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张爱萍
张爱萍是老一辈革命家。无论在战争年代、建设时期和十年动乱中,张老都有许多传奇的故事。这几年先后出版的《张爱萍在1975年》和《张爱萍传》记录了张老光辉的一生。我与张老接触有二十年,对他的为人有所感受,需要把它记录下来。
既是将军,又是诗人
粉碎“四人帮”以后,我常在报纸上读到张老的诗词。当时我是四川人民出版社的总编辑,正计划出老一辈革命家的诗集。在出版《罗瑞卿诗选》时,我们也准备出版张老的诗选。
第一次与张老接触,是在北京张老家。因为没有电话号码,无法事先约定时间。我只好凭出身共青团干部的那股劲儿,闯到张老的家去了。这是一个普通独院,朴实清洁,毫不耀眼,反映了主人是人民公仆的本色。张老正要出门开会,汽车停在他身边。我立即自报家门,说明来意。
“你们要出我的诗集?”张老穿一身灰色的军便装,笑着用纯正的四川话说,“我那个算什么诗?豆豉、萝卜丝……”
我缠住张老不放,张老只得把我介绍给他的夫人李又兰大姐。又兰大姐既文雅又坚定,一口咬定说张老的诗大多即兴而作,还得修改,现在不能出集子。我当然毫不松口。最后只达成“一年后再说”的协议。有这个协议也不错了:放长线钓“大鱼”嘛!
1983年夏张老到成都,我去金牛宾馆看望他,一起在室外散步。张老拄一手杖——原来在“文革”中长达五年多的“牛棚”生活,张老备受摧残,摔在水泥地上,以致股骨颈折断。当谈到诗集时,张老告诉我他的好些诗词是在“牛棚”即兴吟哦而成。或用撕下的报纸,或用抚平的香烟盒,很快地记下来,藏在床垫下,趁换季时塞进衣服,悄悄带给又兰大姐的。如此来之不易,使我更为珍惜,下决心一定要出版张老的诗集。
缠了几年,1986年四川终于出版了张老的诗集《纪事篇》。张老和大姐一再说,这些谈不上是诗词,不过纪事而已。集子共收诗词一百六十多首,均为一九二八年夏至一九八六年八月期间所作。出版前,张老要我写序,我不敢承担这个重任,只写了《出版前言》说明出书的一些过程。又兰大姐在《后记》里说:“经原四川人民出版社李致同志再三鼓励、催促才得以问世。”直到张老的诗词、书法、摄影选集《神剑之歌》出版,还重刊了《纪事篇》的《后记》,使我深感不安。
我在一九八二年底调省委宣传部,重点参与了振兴川剧的工作。
张老对川剧艺术有极其深厚的感情。他每次到四川视察工作,都要看川剧。不仅看省、市川剧团演出,还要看区、县剧团的演出。看了老艺人的表演,就看中青年演员的表演,还看娃娃班的表演。除了在正规剧场看,也爱听演员即兴清唱。不仅在四川看,川剧上北京演出也有请必到。又兰大姐不是四川人,但文化修养高,对川剧有同样浓厚的兴趣。
一九八三年第一次振兴川剧会演,正值张老来成都视察工作。他兴致勃勃地填词一首,送给大会:
乡音喜闻乐见
古曲今开新面
群星汇蓉城
百花齐放艺湛
堪羡堪羡
天府新秀千万
张老非常关心振兴川剧。他赞同“抢救、继承、改革、发展”的方针,强调这八个字是统一的整体。张老早在八十年代初期,就强调戏曲要加快节奏,减少不必要的过场戏,不宜唱了又帮,帮了又唱。张老支持在创新上作探索。《芙蓉花仙》初演,非议不少。我们陪张老看后,张老基本肯定,并要他们在大胆改革时,注意川剧特点,万变不离其宗。魏明伦笔下的潘金莲,曾受到一些指责。张老则认为魏明伦写出了潘金莲的变化过程,加以肯定。张老还十分关心现代戏的创作。
《桂英打雁》的剧照
川剧界常出现一些不必要的矛盾。张老多次强调团结的重要性。他说,要改变旧的行会气息,变文人相轻为文人相亲。张老为省川剧院两位著名旦角张巧凤与左清飞书写了“双凤齐飞”四字,对她们起了很好的作用。张老广交朋友,无论剧作家、导演、老中青三代演员,都乐意与张老接触,为张老演出或清唱,听取张老的教诲,从张老身上汲取营养。张老对广大川剧工作者,既有言教,又有身教。
支持建立“文革”博物馆
一九八三年张老来成都,恰逢《巴金选集》(十卷本)在四川出版。我代表出版社送给张老和又兰大姐一套《巴金选集》。张老说他们年轻的时候就喜欢读巴金的书。
