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枝:用写作留下故土的痕迹
本报记者 何 晶
“未入门的植物爱好者,已离乡的乡下人”,沈书枝曾这样在微博里介绍自己。植物、故乡、风物,是检索这位年轻散文作者的几个标签。
安徽芜湖南陵乡下的野蔷薇初生的嫩茎、斑茅裹着茅衣的草芯、艾蒿与鼠麴草,南京城墙上的紫堇、雨中的悬铃木、街边成束的栀子花,北京春夏之际公园或远郊爆炸式拥簇的花草……这是沈书枝热衷描摹的对象。因为它们连接着她对故土的依恋。“这份自然意识的苏醒,一直等到我离开家乡去往城市读书和工作以后。”
常上豆瓣网的人,对沈书枝不会陌生,豆瓣首页推送上时有她的文章。2006年,豆瓣的网站架构还不像如今这样繁密发达,活跃的用户也不多,她注册了账号,开始在这里写日记。最初记一些生活的片段,后来渐至成篇的散文。豆瓣小组和友邻的设置,让同好们得以相聚,她在这里发现了一批喜欢着眼于故乡风物的朋友,受着这样的蛊惑,2011年开始,她也将自己从小在乡下生活的经历写出来给大家看。“那时我正从灰暗的后青春期里挣脱出来,写了文章,竟然有人喜欢,受此鼓舞,就这样开始一篇一篇写。”最终她写成了豆瓣的人气作者,2015年凭借《姐姐》一文获得豆瓣阅读第二届征文大赛非虚构组的首奖。
“如同薄暮时分眺望平原地区的山峦,隐隐的轮廓轻微起伏,有说不出的优美淡远,又别有一种贴近泥土的沉稳和扎实”,有评论这样形容沈书枝的文风,这与她循师的沈从文、废名不无相关,更来源于她的乡土生活经验的底色。她想以此“记录下故乡风土的变迁和在其土地上的人们的生活与情感,不独艰难而生气自足的过去,也及今日的凋敝和令人疑虑的未来”。
最近,沈书枝出版了散文集《燕子最后飞去了哪里》,写五姐妹从小到大的生活。她的双生妹妹、插画师有鹿为此书绘制了插图。有鹿这样形容燕子:“因为足部的退化,燕子无法在平地上站立,它们总是栖息在高处。当张开翅膀,感受到涌动的气流,像受到召唤一样,便乘着风飘流起来。一切都十分迅疾、敏捷。”燕子是注定要飞翔的生灵,它们最后飞去了哪里?沈书枝知道。
记者:《燕子最后飞去了哪里》(下文简称《燕子》),是家庭生活记忆的回溯,并不寻常的五姐妹的成长故事。不能免俗的一个问题:写作的缘起。你在后记里说是朋友的建议,但我以为这只是一种外部的促力而已,内在应该有些缘由,这些缘由大约应该在这本书的这些人物身上。
沈书枝:是的。当时朋友只是随口的建议,我家有姐妹五个,想必有很多故事可写,可以写写看。但我听了,立刻感觉到这的确是一个值得用心去写的题目,而且应当是用比较长的篇幅去完成的。因我自身知道自己出生的家庭从过去到现在的变迁,清楚每个姐姐因为性格的不同而遭遇的不同的命运,更明白我和妹妹作为一对双胞胎,怎样从形影不离走向懵懂的分离。在个人不同的故事背后,我们所有人(包括父母)最后其实走上了一条共同的路,就是都以各自的方式离开了家和农村,开始在城市中寻求生活。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时代的投映,一个普通、贫穷、多女儿的家庭,因此可能在个人化的记录上更多一分普遍性的意义。
记者:《燕子》的写作是基于乡间生活,根植的地方是你的故乡,尽管燕子们最终飞向了不知何方,但底色没有变。从《八九十枝花》的自然、植物、风俗起,到现今的人,不难发现乡间的一切对你写作的影响力。其实你离开乡村的时间已经不短了,为什么一直在对此叙说?
