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舅
八舅家和我们家是世交,并亲上加亲。
八舅是我姨婆的儿子,后来又成了我姑妈的小叔子,我应该叫他为八表叔。但他的姐姐又嫁给我的一位叔父,我堂弟叫他为八舅。我的舅舅是胖子,八表叔正好也是胖子。可能我一向对舅舅很有好感,便跟着堂弟叫他为八舅。
我小学的最后一期,上的是航空委员会子弟学校,学校在成都市五世同堂街,离我们家很近。八舅的五哥我叫五表叔,他在学校旁边开了一家波音电器修理社,我有空就去玩。我是在这里与八舅熟悉的。八舅有一双浓眉和深邃的大眼,喜欢孩子,与他交往不感到任何拘束。我愿向他倾诉自己的感情和讨论各种问题,深感他是孙中山先生所说的“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八舅的性格很好,我从没见过他发脾气。有一次他路过新南门外的大木桥,一人把唾沫吐在他的新棉袄上。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八舅也不过指着那人,连说了三个“你!你!你!”别无其他。
八舅比我大十岁,当时还没有结婚。我有一位表姑,人既漂亮,性格又温柔。八舅很喜欢表姑,我为他传书递柬,多次代他约表姑出来看电影和上馆子。他俩的关系维持了一年多,表姑曾用崇宁线打了一双袜子送八舅,八舅春风得意,白天夜里都在笑。但不知什么原因,后来表姑却看上了我的另一位表叔。八舅感到失望和沮丧,一天早上起床,正准备穿崇宁线袜子,突然改变主意,拿起袜子就往窗外楼下的小河里扔。同屋的伙伴忙说“你送给我嘛,何必丢呐?”说时迟那时快,看见袜子漂在河上,他连声“可惜!可惜!”感叹不已。
八舅先在走马街一个电讯处工作,继到一家出版社当会计,后到一所私立浙蓉中学任总务主任兼教数学和物理。他似乎没有经济负担,所得薪水很多用来买书,他的财产也主要是书。我只要去他寝室就要翻书,然后借来阅读。当时我对理论书籍没有兴趣,——后来知道他曾借《资本论》给我大姐看。但文艺书对我有很大的吸引力。我经常和八舅讨论鲁迅、巴金、曹禺等人的作品。有一次八舅介绍瞿秋白编的《鲁迅杂文选》给我看,我问瞿秋白是谁?他说这人如果不死,对新文学的贡献可能仅次于鲁迅。八舅爱看话剧,每当中华剧艺社演出时,无论是曹禺的《雷雨》《日出》《北京人》,或是陈白尘的《升官图》《结婚进行曲》,夏衍的《上海屋檐下》《离离草》,他都带我去看。我说自己是在五四新文学影响下成长的,八舅是介绍新文学给我的最主要的人。
一九四二年,日本鬼子兵打进贵州占领独山,震动了大西南。《新华日报》对此作了醒目的报道。以后国民党报纸大肆宣传收复独山时,《新华日报》仅发了一条小消息。学校里的一位历史教员借此做文章,大骂《新华日报》不爱国。我把这事转述给八舅,八舅告诉我国共两党对日抗战的态度,特别说明武汉沦陷以后国民党消极抗日积极反共。他说不抵抗引来独山失守,日本人撤走了却大叫收复,《新华日报》把真相告诉老百姓,这有什么不对?我从小长到十三岁,一直在国民党统治下的学校读书,受的都是“正统”教育。八舅是第一个给我讲明国家大事的,使我十分震惊。
我爱文艺,除大量读文艺作品外,还学着写文章到报刊上发表。我对理科缺乏兴趣,数理化三门课的成绩都不好。这种偏废使我遭遇到很大困难。八舅每周为我补习功课,成了我的“家教”。这位老师不仅不收费,还要拿钱给我。解放前,我们家的经济状况不好。我上中学,学校费用高,全由四爸供给。母亲给的零用钱很少。所谓零用,主要是买课外书,看场电影或话剧,晚上吃碗面之类。八舅知道我的情况后,每周都给我点零用钱,使我大体上过得去。
有一次聊天,八舅告诉我他在抗战初期参加过一个社团。参加的目的是为了抗日,但第一次参加开会即发现这个社团的活动,与它标榜的宗旨大相径庭,从此再不去了。当时说了就过去了,谁知道这件事给他一生种下祸根。(www.xing528.com)
从一九四五年起,我积极参加学生运动,与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组织了破晓社。校外活动多,难免不影响功课。在我的建议下,我们请八舅补习功课。就在八舅任教学校的课堂,八舅给大家讲数学。八舅对我的朋友都很亲切,大家也和我一样叫他为八舅。一九四六年底我被学校暗中“开除”去了重庆,八舅和我的朋友仍保持联系,以后他参加了党的地下组织。一九四九年我回成都工作了半年多,由于长期互相信赖的历史原因,我和八舅在工作上积极配合,一起在成都迎来解放。
解放后,我的工作变动较多,时而重庆时而成都,加上大家工作忙,与八舅接触不多。我在重庆工作时,听说八舅在“三反”时几乎被打成贪污分子,以后又听说在一个什么训练班里,八舅主动如实地向党组织讲了自己的情况,竟成了有“历史问题”的人。一九五五年成都来人外调,说八舅在“肃反”运动中承认自己是特务,通过我们这批人打入党内,为国民党递送情报,挑拨地下党内的关系,等等。尽管我当时因“胡风问题”受审查,尚未作结论,我立即说八舅是胡乱交代。我详细讲了八舅的情况,他一贯追求进步,读马克思主义著作和进步书籍,拥护共产党的主张,参加地下党后也积极工作。八舅认得不少地下党员和进步人士,如果他是特务,这些人不早被一网打尽?但解放前夕地下党并未受到破坏。以后又听说八舅在“反右”时受到牵连。
一九五七年底,我调回成都工作,便到八舅家看望他。这时他已结婚,有了两个孩子。他仍是胖胖的,但过去的灵气似乎全没有了。我开门见山地提出他不应胡乱交代。
“顶不住啊!……”他内疚地回答。
以后我调北京工作,“文革”后期调回成都。打听八舅消息,说他调至靠云南边远地区。粉碎“四人帮”后第三年,收到八舅来信,他已恢复党组织生活,正在当地农村参加社会主义教育,托我为他买书。我为他能平安度过“十年浩劫”感到高兴。他的第二封信还寄来一张照片,浓眉大眼,穿着浅色的中山装。又一封信说书收到,还托买《三国演义》。可是第二批书没寄出,传来噩耗,八舅突然逝世。他的夫人来信说,八舅在农村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星期天上午算完账,吃饭前上厕所,久不去食堂,同事去找他,发现倒在厕所,医生诊断为脑溢血。
望着前不久得到的照片,对着善良的八舅,我泪水长流。善良的八舅在过去的政治运动中受到许多伤害,现在拨乱反正不再搞政治运动。八舅,你经历了这么多磨难,本该过几天安宁的日子,为什么偏在这个时候匆匆走了?
2000年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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