一九八六年,巴老通过他的《随想录》,提出建立“‘文革’博物馆”的建议。巴老说:“我们谁都有责任让子子孙孙、世世代代牢记十年惨痛的历史教训。‘不让历史重演’,不应当只是一句空话。要使大家看得明明白白,记得清清楚楚,最好建立一座‘文革’博物馆,用具体的、实在的东西,用惊心动魄的真实情景,说明二十年前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还说:“只有牢记住‘文革’的人才能制止历史的重演,阻止‘文革’的再来。”
巴老的建议代表了人民的心愿,得到许多人的拥护。
就在当年我去北京时,张老特意对我说:“请你转告巴老,我非常赞成他的建议,成立‘文革’博物馆。否则若干年后,年轻人对什么叫‘文化大革命’都不知道了。”
张老是国务院副总理(后为国务委员),他的赞同有特殊的含义。它充分说明了张老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我听了很感动。这件事加深了我对张老的理解,也增强了我对张老的尊敬。(www.xing528.com)
我很快把张老的意见转达给巴老。在我的记忆中,张老以后又有三次重申了赞成巴老关于成立“文革”博物馆的建议。
一九八七年金秋十月,巴老回到他阔别了十七年的故乡成都,住在金牛宾馆。几天后,张老来成都视察工作,也住在金牛宾馆。我去看望张老和又兰大姐,向他们报告巴老也住在这里。张老和又兰大姐听了很高兴,立即表示并坚持第二天上午要去看望巴老。
第二天上午九时半,张老和又兰大姐来到巴老住处。他们亲切地握手问好。在场的还有沙汀老人,巴老的女儿和女婿。张老再一次表示年轻时就喜欢读巴老的小说,巴老则说自己当时是“乱写”的。张老还谈到五十年代参观过巴老在正通顺街的旧居,对后来拆掉旧居表示遗憾。巴老则说拆掉就算了,不值得花国家的钱来重建。……这是一次难得的相会,我为他们的谈话录了音;可惜“觉悟”得晚了一点,刚开始的谈话没录下来。
张老是戏曲界的老朋友。他和又兰大姐每次来成都,川剧界和曲艺界的朋友,总要来看望他们。我当时在省委宣传部分管文艺工作,趁此组织联欢。张老知道我们的安排,邀请巴老参加,巴老欣然应邀。
几天内,张老和巴老连续三次看了川剧和曲艺。巴老喜爱乡音,认为是难得的机会,一直坚持看到底。张老怕巴老坐得太久,多次请巴老根据身体情况灵活自便。
以后,尽管张老和巴老没有机会再见面,但张老一直关心巴老的健康。有一次张老对我说:“巴老在国内外都有影响,现在年事已高。他说的每一句话,你们都要把它记录下来。”我深切地感到,这既是张老对巴老的尊重,也是张老对整个知识分子的关怀。
不要把人格变成商品
张老是长辈,在他面前我没有顾虑,想不明白的事情或问题,都可以提出来向张老和又兰大姐请教。
有段时间出现“经商热”,似乎以“下海”为荣。一些党政机关和群众团体也办起公司,大做生意,甚至把某些国家拨款或基金赔掉。上班时也不乏人三五成堆研究股市升降情况,心不在工作上面。电视上还出现过大学教授上街去卖袜子的节目,引起不少人的反感。八十年代末一次在北京见到张老,我忍不住谈到这些问题。
张老的态度十分鲜明,反对党政机关和部队经商。他说早在一九八五年,他就写信给国防科工委党委,提出过这个问题,反对部队经商,几年后又把这封信送中顾委。张老一时没找到这封信,但我回成都不久就收到张老寄来这信的复印件。
张老在信里提出:“有些人要去搞企业、公司、经商,就让他们离开军队或政府去搞好了。这种官商或军商,实不是我们共产党领导的社会干的,只有军阀国民党可以。热衷于经商,必然导致腐败。”在谈到国防科工委机关时,张老说:“不去向科学技术高峰攀登,而热衷于赚钱,实在可悲!”还说:“尽管技术作为商品,从个人品德修养来说,也应培养一个人(一个真正的人)应有高尚的品德情操,不要把自己个人的人格也变成商品。我自己长期以来,有句警告自己的话:‘勿以名利自蒙耻’,不知以为然否?”
