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自《万历十五年》《潜规则》《天朝的崩溃》出版以来,历史热一直持续升温,最终经过“百家讲坛”主持人阎崇年、纪连海的推动,到易中天的《品三国》达到了高峰。人们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关注历史,你如何看待这种“历史热”?
张柠:这并不是什么新事,中国人从来都是历史迷。尽管革命废除了小脚、小妾、辫子和科举,但没有消除他们对历史变态崇拜的心理。人们一直试图用历史的眼罩遮住双眼,以免目睹现实的真相。只有出现陶片、玉器、干尸等古物的时候才喜笑颜开,进而将这些“历史尸体”圈起来,变成旅游景点乃至世界遗产。近年来,潜伏在中国人心理深层的历史迷恋症又一次重新被挑逗起来。学术明星和大众传媒是主要的挑逗者。一些久居海外的学者,对历史传统的重新解释影响较大。随着年龄的增长,海外游子有叶落归根的想法,开始怀念家乡的老屋子和散发着霉味的老家私。他们在典籍中找到诸多的证据,试图用“传统文化”(典籍叙述)之长,去掩盖“文化传统”(历史经验)之短。还有就是大众传播媒介热衷于将历史变成小碎片、小故事、小图案、小噱头,以满足读图时代的人的窥视欲。
我并非在一般意义上否定历史的价值,而是希望面对历史,就像面对现实一样,需要审视的眼光、分析的眼光和批判的眼光。如果一见到历史的就扑上去,就认为好,那肯定有问题。现在是历史的一部分,就像历史是现在的一部分。科技进步了,精神进步了吗?这是巨大的疑问。在某一点上,历史的进步是毫无疑问的,那就是我们面对历史学会了提问!
记者:据称,在“乙醚”中,有相当一部分中青年读者说学到了为人处世的道理,中国有句俗语叫做“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意思是说人年纪大了,就不喜欢过多的权谋、机巧,那么,应该如何看待读者的这种心理?
张柠:我认同将“传统文化”与“文化传统”区别对待的观点。与“传统文化”(保存在历史典籍中的叙述)的精髓相比,“文化传统”(社会政治经济层面的历史经验)中传承下来的“权谋文化”,的确是一项重要的“遗产”。在寻求安全感的心态支配下,人们至今在对这种“权谋技巧”津津乐道,其认知水平甚至不如清人赵翼。赵翼的《二十二史箚记》,梳理了一种“虽置三公,权归台阁”的宫廷阴谋史,一种“贪帝王之尊,无骨肉之爱”的帝王心态史,一种古老乡村文化摧毁各朝畸形都市文化的暴力更迭史,这和鲁迅所说的“吃人”历史非常相似。鲁迅没有说中国的文字、文学、哲学这种传统文化“吃人”,而是从这种文化书写的字里行间,读出了“吃人”的文化传统,就像清人赵翼读“二十二史”的感受一样。
放弃审视历史的整体逻辑,将近视眼瞄准局部的历史权谋技术,以为借此可以学到应对今天复杂现实的技巧,就会生出无数的闹剧来。所谓“权谋文化”,不过是结晶于农业文明基础上的古老“阴谋”或“阳谋”,假如硬要将它应用于今天的现实,不是毁掉自己,就是毁掉社会。我规劝那些迷恋于权谋文化的商人、官员,还有传播它的所谓学者,不要到“三国”“兵法”“家训”里面去发掘那些散发古老臭味的损招,而应该首先传播和遵守现代公民社会的规矩。
记者:说到历史,人们最常用的话是“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那么,历史对当下社会中的人来说还是这样吗?如果说有新的意义,那么应当如何看待这种文化现象?
