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铭记在心的巴金-铭记在心的人

时间:2024-05-24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我心中的巴金——在上海“走近巴金”系列讲座上的讲演非常高兴能在上海与热爱巴老的读者、研究巴老的专家见面并交流思想。我和巴老的交往我的父亲是巴老的大哥。在阔别家乡十八年后,一九四一年巴老首次回成都。可是我又当选为省政协秘书长,以至巴老感到“现在这些都成为空想”,这也是我感到十分遗憾的。如果我久没去上海,巴老会惦记我。

铭记在心的巴金-铭记在心的人

我心中的巴金——在上海“走近巴金”系列讲座上的讲演

非常高兴能在上海与热爱巴老的读者、研究巴老的专家见面并交流思想。我不是专家,不作学术演讲。只就我与巴老的接触,讲一些对巴老的感受。我曾经在共青团中央工作十年,普通话肯定比电影抓壮丁》里的卢队长讲得好,但毕竟不如讲四川话自如。前两天我在成都看望导演谢晋,他主张我讲四川话,说邓小平陈毅的口音,上海人能听懂。巴老离家八十一年,至今讲四川话。我讲四川话,大家也可以听到巴老的乡音。

1961年初,巴金回成都创作,摄于学道街宿舍。

我和巴老的交往

我的父亲是巴老的大哥。我是巴老的侄子。

一般人只知道巴老是四川人。四川人多是外省移民去的。我们李家的祖籍是浙江省嘉兴清朝嘉庆二十三年(公元一八一八年),巴老的高祖父李介庵入川定居。到巴老这辈,是入川的第五代;我这辈是第六代;我的两个小孙女则是第八代。

巴老诞生的时候,李家是一个封建的大家庭,共三大房。我们这一大房以巴老的祖父李镛为首,他有五个儿子。巴老的父亲叫李道河,是长子。巴老的大哥即我的父亲,叫李尧枚。巴老的三哥叫李尧林,即翻译家李林。三哥是按大排行(李镛的子孙)叫的。巴老还有两个胞弟:一个叫李采臣,在银川;一个叫李济生,在上海。按大排行,巴老共有兄弟二十三人,姐妹十六人。最小的二十三弟、我的二十三叔,是我的高中的同班同学。四川人说:幺房出老辈子。

一九二三年,巴老与他的三哥离开成都去南京读书。在阔别家乡十八年后,一九四一年巴老首次回成都。当时,原来的大家庭已经崩溃;加上日本侵略中国,在天津的三爸无法给成都老家寄钱,生活十分困难,我继祖母和母亲各自带子女回娘家居住。巴老回来,住在我们这个小家里。我十一岁,对巴老的印象不深,记得他常带我几个姐姐看电影,说我看不懂,给我钱买邮票,我从小喜欢集邮。一九四二年巴老第二次回家,住了四个多月,我和他同睡一张大床。白天,除上学外,我老在外面玩,连吃饭都要大人“捉拿归案”。巴老开玩笑说:“我给你改个名字,不叫李国辉(这是我的原名),叫李国飞好了。”当时,不少青年请巴老题字,我也拿了本子请他写。他丝毫没推辞,用毛笔给我写了四句话,即:“读书的时候用功读书,玩耍的时候放心玩耍。说话要说真话,做人得做好人。”我小时候对这四句话理解不深,最拥护的是“玩耍的时候放心玩耍”,因为我外祖母要我“有空就读书”。随着年龄增长才加深理解,这四句话影响了我一生,我还用它来教育子女和孙子辈。平常,我们家有这样一个传统:犯了错误,只要讲真话,可以从轻处罚或免于处罚。用我外孙的话,叫做“诚实了,说真话就不挨打”,尽管我从来没有打过子女。至于我,“文化大革命”中受审查,无论靠边站、被夺权、关“牛棚”、被批斗、进干校,交代自己的问题或给别人写材料,我从没说过假话,并为此挨“造反派”打过。从巴老一九四二年回成都起,他开始担负全家生活费用,并供给我和四姐上中学读书。为了节约开支,我们又和继祖母住在一起。直到一九五五年,巴老路过重庆,打电话找我,时隔十四年再得以相见。我那时二十六岁,以成人的资格开始与他交往。这以后的十年,无论我在重庆、成都和北京,巴老经常寄书给我,帮助我在藏书上“先富起来”。无论巴老来北京开会,或我去上海出差,我们都能见面。巴老给我有五十多封信,这些信后来被造反派弄丢了。“文革”迫使我们中断联系达六年之久,直到一九七二年才重新通信联系。一九七三年春,我从北京回河南团中央“五·七”干校,利用只凭一张单程票就可报销来回车票的规定,悄悄绕道上海看望巴老。这次会面,除我与老伴暗中策划,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我突然到了巴老家,巴老喜出望外。根据以前做地下工作的经验,我宣称是来上海看眼病的,机关的同志都知道我有眼病。第二天一早即去医院看病,挂号证保存至今。在上海只有三天时间,我又同巴老睡一张大床。巴老一九四二年回成都,我和巴老睡在一起。当时正是巴老创作最旺盛的时候。时隔三十年,我又和他睡在一起,他却碰到这样不公平的遭遇。我睡觉时打鼾,原想等巴老睡着了我再睡。可是他睡着以后,我却久久不能入眠。我在一篇短文中曾记叙当时的心情:“我深切期望他能摆脱这不幸的处境,但我自己也不知道那黑暗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次见面,我不敢深谈,但和巴老的心靠得很近,互相理解和信任。离开上海那天早上,天下大雨,巴老为我穿上雨衣,互道“保重”。我实在舍不得离开巴老,但又不能不按时回到那要我“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五·七”干校。我淋着大雨去车站,满脸是水,有雨水,也有泪水。作家李累看了我写的散文《我淋着雨,流着泪,离开上海》后说:“李致想见巴金,竟然像解放前国统区做地下工作一样,悄悄地相会;叔侄同睡一张床上,也‘不敢深谈’。难道这仅仅是巴金与李致两人的遭遇吗?不!这个侧面,这个片段,反映了‘文革’中的中华民族的悲剧。”好不容易盼到粉碎“四人帮”,巴老在信上给我说:“‘四人帮’垮台我可以安心睡觉了。我得罪过张、姚,倘使他们不倒,总有一天会把我搞掉,这些‘人面东西’。”接着又盼来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在这一期间,我和巴老有过多次见面和深夜长谈,互相抢着说话,直到九姑妈一再催促才上床。八十年代后期,当巴老因为写《随想录》太疲倦,快到“心力衰竭”的时候,他曾希望我退下来帮他做点工作,例如整理他的日记、佚文、书信等等;在他不能工作的时候,代替他帮助王仰晨编好《全集》的后一部分。可是我又当选为省政协秘书长,以至巴老感到“现在这些都成为空想”,这也是我感到十分遗憾的。如果我久没去上海,巴老会惦记我。一九八九年七月,巴老在给我的信上说:“我仍在医院,大约八九月回家。回家后可能感到寂寞。……你有机会到上海时,可以找我谈谈,你可以理解我心上燃烧的火,它有时也发发光,一旦错过就完了。”这一生,巴老为我付出很多,我为巴老做得很少。我写过一篇名为《不知如何弥补》的散文,表示自己的内疚。从一九七二年起,巴老给我的信有二百五十多封,其中一百九十二封收入《巴金全集》。

