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神话的幻灭
前不久,某著名相声演员出现在首都机场,俨然港片中的帮会大佬出场,身后簇拥着几个戴着墨镜、个子高大的保镖。但这不是电影,而是现实生活中的真事,有好事者将偷拍的视频传到了网上,被多家卫视转播。这一事件引起了广泛的议论,使得人们对“民间”这一说法顿生疑窦。
民间、庙堂与帮会
一位因民间地位和民间趣味而著称的相声演员,他的成名是因为他的相声说得好吗?或许是吧。如果在一个小茶馆里嘴唇不停地上下翻动,翻得再快也就一二百观众,那样的话,他即使将自己的嘴巴说成喇叭花,也买不起别墅。如今,他因“非著名相声演员”这个独一无二的名头而暴富,住上了价值千万的豪宅,还雇了一群保镖兼徒弟,说起话来气壮如牛,俨然就是星宿派掌门人丁春秋,身边围满了喝彩者。毫无疑问,这都是媒体造势的恶果。问题是,天津卫至少有一半人会耍嘴皮子说相声,还不算那些敲西河大鼓、河北梆子、河南坠子的,大众媒体为什么单单看上他呢?因为他代表了“民间”。
民间,多么令人神往!年轻一代仿佛将全部希望寄托在“民间”身上:“民间思想家”“民间艺术家”“民间企业家”……对庙堂文化不感冒的年轻人,只要听到街边一声吆喝“民间——”,就像见到救命稻草一样。所以代表民间的相声演员一声吆喝“民间——”,整整一代人都扑了上去。凡是“民间”的都是好的,凡是非“民间”的全是坏的。这种简单的思维逻辑,是一种典型的电视开关逻辑:只知道“ON—OFF”两种选择。在这种简单的开关思维逻辑面前,人类思维的复杂性和判断的精密性渐渐丧失,最终只能自食其果。
其实“民间”这个说法一直疑问重重。但判断民间文化和庙堂文化的方法,并不是简单地看他身处什么位置,是街边还是广场,而是要看其话语的权力形态和价值指向。一般而言,官方文化是严肃而抽象的,它通过控制身体而建构秩序;民间文化是活泼而具象的,它通过解放身体而表达自由。但也不能按照这种尺度简单地去套,因为话语形式可以被不同势力利用,可以成为盗贼的隐身衣,所以要仔细甄别,不要电视开关那样简单。
更重要的是,我们发现一种介于民间与庙堂之间的文化形态,即“帮会文化”。天津卫和上海滩一样,有着盛产帮会文化的悠久传统。帮会文化的主体,是那些被宫廷拒绝但又不屑于待在民间的人。他们与宫廷和民间都若即若离、骨子里却充满庙堂气。帮会文化有着民间文化的外形,却包藏着一个庙堂文化的内核。它是民间文化中的小庙堂,内部管理方式基本上是官方的,特别讲究等级,兄弟关系背后是严酷的人身依附,暴力至上,流行密语和粗话。因此,它以民间文化的外表与老百姓套近乎,一旦触及了它的利益,那庙堂之心顿时暴露无遗。所以它是一种极不稳定的文化形式,它用民间话语挑衅庙堂,用庙堂话语打压民间,使民间对它爱恨交加,庙堂对它心存疑虑。但总的来说是庙堂之心不死,总是试图往庙堂权力秩序上靠。这位从小在天津卫的行会里长大的相声演员,当然也不知不觉染上了帮会文化的习性。他身在民间,心在庙堂,不断地在天津卫和皇城根拜把子,试图介入那种既是民间相声老大、又是庙堂文艺宠臣的相声家族。
农民、市民与泼皮
帮会成员作为一种特殊身份的人群,他们来自哪儿、有什么特殊性呢?(www.xing528.com)
首先,他们很像市民,但又不是市民。除了特殊时期(比如战争,外族入侵等)之外,帮会成员的活动场所一般都在城镇。因此他们的直观形态就是市民,但他们又不是标准的市民,形态极其暧昧。市民是现代市民社会的成员,他们从农耕文明的母体内部脱胎而出,通过高度细化的社会劳动分工,以一个独立自主的单个人的身份,进入市民社会。他们必须遵循市民社会的契约关系,并将部分权力让渡给政治组织。即使存在同业公会等小团体,也是为了更好地维护个体与公众的良性关系,而不是只为了帮会自身的利益而破坏这种关系。相反,帮会成员的价值体系自称一体,与现代市民社会相抵牾。他们崇尚暴力(要保持狼性),包括打人(打记者)和骂人(骂邻居)。他们讲义气而不讲正义(因为媒体是我的朋友,所以不能报道我的丑闻,否则就翻脸)。它模仿乡土社会血缘关系:兄弟关系(结社拜把子)、老乡关系(语言共同体)、师徒关系(变相的父子关系)。这些关系中充满了权力等级制,与现代市民社会讲究独立意识和个人尊严的价值观念格格不入,与庙堂等级制没有什么两样。
