由守一而入空,了达究竟静,复空其虚静而归“真空”,是重玄学的理论原则在清静修持问题上的应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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