在复印件上,张老还写了一句话:“李致同志:你要这份文件,现送上,请提意见。张”望着张老的字,我极为感动。张老要我提意见,我还有什么意见?我举双手拥护张老的主张,并深受教育。“不要把自己的人格变成商品”,“勿以名利自蒙耻”,这两句话应成为我的座右铭。
关心人,平易近人
我今年七十有二,参加革命五十五年。无论在中央机关或省委部门,与大大小小的领导接触也不算少。有的人官大架子大。或是本来还不错,但“一阔脸就变”。或是区别对象,对上毕恭毕敬,对下尽打官腔。……而与张老接触二十年,深感到他老人家始终如一的关心人,平易近人。
张秀熟老人,曾经是张(爱萍)老的老师。张老对秀老的尊敬,始终如一。当秀老近百岁时,张老曾要我陪他去拜望秀老。两位老人坐在一起,张老问寒问暖,体贴入微。秀老行动不便,靠轮椅行动。张老去摸摸轮椅,发现靠背和坐垫比较硬,便向有关部门建议为秀老做一个沙发式的轮椅。张老怕不落实,离开成都时要我半月后去秀老家看看轮椅做好没有。直到半月后我去秀老家看见新轮椅,打电话向张老报告,张老才放心。
张老是将军,却乐意与文化人交朋友。省诗书画院,是张老和启龙、杨超等老同志倡导建立的。张老凡来成都,总与画家交往,并帮助成都市画院解决一些困难。有一次帮市画院要了一些维修费,怕不落实,也要我到时去院长朱佩君那儿问问,并向他报告。川剧演员更不用说了。有一次名丑笑非得脑溢血,影响到腿发麻。笑非的两个儿子写信给张老反映情况,张老立即批给许川和我,要我们关心。幸好我们早去看过笑非,建议他做脑CT,并帮助他转到省医院治疗。
我个人的感受更深。张老来成都会打电话找我,我到北京必向他和大姐报到。对我来说,张老既是党和国家领导人,又是长辈,又是朋友。我在张老和大姐面前,能敞开心扉,敢于直言。张老和大姐对我的关心,延伸到我的家人。大姐曾邀我的老伴,一起去德阳看划龙舟。我女儿多次随我去看望张老和李阿姨。我儿子去美国攻读博士学位时,张老把他女儿小艾的地址给我,以便我儿子和小艾联系,而且说:“这样,我们以后就能成为世交了。”以后我的女儿、女婿和儿子,都先后去北京看望过张老和李阿姨。当张老和大姐知道我的外孙在北京读大学时,也叫我把外孙带去玩。大姐很爱我外孙,慈爱地摸摸他健壮的身体,让他带一大包橘子和花生回学校去吃。
我每次去看张老和大姐,都怕占用两老过多的时间,但话又没有说完。一九九九年四月我去北京开会时去看张老,因时间不长,临走时张老要我第二天下午再去,可我却安排不过来。张老在室外拉着我的手不放。天有一点冷,但一股股热流,通过张老的手温暖了我全身。又兰大姐来解了围,我才得以上车。坐在车上看见张老和大姐仍站在室外挥手,真令我终身难忘。
2001年1月9~15日
后记:张老逝世,我和家人极感悲痛。我儿子和女婿代表全家到张老灵堂悼念。不久收到又兰大姐的答谢卡,卡里的纸片上,印着这样的话:“在送别爱萍远行的日子里,感谢您对他的情谊和对我们全家的关爱。”封面是张老的遗像:绿竹丛中,张老像平日那样穿着浅灰色的军便装,没有系纽扣;拄着手杖,慈祥的微笑着。我真想伸出手去,紧紧地握住张老的手。这一次,是我不再松开了。……
2004年2月24日晨
(本文收入又兰等主编的《缅怀张爱萍》。2004年解放军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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