我是巴老的侄子,但更重要的是我是他的忠实读者。我是受五四新文学的影响成长的。我喜欢读巴老的书,尊重他的人品。我信仰他的主张:生命的意义在于奉献不是索取。去年,有位记者问巴金的侄子这个“身份”给我带来什么?我说“身份”不能带来什么,是巴老的文章和人品教育了我。如果一定要说“身份”带来什么,就是“文革”中为此受批判,被污为“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这若干年,让我接受许多重复的采访,浪费一些时间;让我损失了不少照片,借出去收不回来。

巴老一贯重视做人,对此我有较深的感受。二十多年来,我在这方面写了一些散文和随笔。去年,为庆祝巴老百岁华诞,上海三联书店为我出了一本书,名为《我的四爸巴金》,汇集了我所写巴老的散文和日记。我心中的巴老,大多写在这本书上了。巴老不喜欢他的亲人写他,我们的小林、小棠至今没写过巴老,其实他们比我感受更多更深。一九八一年,我用笔名写了巴老的第一篇短文(即《永远不能忘记的四句话》)。发表后,有一些报刊转载。上海的《儿童文学选刊》要我写作者简介,我怕“露馅”,不敢写。可是,在成都市少年儿童开展“向巴金爷爷学习”的活动中,一家报纸未与我商量刊载了全文,并把笔名换成本名,在姓名前还加上了我的职务。我大有被“曝光”之感,颇为尴尬。既如此,就豁出去了,反正我写的是事实,没有瞎吹,文责自负。以后干脆用本名写有关巴老的文章。幸好巴老知道这个过程,没有就此责备我。

人各有志,最要紧的是做人

巴老很看重做人。一九四一年,他教我“说话要说真话,做人得做好人”。事隔五十二年,一九九三年我去杭州看望巴老。临别前一天下午交谈,他第一句话就说:“人各有志,最要紧的是做人。”巴老这句话,我当成家训,请人书写为横幅挂在墙上。

巴老对我,更多的是身教。我讲一些主要的感受:

一是巴老“即使饿死也不出卖灵魂”的骨气。我一九七三年悄悄去上海看望巴老,最使我吃惊的变化是:巴老满头白发。它印证了巴老在“文革”中,精神和肉体上所受到的迫害。给巴老加上各种罪名,在全市电视大会上批斗。十四卷《巴金文集》被打成“邪书”。巴老的家几度被抄,六七间书房被封,全家人挤在楼下居住。小棠被下放到安徽农村当“知青”。稿费存款被冻结,只能领取生活费。我问巴老生活上有无困难?他说:“已经告诉姑妈,必要时可以像我早年在法国一样,只吃面包。”巴老的夫人萧珊在磨难中患癌症,因得不到及时治疗而离开人世。我在照片上看见萧珊妈妈全身盖着白布床单,巴老穿一件短袖衬衫,左袖上戴着黑纱,两手叉着腰,低着头在哭泣。我突然感到自己也到了现场,和家人一起给萧珊妈妈告别。这次见面,令我最宽慰的是:巴老身体健康,精神未垮。尽管我们不敢深谈,我能感受到他十分关心国家民族的未来。他在家里翻译赫尔岑的书——明知无法出版,只为送给图书馆,供人参考。以后知道,巴老每天翻译几百字,仿佛同赫尔岑一起在十九世纪俄罗斯的暗夜里行路,像赫尔岑诅咒尼古拉一世的统治那样诅咒“四人帮”的法西斯专政。巴老当时平静从容的态度,表现了他“威武不能屈”的硬骨头精神,也就是他重新提笔所写的第一篇文章所说:“我即使饿死,也不会出卖灵魂,要求他们开恩,给我一条生路。”

