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风范仁者情怀
丁 楠
1942年冯国瑞先生倦游归里，在天水城南中山公园图书馆红楼上董理丛残，整理家乡文献资料。此时他写就《麦积山石窟志》、《秦州纪》、《天水出土秦器汇考》等书，由陇南丛书编印社石印出版。我当时在天水中学读书，常去中山公园，偶遇先生去图书馆红楼。看见先生风神潇洒，学者风范，我每每伫立路旁，心仪不已。
冯国瑞与北京图书馆馆长刘国钧在北海合影
1949年，冯国瑞先生任兰州大学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此时，我就读西北师范学院教育系，先生兼任西北师院国文系教授，开读书指导课。授课之余，他常来师院筱庄斋天水学生宿舍，我始与先生相识。先生平易近人，热爱学生，经常勉励我们要勤学，多读书。先生谈及地方文史掌故，滔滔不绝，使我们受益良多。有时我们留先生在宿舍吃学生食堂的饭，先生非常随和，与同学一块吃，从不推辞。那时兰州市交通非常不方便，下城只有坐羊皮筏子，陆路只有马拉轿子车。有时先生返城时，我们几个同学送先生由院部经狼沟至十里店枣树林等车，大有孔子当年“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乐境。
1949年3月，甘肃省主席郭寄峤看见北平和平解放，国民党政府大势已去，西北解放在即，为了逃跑，须筹措应变费三百万银洋，便强迫省参议会通过决议，美其名曰“发行建设公债”。报纸上一公布此消息，舆论哗然。西北师院甘籍学生首先发难，联合兰州大学及各中学学生举行反发行公债示威游行。郭寄峤闻讯后，先派建设厅厅长李子钦、教育厅厅长宋恪来西北师院说服学生，被学生轰出校门去。3月29日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纪念日，师院甘籍学生300余人徒步由金城关过黄河铁桥进城游行。一路上兰大、城内中学学生汇入游行队伍，途经西关至省政府门前中央广场。省府门口警宪林立，荷枪实弹，学生并不畏惧，绕场三周，贴标语、呼口号：“打倒郭椭椭（兰州人把银元叫椭子）。”沿途商铺民众给学生送茶水，递写标语的粉笔。最后经南关至省参议会，去质问省参议会，参议员早闻讯躲避，阒无一人。此时天降大雪，学生静坐至下午，逐渐散去。当时兰州报纸报导了这次游行，标题为《三二九风雨如晦，兰州学生大游行》。
次日，郭寄峤为了缓和学生的情绪，邀请甘肃省绅耆水楚琴、裴建华、郭维屏、赵康侯、冯国瑞等来师院，为自己缓颊。西北师院代院长汪如川把学生召集在大礼堂，与来人见面。汪代院长首先讲话，援引五四运动时蔡元培给学生讲的两句话——“民亦劳止，汔可小休”，“杀君马者道旁儿”，要求学生不要闹事，以保自身安全，当场引起学生一片嘘声。之后冯先生登台发言，与汪如川的发言大相径庭。冯先生大声说：“甘肃民生凋敝，人民饥寒交迫，十七八的大姑娘连裤子都穿不上，还发行什么公债?这无异于雪上加霜！”谈至痛切处，他声泪俱下，博得学生共鸣，掌声久久不绝。
同年4月，郭寄峤离职，马步芳任西北军政长官，兼甘肃省主席，扬言要征大学生服兵役，要在萃英门（兰州大学在萃英门内原甘肃学院原址）挂几个滋事学生的人头。学生闻讯纷纷变卖衣服杂物，购买车票逃离兰州。
1949年8月26日兰州解放。1951年我由师院毕业回天水工作。后来听说先生调甘肃省文化局工作。此时先生为抢救、保护甘肃省石窟，殚精竭虑。1953年先生参加中央麦积山石窟考察团勘察工作往返于天水与北京，胼手胝足，不遗余力，取得丰硕成果。
我最后一次见先生是在1957年甘肃省统战民族座谈会开会期间。1957年5月份，中共甘肃省委在兰州召开统战民族座谈会。一天，邓宝珊先生派车接天水代表去邓园，当时去的人有刘鸣玉、张直忱、张石父、马英豪、王景帆、赵廷翰和我。到邓园与邓先生会面时，在座的有冯先生、王新令先生。邓先生满面春风地欢迎大家的到来，频频询问天水近况：年成好不好？庄稼长势如何？农民生活怎样？大家一一作答。交谈不多时，适北京大学教授冯至先生来拜访邓先生，我们便兴辞回宾馆。
次日统战民族座谈会开幕，举行大会。中共甘肃省委书记张仲良主持大会，邓宝珊先生首先讲话。他说：“此次会议是帮助整党风会，言者无罪，闻者足诫。希望大家不要把相信变成迷信，把服从变成盲从，清除顾虑，踊跃发言。”随后兰大陈时伟校长、师院李化方院长相继发言。到冯先生发言时，他慷慨陈辞，对抢救和保护甘肃文物、石窟艺术提出了很多中肯意见，深得与会代表认同，博得阵阵掌声。
此次会后不久，反右运动就开始了。一天我在《甘肃日报》上看见一则消息：先生被扣上盗窃国家文物的帽子，被定为右派分子。当时就惊得我目瞪口呆。此时我也因言获罪，已在右派之列，心中嗟叹，未敢置一辞。后来听说先生在兰州雁滩劳动改造致患疾病。一次先生给赵康侯寄了一首诗，我记得其中的两句：“逐波鸭鹅相随语，蹈海鲸鱼祗自怜。”完全表达了此时先生的心情。(www.xing528.com)
冯国瑞山水画轴
1963年先生溘逝兰州，灵柩送回天水安葬，我当时染病在床，未能给先生送葬，深感内疚。呜呼，一代宗师，因言获罪，黯然溘逝，令人痛惜万分。
今天回忆当年往事，先生音容笑貌，历历在目，如同梦幻。口占俚句，以志怀念之情。
屡接芳范辱教勤，因言获罪负初情。
天旋地转逢新政，冤洗狱平苏微生。
神京玉府仰圣哲，①海清河宴庆升平。
方喜天意怜幽草，频见人间重晚晴。②
①1983年12月民盟中央召开五次全国代表大会，党中央领导邓小平、胡耀邦、李先念在人民大会堂接见会议代表，我忝在其中。
②1990年天水市为冯先生举行诞辰九十周年纪念会，2000年又举行诞辰一百周年纪念会，与会专家学者百余人，并举行了学术研究交流。2008年教师节，天水师院、民盟天水市委举行了丁楠执教五十年座谈会。
（作者系先生门生，天水师范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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