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字心
掰起指头一算,我和字心已有三十五年的交情。
一九七四年,我从共青团中央调到四川人民出版社工作。我和字心一起度过了“文革”的后期,又一起为川版书的崛起共同奋斗。
我初到出版社任“革委会”副主任,分管文艺编辑室和美术编辑室。字心当时在文艺编辑室主管小说组的工作。“革委会”主任江明曾简单地向我介绍:字心是转业干部,为人正直,有业务能力。可是在那“十年浩劫”的日子,“革命”才是头等大事,一会儿“批林批孔(批周公)”,一会儿“批右倾翻案风”,根本不可能抓业务工作。
不久,“最高指示”要抓文艺创作。省委宣传部开会布置,中心是要写“走资派”还在“走”。我内心并不赞成这样的选题,但不能硬顶。我们下到地区,组织工农兵作者创作。本着对“革命”负责的精神,对每一篇作品都认真讨论,不断修改;又认真讨论,再不断修改。字心曾在一篇文章中调侃说我很会走“群众路线”,又能“弯弯绕”和“曲线救国”,说穿了就是“磨洋工”,直到粉碎“四人帮”为止,这类书一本也未能出版。我们两人并没有(也不敢)私下议论过,但做起来却很默契。没有字心的配合,这个“洋工”是磨不起来的。也就是说,这个“磨”是我们一起推的,心照不宣。
一九七六年粉碎“四人帮”后,出版社全力投入出版工作。字心是出版社的重要骨干。他思想解放,政治敏感性强。早在为彭德怀“平反”之前,他就支持部队作家丁隆炎,记录和整理了彭德怀警卫员景希珍的谈话,即反映彭德怀在庐山会议前后的《在彭总身边》。此书出版后好评如潮,时任党中央秘书长兼中宣部部长的胡耀邦大加称赞。为川版书的崛起,打响了重要的一炮。
面对“十年浩劫”作家被打倒造成的严重书荒,字心和有关同志积极组织老作家的“近作丛书”“现代作家选集”和“当代作家自选集”。这不仅积累了文化,满足了广大读者需要,又为一批作家和作品平了反。曾任国家出版局副局长的刘杲说:“其作用绝不亚于组织部的‘红头文件’。”这几套丛书,多次参加全国或国际书展,在团结新老作家上也起了积极作用,许多作家都乐意把作品交四川出版。
出版社有个书稿“三审制”的程序,即责任编辑初审,编室主任二审,总编辑终审。我是总编辑,当然参与策划、制定选题和组织书稿的工作,常常忙不过来,只能有选择地终审。我完全信任字心的水平和能力,书稿一到手,字心的二审实际是终审,经他审过的书稿,拿来我就签字,从没出过问题。字心很注意发挥小说组所有编辑的积极性。许多编辑不仅把他看成领导,同时把他作为朋友。一位年轻编辑有些粗心,把作家茅盾写成矛盾,沙汀写为沙丁。沙汀一贯幽默,他说:“这位编辑害得我滴水不沾。”字心耐心帮助这位年轻编辑,常让他坐在身边,说这说那。大家私下开玩笑说:字心对这位年轻编辑,就像父亲教儿子一样。
杨字心,1992年摄于昆明。
打倒“四人帮”之后,四川出版事业发展较快,提出了“立足本省,面向全国”的方针。这对出版社领导和所有编辑以及出版各个环节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编辑在第一线是龙头,荒废十年的出版能否开创新局面,他们的关系很大,责任很重,必须尽心尽力,具有“甘为他人作嫁装”的奉献精神。字心正是具有这种精神,与众多作家交朋友,多方面为他们服务。突出的事例是对作家周克芹。字心和责任编辑曹礼尧把周克芹从公社借到出版社创作,发现他在农村负债累累,便利用各种补贴帮助他把借债还清。获首届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本是出版社与周克芹事先约定的(当时还没有签合同的制度),中途也有书信来往,解决写作中的困难。但完稿后却被人拦截,给了别的出版社出版。出版社不少人,包括我在内,对此愤愤不平,字心却说:“反正出了个作家,这是好事。”不久,周克芹也为此感到内疚,字心和曹礼尧不计前嫌,在其写作陷入低谷之际,为他出版了《中短篇小说选》。周克芹英年早逝,《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由曹礼尧提出在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另一个版本,字心还为该书写了一篇声情并茂的“前言”。这充分反映了字心等的博大胸怀。