二是巴老一生的信念:生命的意义在于奉献,而不是索取。粉碎“四人帮”不久,巴老患帕金森氏症,几次骨折,举笔重千斤。巴老在与疾病作斗争的同时,一直坚持写作。我工作过的四川人民出版社,陆续出版了四本《巴金近作》和《巴金选集》(十卷本),最后一本近作结集《讲真话的书》,包括了他重新提笔后的全部著作(共八十多万字),深知他所付出的心血。八十年代末,巴老曾对我说,在他做完工作以后就休息,好好地看武侠小说。可是,天知道何年何时才是他做完工作的时候?我多次劝巴老要把健康放在第一,而他一再强调:“如果不工作,生命就没有意义”。我们还为此辩论。我说“人有不可回避的自然规律”,他已作了很大的贡献,即使不能工作,他的“健在就是力量”。巴老似乎同意我的看法,说冰心健在对他就是力量,但他实际上仍像“春蚕”吐丝一样地工作,说自己“已死丝未尽”,编《全集》和《译文集》,艰辛地为此写跋。巴老甚至希望能再活一次,重新学习,重新工作,把全部感情献给他热爱的读者。当我六十岁快离开领导工作岗位时,他笑着对我说他“六十六岁才进‘五·七’干校”。我知道:这是他对我的启示和鼓励。

巴老是作家,完全靠稿酬养活自己。他历来对自己的物质生活要求不高,有了稿酬常去帮助有困难的读者和亲友。新中国成立后,直到今天,他不领取工资。“文革”中被冻结的存款,其实是他的稿酬。存款解冻后,仅一九八二年一次即捐了人民币十五万元给中国现代文学馆,这在当时是一笔相当大的数目。对“希望工程”和救灾,他也常请家属或工作人员隐名捐款。当时,巴老在四川出书,不要稿酬,出版社为他翻洗照片,他却亲自到邮局寄还费用四十一元一角。他的另一巨大“财富”是大量藏书,多次分别捐给国家图书馆。目前我们国家仍实行低稿酬制,作家的生活水平尚待提高。我说这些,绝不是希望作家放弃稿费,或都去捐赠,我只是想从这个侧面反映巴老的人品。

三是巴老经过认真的反思,坚持独立思考和主张讲真话。“文革”结束后,在拨乱反正的同时,仍有不是运动的运动。巴老不唯上,不随声附和。在讲假话成风的年代,巴老主张大家讲真话。讲真话的主张,受到广大读者和作家的欢迎,但也受到若干指责。巴老对这些指责十分坦然。在我们的交谈中,巴老表示他不害怕长官点名。他说:“倘使一经点名,我就垮下,那算什么作家?”一位主管意识形态的高级官员,主张不写“文革”,巴老写信给这位高官,说自己是这个主张的受害者(因为受这个主张的影响,巴老发表在香港报纸的一篇涉及到“文革”的文章被删节)。一九八七年四月二十九日,巴老在给我的信上说:“对我来说,我按计划写完《随想录》,而且出齐两种版本,想说的话都说了,该满意了吧!可是想到我们多灾多难的国家和善良温顺的人民,我又得不到安宁。对,人怎么能只考虑自己呢?不管怎样,我提出来:大家要讲真话,为了这个,子孙后代一定会宽容地看待我的。我只能尽力而为。”一九八八年冬,又写信说:“……(我)又老又病,活下去总有些痛苦,但对我的国家和我的人民有感情,我始终放不下这笔。”

四是巴老不做盗名欺世的骗子。巴老不止一次表示他要用行动来证明和补写他所写的、所说的到底是真是假,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人。七八十年代,巴老在四川出书,不收稿费。一九八一年,出版社拟用巴老的稿费设立巴金编辑奖,巴老就不赞成,只同意用来帮助青年作者。一九九四年,四川省作家协会拟设立巴金文学奖。巴老来信说:“我只是一个普通文学工作者,写了六十多年,并无多大成就……建立‘巴金文学基金’,设立‘巴金文学奖’,又使我十分惶恐。我一向不赞成用我的名字建立基金会、设立文学奖。”巴老还反对出他的日记单行本。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巴金全集》时,拟编两卷巴金的日记。巴老委托我替他校看原稿。四川出版界一位朋友知道这个情况后,建议由四川出版日记的单行本。一九九一年冬我去上海,向巴老转达了这位朋友的请求。巴老有些犹豫,我说:“《鲁迅日记》也有单行本,您的日记也可以出单行本。”在我的再三要求下,巴老勉强同意了。我回成都不久,接到巴老的信。他说:“关于日记我考虑了两个晚上,决定除收进《全集》外不另外出版发行,因为这两卷书对读者无大用处(可能对少数研究我作品的人提供一点线索)。我没有理由出了又出、印了又印,浪费纸张。我最近刚看过这些日记,里面还有些违心之论,你也主张删去,难道还要翻印出来,使自己看了不痛快,别人也不高兴?你刚来信说你尊重我的人品,那么你就不该鼓励我出版日记,这日记只是我的备忘录,只有把我当成‘名人’才肯出版这样东西,我要证明自己不愿做‘名人’,我就得把紧这个关,做到言行一致。对读者我也有责任。我出一本书总有我的想法。为什么要出日记的单行本?我答应你,也只是为了不使你失望。……一句话,日记不另出单行本。”我立即给巴老去信表示尊重他的决定,并把巴老的决定转告给出版界的那位朋友。