沈书枝:好像确实是已经写了不少和乡村有关的文字了,怎么办呢,而且自己竟然觉得还好,好像没有特别多的,也好像是很自然的事。童年和故乡的确是最容易被书写下来的内容之一,我在写作一开始时,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踏上了这条路,到现在走着,也还不觉得厌倦,觉得只要不是走到了尽头,以后恐怕还要时常在这条路上徘徊,只是想除了过去的乡村之外,也要记录下现在正在发生的乡村的人和故事。
一个从童年到少年时期完全在乡下长大的人,恐怕是很难去除乡村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我永远也不能把一片油菜花田或紫云英田视为纯粹的自然的美景,每当我看到春天盛开的油菜花田,所涌起的感情,总是掺杂着油菜可以收割来榨油的农业作用的亲切感。我当然也会觉得它们美,但不会把它们当作城市里的一棵海棠花,或是一树玉兰花那样看。每当我走在荒地里,看见长得非常好的草,第一反应也总是想起小时候放的那头牛,想要是它还在,有这么好的草可吃该多好。看见田里的稻槎菜,心里觉得欢喜,因为可以喂猪;看见风吹落的很好的干树枝,心里也可惜着,想到这么好的树枝,却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捡回去当柴烧。这大概是十几年的乡村生活在我身上留下的最令我珍惜的痕迹。正是之前看一位朋友引用加里·斯奈德的话所说的:“我们的地方早已融入我们的生活之中,成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这个时代旅游业发达,很多人在节日盛景时去乡下游玩,拍一些好看的风景照片、农家乐的饮食,配以赞美乡下、赞美田园诗意生活的文字,我每每看了,忍不住要生出乡下生活不是这样浪漫简单的腹诽——至少我所知道的、曾经经历的不是。我因此也常常觉得有书写的义务,像在《燕子》的后记里所说的,记录下那些曾经连接田畈与田畈、山坡与山坡,曾在广漠的田野里被来往不绝的人踩得结实发光的小路,那里有我们过去真实的温柔与痛苦。(www.xing528.com)
这些年我的家乡在“物”的形态上一直都没有什么变化,大概因为比较偏僻,也没有什么特殊的风景,除了田埂上的荒草疯长,耕作方式改变,绝大多数的青壮年离开,村子和田畈的样子倒是一直几乎没有改变的。我爸爸在前年结束了在城市打工的生活,又回到家里开始种田,我们姐妹因此经常回去,每逢清明、端午、中秋、过年这样的节日,家乡的人要较平常为多,气氛也更柔和,因此我虽然在城市中读书、工作有十多年,实际上在内心里仍然不曾对我所生长的这个村子感到陌生和疏离,这大概也是我为什么到现在仍然会去写它的原因之一吧。
记者:转而至写作风格,我想你应该不止一次听到冲淡平和、古典散文这样的评价。你也曾提及自己的散文受周作人、废名、沈从文的影响,其实学他们的人不在少数,我好奇的是为什么觉得他们的文风和自己的写作会契合?想进一步探求的是你形成这种写作风格是否也是在个人气质上与他们有什么相通之处?
沈书枝:我第一次读汪曾祺的《受戒》的时候,读得喜欢,觉得活泼、可喜,但越往后读心里也就越怕,因为按照一般的当代文学的路子,前头越见得好,后面的遭遇也就一定越惨。所以当我看到最后,发现真的是一个快乐的梦一般圆满的故事时,简直都惊诧了: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立刻找了汪曾祺大部分的小说来看。读沈从文的作品也是如此,我读《边城》时读高三,连沈从文是谁都不知道,只是为自己写不好考试卷上的作文而焦头烂额。然而即使这样,也朦朦胧胧地感觉到那种结实优美如希腊小庙的文学的魅力。等到上大学,就去图书馆借了更多的他的书来看。我这样怕看悲剧的人,读沈从文的小说却不觉得心里难受,大概就因为他的小说里有着极深的悲悯。我在大学时,试着写的几篇小说,从题材到措辞,都有很重的沈从文的影子。周作人的文集使我意识到风物之美,以及“嘉孺子而哀妇人”的人道主义的精神。可以说正是因为读了周作人,我后来才会有写家乡的植物与民俗的心。