其次,他们很像农民,但又不是真正的农民。农民并不推崇暴力,他们打架的主要原因,是因为维权的时候缺乏语言,急眼儿了,只好动粗。但他们是相互厮打,而不是居高临下的惩罚。我们很少见到真正的农民去让别人自己掌嘴、剁指头。语言暴力在农民那里更是罕见,只有女性农民在受到强权欺压的时候,才会出现语言暴力倾向,但她们不会说出郭德纲那种带有审判色彩的恶毒语言,而是将自己和被骂的对象一起贬低为畜生,通俗一点说,就是一种语言上的“同归于尽”。此外,农民崇尚体力劳动,用自己的身体与自然之间发生能量交换,被视为天经地义。因此,他们是自然之子,与土地融为一体。不热爱体力劳动的农民,统统被视为“二流子”。他们在乡村不受待见,只好离开乡土,流落城市,阿Q就是这种人的典型,习惯上称之为“泼皮”。
更糟糕的是,他们流落城镇,却没有做好成为市民的准备,不能介入现代市民社会的劳动分工体系。他们只好靠干没有人愿意干的事情为生。有些事情在乡村这个“熟人社会”不能干,因为大家都认识,在城市里就可以干,因为城市是一个“陌生人世界”,干了也没人知道。还有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情,他们不习惯与陌生人交流,念念不忘乡土熟人社会,于是恨不得将所有人都变成自己的兄弟和父亲,而不是合作伙伴。由于害怕虚拟的血缘关系不稳定,所以才玩那种“歃血为盟”的把戏(血流到一起象征着融为一体)。如果还不行,那就剁指头。一个帮会世界就这样形成了。帮会成员中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十分强悍。那些暴力倾向稍弱、工作也不确定的人,就喜欢站在街边耍嘴皮子,讽刺和挖苦卑微者,口吐毒舌地骂人。诸多这种人凑在一起比赛耍嘴皮子,就使得这件事情变成了一门“艺术”,其实是有待规整的“艺术”胚胎。
语言、莲花与毒舌
这位相声演员的语言,因其强烈的刺激性吸引着听众,也能满足部分人的好奇心。但是,他的语言在民间文化的外表下,掩藏着帮会文化毒素,充满暴力和恶毒,还有利益最大化的祸心,同时挑逗起人性之恶。这种恶劣语言的代表,就是相声《李菁妹妹》和博文《有药也不给你吃》。在相声《李菁妹妹》中,充满了对一位长得矮小貌丑的底层女性的挖苦和讽刺,其语言之恶毒,心态之冷漠,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或许有人说,这是艺术虚构,现实中没有这样的人。但要知道,这种 “语言程序”就像一个电脑病毒程序一样,可以随便植入任何一台电脑,因此,恶毒语言的程序也可以用到随便什么人身上,无论是虚构的人还是现实中的人。他在博文中恶毒地骂人的语言,就是一个例证。师徒两个,一个打一个骂,拳头和舌头都得到了满足,没有比这种暴力游戏更令人惬意的事情了!
我们再来看看他所擅长的语言中包含的劣质帮会价值:“见色不迷是摸不着”,他无疑是放弃对“摸”的行为的价值判断,而将兴奋点放在是否能够摸得着上面,也就是对“占有至上”的价值非常感兴趣。“偷拍不挨打,此事古难全”,用古诗词的韵律和节奏掩盖暴力行径,并通过观众的哄笑使暴力合法化。“麻绳拴驴鞭,我记(系)住你了”用粗俗的歇后语传递恐吓信息。
这种恶毒语言程序通过大众媒介的传播,在不知不觉地植入更多人的脑子,最终会使暴力语言成为时尚。这位民间人士就这样通过相声“艺术”形式传播语言暴力。他使得相声艺术语言由人们所期待的“口吐莲花”,转变为“口吐毒舌”,这是“民间”的堕落,也是大众媒体虚构出来的“民间”神话的彻底幻灭。
民间语言是一种看上去不起眼的大智慧,它是文艺创作取之不尽的源泉。它用自身丰富多彩的身体经验,修正庙堂语言的抽象和严肃,补充精英语言的僵硬和干巴。这是“民间”之所以受人尊敬的原因。但是,民间语言尽可以“兴、观、群、怨”,但最终都是通过一种既非献媚、也非审判的特殊语言形式:诙谐与欢笑,指向人与人之间的“伟大和解”,这是一种庙堂文化永远也无法抵达的“伟大和解”。因此,我们称这种语言形式为“口吐莲花”。真正优秀的相声艺术,正是这种升华了的民间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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