五是不愿浪费国家钱财,不赞成重建故居。巴老的故居在成都市正通顺街,是巴老的祖父购置的。最兴旺的时候,“四世同堂”。巴老诞生在这里。除幼年随父亲在广元县住过两年多之外,一直生活在这里。巴老十九岁时离开成都去南京。随着大家庭的崩溃,故居被出卖了,几易其主。原成都市市长李宗林曾表示要把它保留下来,但他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故居经过“文革”,成了一个文艺团体的宿舍,原有房屋荡然无存。改革开放以来,不少国外友人和港台同胞来成都,希望看看巴老的故居。有时专为此找到我。我解释说故居已经不存在了,但他们坚持要去看一看,在故居原址拍照。有的还对故居没有保留下来表示遗憾。一九八五年省作家协会给省委、省政府写了报告,要求恢复巴老的故居。张秀熟、任白戈、沙汀、艾芜、马识途等老同志积极支持。经省委同意,成立了一个筹备小组。可是巴老一直不赞成,多次对我讲:“不要恢复故居。如果将来要搞点纪念,可以在旧址钉一个牌子,上面写:作家巴金诞生在这里,并在这里度过了他的童年和少年。”虽然存在各种实际困难,故居的筹备工作一直没有进展,但巴老仍然很不放心。一九八六年十月三日,巴老去杭州休息之前写信给我:“我想谈谈故居的事,一直没有工夫写出来。我的意思就是:不要重建我的故居,不要花国家的钱搞我的纪念。旅游局搞什么花园(指园林局搞慧园),我不发表意见,那是做生意,可能不会白花钱。但是关于我本人,我的一切都不值得宣传、表扬。只有极少数几本作品还可以流传一段时期,我的作品存在,我心里的火就不会熄灭。这就够了。我不愿意让人记住我的名字,只要有时重印一两本我的作品,我就满意了。”不久,我又接到巴老二十一日的信。他说:“我耳病未愈,无法跟你通电话,否则就用不着写信了;写信在我是件苦事。但不写信又怎么办?你知道我的想法吗?我准备写封长信谈谈我对‘故居’的意见(也就是说我不赞成花国家的钱重建故居),以为在杭州可以写成。想不到十一天中一字也未写,因为没有精力,也没有时间。回到上海更没有办法。现在把第五卷的《后记》寄给你,你不妨多想想我那句话的意思:‘我必须用最后的言行证明我不是盗名欺世的骗子。’”三十日,巴老又在给我的信上说:“关于故居的事就这样说定了。不修旧宅,不花国家的钱搞这样的纪念,印几本《选集》就够了。”说实在的,对恢复巴金故居,我一直处于矛盾状态。无论从成都市市民的角度来考虑,或从文艺工作者的角度来考虑,能恢复故居的确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我访问过若干国家,多数国家都注意保存著名作家的故居,作为本国历史文化遗产的组成部分。但我是巴老的亲属,他不赞成重建故居是对我说的,我当然不愿做违反他心愿的事。至于巴老不愿为修故居浪费国家钱财之心,是令人尊敬和感动的。去年庆祝巴老百岁华诞,参加巴金国际学术讨论会的代表又提出修建故居的意见,省委书记张学忠、省长张中伟和成都市委书记李春城均积极支持。后来,我给李春城写了信,转达小林的意见:尊重巴老的心愿,不重建巴金故居。省委书记张学忠看见我的信的抄件,也表示尊重巴老的意见。最近巴金文学院按可靠的图纸,做了一个故居模型,我前几天去看过,很不错。这个模型将长期存放在巴金文学院的陈列馆。