废名是周作人的弟子,读他是连带所及。中文系的文学作品选上往往只有他的一篇《竹林的故事》,我初读时觉得太淡了,后来自己去读他的《桥》,一下子喜欢上前半部分。后来几年我差不多把他的作品都读过(除了《阿赖耶识论》),变得非常喜欢他。很多人说《桥》写得晦涩难懂,但前半其实是一点也不晦涩的,我所喜欢的乃是他的作品里时常跳跃而出的一颗儿童的心。写从前的故事,是真在揣摩自己在那时作为一个小孩子,是怎么天真而完善地在心里爱着一座桥、一座塔、一把锣、一把斧子。我们成人的文学里恐怕少有他这样留有天真之气的。我写《八九十枝花》时,很多地方留意到写出自己那时小孩子的心思,是直接从他那里所学到的东西。他写乡下的故事,也不以悲惨和冲突为主,只是很平常地写着,也使我觉得难得。虽然隔着已经遥远的世代,但他们的清音却流在像我这样的读者的心里,引起共鸣的欢喜,是十分令人珍惜的事。大概正是在这样的启发下,我才想写出自己喜欢的那种“乡土文学”吧。
记者:《燕子》的情致动人,这种动人可能在“姐姐”这一部分更为显著,当然看了后记知道它是豆瓣征文的非虚构类首奖;“双子”这一章写你和妹妹。不知为何有这样一种感觉,因为妹妹和你作为双子形影不离生活十八年,一切描述似乎更像是一种记录,反而让你的叙说没有姐姐那一部分的情感外露。
沈书枝:我和妹妹因为是双胞胎,从小形影不离,几乎所有事情都一律相同,因此在写我们时,反而很难提到亲情。因为我们家的人性格都很收敛,一直以来都羞于表达感情。我和妹妹小时候(其实直到现在也是),从来不互相叫对方姐姐妹妹,都是直呼其名的。我们虽然十八年间都睡一张床上,但却几乎从来不睡一头,因为觉得那样太令人害羞了。大概是因为双胞胎总是被期待相似吧,所以我们隐隐地生了逆反心理,一定要表达自己不愿像对方,因此也就拒绝此类的亲热之情。
但姐姐们不同。姐姐们和我们的年龄差距够大,大姐更是在我们很喜欢她的童年时期就离开家出去念书工作了。我们对姐姐们,尤其是大姐,是怀着很深的依恋之情的。在一个这样的家庭,做姐姐们的总是牺牲得比妹妹们多得多。我和妹妹从小皮赖,受了姐姐们的照料,却几乎从没有表达过感谢之情,因此我在写姐姐们的部分时,是很愿意写出对她们的感情的。
当然我和妹妹并不是真的没有感情,相反,因为感情非常好,所以才会满不在乎。因为时间关系,《双子》这一篇写到我和妹妹读高中时便结束了,而原本我是打算写到我们读研究生的时候的。高中毕业时我们觉得在一起生活了十八年,一定要分开,因此毫不畏惧地填了两个离得非常远的大学。对我们来说,那大概都是很重要的一段时期,我们都改变了很多——在漫长灰暗的后青春期,经过许多的挫折,才终于模模糊糊开始认识自己。我们之间对彼此相像的排斥,也到这时候差不多完全地消解。原本我所想表达的,是一对双胞胎的联结与分离,到最后如两颗行星,沿着各自的轨道,也始终看得见彼此。
记者:父母形象在《燕子》里似乎更多是在叙说五姐妹的同时牵连起来的(除了最后一节《童年随之而去》里写妈妈外),但他们无疑在每一个章节里出现,你也曾在《八九十枝花》里写过父亲最终还是返回乡间的经历。我想,你父母的形象和经历有一定的代表性,他们是乡土劳作的主力,但又会离开日渐凋敝的乡村寻求城市生存,但最终大约还是会回到乡间,其间和这些映衬的是几十年间社会的重大变革,计划生育、城市化进程、网络经济对实体的冲击。但一切都被你处理得冲淡、隐匿,但我以为你对乡村的变化如何记述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沈书枝:这一本书因为总的主题还是我们姐妹五人的故事,所以关于乡村从前的生活,父母如何努力将我们养育成人,以及那时计划生育、城市化等时代的变化,都有意当作背景来写了。
在这篇开始时,我花了好几节写乡下对多女儿的家庭的态度,写我们下田的农事生活,算是对童年和少年我们生活背景的一总体交代。其后在几个姐姐依次长大成人出去念书、工作和回来看我们的过程中,将城市与农村当时生活状态的差异略相对照。而在写我和妹妹的部分时,则着重补足写姐姐们时略写的乡下的小孩子一般如何在学校成长——基本上也就决定了各自以后的出路。是念完初中就出去打工,还是努力念书,考上大学,最后也流向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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