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封禅的仪式及信仰问题
逾越礼仪规范,流变出祭祀神仙,有一个显著的例子,即泰山封禅。
泰山封禅,在古代是天子祭天祀地的大典,按照礼学的规范,只有在改朝换代、易姓而王的时候才可以举行(9);“继体之君”若举行这样的大典,则被解释为国家改德,实际上也就是表示某种政治危机已经克服,政权的命运出现转机,如东汉光武帝克服王莽篡汉,唐玄宗最终克服武周篡唐等。就其被赋予的意义而言,封禅实际上就是古代的“开国大典”,即以“告天成功”的形式,宣告新政权的成立,在形式上比常规的南郊祭天、北郊祭地更隆重,也更神圣,可以说是“敬天”的最高体现。
但是,自秦始皇首开封禅的实例,汉武帝又六续其事,(10)在仪式和信仰两方面都不符合敬天之礼的规范,仪式既无典据,信仰更以祭天为虚,以求仙为实。
仪式不符合敬天之礼的规范,原因似不在于礼仪的失坠,而是本来便没有典式。从现存资料看,泰山封禅大概起源于古代采风俗而定制度的“巡守”,《尚书・舜典》说:
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
柴是祭天的仪式,即积柴加牺牲其上,焚而告天(11)。“望秩于山川”是按次序祭祀东岳诸侯境内的山川神。祭天然后祭山川神,是一统天下之帝王的特权。确立这样一种特权,必以乾坤一统的“天下意识”为背景,由有这种“天下意识”而塑造“王统”,产生出天下统一于历代帝王的历史意识,大抵是顺理成章的事。而泰山封禅,则是天下统一的象征。如齐恒公九合诸侯时,便意欲封禅,以宣告其主盟天下的地位。管仲谏阻说,古代封泰山的七十二家,所能记起的有无怀氏、伏羲、神农、炎帝、黄帝等十二家,“皆受命然后得封禅”。齐桓公又自以其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功业不让于古代帝王,与古代帝王受天命没有差别,坚持要封禅。于是管仲以封禅必须有各种祥瑞为理由,阻止齐桓公的冲动(12)。显然,泰山封禅在春秋时已被视为承受天命而一统天下的象征。但封禅的礼仪典章,因为还没有形成,也自不见于经传,即如《史记・封禅书》所说:
孔子论述六艺,传略言易姓而王,封泰山禅乎梁父者七十余王矣,其俎豆之礼不章,盖难言之。
统一的天下意识和历史意识已经形成,作为象征的泰山封禅也已确认,但相应的典章制度却还没有制作出来,这注定了封禅活动将带有随意性。仪式上的随意,没有严格规范,为敬天信仰的流变留下了空隙,使敬天流变为求仙具有可能。
秦始皇统一天下的第三年(公元前219年),东巡郡县,从齐鲁两地征召儒生博士七十人,共议封禅望祭山川事。因为儒生“议各乖异,难施用”,于是绌儒生,不得予用封事之礼,而多采用秦国在雍立四畤以祀上帝的礼仪。(13)从这件事情看,齐鲁儒生议论封禅礼仪而意见不统一,大概是因为经典上没有载述。而秦始皇既绌儒生之后,一则用秦国故俗祭天、祭上帝,不采纳能道诗书礼乐的邹鲁缙绅之士,(14)邹鲁所传礼乐文明与国家祭祀没有结合起来;一则到齐国祠八神,其仪式属“巫祝所损益”,珪币杂异,又信燕齐方士之言,使人出海求仙,掀起神仙信仰的第一个高潮。
汉初,自高祖暨文景之世,国家祭祀基本上沿用秦朝旧仪,“无有所兴”。如汉高祖二年(公元前205年),在秦旧有四畤祠四帝的基础上,增加北畤,祠黑帝,并召秦朝旧祝官,令祭祠如其故仪。自此至汉武帝即位之前,祭祠地点及神位略有变化,但总体上是“祠官各以岁时祠如故,无有所兴”(15)。其间,汉文帝虽曾试图有所制作,“使博士诸生刺《六经》中作《王制》,谋议巡狩封禅事。”(16)但议而未行,其《王制》不传,(17)如何从《六经》中研制出一套封禅礼仪,也就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其《王制》未曾被汉武帝用作封禅的范本。
汉武帝即位初,用儒术之士赵绾等为公卿,商议在京城之南建构明堂,并草拟巡狩封禅诸事的礼仪制度。诸事尚未拟就,便因遭到崇尚黄老学的窦太后之阻挠,一切兴作皆废。窦太后死,汉武帝再兴祭祀鬼神之事,但所用多非儒臣,而是俗巫及方士,信仰的也主要是俗巫所传言的“神君”、方士所讲谈的神仙。