六是尊重读者。巴老常说读者是他的“衣食父母”。有一件小事足以说明巴老如何对待读者。巴老有自己的写作计划。他怕干扰,我们也不愿干扰他。但许多人都想看看巴老,或请他写文章、题字,或为他拍照、摄像。遇到这些要求,我总是加以解释,希望得到谅解。但有时也有例外:一九九一年秋,成都市第二中学前校长张珍健来到我家。他是巴老的读者,十分崇敬巴老的作品和人品。为迎接“巴金国际学术讨论会”在成都举行,他用了半年时间把巴老作品的书名刻成五十六方印章,并请艾芜老人题签。他希望我为他介绍,以便他到上海把这些印章送给巴老。张珍健幼时患骨结核双腿致残,一生拄着双拐。看见他诚恳的态度和辛苦的劳动,我被感动了。我向他说明了巴老的近况,试图寻找一个折中方案:我去信征求巴老的意见,能否用十五分钟时间会见他。张珍健表示同意,愿意静候佳音。不久巴老即回了信说:“张珍健同志要送我七十多个(巴老的记忆有误,是五十六方)印章,我感谢他的好意,但是我不愿意举行一种接受的仪式,让人们谈论、看热闹,也不愿意让他把印章送到上海亲手交给我,只为了一刻钟的会见,这样做,我仍然感到很吃力,而且显得不近人情。总之烦你告诉张同志,不要来上海送印章,他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看由慧园代收,不好吗?将来还可以在慧园展览。”读完信,我感到自己考虑很不周到。我虽然没有建议举行“接受的仪式”,但的确没有想到“为了一刻钟的会见”,让张珍健专程到上海“显得不近人情”。我当然尊重巴老的意见,立即给张珍健打了电话,委婉地作了解释,请他谅解。一九九二年春我去美国探亲,一九九三年回到成都,偶然在一个杂志上看到张珍健的文章《巴金访问记》。原来他已在一九九二年秋到上海看望巴老。巴老收到《印谱》以后,既高兴又谦虚地说:“你不值得花这么多时间和功夫,我过去那些书都是乱写的,没有多大意思。”巴老和张珍健交谈了五十多分钟(我原建议十五分钟),送了一部《激流三部曲》给他,并题字签名。临别的时候,八十七岁高龄且举步维艰的巴老,坚持把张珍健送到大门外。张珍健一再请巴老留步,巴老却说:“你不远千里专程来访,我送送你是应该的。”

总起来说,我感到巴老是当今的快乐王子。大家都知道〔英〕大卫·王尔德有一篇叫《快乐王子》的童话。快乐王子的像,高耸在城市上空。他身上贴满纯金叶子,一对眼睛是蓝宝石做成的,剑柄上嵌着一颗大红宝石。他站得很高,看得见“小孩生病躺在床上”;看得见一年轻人“饿得头昏眼花”,冷得“不能再写一个字”;看得见卖火柴的小女孩“没有鞋,没有袜,小小的头上没有帽子”,她“现在正哭着”;……快乐王子请求睡在他像下的小燕子代他去帮助那些受苦受难的人们,先摘掉红宝石,再取下他的眼睛,然后拿走身上的贴金。小燕子本来要去埃及过冬,但他被快乐王子善良的心感动了,他不愿离开快乐王子。最后,他吻了快乐王子的嘴唇,跌在王子脚下,死了。我早年读过这篇童话,它深深地震撼过我的心,也使我流过不少眼泪。随着对巴老的了解,我豁然开朗,感到巴老不正是当今的快乐王子么?他从不索取什么,却无私地奉献自己的一切。

希望更多的人理解(www.xing528.com)

巴老曾对我说过,“能够多活,我当然高兴,但是我离开世界之前,希望更多的人理解我”。受到人们的理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巴老的真诚无饰,把心交给读者,广大读者是理解巴老的。只是由于种种原因,在大半个世纪中,巴老受到过一些误解和指责。

“无政府主义者”这个称谓,就是长期对巴金的指责。中国的知识分子追求真理的道路十分曲折。巴金在早年信仰无政府主义,许多知识分子如此,毛泽东也如此。一九四五年,毛泽东在重庆会见巴金。毛泽东问巴金:“你年轻时信仰过无政府主义吗?”巴金说:“是。听说你也信仰过。”无政府主义反对权威反对专制,强调个性自由,虽然属于空想的社会主义,但是在反对旧社会旧的专制统治上,起过积极的作用。巴金早年是无政府主义者,同时也是爱国主义者和人道主义者。他参加新思想启蒙运动,继而又坚决拥护抗日战争和反对国民党的独裁统治。鲁迅早在三十年代就称赞“巴金是一个有热情有进步思想的作家,在屈指可数的好作家之列的作家”。再举被巴老称为他的“第三个先生”吴先忧为例:吴先忧信仰无政府主义。他认为劳动神圣,脱离了学生生活去学裁缝。办刊物缺钱,他经常多穿衣服进当铺,把当衣服的钱捐给刊社。他任中学校长时,拒绝参加国民党主办的庐山集训,多次保护共产党员和进步人士。我一九四七年六月一日在重庆被捕(当时我已是党员),也是他亲自把我保释出来的。令人高兴的是,近几年理论界对无政府主义已经开始有较客观的评论。

从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开始,一些评论家指责巴金的作品没有给读者指路。他们认为巴金只是揭露了旧社会的腐朽,但青年人离开封建家庭以后干什么?巴金没有指明出路。政治家以施政纲领指路,文学家以作品净化读者心灵。就是政治家指路,有指对的,也有指错的。毛泽东为建立新中国作出了重大贡献,但他晚年却错误地发动了“文化大革命”。邓小平这样伟大的改革家,对于具体怎样改革开放,采取科学的态度:主张“摸着石头过河”。政治伟人尚且如此,怎么能苛求一位作家来指路呢?何况这根本不是作家的任务。如果谈到巴金著作的影响,当年有人在延安作过调查,很多知识分子是受巴金小说《家》的影响,投身革命的。这个情况,毛泽东在一九四五年去重庆和谈时对巴老说过。事实证明:巴老的作品是有利于革命、有利于社会进步的。