出版工作也会遇到曲折和压力。继《在彭总身边》以后,丁隆炎又写了催人泪下的反映彭总的《最后的年月》一书。可是该书刚发行两三天即被责令停售,当时主管意识形态的某领导批示要开除作者的党籍。出版社的领导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保护了作者。在组织服从的前提下,停售《最后的年月》。同时,向耀邦、王任重以及党中央书记处申诉,坚决不同意停售该书。这份申诉书,义正词严地驳斥了对丁隆炎的不实指责。而起草申诉书的人主要是字心。我最近找到这份申诉书,并公诸于世。从这封信里,可以看出字心高度的责任感和难得的勇气。
以后,四川人民出版社先后分成九家出版社,字心曾任四川文艺出版社总编辑。他不愧是一位优秀的编辑家。
字心又是一位优秀的作家。
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期,字心就开始文学创作。他发表的小说、散文有三百多万字。这部“选集”收入的作品仅占三分之一。(www.xing528.com)
字心的著作能得到读者的喜爱和专家的好评,与他作品的特色分不开。什么是他作品的特色?有人说,字心作品的特色是:时代的鼓点,人性的回归。
我赞同这个观点和评价。
任何有价值的文学作品都不能脱离时代,至少应是时代的某种缩影和折射。字心经历了剿匪平叛、高举“三面红旗”、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各种运动,以及“文革”、粉碎“四人帮”、改革开放等重要阶段,这些时代的风云或节点,都从不同的侧面反映在他的作品之中。粉碎“四人帮”以后,字心在他多篇散文中赞颂周恩来和彭德怀等老一辈革命家的高贵品质,并为在“浩劫”中蒙受冤屈的人鸣不平。农村经济体制改革初期,字心借出差的机会去农村跑了一段时间,他敏锐的感受在其作品中有不同层面、不同角度的反映。当时不少领导成员,把包产到户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明知有利生产又怕犯错误。字心创作的短篇小说《赴宴》,在调侃中再现了农村基层干部的心路历程。小说写农村一个公社开党委会,会议的内容是一个私自包产到户的生产队,完成了公粮,又吃上了饱饭,发出请柬,邀公社领导去吃九大碗,共庆丰收。党委成员左推右脱,谁也不去,而谁也有不去的理由。作品行文轻松,人物表现可笑。但轻松和可笑背后,却埋藏着严肃和阵痛:什么是资本主义,什么是社会主义,由来已久的紧箍咒将他们箍死了,箍迷糊了,箍得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了。这篇小说只有短短的五千字,透视的却是一个长久的大问题。表现手法高明,颇有独到之处。
文学,说到底是人学。字心的作品常出现人性回归的火焰。无论呼唤生存的权利或是婚恋的自由,在其独特的叙事和人物的塑造中,往住闪烁着一种牧歌式的凄壮的美,令人不由自主地发出思辨和自审的询问:人生不就是由一段一段的生活铺成和联结起来的么?组成生活的“生”和“活”究竟应该如何理解、剖析,然后去谋生存之道呢?短篇小说《远山的呼唤》就是这样一篇佳作。饱经忧患的一位文化人读了它写信给字心,说他“百感交集,欲哭无泪”。