张柠:当我们变得跟“历史”一样的时候,我们就和历史一起变成了“僵尸”。历史的经验是多样而复杂的,帝王权谋和阶级斗争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单一的思维只能让“历史”在单调中死去。多样而复杂的历史经验的发掘,需要重新激活历史,需要擦拭历史这面长满铜锈的“镜子”,最终能够照见我们今天的怪异面容。不要简单地把《万历十五年》和《潜规则》这一类著作当畅销书来讨论,它有众多读者是因为它的新思维(据说正统历史学界都不认可它们)。这类著作正是从特殊角度激活了历史,而不是在摆弄历史僵尸。激活历史的角度很多,我们今天有多少真正的问题和困惑,就有多少切入的角度。能不能从器物研究入手,重新建构日常生活演变史?能不能研究中国的乡村文明与都市文明(农民、牧民、渔民与市民文化)的冲突史?比如说,中国先秦古老的都市文明为什么不断地被野蛮人所中止、所摧毁?中国的都市文明如何艰难地改造、同化农民、牧民?晚明“近代色彩”的城市兴衰原因是什么?清末以来如何面对新的西方城市文明(产业革命、商品经济、市场和公民社会)的冲击?等等。(www.xing528.com)
记者:从文化批评的角度出发,你如何看待学者上电视讲历史?
张柠:拜托,有点创意好不好?不要全部都是一副说单口相声的样子。老百姓喜欢说书你就说书,喜欢京韵大鼓你就唱京韵大鼓,那民间文艺家协会的人干什么?尽管进入了大众传播媒介,你不还是学者吗?不要顺毛摸,要逆毛捋;不要给消化不良的、孱弱的肠胃灌输所谓“心灵鸡汤”,要下泻药,让他们体内的历史毒素排出来,达到“排毒养颜”效果最好;不要讲单一的道理,教师爷似的,而要不断地将已有的历史七巧板拆散、重新组装。如果被资本和收视率卡住了嗓子眼,你就只能是一只风靡市场的“唐老鸭”。至于对历史中的帝王权谋文化津津乐道、不加批判者,更要不得!
我们面对两种逻辑,一种是传播逻辑或者资本逻辑,它要求流畅、毋庸置疑、畅行无阻,再加上煽情,从而实现符号生产的利润目标。还有一种可以称之为学术逻辑或者价值逻辑,它的特点是犹豫不决、充满疑问、困难重重、语言有些滞涩,再加上较长的逻辑思维带来的文风干巴,从而难以进入大众传播渠道。大众媒介的传播逻辑和学术思维逻辑的深层矛盾,导致了大众传播中的学术演讲的错位。我们只能说,学术明星应该尽量将两者兼顾,不要满足于当演员;历史文化的消费者应该进一步提高适应能力,不要像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肥皂剧一样。也就是说,要让自己的思维积极介入。看电视剧是被动的,没有思维门槛的。
记者:作为今天的读者,我们应当如何阅读历史?
张柠:有的人为了过去而读历史,有的人为了现在而读历史,有的人为了将来而读历史。我们感到困难的是,不知道是人创造了文明和残暴兼备的历史,还是历史创造了文明和残暴兼备的人。所以,各人有各人的困惑,各人有各人的读法,没有什么统一标准。但读得是否对头还是有一些基本标准的,比如我们变得更善而不是更恶、更淡然而不是更贪婪、更单纯而不是更狡诈、更智慧而不是更愚蠢。我最讨厌的就是那种“《孙子》与商战”“《三国》与办公室政治”之类的思维。历史的经验教训应该让我们有长进,而不是低水准重复。历史传统太悠久的民族,往往会在历史的泥淖里不可自拔、原地踏步,乃至倒退,相反,历史传统短暂的民族反而充满活力、不断创造历史,这种例子并不少见。断裂是希望的起点,废墟是大厦的地基。
记者:你认为“历史热”还会持续下去吗?为什么?
张柠:中国人的“历史迷恋症”从来也被有中断过,所以一直是热的,将来会热下去。对于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民族而言,历史是中国人自我“救赎”的唯一道路。但是,历史并不能提供最终的救赎,也就是说它无法提供终极价值。于是,中国人满足于一种“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时间游戏或者语言游戏,并且被这种游戏折磨得死去活来。多少次革命试图打碎这种圆形循环的时间观念,将人们引向线形历史时间,都没有成功,人们像苍蝇一样绕了一个圈圈,随时都有飞回圆形循环时间的圈套之中的冲动。这或许是一种宿命。一位病人对医生说:无论谁我都能搞定。医生笑着说:你搞不定阎王爷。能思考现实和历史,是一种智慧,对死亡和不朽的思考,是终极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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