八十年代,巴金提倡讲真话。有些理论家指责说,真话不等于真理。真话的确不等于真理,这本来就是两个不同范畴的概念。讲真话是针对讲假话而言的,不能因为真话不等于真理而反对讲真话。难道主张讲假话?如果一定要把真话与真理联系在一起,应该说:只有讲真话的人才可能追求到真理,讲假话的人永远与真理绝缘。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不难看清谁是谁非了。

巴老和他的两个哥哥

这里所说巴老的两个哥哥,是大哥李尧枚、三哥李尧林。

一九八六年四月二日,巴老与我有一次谈话,其中有两处很动感情。他说:“我感到痛苦的是,我的两个哥哥对我都很好。他们两人都是因为没有钱死掉的。后来我有钱也没有用。”“……他们都不愿意死,结果死掉了,就是因为没有钱。……所以我也不愿过什么好生活。他们如果有点钱,可以活下去,不至于死掉,但是偏偏我活下来……”。其间,巴老两次痛哭失声,谈不下去。

1956年12月,巴金在成都正通顺街故居(早年住的屋)前留影。

去年,《中华读书报》记者祝晓风问我他们三兄弟之间,感情为什么这样深?我认为除了深厚的手足之情外,还因为他们都受到五四运动的影响。正如巴老所说:“(五四运动)在我们的表面上平静的家庭生活里敲起了警钟。大哥的被忘记了的青春也给唤醒了。我那时不过十四岁半,我也跟着大哥、三哥一起贪婪地读着本地报纸上关于学生运动的北京通讯,以及后来上海的六三运动的记载。本地报纸上后来还转载了《新青年》和《每周评论》的文章。这些文章使我们的心非常激动。我们觉得它们常常在说我们想说而又不会说的话。”还说:“大哥设法买全了《新青年》的前五卷。后来他甚至预先存了一两百块钱在华阳书报流通处,每天都要去那里取一些新到的书报回来。……当时在成都新的书报很受欢迎,常常供不应求”。“每天晚上我们总要抽出一些时间轮流地读这些书报,连通讯栏也不肯轻易放过。有时我们三弟兄,再加上香表哥和六姐,我们聚在一起讨论这些新书报中所论及的各种问题。后来我们五个人又组织了一个研究会”。我最近写了一篇短文,名为《一部旧书一片兄弟情》。说的是一九七六年,巴老寄了一部在“民国二年”(即一九一三年)出版的“法国革命小说”《九十三年》(上下册)给我。作者是嚣俄(即雨果),译者自称东亚病夫。上面有我父亲的图章,刻有他的号“李卜贤”三个字和拼音,又盖有“尧林图书馆”的章,还有巴老用毛笔书写的“李卜贤先生捐赠”几个字。这应该是早年他们三兄弟一起读过的书。巴老在信上说是他在一九四二年那次回家带走的。一九四五年,李尧林逝世,为纪念三哥,巴老拟成立尧林图书馆,在书上盖了这个印章,并写上“李卜贤先生捐赠”这几个字。由于多种原因,尧林图书馆没办成,但书完整无损。这本书,是当年他们读新书报的见证,也反映了三兄弟的手足情深。

巴老的大哥赞成刘半农的“作揖主义”和托尔斯泰的“无抵抗主义”。正如巴老所说:“他一方面信服新的理论,一方面顺应旧的环境生活下去。顺应环境的结果,就使他逐步变成一个有两重人格的人。”大哥支持巴老和三哥去南京读书,继又克服家中的经济困难,帮助巴老去法国留学。后又鼓励巴老写小说《春梦》(即小说《家》)。他在最后一封信上对巴老说:“《春梦》你要写,我很赞成;并且以我家人物为主人翁,尤其赞成。实在的,我家的历史很可以代表一切家族的历史。我自从得到《新青年》书报,读过以后,我就想写一部书来,但是我实在写不出来,现在你想写,我简直欢喜得了不得。弟弟,我现在恭恭敬(敬)向(你)鞠躬致敬,希望你有暇把他(它)写成罢。怕甚么罢。《块肉余生》(即《大卫·高柏菲尔》)过于害怕就写不出来了。现在只好等着你快写成了在《小说月报》上发表,你尚没有取名的小说罢”。大哥在成都撑持一房人的生活,他实在承受不住各种压力,终于在一九三一年服大量的安眠药自杀。没想到,四月十八日巴老《激流》的《总序》在上海《时报》第一版上发表,报告大哥服安眠药自杀的电报十九日下午就到了。大哥不仅一个字不曾读到,连巴老开始写小说《家》也不知道。巴老读完电报,怀疑自己在做梦,像发痴一样过了一两个钟头。他不想吃晚饭,也不想讲话,一个人到北四川路,在行人很多、灯火辉煌的路上走来走去。……三十年代,巴老写过一篇《做大哥的人》,记叙了大哥的一生。巴老说:“我不能不痛切地感到我丧失了一个爱我最深的人了”。一九五六年,巴老在《谈〈家〉》一文中提到他大哥,又说:“他是我一生爱得最多的人。”巴老小说《家》的大哥高觉新,以大哥为模特儿,大家都熟悉这个人物,我不多说。不同的是:高觉新没有自杀。我理解巴老的心:他要给读者以希望,不忍心觉新在他笔下死去。