与前朝比较,汉武帝祭祠诸神的第一个变化,是亲自主持五畤祠五帝的活动,而非由祝官等代祠,这方面大概受到董仲舒等儒者的影响,董仲舒极力主张恢复天子祭天的郊祭之礼,(18)认为“天者百神之大君也,事天不备,虽百神犹无益也”。并对群臣学士以万民贫苦饥寒为理由而废郊祭之事提出批评(19)。第二个变化是将封禅改正朔提上议事日程,由于仪规无准则,使方士李少君等得乘其机,声称黄帝封禅而得仙,于是汉武帝在巡狩封禅的虚名下,大行其求仙之实事,掀起神仙信仰的第二次高潮。
关于汉武帝泰山封禅的前因后果,《史记・封禅书》、《汉书・郊祀志》载之悉详,《后汉书・祭祀志》予以综合,说:
初,孝武帝欲求神仙,以扶方者言黄帝由封禅而后仙,于是欲封禅。封禅不常,时人莫知。元封元年,上以方士言作封禅器,以示群儒,多言不合古,于是罢诸儒不用。三月,上东上泰山,乃上石立之泰山颠。遂东巡海上,求仙人,无所见而还。四月,封泰山。恐所用非是,乃秘其事。
由此看来,推动汉武帝泰山封禅的主要因素,是神仙信仰,而不是天命改德之说。汉武帝既要封禅而求仙,又顾虑其礼仪不合典式,于是羞答答地秘藏起来(20)。这样做,既不符合汉武帝顾盼自雄的豪强个性,也不符合封禅所被赋予的意义,但封禅活动还是按五年一巡狩的制度举行了六次,其间,汉武帝还多次前往祭祠泰山神,可见神仙之说对汉武帝极具诱惑力。
封禅的结果,一是儒生在受到秦始皇的罢绌之后,继而又遭到汉武帝摈斥(21);二是传说中的黄帝被神仙化,开启了方仙与黄老相结合的端绪;三是因求仙风气而大建方士神仙祠,成为后世宫观道教的滥觞。
黄帝的神仙化,以封禅得仙的故事为背景。故事虽或由方士李少君、公孙卿等杜撰,但根源则在于传说的可塑性。在中国古代,受祭祠的神与神话的传说往往浑然不分,神话传说既可以因为流传得长久或者广泛而上升为受祭祠之神,反之,也可以为受祭祠之神编造出新的背景故事,祭神与造神互为因果,彼此间有一种相互适应的随意性、可塑性。关于黄帝的信仰,大抵即由民间的神话传说上升为祭祠之神,复由祭祠之神演衍出封禅成仙的故事。(www.xing528.com)
从现存资料看,关于黄帝的传说似乎起源于东周时的秦国。《史记・封禅书》载秦文公(公元前765~716年在位)时作鄜畤祭白帝事,提及这个传说:
或曰:“自古以雍州积高,神明之 ,故立畤郊上帝,诸神祠皆聚云。盖黄帝时尝用事,虽晚周亦郊焉。”其语不经见,缙绅者不道。(22)
到秦灵公(公元前424~415年在位)时,在吴阳作上、下畤,分别祭祠黄帝和炎帝。黄帝由民间传说入于祭典,缙绅先生也就改变态度,虽不见于《诗》、《书》等先王经典而亦道之,如《礼记・祭法》说:
有虞氏 黄帝而郊嚳,祖颛顼而宗尧。夏后氏亦 黄帝而郊鲧,祖颛顼而宗禹。
再结合于五行之气、五德终始之说,黄帝便以其所当方色居中位,成为两汉郊祭五帝的中心,即在立秋前十八日郊黄帝,京城百官皆衣黄。
黄帝由民间传说入于国家祭典,并且被《礼记》等经典礼仪所吸收,这对民间传说的再创作,实际上起到的是一种鼓励的作用,而非因为规范化便有以阻遏之。由此形成黄帝信仰的两种传统,既相关联,又有分别,其一是见载于《大戴礼》、《孔子家语》等儒家经书的《五帝德》、《帝系姓》,其说以黄帝居“王统”或“帝系”之首,作为先祖先帝崇拜之;其二是因为民间既有广泛的传说,经传却无明确的记载,被道家塑造成无为而治的典范,且语涉神仙之事,演衍为道教的黄帝信仰,将道家无为与方士神仙合而为一(23)。
道家著述而援用黄帝的传说,以《庄子》最频繁,《大宗师》且称黄帝得道“以登云天”。这个说法即使是出于庄子的非凡想象,大抵也有其神仙传说或信仰作为时俗背景。在《山海经》神话中,黄帝不但用神奇的法力战胜蚩尤,而且食用从丹水流出、沸沸汤汤的玉膏,与方仙者流的海外奇谈略同。在《尸子》及《黄帝四经》中,又记载了黄帝“方四面”的传闻。黄帝作为由神话传说塑造出来的古代帝王,自战国中晚期以降,流传甚广,并且在同时的诸子百家著述中都有所反映,“百家言黄帝”。在这种背景下,与神话传说本相仿佛,确切地说是作为神话传说之一支的方士神仙,依附于黄帝以取信世人,乃情理中事。而且,盛传方仙之事的齐国,在战国中期黄帝的传说也想必甚盛,否则黄帝不致被田齐家族推尊为“高祖”(24)。黄帝传说的盛行与方仙之事的盛行是否有关,因战国中晚期关于方仙道的文献资料短缺,难以推测,但在这种社会风气下形成二者的结合,以致汉初方士得乘机以黄帝封禅升仙入说汉武帝,其历史背景,似乎也就不难理解。
