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空地上的秧歌
在图书馆翻到一本1948年出版的“儿童小说”《把秧歌扭到上海去》,是上海已故作家苏苏(钟望阳)写于苏北革命根据地的作品。小说主人公是一位名叫“巧巧”的小姑娘,她说她讨厌不自由、不民主的上海,所以离开在那里从事革命工作的爸爸妈妈,一个人生活在解放区。小姑娘最喜欢的就是扭秧歌。爸爸妈妈为了把她带回上海,就鼓励她“把秧歌扭到上海去”。
父女俩高兴地聊开了:“上海也可以扭秧歌?”“不可以扭也要扭!咱们要扭得上海人都能当家,扭得上海人都过好日子!谁阻挡咱们扭,咱们就把谁扭到地下去!咱们要把地狱扭成天堂!……上海有五百万人,要是全扭起秧歌来,全唱起秧歌调子来,那,啊哈,太伟大啦!小巧子,扭吧,咱们把秧歌舞扭到上海去吧!你去教上海五百万老百姓都扭起来吧!”
小巧子来到上海的大街上,发现既没有猪狗鸡鸭,也没有打谷场,全是人和车,谁也不注意她,她还差一点迷了路,于是她大声喊叫起来:“你们上海为什么没有人扭秧歌舞?”上海人不知道“秧歌舞”是什么,就瞎接话茬:“什么?洋歌舞?”“洋狗五(上海话将‘屎’读如‘五’)?”“阴沟舞?”弄得小巧子很生气,只好当街扭起秧歌舞来,索拉 索拉 多拉多——, 索多 拉索 米来 米——……小说写到这里,突然出现了严重的幻觉,说街道上所有的人都跟着小巧子跳了起来,一边跳一边唱,最后连路灯、电车、洋房都感动得扭动起来,全上海都在扭秧歌。
上海这座迷恋“狐步舞”的大都市,突然出现了农民秧歌舞,是20世纪中国城市文化的一大奇观。此后的几十年,一种步伐重复不变的、简单2/4拍节奏(即“一板一眼”)的农民秧歌,试图取代那种步伐极其复杂、节奏变幻莫测的“狐步舞”;一种适合田头和打谷场的集体狂欢仪式或者祭祀仪式,试图取代一种适合于室内舞厅的、看似聚集在一起实则极其个人化的交际仪式。所有的大城市都被这种简单的、“一板一眼”的、2/4拍的农业文明拍节奏迷住了,唯独上海似乎不为所动,至少可以说效果不明显。据我所知,秧歌舞在上海是没有什么市场的。“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战略,并非在每一个领域都能奏效,在文化领域里就会遇到一些障碍。(www.xing528.com)
农业文明孳生一种根深蒂固的集体主义思维。置身其中的人,一刻也不能容忍因身体分开而导致的孤独、甚至孤单。他们害怕距离,总是设法凑在一起。农民利用各种行为,比如吃喝宴乐、过年过节、舞狮玩龙、宗族群殴等,提醒自己:我们在一起!身体节奏简单地重复,众人通过步调一致的四肢动作,感受到绝对的平等,让身体的每一个细节部位都感受到一致性,由此享受“在一起”的安详。“秧歌舞”是一种典型的“提醒”式的集体身体动作,和一起做操、列队正步走的效果一样,目的在于让大脑中止,让众多身体合而为一。
带有一定强制性的集体舞时代结束之后,以上海等城市为代表的东南沿海发达地区,秧歌舞基本绝迹了,但北方城市依然乐此不疲,特别是北京。寒冷的冬季过去了,每到黄昏的时候,城市空地(积水潭桥北的街边,地坛东门边的绿化带等)就会出现退休女性为主的秧歌队,男性主要是敲锣鼓或者吹哨子。由于城市空间的各种限制,秧歌队伍既动又不动,像是原地踏步,但身体在同时扭动,像一个人似的。北京街头空地的秧歌,基本上还是那种诞生于延安的、带有革命风格的秧歌。也就是删除了民间“溜勾子”秧歌的丑角脸谱、大头娃娃脸谱、调情舞姿、情色歌词,当然也不会有高跷了,只剩下“一板一眼”的节奏和“咚咚呛——,咚咚呛——”的锣鼓,外加革命豪情。在“扭秧歌”的同时,偶尔还会“闹秧歌”,也就是边跳边唱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流行革命歌曲。
最初发现这种“城市空地秧歌”的时候,我还以为她们是“文化托儿”,以为是跳给外国人看的,好让外国人了解中国普通市民业余生活的丰富多彩,了解她们的艺术气质,还有步调一致的集体主义风尚。因为奥运会期间,二环护城河边的林荫道上,走一段路就能发现一位弹古筝的姑娘,好像是摆在那里的。经过几年的观察,我发现并非如此。她们不但在奥运会前跳秧歌,奥运会结束后还在跳。她们没有组织,都是自发自愿的。后来,我还发现了一个新特点,就是分布上的规律:主要出现在二环绿化带和二环内的空地上,三环之外就很少见到。因为二环之内是一个低速度的、相对静止的传统世界,平房较多,生活方式缓慢而古老,与秧歌的节奏比较合拍。三环和三环之外是高速度的现代化世界,写字楼林立,现代化设施集中。在飞速的汽车和“城铁”空隙中跳秧歌是不合适的。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二环内闲人和老人比较多,三环外都是年轻的人和忙碌的人。
闲人们吃完晚饭就自动聚集在城市空地上,或唱“革命歌曲”,或跳“革命秧歌”,土是土了一点,但心里踏实。她们聚集在一起,用集体化的身体,抵抗现代城市那些孤零零的个人化的身体。她们用“在一起”的形式,抵御因过于精细的社会分工导致的人格分化和各种城市病。将她们联系在一起的最基本的元素,是“一板一眼”2/4拍的秧歌节奏。如果有人愿意的话,也可以将这种典型的农业文明节奏,往“反抗现代性”的大事上扯。不过,北京“城市空地秧歌”的分布特点,再一次印证了我的一个判断,北京已经由原来的“农村包围城市”的格局,变成“城市包围农村”的新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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