长篇小说《风流古镇》是字心的力作。在“作者自白”中,字心写道:“我写的是我的乡梓我的前辈。月是故乡明,写故乡我心明如月,不抹半点云翳。写前辈我芒刺在背——他们贪婪逞强,纵欲寡廉,不乏精明于是尔虞我诈,也有刚烈乃至你砍我杀,情仇交织,了无终结。在古镇泼洒水墨,勾勒风景,留下的居然是当世风流。”字心由此演化而成的文字,由于在他心底沉淀发酵已久,虽然“蹉跎了众多岁月”,但终于有机会冲决“林林总总的禁忌”,留下这部真正的文学艺术品。无论是曲折的故事情节还是独特的人物性格,均引人入胜。娴熟的四川话也是显著的特点。它显示了字心创作的功力。
值得一提的,字心称他这部作品没有主题。但有评论家认为:“一个山乡古鎮,就是一个大世界。字心让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上演一出人生戏剧,叫读者动容、感慨、叹惋,去体味人世间的艰辛、荒唐、苍凉与无奈。”作品没有主题,但有主旨,字心的主旨,隐藏在他的创作倾向里了。细细品味,在《古镇》中生发出多少人生的百味,鸣响着多少人性的呼唤……其实即便是在荒唐的岁月里,作恶者挖掘的血泊也掩盖不住真诚和善意的潜流,尤其在几个底层人物如打更匠和张幺嫂身上则闪耀着人性的光华,给苍凉的人世抹上了一片温暖的亮色。这不正好是他创作的追求么?这位评论家还说,这部作品“决不会短命……写一本书能有这样的命运,就是作家的福气。”字心在创作中甘苦备尝,想来这应是最大的慰藉。
字心能有众多的优秀作品,来源于他的生话。他生于一个封建家庭,在学校开始喜欢文艺,学习写作和主办墙报。川南解放不久,字心主动参军。既在连队做过文化教员,又在武工队当过队员和队长,参加过剿匪和平叛的战斗,先后立过二等功和一等功。他在艰苦的凉山待了十五个年头,其间在全国唯一的一个彝族团里工作了五六年。他对大凉山有一种特殊的情愫,对生存在那片大山区的彝族兄弟和老阿妈、小阿妹至今难离难舍,这在他的作品尤其在很多篇散文里,注入的情思热得烫人。这也难怪,因为与大山朝夕相处的十五年,是他人生最美好的年华,他的创作就是在这里起步的,他的第一篇散文和第一篇小说都是记述大凉山上的风霜雨雪的。字心七十年代初转业从事文字工作,后又在出版社任编辑、编室副主任和总编辑。他广交朋友,包括三教九流,诚挚真切,能得人心,这也是他重要的生活来源。有了生活的广度和深度,还得有作家的细心观察。字心的作品中许多细节饶有趣味,大有益于塑造的各种人物。我有准时的习惯,开会什么时候开,什么时候结束,每项议题占多长时间,事先都有所设定。唯有字心参加的会例外:他无论讲作者的经历或讲组稿的过程,娓娓道来,都有许多生动的细节,与会者听得津津有味,我也不忍让他中断,以至会议时间“失控”。
写作是艰苦的劳动。字心不是专业作家。除由《解放军文艺》社调到北京写作过三次(近两年),他一般都是在业余时间写作,直到从社长职位上退下来为止。字心在职时工作繁重,他又很敬业,不少业余时间都用于工作了。他的战友任斌武笑话他“出差就是他最佳的创作假”,有时“走在路上,坐在车上,睡在枕上,蹲在厕所都在酝酿人物,构思故事”。有一次,字心突患心脏早搏,医生诊断后立即收入住院,并下病危通知。经过一段时间治疗,一当早搏现象有所好转,他又以床为桌开始写作了。由于构思成熟,许多散文和短篇小说往往一气呵成,似乎显得很“轻松”。其实,正如戏剧演员所说,这是“台下十年功,台上几分钟”的体现。他不求闻达,不凑热闹,能耐寂寞。三百万字的作品,字心为此付出了多少辛劳啊!
人如其文,文如其人。字心无论是作为编辑家或是作为作家,都有许多共同点:正直诚恳,思想敏锐,敢说真话;独立思考,不唯上,不随波逐流;为人宽厚平和,记情不记仇;做事认真细致,从不马虎。抓住这些环节,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理解字心其人和他的作品。
我为有字心这位挚友而庆幸!
祝福字心!
2010年1月17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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