最初向汉武帝称述黄帝封禅成仙之事的,是方士李少君,继之有齐人丁公、公孙卿等。李少君所治方术,有祠灶、谷道、却老方。祠灶即祭灶神(25),原只是一种民间信仰,而李少君却由祠灶联想到封禅成仙,说云:
祠灶则致物,致物而丹沙可化为黄金,黄金成以为饮食器则益寿,益寿而海中蓬莱仙者乃可见,见之以封禅则不死,黄帝是也。(26)
也许是因为益寿不死的诱惑难以抗拒,这段在常人看来很怪诞的话,汉武帝竟然深信不疑。于是亲祠灶,同时遣方士入海求见仙人,并开始炼化丹沙作黄金,为封禅作准备。
李少君入说汉武帝,事在武帝即位后的第八年(公元前133年),首次封禅在二十三年之后,即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在这长达二十三年的准备时间里,汉武帝先后宠信方士少翁、栾大等,为求与神仙相通或相见,无所不至。但丹沙始终未能炼成黄金,先后遣方士求蓬莱仙人,也都没有成功,封禅之事也就拖延下来。后来,汾阴一巫师掘地得鼎,因鼎无款识,倒成了举行封禅的机缘。方士公孙卿作书札声称,汉武帝得鼎的时日,据干支推算与黄帝得鼎时日正同,而“黄帝仙登于天”。汉武帝见书札大悦,召公孙卿问其事。公孙卿托称得其书于申公,而申公已死,于是转述申公之言,其一曰:“汉兴复当黄帝之时”,其二曰“汉之圣者在高祖之孙且曾孙也。宝鼎出而与神通,封禅。封禅七十二王,唯黄帝得上泰山封”,其三曰“汉主亦当上封,上封则能仙登天矣”。这样,李少君所开列的封禅条件,诸如祠灶致物、丹沙化黄金等,都可以因得宝鼎而不必再拘泥,所缺的只有与神仙交通一项,于是遣使公孙卿到太室山等候神仙降临,接着又令天下郡国“缮治宫观名山神祠所”,以望神仙临幸。次年东巡海上,公孙卿声称在东莱夜见大人,长数丈,足迹甚大,又有群臣称见一老父牵狗,于是汉武帝“大以为仙人也”,同年四月举行泰山封禅,并发起更大规模的求仙活动。
从汉武帝泰山封禅的全过程看,其真实动机在于成仙不死,其结果则黄帝被神仙化,而候仙的神祠遍布天下。
对于汉武帝泰山封禅的真实动机,站在维护政教的立场上看,无疑是一个极糟糕的开端,后世儒臣谏阻帝王溺信神仙之说,也每引秦皇、汉武为鉴。这不能说有什么不对,因为在专制政体下,帝王的所作所为,不但决定了政务的清明或怠荒,甚至会上靡下偃地影响到整个社会风气,君明臣贤则社会安定,君昏臣奸则社会浊乱,这是被历史学家反复总结过的经验。但是,帝王也有个人信仰的需要,有对于生命最终归宿问题的忧虑。在解决这些问题上,强调政教得失的儒家始终有所未备,道家以治国与修身养生一体二用,对于生命价值的态度与儒家不同。后世道教自称继承道家传统,与其对于生命价值的态度不无关系。
黄帝的神仙化,源流也许要追溯到战国中晚期的神话,但在后世道教中成为通例的黄帝仙话,如且战且学仙、封禅升仙、铸鼎感通等,就现存资料而言,最早即出现在载述汉武帝泰山封禅的史籍中。如果我们将汉武帝泰山封禅看作黄帝神仙化的一个发展阶段,显然符合现存资料所反映的史实。自此以后,道流每援引黄帝成仙之事,以证成其仙道之不诬,即使是诸事要求实证的葛洪,也曾说:
言黄帝仙者,见于道家书及百家之说者甚多,而儒家不肯长奇怪,开异途,务于礼教,而神仙之事,不可以训俗,故云其死,以杜民心耳(27)。
黄帝成仙之说流传既广,以战国晚期以来黄老的联系论之,在东汉中晚期出现老子的神仙化,大概也就不足为怪。而黄老的神仙化,正是道教兼传道家与方仙二说的一条历史脉络。
汉武帝为封禅作准备而广建候仙祠,虽不必留传后世,但为后世宫观道教开创了建置上的先例。如听信方士少翁之言,“作甘泉宫,中为台室,画天、地、太一诸鬼神,而置祭具以致天神”(28)。直到南北朝时,道观塑像尚未普遍,而多作画像以祭祀;又有流传至今的道教壁画、挂像画,渊源都可以追溯到武帝时事。又如,“方士所兴祠,各自主,其人终则已,祠官不主”。(29)这种方士祠不受政府直接管理的制度,也是后世道教宫观的常例,它从一个方面保障了宫观道教作为一个相对独立的体系,存在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国度里。而且,自汉武帝广建方士祠以候神仙,“方士言神祠者弥众”(30),这对于由方仙道流变为道教,保守地说也已开其端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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