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铭记在心的人-铭记在心的人

时间:2024-05-24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小屋的灯光——“牛棚”散记“牛棚”生活很单调:学习、交代和劳动。“牛棚”在南院,离我们家住的中楼很近。半个小时以后,我向“专政小组”报告要去厕所,走出房门来往中楼一看,小屋仍然没有灯光。为了防止“牛鬼”自杀,屋顶一盏一百瓦的灯泡,通夜长明。这些对我没有什么影响,可是现在看不见小屋的灯光了,我和家里唯一的“联系”中断了!我非常想念前一段被关在南院的日子,那里至少可以看见小屋的灯光。

铭记在心的人-铭记在心的人

小屋的灯光——“牛棚”散记

“牛棚”生活很单调:学习、交代和劳动。我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当时年轻,要我交代什么,大多记得;实事求是写清楚,也不复杂。所以没有多少心理负担,中午晚上按时休息,一般都能很快入睡。但这也成了我“不开展思想斗争”的“罪状”,理由是我没有失眠。“革命群众”批判我,我只好说:“《专政条例》规定要按时作息。”

其实,我的情感哪会没有波动。

我非常思念我的爱人。我们相爱在一九四七年。当时她在重庆大学读书,我因为参加“抗暴”运动,被学校暗中开除,是一个待考的穷学生。她为我补习数学,我向她宣传革命。以后一起参加学生运动和党的地下工作。解放后满以为从此“一帆风顺”,谁知不久即遇坎坷。一九五五年肃清所谓“胡风反革命集团”,我被隔离审查半年之久。她从不怀疑我有问题,可是审查结束后,她却病倒了。

经过不断地敲打,我“夹着尾巴做人”,努力工作,后来调到团中央机关。很快爆发了“文化大革命”。我爱人仅仅为所在单位的党总支讲了几句公道话,便受到冲击。我十分担心她。每到下班时间,我站在厨房窗口,望着那条狭窄的小巷,这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只要远远一看她的脸色,我便知道她当天的情绪。如果她没有按时回家,我就会坐立不安。

我被“揪”出来以后,爱人反过来开导和安慰我。她要我相信党;但我长期信任的许多中央领导人已被打倒,党组织也停止了活动。她要我相信群众;但在那种政治气候下,谁敢站出来主持公道?她劝我先写好检查,以便争取将来早点“解放”;我说:“人家不解放你,你写多少次检查也没用;要解放你,应付一下就过去了。”难怪“革命群众”说我是“老运动员”。没治!

1965年秋,李致在辽宁锦县参加“四清”。丁秀涓寄去和子女的照片。

“牛棚”在南院,离我们家住的中楼很近。可能是“臭知识分子”恶习难改,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做诗,刚想了两句“相距不到百米远,相见如隔万重山”,就被“专政小组”成员叫走了。他们批判我“五一”节晚上,居然站在室外看礼花!这是事实,当时我去厕所,正赶上放焰火,我曾停步观看。但更重要的是,我在看家里的灯光。我家在中楼二层有一间半屋子,外间大一点,住着两个孩子,我和爱人住在里面的半间。只要看见两间屋子都亮着灯光,我就感到家里平安无事,我想象孩子们在玩儿,爱人在为他们做晚饭。于是,我的心得到片刻的安宁。

啊!小屋的灯光,我的希望!

一天晚饭后,我突然发现家里只有大屋有亮光,小屋一片黑暗。这是什么原因?我爱人是和孩子们在一起,还是没有回家?这个悬念使我心神不定,什么事儿也做不成。半个小时以后,我向“专政小组”报告要去厕所(这是《专政条例》规定的),走出房门来往中楼一看,小屋仍然没有灯光。难道我爱人出事了?我必须立即了解情况。

“没有粮票了。我要叫家里给我十斤粮票。”我提出了要求。

“专政小组”成员站在南院门口监视着我。我几个快步走过去,高叫着爱人的名字。她居然答应了,打开窗户望着我。她在家,她在家!

“我要十斤粮票。”

她下楼给我粮票时,我低声告诉她:“以后你一回家,马上把小屋的灯打开,免得我担心。”

立秋以后,北京的天黑得很早。天还没有全黑,家里的灯就亮了。一看见里外两个屋子的灯光,我就得到安慰。此时小屋是我的世界和归宿,我只有在这里得到理解和爱。……

《毛主席语录》第263页:“情况是在不断地变化。”随着秋凉,南院没有暖气,所有“牛鬼”都搬到有暖气的大院北边平房。二十几个人合住一间大屋子,仍睡地铺。为了防止“牛鬼”自杀,屋顶一盏一百瓦的灯泡,通夜长明。这些对我没有什么影响,可是现在看不见小屋的灯光了,我和家里唯一的“联系”中断了!