我过去不完全理解父亲。我虽然知道他是好人,但不满他扔下母亲和五个子女。我为此还和巴老辩论。巴老给我看了我父亲给他的仅存的四封信,才接触到父亲的心灵,尽管我仍不赞成他自杀。他不是不热爱和留恋生活,更不是回避矛盾抛弃亲人。他阅读《新青年》杂志,喜欢狄更斯的小说《大卫·高柏菲尔》,爱听美国唱片《SonnyBoy》。家庭破产,父亲觉得对不起全家,企图自杀,正因他舍不得家人,写了三次遗书又三次把它毁掉。最后一封遗书中写道:“算了吧,如果活下去,才是骗人呢。……我死之后不用什么埋葬,随随便便分尸也可,或者任野兽吃也可。因为我应得之罪累及家人受此痛苦,望从重对我的尸体加以处罚……”(这是我以后读到的)。自杀前二十多天,父亲借自己的生日,请了全家人(包括佣人)看戏,以示惜别。父亲自杀当夜,他几次来看望母亲和我们几个孩子。第二天早上,全家乱成一团。我和二姐三姐四姐年幼尚小不懂事,唯大姐痛苦不已。她拼命地喊爹爹,多次用手扳开父亲的眼睛,希望把父亲叫醒,但这时已“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巴老的三哥李尧林比巴老只大一岁多。两人从小住在一个屋子,一起上外国语专科学校读书,一起外出求学,直到尧林上大学才分手。巴老称三哥是“世界上最关心他的一个人”。他俩离开四川以后,与大哥保持密切联系。巴老曾说:“在故乡的家里还有我们的大哥。他爱我们,我们也爱他。他是我们和那个‘家’的唯一的链锁。他常常把我们的心拉出去又送回来。每个星期他至少有一封信来,我们至少也有一封信寄去。那些可祝福的信使我们的心不知跑了多少路程。”以后巴老去法国,途中写的《旅途通讯》,先寄给三哥,由三哥寄给大哥,多年后才正式出版。巴老和三哥离家后,大哥给他们写了一百多封信。巴老非常珍惜这些信,把它装订成三册,保存了四十几年。一九六六年,风云突变,大祸就要临头。巴老为了避免某些人利用信中一句半句,断章取义,乱加罪名,“只好把心一横,让它们不到半天就化成纸灰”。一九八○年,巴老回想起烧掉大哥的信时,还说:“毁掉它们,我感到心疼,仿佛毁掉我的过去,仿佛跟我的大哥永别。”

唱片《小宝贝》足以反映三兄弟的友情和喜爱。我最先是从巴老的文章《做大哥的人》中知道这张唱片的。一九二九年,巴老的大哥去上海,他们相聚一个多月。三十年代初,巴老回忆大哥离开上海回四川时的情景:“我们的分别是相当痛苦的。……正要走下去,他却叫住我。他进了舱去打开箱子,拿一张唱片给我,一边抽咽地说:‘你拿去唱(即听)。’我接到后一看,是G·F·女士唱的《SonnyBoy》,两个星期前我替他在谋得利洋行买的。他知道我喜欢听这首歌……然而我知道他也同样地爱听它,这时候我很不愿意把他喜欢的东西从他手里夺去。但我又一想我已经有许多次违背过他的劝告了,这一次我不愿意在分别的时候使他难过。……我默默地接过唱片。我的心情是不能够用文字表达的。”一九八四年在上海,巴老把仅存的大哥给他的四封信给我看。其中一段,也提到这张唱片:“弟弟,你说你硬把我的《小宝贝》要去了,你很失悔。弟弟,请你不要失悔,那是我很愿意送你的。其所以要在船上拿与你,就是使我留下一个深刻的映(印)象,使我不会忘记我们的离别时的情景,借此也表出我的心情,使我的灵魂附着那张小小的唱片永在你的身旁。”我一直很想找这张唱片,问音乐界的朋友,都不知道有这首歌。一九九二年,我去美国探亲,闲聊时提到此事,儿子记下了我的心愿。去年庆贺巴老进入百岁,上海明星演出曹禺改编的话剧《家》。我两次在电视上听见剧中播放了一首英文歌,打电话问在上海的济生叔,果然是《SonnyBoy》。我立即将此事告诉儿子。不久,我收到女儿从北美用电子邮件给我发来《SonnyBoy》,是儿子在网上找到的。我连续听了许多天,一天听若干遍。我请女儿把歌词试译为中文。全文是:乌云遮盖了天空/我却不在意灰暗/你就是我的蓝天,SonnyBoy.//众人弃我而去/就让他们离开/我仍然拥有你,SonnyBoy.//你来自上天/珍贵无限/你使人间变成了天堂/上帝保佑你!SonnyBoy//当我老去,灰发丛生/答应我你不会离去/我需要你在身边,SonnyBoy//。从李尧林的好友杨苡那儿,我知道李尧林也喜欢这首歌。我请教杨苡,她说:SonnyBoy,直译为儿子般的男孩或阳光般的男孩。巴老意译为《小宝贝》。“Sonny是儿子的爱称,也可理解为心中最珍爱的人。”我想,是否还可理解为某种信念,如对人类的爱?巴老三兄弟出生在封建大家庭,他们却从自己的母亲和“下人”那儿学到“爱”。巴老曾说:“我的第一个先生就是我的母亲。……使我认识‘爱’字的就是她。”“她很完满地体现了一个‘爱’字。她使我知道人间的温暖;她使我知道爱与被爱的幸福;……”他们三兄弟为什么都喜欢这首歌?前面已经讲到,五四运动像春雷把三兄弟唤醒。他们贪婪地阅读新书报,吸取新思想。不同的是大哥重在妥协,巴老重在反抗。在各自选择的道路上,都有曲折和痛苦。大哥和巴老在上海分别后,曾谈到彼此的心情。大哥在信上对巴老说:“弟弟,你对现代社会失之过冷,我对于现代社会失之过热,所以我们俩都不适合于现代社会。现代社会所需要的是虚伪的心情,无价的黄金,这两项都是我俩所不要的,不喜的。我俩的外表各是各的,但是志向却是同的。但是,我俩究竟如何呢?(在你的《灭亡》的序言,你说得有我俩的异同,但是我俩对于人类的爱是很坚定的。)其实呢,我们两个没娘没老子的孩子,各秉着他父母给他的一点良心,向前乱碰罢了。但是结果究竟如何呢?只好听上帝吩咐罢了。冷与热又有什么区别呢?”面对旧社会,大哥处处委曲求全,走投无路;巴老参与改天换地,难见成效(他作品的影响是另一回事)。他们三兄弟既喜欢音乐又懂英语,唱片《小宝贝》,无论作为心中最珍贵的人,还是孤寂中的精神寄托,或作为所寻求的信念“对人类的爱”,引起他们的共鸣。这是我的分析,是否正确,得请专家评论。

巴老的三哥是一个有理想,开朗乐观的人,喜爱音乐,会滑冰,能与学生打成一片。在燕京大学毕业以后,在天津南开中学教英语。他深受学生爱戴,五十年代曾任《中国青年》杂志总编辑的邢方群、作家黄裳、戏剧家黄宗江等,至今对他充满深情。李尧林利用寒假,单独为方群补英语课,教他练习发音。黄宗江说李尧林教他们读《快乐王子》给他的启示,不下于曾经使他“感动并行动的宗教的宣讲,政治的宣言”。今年发表的申泮文院士的文章,称李尧林为南开名师中的佼佼者,学生崇拜的偶像。他选教的英译杜甫《赠卫八处士》诗,深受学生喜爱,几乎成了他们的班歌。五十年后聚会时大家还一起凑全诗的译文。一九二九年,大哥去上海。巴老和大哥曾邀李尧林来上海,但因没有解决路费,失去这次团聚的机会。一九三一年,大哥自杀以后,全家十一人的生活重担落在三哥的肩上。他一直过着清贫的生活。他担心不能给未来的妻子带来幸福,甚至没有结婚。抗日战争爆发后,他离开天津到了上海,靠翻译维持最低的生活。好不容易抗战胜利,他却因贫病交加,在一九四五年逝世,年仅四十二岁。作家李健吾当年在《挽三哥》一文中,一开始就说“世界上少了一位君子人”。巴老前后写了两篇怀念三哥的文章,其中说三哥像“一根火柴,给一些人带来光与热,自己却卑微地毁去”。李尧林逝世后被安葬在虹桥公墓,墓碑的形状是翻开的两页书,上面刻有他翻译的小说《悬崖》中的一段话:“别了,永远别了。我的心在这里找到真正的家。”过去,时有人来墓前献花。但“文革”中,这个从没有伤害过人的墓,也被作为“四旧”给毁掉了。巴老为此不停地追问自己:“我在哪里去寻找他的‘真正的家’呢?”

巴老多次对我说,他们三兄弟的共同之处,都是愿意多为别人着想,多付出一点。“两个哥哥对我的帮助很大,我要帮助他们,结果没有机会了。我可能不会被人忘记,我希望他们两人也能被人记住。”巴老希望他们三兄弟能在“慧园”见面(即有一个展览室展出他们三兄弟的物品),但难以实现。

为实现巴老的愿望,去年我选编了一本书,名为《不应被忘记的人·巴金的两个哥哥》。以巴老所写两个哥哥的文章为主,兼收了已有的李健吾、黄裳、纪申等人的文章,还有新组织的邢方群、杨苡、黄宗江等人的文章(由巴金文学院内部赠送)。可惜巴老不能阅读了。

巴老已用最后的言行证明自己

巴老生于一九○四年,到二○○四年正好百岁。去年只是进入百岁。时至今日,巴老已经用行动来证明和补写了他所写的、所说的到底是真是假,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人。人们爱戴巴老,称他为世纪良知。国务院在去年授予巴老“人民作家”的称号。明天是巴老进入一百零一岁的生日。在此之际,上海巴金文学研究会和上海档案馆联合举办“走近巴金”系列讲座很有意义。感谢你们给我这个机会介绍自己对巴老的感受,尽管我讲得不深不全。还得感谢在座的朋友耐心地听完我用四川话讲的感受。不当之处,请不吝指正。

2004年11月24日下午2时

*此处巴老的记忆可能有误。据我儿子了解,目前发现《小宝贝》的唱片或记录,都是男歌手演唱的。据巴老和李尧林的好友杨苡老人回忆,当年这首歌曲的唱片应当是由著名男歌手阿尔·乔生(AlJolson)演唱录制的。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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