我爱人可能意识到这一点。她每天去机关和回家,不再走那条狭窄的小巷,而是经过大院出门。我住的平房能看见大院,虽然不可能每一次都看见她,但聊胜于无。退而求其次,我还能要求什么?

1964年,李致一家逛北海公园,李致为家人所拍喝汽水的照片。

一天下午,成都有人来找我外调。他们坐着提问,我站着回答。屋外就是大院,隔着玻璃窗看得很清楚。大约三点左右,我爱人从外面回来。我当时在回答问题,没有特别关注她。可是,半小时以后,她又提着一个大手提包出去了。(www.xing528.com)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下感到两腿发软,差一点站立不稳。只得用手扶着身前的桌子

“怎么不回答问题?”外调人员问。

我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把外调人员应付过去。晚饭我毫无食欲。我非常想念前一段被关在南院的日子,那里至少可以看见小屋的灯光。现在找不到任何借口再去那边望一下了。八点到十点,无论报纸或《毛选》,我都读不进去。整夜睡不安宁。第二天,儿子没有到大院玩儿,更增加了我的担忧。尽管我不迷信,此刻也用一种简单的方式(翻《新华字典》)来“打卦”。一次不如意,就“三打二胜”;再不行就“五打三胜”。天啊!谁能帮助我了解家里的情况?

晚上,“专政小组”成员叫我们去洗澡。每次去五人,我和被打成“黑高参”的团中央宣传部副部长李彦一批。到了澡堂,大多数格子已经有人了,浴室弥漫着水蒸气,哗哗的流水声淹没了说话声。我突然发现儿子也在洗澡,但我不敢主动靠近。

“大家挤着洗,”李彦大声招呼:“李致,到你儿子那里去!”

我立即来到儿子身边。很久没和他在一起,感到格外亲切。我把水龙头拧到最大,抓住时机立即问他:

“妈妈呢?”

“集中学习去了。”

“回不回家?”

“星期六晚上回来,星期一早上去。”

“为什么要她去?”

“所有人都集中学习。”

我小声地问了三句,儿子小声地回答了三句。这六句话解除了我的疑虑,心里的大石头顿时落地。我帮儿子擦背,摸了摸他淋湿的头。儿子,此时此刻,我只能以此来表示父亲对你的爱。你的回答对我多么宝贵!谢谢你。

我和爱人一贯为对方着想。我们有一床毛毯,睡觉时用来调整冷热。入秋后,她把毛毯交给儿子带给我;我想到她也需要,又让儿子把毛毯带回家。而我爱人再叫儿子把毛毯给我送来。这件事使我联想到一九五九年困难时期,食品匮乏,我们在成都街上买了一块“高级”点心,相互推让而谁都不肯吃,于是把点心放在地上,以为对方会去拿,结果被一个陌生人捡起就跑了。现在互让毛毯不过是互让点心的继续。可是专政小组却大为怀疑,这个“黑帮”和他的家属在搞什么鬼?他们把我叫去质问,又反复检查毛毯,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只好按惯例把问题“挂”起来,加倍警惕,以观后效。

节气大雪是我的生日,儿子一早给我送来一件新毛衣。大小合身,是我最喜欢的深咖啡色。在我关进“牛棚”以后,我爱人担负起全家重担,按月给我母亲写信寄钱,照料两个孩子,还要对付机关“造反派”的干扰。这件毛衣是她每天晚上在小屋的灯光下,一针一线为我织成的。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文革”以来,不少妻子因为丈夫被打成“黑帮”,赶忙划清界限。我没有这样的后顾之忧。即便我成了叫花子,她也会跟着我去讨饭。穿上爱人亲手编织的毛衣,寒冬里一身温暖。我突然想到:我要终身穿着这件毛衣,将来──那时还是很遥远的事──离开人世时,愿它裹着我的身体一起火化。

为了患难与共的爱人,为了两个可爱的孩子,为了远在四川年迈的母亲,我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

虽然再也看不见小屋,但小屋的灯光在我心中闪亮!

1996年10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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